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3月21日,星期五,你將永遠記得這一天。

許多年後,你曾回望自己走過的路,思索是否還有其他可能。你做出了無數假設,卻發現最終總是殊途同歸。你終於意識到,正是這一天發生的事以及你做出的選擇,決定了你未來的命運。

晚上10點23分,西郊市場南二區的天台上,你在電光石火間做出了選擇。

幾秒鍾之前,你還不顧一切拉著胖玲玲。她的雙臂掛在“龍興娛樂城”的燈牌上,霓虹燈的光芒照亮她絕望的臉。燈牌與固定鐵架之間隻有幾處不牢靠的焊點,在胖玲玲的重壓之下正一處接一處地斷開。

胖玲玲不再咒罵你,而是尖叫著向你求救;她也感覺到了燈牌的鬆動,於是伸出右手抓住了你的手腕。她的力氣如此之大,以至於你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一起扯下天台。

千鈞一發之際,他們一起衝過來伸出了援手。那一刻你們隻想齊心協力拯救一條生命,但下一秒你注意到程麗秋的眼神有了變化。

她留意到胖玲玲肥碩的胳膊上掛著的絳紅色背包:“這包哪兒來的?”

胖玲玲已經瘋了,根本聽不到她的提問,隻會歇斯底裏地大叫。於是她看向你,你立刻搖頭表示不知道。

你注意到她拉住胖玲玲的左手腕上係著根紅繩。

綠毛對著你倆大喊:“不行!這樣我們都會掉下去的!放手吧,撐不住了!”

你知道他說得對,但還是不忍放手。你從小就是有愛心的孩子,曾為被車軋死的小狗哭泣整夜,知道生命的可貴。

“你這包到底哪兒來的?”

她又問了一遍。胖玲玲終於聽清了,仰頭看向你,你看到她眼中的仇恨。

“我撿的,是我——”

你知道,胖玲玲這樣說是怕你突然放手。但她沒料到,偏偏這句話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好吧,既然如此——”

程麗秋用方言嘟囔了一句,好像是順口溜。綠毛沒懂,但你立刻懂了。

“我數三二一嘍?”她說著,看了你一眼,“三,二,一……”

綠毛誤會了,還以為是一起用力,沒想到程麗秋突然鬆開了手。就在那一瞬間,你做出了決定自己人生的選擇——與程麗秋一起放手。

大概有那麽一秒鍾,似乎什麽事也沒有,胖玲玲神奇地懸掛在空中,但下一秒便在綠毛的驚恐尖叫中,帶著他和失去光芒的霓虹燈牌一起墜入下方的黑暗中。

完全沒有想象中的驚天動地。沉悶的幾聲輕響,就像一串消化不良的屁。

你驚魂未定,喘著粗氣癱在天台邊上,抬頭卻發現她正盯著你看。

你的耳邊又回想起她嘟囔的那句順口溜,意思是“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輕鬆”……你其實不懂她的方言,但你在另一個場合聽到過一模一樣的話,並迅速通過親眼所見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就在除夕夜的芙蓉湖邊。

沿消防梯下樓的時候,她問了你的名字。你告訴她你叫陳芳雪。你們沿著倉庫外牆繞行,來到一座黑魆魆的垃圾山。你們模模糊糊看到了霓虹燈牌的輪廓,卻沒找到人。

“那個包是我的,你拿過來。”她吩咐,仿佛你生來就是她的小跟班,然後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順便看看死沒死透。”

你沉默著爬上垃圾山,深一腳淺一腳地接近那塊燈牌。借著月光你終於看到了,燈牌下麵,胖玲玲四仰八叉地靠著一個失去了床墊的床架,身體隨著身下的彈簧微微顫動,仿佛還活著;而在她的旁邊,綠毛的肚子被一根長長的鐵管刺穿,脖領還被胖玲玲死死攥住。

那個背包掛在胖玲玲肥碩的胳膊上。你摘下來,精準扔到她的腳下。

“死透了。”你說,聲音出奇地鎮定。

你們倆都如釋重負,因為各自的秘密都保住了。當然真正的獲勝者是你,你是張網以待的小蜘蛛,而趾高氣昂的飛蛾正好撞入了你的網心。

撥通報警電話前,你們已經商量好了怎麽應付警察。你裝出疑惑的樣子,問她為什麽不能實話實說;她撇撇嘴,說自己是中州師範的大學生,不想惹一身臊讓公安到學校去問東問西,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說胖玲玲和綠毛是自己掉下去的。

警察來了,為首的正是前幾天你見過的國字臉警官。他把你們帶回公安局,讓你們分別交代事件經過。曾有一瞬間你閃過念頭,是否可以借此機會把你的秘密說出來?但最終你還是遵守了約定,告訴警察胖玲玲和綠毛因為債務問題發生了糾紛,扭打中從天台摔下;你們目睹了過程,卻來不及伸手相救。

做完筆錄出來,你發現她就等在公安局大門外。她用可笑的方式套你的話,你說自己是陪胖玲玲來的,胖玲玲也真的跟綠毛有債務糾紛。

你精湛的表演可以拿奧斯卡獎,至少她臉上的表情深信不疑。她在路邊電話亭打了電話,幾分鍾後黃毛騎著一輛改裝摩托轟鳴而來。你望著她跨上後座,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心裏終於一塊石頭落地。

因為胖玲玲的死,老板嫌晦氣關了火鍋店,你和牛喜妹、小四川丟了工作也沒了住處。

小四川年輕漂亮,看了招聘廣告決定去幸福大街那邊的天歌夜總會當服務員。她還想拉你一起去,但牛喜妹的建議更誘人。她和廚子老劉湊錢承包了中州師範北區食堂的一間檔口,正好缺一個打雜的。為了解除你的後顧之憂,她還幫你租好了一間地下室,她告訴你每月一百二的房租在學校附近算是非常便宜了。

地下室位於學校北門外的杏園小區內。牛喜妹帶著你從自行車棚旁的狹窄入口下去,繞過橫七豎八的私接電線,踩著滿地的汙水和垃圾,來到一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前。

“一百二一個月,要是沒錢我先幫你墊上,開支了再還我。”牛喜妹說,“瞧,還有天窗能透氣呢,比隔壁我那間都好。”

你小心地推開門,仔細往裏看。歪斜的三合板牆壁上貼著美女海報,上麵還留有可疑的汙漬。頭頂的管道**著,可疑的棕色**像定時器一樣滴落。整個房間不超過四平方米,陰暗潮濕四麵漏風,綠色的黴斑爬滿四邊頂角,混濁的空氣中滿是黴味和下水道的臭味。

“哦,可能有幾天沒開窗了,開窗透透氣就好。”牛喜妹將你推進屋裏,扔給你一把鑰匙。那意思是,就這麽定了。

入住三天後,你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的房間比牛喜妹的多了天窗,卻一個價錢——頭頂漏水的是汙水管,滴下來的是上層住戶的排泄混合物。而天窗保持關閉也有其道理,因為總有酒鬼喜歡對著那裏小便。

但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你仍然感到知足。

每天天不亮,你便早早起床洗漱,匆匆趕去學校協助老劉準備當日早點。路過芙蓉湖旁邊的運動場,你總能看到那名穿白襯衫的男生。他會一邊拉單杠一邊聽半導體收音機,清晨6點有個美文誦讀節目。每次看到他你都會想,人的差距恐怕就是這麽越拉越大的吧,寶貴的光陰有的人用來學習和鍛煉,而有的人隻能燒水揉麵。

又一個清晨,你再次看到悅目的白襯衫。收音機裏傳出馬丁·路德·金的名篇——《我有一個夢想》。

雖然隻是一個食堂檔口的雜工,但你也喜歡讀書看報。雖然不太了解馬丁·路德·金其人,但你知道這是一篇著名的演講,內容是關於平等的。

關鍵是,白襯衫的神情感染了你。

他從單杠上下來,拿起半導體舉在耳邊,麵向芙蓉湖挺胸而立,仿佛他就是馬丁·路德·金,而麵前平靜的湖水是千萬人聚集的廣場。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幽穀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聖光披露,滿照人間!

你忍不住停下腳步,捫心自問,我有什麽夢想?

用不著費力思考,答案就在那裏。就像春天積雪消融,露出大地本來的顏色。

你當然有你的夢想,隻不過以前不肯承認,因為不相信它還能成真,但這一刻你開始認真思考,真的就沒有可能嗎?

你在心裏給白襯衫一個大大的擁抱。憑什麽不可能?事在人為!

從這天起,你開始與時間賽跑。你丟了太多,又是孤軍奮鬥,但你曾經是個好學生,你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潛能。深夜收工回到自己小小的蝸居,你都會翻開從舊書攤買來的習題集挑燈夜戰;白天在後廚擇菜,你也會機械地背誦英文單詞。

有誌者,事竟成。

除了複習功課,你也不放過校園內的任何學習機會。

階梯教室經常會有不點名的公共課,你有時間就去聽。圖書館或小禮堂偶爾邀請校外學者來開講座,你更不會放過。你從來不坐前排,總是找最不起眼的角落;但你絕對聽得最認真,不到兩個小時的講座,筆記能寫上半本。

你也糾結過,畢竟這些內容暫時用不到,是不是有點兒浪費精力?幸好一名老師的話點醒了你。他問同學們上大學的目的是什麽呢?為了文憑?分配工作?還是學習知識打開眼界,成就更好的自己?

一次校外專家的講座,正好是那位老師組織的,他注意到了你,在他的再三追問下,你才紅著臉說出自己的身份。這位老師很感動,從胸前口袋摸出一支派克牌鋼筆送給你,作為肯定和激勵。你推辭再三後不得不收下禮物,並將這支鋼筆視若珍寶。這支鋼筆陪伴你度過了許多艱難歲月,可惜又在若幹年後被無情拋棄。

但在那時,你還沒想過要放棄。你告訴那位老師,如果順利的話,自己會在一年後換個身份回到校園。這並非空口大話,你已有了一個激動人心的計劃,而眼下隻有一個障礙——

程麗秋。

忙於自己的事情的同時,你並沒有忘記她。你當然也不可能忘記。隻不過她很少在學校出現,你們相遇的機會極其有限。她不住宿舍,也很少上課,不點名的大課一次沒出現過,記考勤的小課也經常遲到早退。

與你相比,無論從哪個角度,她都不配在這所學校念書,偏偏堂而皇之坐在課堂裏的是她而不是你——這是多麽大的諷刺?

更可氣的是,她竟然覺得一切理所當然。

那天你在食堂擦桌子,她突然一屁股坐到你的麵前。

“剛才就覺得眼熟,果然是你!”她帶著奚落的神情,對你上下打量,“換工作了?火鍋店不幹了?”

“對。”你懶得多費口舌。

“想不想掙外快?”

你停下來。誰不缺錢呢?但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她見你有興趣,從包裏取出一個筆記本還有一疊稿紙,攤開本子指著上麵的一部分內容給你看:“這是我同學的筆記,你照著樣子,幫我寫一份作業……不許抄啊,改頭換麵。兩千字,給你十塊錢。”

你接過筆記本看了眼,字跡蒼勁有力,內容一目了然:“題目一樣的嗎?”

“反正就是論述題,也可以換個角度,參考前麵筆記的內容,隨便寫一些正確的廢話。”

你皺眉思索,想著同樣的題目還有什麽角度可以切入。她卻誤會了。

“好吧,給你二十。也不用兩千字,一千五百字,或者一千字以上就行了。反正我也不是什麽好學生,能交代過去就行。”

你點點頭,二十塊錢對你而言不少了。合上筆記本,看到封麵上有名字——“宋光明”。你眼前立刻浮現出那個白襯衫男生的模樣。

三天後的傍晚,你和她再次在食堂見麵。你拿出寫好的作業,沒想到她看了一眼立刻跳起來。

“幹嗎寫這麽長?我讓你對付一下就行了!”她不顧周圍人的目光,對你大喊大叫,“不滿意,我可不給你錢!”

你試圖辯解:“你說的,要兩千字……”

“我說了一千字就夠!還有內容,用那麽多我都沒聽過的成語幹嗎?”她的吐沫噴了你一臉,“我看上去像那種好學生嗎?”

你盯著她,真心誠意地搖了搖頭。

她讓你重新寫,一邊把你辛苦寫的作業撕成碎片。你望著她,怒火中燒,但心底不願放過這樣的機會。飛蛾在蛛網上掙紮,小蜘蛛不會貿然上前,隻會尋找好攻擊角度,耐心等待。

第二天是你難得的休息日。洗了積攢幾天的髒衣服,你剛剛開始做一套模擬題,外麵便傳來喊聲。

你急忙踩著床板站上那張三條腿的桌子,伸脖子向天窗外看去,卻隻看到一雙綴有流蘇的棕色矮靴。靴子的主人突然蹲下來,正是她。

她說是通過檔口的大姐找到這裏的。她的嘴裏叼著一根煙,示意你開窗,又故意將煙圈吐到你臉上。

“昨天忘了問你,”她說,“警察後來有再找過你嗎?”

你搖了搖頭,並注意到她仍背著那個絳紅色的背包。你告訴她作業要晚上才能寫好,但她說等不及了。

她扔了煙屁股,轉了一圈找到自行車棚旁的地下室入口。你急忙跳下桌子跑出去迎接,看到她踩著滿地髒水和垃圾,沿逼仄彎折的夾道向你走來。

“你住在糞坑裏嗎?”她站在你陋室的門口掩住鼻子,然後從包裏拿出一瓶香水向裏麵噴了噴。

你沉默不語,知道自己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散發出臭氣和窮酸氣。

她掏出二十塊錢,然後直接躺到你的**,靴子都沒脫。

“現在就寫,我看著你寫。”

你隻好先把模擬題放到一旁,認真寫她的作業。不到一個小時就寫好了,不料她看了一眼便再次撕成碎片。

“我說了不要寫那麽好!傻叉!”她咒罵道,“還有,你的字跡就不能寫亂點?”

她在紙上胡亂寫了兩行字要你模仿,你看了哭笑不得,真跟狗爬一樣。你盡量模仿她的字跡,但就像好人做不出違背良心的壞事一樣,你的手也無法劃拉出那樣的鬼符。最後她望著你痛苦掙紮的樣子長歎一聲說,算了,潦草一點兒就好,反正自己之前也沒怎麽交過作業,估計老師也不認識自己的字跡。你如釋重負,轉念又想,難道今後她所有的作業都要自己代筆了嗎?

“對啊,我以後的作業都交給你,”她果然說,“每份作業不管長短都十塊錢,每周結一次賬。怎麽樣?”

“如果寫得好有獎勵嗎?”

“寫得好?誰要你寫得好?寫得太好不給錢!”

她故意擰眉瞪眼,那樣子有些嚇人;但隨即你便恍然大悟,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你意識到,她缺的不是作業槍手,而是一個可以放鬆說話的伴兒。你們共同經曆過生死,又背靠背扛過警察的審問,所以她相信你,選擇了你。

她其實跟你一樣孤單,但她比你更害怕孤單。

命運的轉折總是這樣意想不到,何其幸運,又何其殘酷……從那天開始,你們居然成了朋友。

最初兩周,她頻頻以寫作業的名義到食堂找你,後來索性直接到地下室堵門。她每次都對你屋內的臭氣齜牙咧嘴,可一旦躺下又遲遲不肯起身。她會帶來零食和啤酒,在你為她寫作業的時候,她便吃吃喝喝、自說自話,說她的男朋友有多麽帥氣又有多麽花心,說她自己心裏憋著巨大的苦悶,說這個世界沒有人能理解自己,還說自己真正的理想是去西藏,當一名無拘無束的流浪歌手……

她經常要你發表意見,你的回答總是模棱兩可。你也曾試圖套話,問她心裏的苦悶除了男朋友花心還有什麽。好幾次她話到嘴邊,仿佛下一秒就要說出答案,可惜轉眼又板起臉來教訓你:“不該問的別問。”

公平而言,她算個不錯的朋友。性格坦直,不拘小節,說話風趣,出手闊綽。雖然對你的窮酸各種嘲笑,但並沒有真正看不起的意思。

與她不同,你從不說自己的事。幸好,她也不問。

轉眼到了6月,臨近期末。六一兒童節那天,你用替她寫作業掙的錢買來防水膠等工具,準備自己動手把頭頂的汙水管修好。牛喜妹好心勸阻,說你肯定搞不定,還可能漏得更嚴重影響到隔壁。你平常總是好說話的,這次卻犯起了倔,不但執意要幹,還說自己最多住到6月底,之後就可以把這間帶天窗的房間收拾好了讓給她。

牛喜妹萬分驚訝,問6月之後呢?你說準備回老家。

汙水管真的奇跡般修好了,你大喜過望,覺得是個好兆頭。果然這天晚上她來了,提著一個大號塑料袋,裏麵塞滿了羊肉、鴨血、毛肚以及各種蔬菜和菌類。

“想吃火鍋了,你來弄!”她大言不慚地說,“火鍋底料還有吧,從店裏拿回來的?”

底料確實有,無非牛油、豆瓣醬、辣椒、花椒和蔥薑蒜及各種香料用色拉油炒出來,牛喜妹弄了一大瓶放在公共冰箱裏,偶爾你會在吃方便麵的時候加一點兒。

“用你的搪瓷盆倒上水,加上底料。”她撓頭想了想說,“對了,要用熱得快,我看她們都用。”

熱得快是插在暖瓶上燒開水的,你確實有一個,但牛喜妹不許你用,因為功率太大很容易跳閘。再說用洗臉盆吃火鍋……

“廢話,外麵隨便一家火鍋店都可以吃,這還用你說嗎?但我現在就想在你這兒吃!”她堅持道,“而且就想吃你們店裏原來的味兒!”

你說服不了她,隻能按她的吩咐準備。她照舊笑嘻嘻地蹺腳躺在**看你忙碌,忽然又歎息起來。

“下周一期末考試,連考兩天。真搞不懂學校為什麽非要考試,寫作業已經夠煩的了!”

怕桌麵被燙壞,你把臉盆放在地上。底料倒進去,用暖瓶裏的開水化開,再小心翼翼放入熱得快。你發現這是個需要鑽研的技術活,如何在保證不漏電的前提下順利加熱。

“你自己寫過作業嗎,還煩?”你一邊調整熱得快的角度一邊挖苦她,想想又覺得沒必要糾纏,“再說上學就要考試,天經地義吧?”

香氣彌散開,跟當初火鍋店的感覺差不多。羊肉和鴨血放下去,味道出乎意料地好。

“考試的時候老師不會認出你的字跡和平常作業不一樣嗎?”

“無所謂嘍,反正最後的結果都是不及格。”

你們倆肩並肩蹲在地上麵對臉盆,那樣子現在想想都覺得好笑。你們倆埋頭猛吃,為了一塊午餐肉用筷子打架。她被辣得涕淚橫流,你故意倒進更多的辣椒油……

突然砰的一聲,黑了。

跳閘了。

外麵立刻響起南腔北調的咒罵聲。有人要跟別人的祖母發生肉體關係,有人痛斥弱智的社會危害,還有人充當福爾摩斯,分析到底是誰家臭不要臉用了大功率電器。

她剛要回罵,你捂住她的嘴。你們悄悄放下手裏的碗筷,坐到**,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靜靜聽著。似乎有人打了起來,你們忍不住偷笑。

“怎麽了?哭啦?”

她摸到你的臉,發現濕漉漉的。

“辣的。”

黑暗中你們緊貼在一起,她悄悄搔你癢,你忍住不動,又實在忍不住,隻好還擊。

你們倆像《動物世界》片頭裏的那兩隻猩猩,互相抓撓,享受著簡單的快樂,有片刻你忘了自己是一隻小蜘蛛,而她是你的敵人。你們無聲地歡笑,在**翻滾,她壓住了你,你又壓住了她,最後你們一同筋疲力盡,相擁著癱在**,枕著彼此的臂彎。

你多希望能停留在這一刻,但頭頂的燈泡亮起來,逼你回到現實。

“考試不用太擔心,老師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課有太多同學掛科。再說周末還有兩天時間,抓緊突擊一下來得及。”你推開她匆匆下了床,努力恢複平常的語氣。

“兩天?!我兩個學期都沒學明白,兩天管用嗎?”

她大聲抱怨,又用方言嘟囔了一句。這次你聽懂了每一個字:“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輕鬆。”

你拉開抽屜,拿出早就替她準備好的禮物,一疊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的紙片。

“這是什麽?小抄?”

“別說作弊也不會。”

她從**跳起來,再次將你緊緊抱住。

“天哪!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好事,讓我這輩子碰到你?小陳老師你放心,作弊這種事我還是挺有經驗的!”

“我知道。”你看著她的眼睛回答。

轉眼到了下周一,你忐忑不安地在食堂等候。烈日炎炎,蟬鳴刺耳,你感覺比自己考試還緊張。上午的科目考完,同學們湧入食堂,你一邊忙著打飯一邊在人流中尋找她的身影。

直到快1點,午飯的高峰過去,她才笑嘻嘻地出現在你麵前。

“看起來考得不錯?”你問。

“我今天特意早到,挑了個後排靠窗的位子,窗台下麵有道裂縫,正好把你給的小抄塞進去。”

“下午的呢?”

“也準備好啦,反正混個及格沒問題吧。”

她得意地吐了吐舌頭,樣子俏皮可愛。你也笑起來,將菜盤中特意留出的一個大號雞腿盛給她。

“麗秋,跟你說個事兒。”你盡量裝作輕鬆的樣子說,“可能以後我們不會再見麵了。”

她愣住了:“為什麽?”

“我要回老家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一會兒結了賬,回去收拾收拾東西,明天一早的火車。”

她盯著你,看起來既失落又生氣。

“臨走了才說,真夠朋友啊!明天還要考一天,就不送你了。”

你連忙搖頭說不用送。她賭氣地把雞腿扔進了泔水桶,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掏出錢包裏所有的鈔票塞給你。

你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麽大,連忙推讓,但她堅持把錢塞進你圍裙的兜裏。

“小抄的錢。”她說,“我不喜歡占人便宜。”

我也不喜歡,你在心裏說,可相比咱們之間的深仇大恨,這點錢根本彌補不了什麽。

她走出食堂,化入明晃晃的陽光中。你解開圍裙,跟了上去。

空氣悶熱潮濕,衣服汗津津地貼在皮膚上,又黏又癢。但你加快了腳步,一直跟著她來到主教學樓外。她頭也不回地進去了,你拐向另一側的辦公樓。教務處在三層,你拾級而上,從懷裏摸出一個信封。

如你所願,午休時間的教務處辦公室房門虛掩,而且裏麵沒人。你迅速走進去,將那封寫有“舉報”兩個字的信放在桌上。

定了定神,你匆匆轉身離開,卻在辦公室門口與一位男同學撞了個滿懷。

那位男同學穿著雪白的襯衫。

他上下打量你,似乎對你出現在這裏感到意外。你顧不得許多,慌張逃向樓梯,但正好電梯門打開,湧出的幾位老師擋住了走廊,讓他兩步便追上了你。

他把你拉進教務處辦公室,關上門。掃了一眼,便注意到桌上的信封。你的心狂跳,還沒想好怎麽解釋,他已拆開信看清了裏麵的內容。

“你放這兒的?”

“這不是給你的!”

“我姓宋,是學生會紀檢部的副部長,”他底氣十足地說,“你怎麽知道有人作弊?”

“在食堂偶然聽到的。”

你盯著他,不確定他能起多大作用。

“我認出你了!你是原來北門外火鍋店的服務員吧,現在在我們北區食堂賣小碗菜的?”

你垂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白襯衫示意你坐下,然後拿起桌上電話,向教務處的某位老師報告此事。他的聲音很大,應該是故意讓你聽到好安心。

“不瞞你說,這上麵寫的正好是我下午的科目和考場。但你放心,我已經跟老師報告了,絕不會放過任何作弊行為!”

放下電話,他認真向你解釋。見他義正詞嚴的樣子,你懸著的心放下一半。

“請問如果作弊被發現,學校會怎麽處理?會不會開除?”

“我們學校對違規違紀的處理一向嚴格。如果證實有考場作弊,沒二話,一律退學處理!”

“你確定?”

“當然!學校有專門的《違紀處分管理辦法》,白紙黑字!要不要我拿給你看?”

“不用了……”你藏住心中的狂喜,轉身衝向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