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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十五分。太陽沉入地平線,海麵上夜幕降臨。
甲板上,牛男靠著欄杆抽煙。他的衛衣上還沾著日式七輪炭爐烤肉丸子的油煙味。其實方才眾人都在船艙裏吃著晚飯,但是艾麗、肋和烏冬不停地互相恭維,他聽得肉麻,百無聊賴便來甲板吹風。
牛男心生悔意,原本他來參加這次奇妙的旅行,就是希望再也不用為工作定額發愁,擺脫那種狗屎一般的生活。然而自己本身就不是作家,對推理小說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充其量是十年前陰差陽錯地用一份落入自己手中的書稿,去出版社討得了一口飯吃而已。
牛男凝視著從甲板滾落的水珠,忽然聽到船艙的門開了。
“哦喲,這不是店長嘛。”
艾麗作勢要返回舷梯。
“再這麽叫我,我給你扔海裏去。你現在可是連商品都算不上。”
“哈哈哈,你可真會說笑話。我也累了。”
艾麗倚著欄杆,把口香糖吐到海裏。飛濺的海水打濕了她連衣裙的袖子。
“我從小一出門旅行就倒黴。小學去遠足的那天早晨,我媽死了,中學去修學旅行的頭一天,我哥又死了。這次休假我也有預感,肯定是倒黴透頂。”
“你能說點好聽的嗎?”
“走著瞧吧。那個叫咱們來的天城菖蒲,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作家?”
“唔——怎麽說呢,可能稱他為文壇泰鬥並不是很貼切,但他確實是一位擁有眾多狂熱擁躉的作家。他的成名作《水底蠟像》也被改編成了電影,不過對於年輕讀者而言,或許還是有些陌生。況且他最近也沒有新作品問世。”
隨後艾麗便興奮難掩地給牛男講述了《水底蠟像》的故事梗概。
“我”是一名外科醫生,一九四七年“我”的女兒因海難喪生,於是“我”登門求見年事已高的私家偵探浪川草一。在老偵探居住的宅邸的地下室裏,陳列著仿照屍體製作而成的、惟妙惟肖的蠟像。浪川雖然偵破了諸多離奇案件,但依然飽受罪惡感的折磨,因而他製作蠟像,以此告慰死者的在天之靈。
由於暴風雨的緣故,“我”留宿在浪川府上,也因此驚愕地發現了浸泡在地下室水槽裏的蠟像。其中那具仿造溺亡屍體的蠟像,和“我”的女兒長得一模一樣——
“不過,說起賀茂川書店的暢銷書,最有名氣的還是《奔拇島的慘劇》。”
“等一下。屍體是漂在水麵上的,可是蠟像是沉底的,那蠟像怎麽還原淹死的屍體?”
“你的關注點居然在這裏?”艾麗放聲大笑,“這是虛構的推理小說,不必在意這些細節吧。”
“什麽叫不必在意?你是不知道《奔拇島的慘劇》怎麽被人挑刺來著。”
“你那是詭計設計站不住腳。我聽說人溺水之後會因為恐懼吸入大量的水,而水擠壓體內的空氣,將其排出。基本上淹死的屍體都會先沉入水底,當屍體腐爛之後,產生的氣體積聚到一定程度,屍體才會再次浮出水麵。蠟像還原的不就是還沒漂浮起來的屍體嘛。”
“你還挺了解淹死的屍體啊。”
“畢竟我也是個推理作家嘛。”
艾麗從牛男的口袋裏掏出煙盒,得意地叼起一根煙。
“我看這個天城菖蒲寫的小說還挺上檔次的。我這個人,最頭疼那種不好伺候的大姐。”
“誰知道呢?他是匿名作家,說不定是個像我一樣的女孩子呢。”
“發表處女作不是都二十周年了嗎,怎麽可能像你一樣?弄不好還真是個老太婆。”
“天城老師也想不到他叫來的人是應召女郎店的店長和小姐吧。”
艾麗打著哈欠笑道。
牛男把上身探出欄杆,濺起的水珠打在他的臉上。
“二位看上去很開心呀。”
兩人回頭,隻見齊加年站在身後。他似乎是剛從駕駛室出來,還戴著黑色的手套。艾麗像學生見到老師一樣,把煙藏了起來。
“你不應該好好開船嗎?到時候像那個明星大夫似的撞上鯨魚變成了河漂子,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這一帶沒有礁石,開自動巡航模式沒有問題。十年來每個月我都駕船出海,從來沒有遇到過你說的那種意外。”
齊加年氣定神閑地化解了牛男的挑釁。
“你和天城老師是熟人嗎?”
“不是,這是第一次見麵。隻不過因為我有遊艇,所以便擔負了帶路之職。於我而言,能夠受到邀請,已經是不勝惶恐。”
齊加年給出的理由是牛男這等一貧如洗之人根本想象不到的。
“條島還有多遠?”
“航程已經過半了,明早就能抵達。差不多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了,二位晚安。”
齊加年說這話的腔調更像校長了。
兩人回到船艙,發現燈還開著,烏冬和肋卻已經睡著了。
艾麗捂著鼻子。艙內除了油和啤酒的味道,還彌漫著嘔吐物的臭氣。
“這些家夥吐了吧。推理迷就這點酒量啊。”
“不像。這味道從通風口進來的吧。”
艾麗抬頭望著天花板說道。在艾麗的催促下,牛男把臉湊近通風口,一股公共廁所一般的惡臭撲鼻而來,肚子裏的東西直往上反。該不是耗子什麽的死在裏麵了吧?牛男從工具箱裏拿出水包布將通風口堵住。
“真是驢糞蛋子表麵光。這就是有錢人的東西,中看不中用。”
“話說咱倆的床是不是被占了?”
艾麗噘著嘴說道。船艙右手邊有一個上下鋪,但是肋躺在上鋪,烏冬霸占下鋪,兩人已是鼾聲大作。艙裏隻剩一張簡陋的床鋪,上麵既沒有隔斷也沒有床墊,就是一塊不大點的床板子,鋪著一層又薄又硬的棉被,不過這也好過直接裹著毛毯睡在地上。
“喂,胖子,滾一邊去。”
牛男飛起一腳,踹在烏冬的肚子上。然而烏冬連眼皮都沒抬,隻是嘴巴像試戴假牙似的吧唧了兩下。
“你不也是個胖子嘛。算了算了,趁早關燈吧。”
艾麗待在艙室的角落,裹著毛毯一臉嫌棄地說道。
本來船艙就空間逼仄,睡在一起的人還個個都是膀大腰圓。不出所料,倒黴透頂。牛男心情鬱悶地拉下了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燈繩。
船艙頓時被黑暗籠罩,仿佛是墨水湧入了艙內。
“疼死了!”
一聲粗重的慘叫把牛男從夢中驚醒。
牛男驚慌失措,一躍而起拉亮了燈。燈泡的光芒一時間刺得他睜不開眼。
那一聲慘叫來自烏冬。隻見他雙目圓睜,像哮喘病人似的大張著嘴。他捂著左耳朵,鮮血順著指縫往下淌。睡在旁邊的牛男胳膊上也沾了血。
“出、出什麽事了?”
艾麗站起身,戰戰兢兢地觀察著烏冬的臉。肋和齊加年也都坐了起來。
“抱、抱歉。是耳環——”
他鬆開捂著耳朵的手,露出了耳郭上被劃開的口子。地上有一個沾滿血汙的金屬片。他臉上的穿環一個挨著一個,都快把臉擋住了,睡在如此局促的地方,保不齊會有一個兩個穿環脫落。
齊加年跑出船艙,去駕駛室拿來了急救箱。他給烏冬的耳朵抹上消毒藥液,又用膠帶固定好紗布。過了大概五分鍾,血止住了。
“膿水排出來就沒事了。不放心的話可以去整形外科就診。”
齊加年用醫生的口吻說道。
“真是不好意思,已經沒事了。吵到大家了。”
烏冬一臉惶恐地說道,披著毛毯,縮在床旮旯裏。
“我還以為這就要死一位了呢。可惜了啊。”
“別說那有的沒的。”
艾麗不耐煩地打斷了牛男的冷嘲熱諷。
牛男看看手表,時間才到八點。表盤沾上了烏冬的血。血已經凝固了,牛男本想用指甲把血跡刮下來,結果卻留下了劃痕。牛男隻得解開表帶,把手表放進衣兜。
隻當剛才是做了一個無聊的夢。牛男心裏想著,拉滅了電燈。
船艙再次陷入黑暗。
“咚”,有什麽東西撞上了船底。
啤酒罐翻倒在地,撞擊艙壁發出聲響。地板向一邊傾斜,牛男感覺身體仿佛被艙壁吸了過去。
“啊呀!”
牛男聽到頭頂上方忽然爆發出一聲慘叫。伴隨著左臂突然的劇痛,肋從上鋪摔了下來。聽上去他就摔在牛男近旁,像一條亢奮的狗一樣喘個不停。
“這次又是怎麽了——”
警報聲淹沒了艾麗的聲音。牛男突然有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船艙裏燈光驟亮。燈繩還攥在齊加年的手裏。肋表情猙獰地蹲在牛男身旁。應該是劇烈的疼痛導致他呼吸困難。
“哢嗒”一聲,座鍾指向了十一點半。艾麗被嚇得肩膀哆嗦了一下。
“我出去看看。”
齊加年一個箭步衝出了船艙,牛男緊隨其後。艾麗也跟了出來。
走上舷梯,隻見甲板歪向一邊,海麵近在咫尺。船底傳來“咣、咣”的撞擊聲。
海麵上掀起滔天巨浪,有個東西在浪濤中若隱若現,好像是一個巨大的魚鰭。
“是鯨魚。這麽大的塊頭。”
齊加年用手扶著甲板叫道。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嘛,你趕緊想辦法。”
“我這就去調整航線。你們扔東西把它給我趕走。”
齊加年霸道地下達命令,然後跑進了駕駛室。
“真把我們當成小屁孩了。”
牛男隨手抓起甲板上七零八落的雜物扔了出去。魚竿、船槳劈裏啪啦地落入海中,旋即消失不見。
“前壘球部的運動員不露兩手讓我開開眼?”
“你真煩人。這就來。”
艾麗從船艙裏拿出工具箱,取出修船用的長釘,瞄準鯨魚投了過去。釘子正中鯨魚側腹。牛男情不自禁地比了個“V”型手勢。
“厲害啊。其實你是飛鏢部的吧?”
“到了關鍵時刻英雄人物自然就會出手。”
艾麗一枚接一枚地投出釘子,約有三分之一刺中了鯨魚。
當甲板上已經沒有東西可扔時,鯨魚也終於消失在了遊艇的後方。
“差點兒死在反捕鯨組織的手裏。”
“好歹船沒有被鯨魚弄沉。”
齊加年搖搖晃晃地走出駕駛室。他的劉海濕透了,醫生的威嚴**然無存。
“傷、傷員沒什麽事吧?”
他這一問,大家這才想起來肋還蹲在船艙裏。
齊加年走下舷梯,打開艙室的門。兩個男人摔倒在地,和七輪炭爐、啤酒罐子、毛毯滾作一團。烏冬直不起腰,肋哭得眼睛都腫了。看上去肋從**摔下來的時候弄折了左臂。雖然沒有外傷,但是胳膊軟綿綿地耷拉著,就像一個關節損壞的人偶。
齊加年用夾板和繃帶固定住肋的手臂,然後讓他服下了止疼片。
“繃帶絕對不能拆。一旦骨頭錯位,那就要動手術了。”
“這都算什麽事啊。拍真人秀嗎?”
烏冬無精打采地說道。
“那倒是,把錄像賣給電視台說不定能賺一筆。”
牛男掏出手機按了按,沒有任何反應。應該是被海水泡壞了。
“你們是一群白癡嗎——老師,麻煩你把這個給我。”
艾麗從急救箱裏取出創可貼貼在了食指上。似乎是剛才投擲釘子的時候劃破了指肚,上麵有紅色的血痕。
“你瞧。這次休假是不是糟糕透頂?”
牛男譏諷道。
“你怎麽這麽煩人。比起應付那些腦子有毛病的客戶,這豈不是遊刃有餘?”
艾麗有氣無力地說道。
座鍾指向十一點五十。牛男猛然反應過來,平常這個時間自己還沒有下班。他不勝其煩地拉下燈繩。
船艙裏第三次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