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名叫程麗秋。

根據校辦錢主任的辨認,她是中州師大八年前的畢業生。1996年入學,教育係學前教育專業,2000年畢業,之後經曆不詳。

最早發現死者的是學校保安。

正值寒假師生離校,中州師大的校園裏冷冷清清。這位保安按常規於夜裏10點巡視了校園西側他負責的片區,一切正常,於是回了值班室。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早上7點他再次打著哈欠來到校園西北角的芙蓉湖,卻意外發現前夜冰封的湖麵上開了一個洞,一件紅色羽絨服泡在冰水裏,旁邊還有黑色的濃密長發裹挾著碎冰起起伏伏。

接到報警後,城西分局的老刑警羅忠平帶著徒弟童維嘉匆匆趕到現場。年輕的女刑警似乎第一次接觸真正的命案現場,好奇地東瞧西看,問個不停,但她的師傅始終麵無表情,默默看著死屍被打撈上岸。

死者被小心打撈上來,慘白的膚色不知道是天生還是冰水浸泡所致。初步檢查沒有發現明顯外傷,隨身衣物整齊,口鼻附近有冷水溺液造成的蕈樣泡沫,應該是溺水死亡。

羅忠平問錢主任,中州師大每年的畢業生上千人,他怎麽會記得一名八年前的普通畢業生?錢主任回答,程麗秋在校期間一點兒也不普通,不但經常遲到早退,各種違紀都是家常便飯。自己曾擔任教務處副處長,好幾次考慮將其開除,隻是看她考試成績還說得過去才留了下來。2000年畢業後便不清楚去向,反正今年五十周年校慶的邀請校友名單中肯定不會有她的名字。

現場沒有目擊者也沒有監控,最近一處探頭位於不遠的北小門。芙蓉湖靠近學校北牆,牆外是師大北路,路北是教職工居住的杏園小區。為了出入方便,牆上開有一道僅供行人出入的小門。根據門口唯一的監控顯示,除夕夜的23點47分,一名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女子進入了校園。監控拍下了女子無意中抬頭的瞬間,從容貌上可以清晰辨認出就是死者。根據死者的相貌和衣著特征走訪,很快得知女子正是從杏園小區地下室走出來的。

城中一些老舊小區會把地下室租給黑中介,黑中介再用三合板打成無數隔斷,零租給外來務工人員,杏園小區也是如此。在那間潮濕陰暗、散發著黴味、四麵漏風的地下室裏,根據簡陋的陳設可以大致推測出死者所過的生活。床邊的電暖氣是唯一的取暖設備,插電的接線板鬆鬆垮垮,隨時有漏電的可能;磚頭墊起的三條腿桌子少了一個抽屜,上麵擺著至少泡了一周的剩方便麵;地上垃圾遍布,十多個空酒瓶橫七豎八,好像密集的地雷陣;被子沒有疊,胡亂堆在床角,露出床單上褐色的汙漬——童維嘉很快意識到那是什麽。

幸好她很快有了真正的收獲——為了遮蓋斑駁的牆麵,不知是死者還是前任租客在床邊牆上貼了許多美女海報,在一名香港豔星白花花的大腿上,她注意到一行潦草的字跡:

麗秋,我們來世再見!

字是用紅色水筆寫的,十分醒目,看起來也十分新鮮。隻是這寥寥幾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從語氣上看像是他人所寫,但根據法醫老張的初步屍檢,已基本排除他殺的可能。回到警隊,童維嘉又通過錢主任找來一份死者大學時為考試作弊交的悔過書,經對比與牆上的字體一致。

雖然有點兒奇怪,但獨居的人自說自話也算合理吧……童維嘉輕鬆愉快地整理好結案報告,沒想到羅忠平卻不肯簽字,讓她先聯絡死者家屬。

童維嘉通過保存的學籍卡查到死者戶籍,得知程麗秋來自隔壁H省西原縣下麵一個名叫九河灣的小村莊。電話打過去,當地派出所反饋說九河灣村已不複存在。2003年前後,旁邊的水庫擴容,抬升的水位將村莊淹沒,村民已被分散安置。具體到程家的情況,程麗秋的父親在她四歲時因病亡故,母親含辛茹苦將兩個孩子拉扯大,因為身體不好,搬遷時沒要房子而是直接住進了鄉裏的敬老院。程麗秋還有一個弟弟,可惜兩年前也意外身亡。

放下電話,童維嘉不禁唏噓:可以想象,在萬家團圓的除夕夜,生活困苦的程麗秋想起死去的父親和弟弟,獨自借酒澆愁……也許想排遣心中的煩悶,也許對自己的生活徹底絕望,總之她走出杏園小區地下室,步行穿過師大北路,經北小門進入師大校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走上芙蓉湖的冰麵,就在距離岸邊二十餘米處,她腳下的冰麵裂開了……手臂上的幾道劃傷說明她試圖自救,但是冰麵太薄支撐不住,一次次將她丟回水中。熱量迅速流失,即便她會遊泳,很可能也堅持不到三五分鍾。隨著體力耗盡,冰水開始從口鼻灌入,嗆入她的呼吸道,那是極端痛苦的時刻。也許持續了兩三分鍾,也許更久一點兒,終於每一個肺泡都失去了空氣,肺水腫造成室性心動過速,並發展為心室纖維性顫動,最終導致呼吸衰竭、心髒完全停止了跳動……

一條生命,就這樣無人知曉地消逝了。

童維嘉沒想到,師傅仍然不肯在結案報告上簽字,還非要拉著她回芙蓉湖岸邊撿垃圾。

天氣陡變,仿佛老天爺算準了要給牛年來個下馬威似的,一夜間北風呼嘯。童維嘉縮在羽絨服裏瑟瑟發抖,望著老刑警佝僂著身子在湖邊草叢和垃圾桶裏翻翻揀揀。因為大風降溫,湖中間的那個洞已經消失了,甚至大約的位置也有些辨別不清。天空陰霾,不知何時竟飄起了雪花,落在冰麵上如一層薄霧。

“咱們找什麽?”童維嘉問。

“酒瓶。”

“什麽酒瓶?”

“屍檢報告上寫,死者體內的酒精含量遠超醉酒水平,可你看監控裏,她像喝醉的樣子嗎?”

童維嘉急忙回憶,女子的步履有些沉重,但並沒有丁點兒醉態。“也許她是到了芙蓉湖湖邊才喝的?”

一無所獲的羅忠平撣撣手,看向光溜溜的冰麵。“給白隊打電話,弄幾台水泵來。”

白隊是城西分局刑警大隊的大隊長,每天為了經費問題愁眉苦臉。他眉頭緊鎖地聽完童維嘉的牢騷,直接在租水泵的申請上簽了字,這令年輕的女刑警大為驚訝。

“老羅沒告訴你嗎,十二年前的那樁案子?”

白隊沒有多解釋,童維嘉後來從霍達口中才問到詳情。霍達是隊裏的骨幹,這些年破了不少大案要案,而羅忠平正是當年帶他入行的師傅。

原來十二年前發生過一起極其相似的案子。同樣發生在寒假期間,同樣發生在中州師大校園內的芙蓉湖,死者同樣為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年輕女性,同樣因冰麵開裂而溺亡。唯一不同的是,十二年前的死者始終沒能查明身份。

“這種意外不是挺常見的嗎?”聽霍達講完,童維嘉撓頭說,“每年冬天都會有幾起?除夕夜,出來找個空曠的地方看煙火……”

“可在死者身上找到了一把水果刀。”霍達歎息道,“羅師傅死活想不通,一個半夜出來看煙火的人,為什麽要帶一把刀呢?”

十二年前的案子最終被定性為意外,不了了之,但羅忠平認定其中有蹊蹺,一直念念不忘。有人說經驗豐富的老刑警會有過人的直覺,也許這就是吧。總之他立刻將相隔十二年的兩起死亡事件聯係了起來,隻是在童維嘉眼中,師傅未免有些杯弓蛇影。

在令人抓狂的協調、溝通、扯皮、磨牙之後,校方總算勉強同意了抽水作業。冰冷的湖水日夜不息地通過水泵被排進城市的雨水管網,引來了若幹處返湧。經過又一圈令人抓狂的協調、溝通、扯皮、磨牙和裝傻充愣,等到相關部門的抗議電話打到分局領導的桌頭時,湖水剛好已被全部抽光。

半天的時間,陸續在湖底找到了三十多個酒瓶。大的小的、方的圓的、中的洋的、整的碎的,看來暢飲之後將酒瓶當手榴彈拋入湖中是該校心照不宣的一項運動。隻不過所有酒瓶上都多多少少有些附著物——除了一個經典款的人頭馬XO瓶子。

童維嘉不解,光憑一個空酒瓶,怎麽能判斷出程麗秋是不是自殺呢?羅忠平把那個酒瓶高舉過頭頂,對著頭頂的燈光仔細端詳了許久,向她示意瓶口上一點兒微不足道的痕跡。那是一抹淡到基本看不見的紅色,像是對瓶吹留下的口紅印。童維嘉立刻想起來,死者程麗秋的住處沒有發現口紅,她的屍體嘴唇上也沒有近期塗抹過口紅的跡象。

酒瓶被送去技術室。經過微量成分化驗和對比,確認瓶口的那一抹紅色就是口紅,而且屬於某國際大牌的新品。酒瓶經過鑒定也是正品,一瓶市價在兩千元以上。兩千多元的酒,六七百元的口紅,顯然不是程麗秋的經濟條件能享受的。但這酒瓶也不可能是湖麵冰封之前落水的,否則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多少會有些附著物。而在程麗秋死亡之後,西伯利亞寒流光臨,湖麵又重新上凍了,因此唯一的時間節點隻有程麗秋落水的除夕夜。

但這又能證明什麽呢?童維嘉想,就算這瓶酒最後陪著程麗秋踏上了不歸路,也無法推翻她自殺的判斷。有厭世情緒、孤苦伶仃地一個人過新年、打算結束這一切可又下不了決心,於是找出一瓶過去存下的洋酒,徒步回到留下美好記憶的校園……

不,口紅印不屬於死者,那就說明死亡現場還有另一個人存在,跟她分享了這瓶酒……

因為恰逢春節,外地務工人員大多回家過年了,平常人滿為患的地下室變得冷冷清清。童維嘉跟隨師傅逐一走訪僅剩的幾家住戶,可惜沒有收獲任何有用的信息。一個孤老太說除夕傍晚程麗秋房間有說話聲,好像有個女的來找她;但見到童維嘉拿出本子做記錄,老太又忙說自己年邁耳背,可能是誰家的電視聲音,她聽錯了。

總算電話聯係到黑中介,對方說程麗秋是差不多半年前住進來的,工作、年齡、籍貫、社會關係一概不知。地下室租戶流動性大,他隻關心對方能否按時付房租,而程麗秋一次付了一年的。

兩位刑警隻好再次回到那間陋室,裏裏外外翻了個底朝天。程麗秋的衣服並不全是幾十塊錢的地攤貨,有一件駝色羊絨大衣看得童維嘉都流口水;還有一個絳紅色的名牌雙肩背包,襯裏已經破了,又用粗陋的針腳縫了起來。

羅忠平告訴徒弟,盡量尋找跟死者這幾年經曆有關的物證,至少搞清她的經濟來源。但一番搜尋後既沒有發現她的身份證,也沒有找到銀行卡,隻在抽屜裏找到了一個信封,裏麵有五百多塊錢。

“估計是做皮肉生意的,”童維嘉說,“也許可以上附近發廊或者小旅館問問。”

羅忠平從她手中拿過裝錢的信封,裏外看了看。

“打114,查一個單位的電話。”他盯著信封的右下角,那裏有一行紅色的印刷字,“南山市兒童福利院。”

電話很快接通了,對麵一個熱情的聲音自稱姓齊,是福利院的院長。童維嘉本來沒抱太大希望,結果對方立刻說記得程麗秋。“怎麽會忘呢,小程人很好啊,可惜兩年前辭職了,還盼著她有機會回來呢……”

聽說程麗秋的死訊,齊院長既驚訝又惋惜。她拉拉雜雜說了一堆程麗秋的好話,什麽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工作認真、一絲不苟,尤其對待殘疾孩子特別有耐心。這麽好的姑娘怎麽就死了呢?老天爺真是不公平!

她說的時候,童維嘉打開手機免提放給師傅聽。羅忠平一邊聽一邊看向牆上美女白花花的大腿。

“你剛才說每天都有工作日誌,手寫的吧?能不能找一篇她寫的,發個傳真?”

齊院長的效率很高,第二天中午,傳真紙就在羅忠平的桌上放著了。他戴上老花鏡,仔仔細細將工作日誌與牆上留言以及十年前那份悔過書上的筆跡做交叉對比。

童維嘉和霍達伸著脖子看,隻聽到老羅的一聲歎息。毫無疑問,就是同一個人的筆跡。

“我看也是自殺,跟十二年前相似純屬巧合!”霍達翻了翻童維嘉手上的結案報告,“至於那瓶酒,說不定是死者從哪裏偷來的,人家喝了一半,她順手牽羊……”

羅忠平看看霍達沒說話。霍達向童維嘉擠擠眼睛,示意她跟著自己去白隊辦公室簽字。走之前,他又同情地拍了拍老羅的肩膀:“沒事!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案子結了,屍體也被送去火化了。骨灰在殯儀館暫存三個月,如果期間沒有親屬認領,便做無害化處理。

隨後的日子波瀾不驚。西伯利亞寒流走了,路邊的迎春花開了。隊裏陸陸續續案子不斷,所有人都很忙碌,除了羅忠平。考慮到他年底就要退休,隊裏沒再給他安排什麽工作,他便每天來到中州師大校園內,坐在芙蓉湖岸邊望著平靜的湖水發呆。十二年前的無名女溺亡案是他心頭的刺——就像許多老刑警一樣,他漫長的職業生涯破獲大案無數,卻總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案子卡在那裏,讓所有的成功都黯然失色。

但對童維嘉來說,十二年前太過遙遠,十二年後不過是一樁普通的自殺案而已。她很快將程麗秋這個名字忘到腦後,直到某天桌上的電話響起。

“童警官您好,我在您警隊門口,是否方便見您一麵?”一個有些稚嫩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我從南山來的,想問問您關於程老師的事。”

童維嘉匆匆跑到傳達室。眼前的女孩很清秀,十七八歲的樣子,有些不安地交叉著雙手。

“你說的程老師,是程麗秋?”

“您的電話是齊院長告訴我的,”女孩點點頭說,“我就想問一下,程老師的墓地在什麽地方?”

女孩名叫孟瑤,她說自己從小是孤兒,在南山市兒童福利院長大,前幾年最迷茫的時候得到過程老師的幫助,一直銘記在心。現在自己長大了,馬上麵臨高考,想找最信賴的程老師征詢意見,才從齊院長口中得知程老師已死的噩耗。

說到動情處,孟瑤眼圈紅了,淚水奪眶而出。她又拿出手機,給童維嘉看屏幕上的照片。那是孩子們在戶外活動時的抓拍,程老師似乎聽到了喊聲,看向鏡頭,臉上的笑容無比燦爛。

“我想把她的骨灰接回去,埋在福利院後麵她最喜歡的山坡上,這樣她就不會覺得孤單了……”女孩哽咽道,“還有,程老師為什麽會自殺?我不明白,程老師不是會輕言放棄的人!她吃過很多苦,可她也說過,沒有困難能打敗她!”

是啊,我也不明白……童維嘉望著手機上的照片一陣眩暈。

那張笑容燦爛的美麗麵龐,竟是她從未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