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天剛開始放亮,他們就回到營地去搜尋屍體。

這是戴爾·斯圖爾特記憶中最漫長的一夜。混亂的前半夜充斥著恐懼、激動和澎湃的腎上腺素。戴爾和麥克放完了第一班哨,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他們可以小睡一會兒,但隨著興奮和躁動漸漸退去,剩下的隻有純粹的恐懼。這樣的恐懼深邃得令人作嘔,它不僅僅是單純的怕黑,還夾雜著另一些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就像你在半夜裏突然驚醒,聽見床底傳來隱約的呼吸,就像寒光閃閃的解剖工具和懸在眼前的鋒刃,就像黑屋子裏一隻冰冷的手拂過你的後頸。以前戴爾也有害怕的東西,他害怕煤倉和地下室,害怕C.J.康登黑洞洞的步槍,在地下室裏看見的那具屍體更是嚇得他的睾丸都縮進了肚子裏。但這種恐懼比害怕更深一層。戴爾覺得自己似乎無法再相信任何東西。地麵可能突然張開,一口把他吞掉。這不是比喻,泥土下麵藏著什麽東西,暗夜中還有別的怪物正在蠢蠢欲動,能夠保護他們的隻有這片灌木圍成的脆弱的小圈子。拎著斧頭的男人或許還在營地外等待,他們死氣沉沉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們的胸口不再因呼吸而起伏,喉間卻醞釀著期冀的呢喃。

這真是個漫長的夜晚。

第一縷灰蒙蒙的晨光透過茂密的樹枝照進營地時,所有人都醒了過來。等到清晨5點30分——根據凱文的表顯示的時間——他們已經收拾好所有東西,沿著小路往回走了。麥克走在大夥兒前麵,和夥伴們保持著30步的距離。男孩們跟著他的手勢信號前進,隻要他做出一個暫停的動作,所有人都會乖乖待在原地。

走到離昨晚的營地還有100碼的地方,男孩們開始分頭搜索。他們謹慎地保持著距離,保證視野範圍內至少有兩個同伴,借助高高的野草隱蔽自己,順著地形慢慢搜索,不放過任何一棵樹、一叢灌木。最後他們終於看到了那兩頂倒塌的帳篷,和昨晚沒什麽兩樣。戴爾原本隱約期盼營地裏一切如常,昨晚的暴力衝突隻是大家一起做的一場噩夢,但隔著很遠的距離,他們已經看到了被劈開的帳篷、破碎的帆布和散落的衣物。一柄熏黑的斧頭半埋在篝火的灰燼中,哈倫左腳的運動鞋躺在不遠處。

他們慢慢走上前去,麥克和戴爾一北一南,分別守在營地兩頭。戴爾滿以為第一個發現屍體的肯定是他自己,其中一具屍體應該躺在空地中間,當時麥克就是在這個位置開槍打中了第一個人,另一具屍體大概滾到了山澗邊緣。但他們連一具屍體都沒發現。

男孩們在一片狼藉的營地中翻了一會兒,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他們彼此開著玩笑,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但麥克要求大家散開再找找。這次他們擴大了搜索範圍,從東南方的礦場到北邊亨利叔叔農場邊緣的柵欄,又往東差不多走到了公路邊上。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沒找到屍體。

不過他們倒是發現了血跡。林間空地裏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差不多正是昨天麥克開槍打倒第一個人的位置;山澗邊的石頭和灌木上也有血。更多血跡集中在小山穀對麵的柵欄附近。

“我們至少幹掉了一個王八蛋。”哈倫安慰大家。但在白日的陽光下,他的豪言壯語顯得如此空洞,草葉和落木上的血跡正在開始幹涸,漸漸化作褐色的斑點。不起眼的褐斑仿佛無處不在。想到他們真的開槍打了人,一個真正的人類,戴爾感覺雙膝發軟。然後他想起了那可怖的一幕:男人高舉的斧頭狠狠劈向帳篷,他自己原本應該睡在那頂帳篷裏。

他們再次回到營地裏,急切地清點著幸免於難的東西。一柄燒焦的斧頭躺在篝火的餘燼裏。

“我爸肯定會不高興。”小凱鬱悶地試圖把帳篷的殘骸重新疊起來。

“我媽估計得大發雷霆。”哈倫撿起自己的毯子,透過上麵的破洞望向凱文,“你還可以找個借口,說帳篷在鐵絲網上掛壞了,我該怎麽解釋?這可是我最好的一張毯子。難道說我不小心夢遺了一大攤,毯子是我自己頂破的?”

“什麽是夢——”勞倫斯剛開口就被打斷了。

“別理他。”戴爾趕緊截住弟弟的話頭,“我們清點一下哪些東西還能用,把不想帶走的東西就地埋掉,然後趕快離開這裏吧。”

男孩們大搖大擺地將霰彈槍、手槍和鬆鼠槍扛在肩上,直到走到亨利叔叔的柵欄外,他們才把武器拆成零件,藏進了背包和行李袋。在樹林裏趕路的時候,戴爾把那支薩維奇疊排式獵槍交給勞倫斯扛了一會兒,但他把點410和點22的子彈都揣進了自己兜兒裏。扛了一個小時以後,這支槍顯得無比沉重,但實際上它比大部分霰彈槍輕,槍管也更短。昨晚開火的時候,戴爾一直後悔自己沒拿老爸那支泵動式霰彈槍,雖然那玩意兒又大又沉。這支疊排式獵槍每射出一顆子彈都需要手工裝填拉栓,這讓他感到十分惱火。戴爾記得自己當時回頭瞥了一眼,勞倫斯躲在石頭後麵,雙眼瞪得老大,凱文和哈倫跪在灌木叢中,兢兢業業地扣著手槍的扳機。沉重的吭吭聲來自凱文的點45,吉姆那支短管點38耀眼的槍火和巨大的響聲讓戴爾恨不得捂上耳朵。他們真的幹了這樣的事情?

真的。他們剛剛花了三十分鍾時間在林子裏搜尋昨晚丟下的彈殼,然後把這些東西和破碎的毯子、睡袋、帳篷一起埋在了營地外50英尺的位置。麥克把他的自行車找了回來。

麗娜阿姨熱情邀請他們留下來吃早餐,但男孩們沒有那麽多時間。亨利叔叔正好要去鎮上,於是他們把自行車扔進皮卡車廂,自己也爬了上去。

戴爾和夥伴們原本一直擔憂騎車回家的漫長路程,現在問題迎刃而解。短短幾分鍾的車程裏,皮卡呼嘯著駛過墓園外的陡峭山坡,衝向山腳的幽暗峽穀,車輪後方塵霧彌漫,石礫飛揚。路邊的玉米和野草上露珠猶存。

“看!”經過黑樹酒館的時候,勞倫斯喊了一聲。

男孩們轉過頭去。坐落在山澗旁大樹下的酒館大門緊閉,裏麵一片漆黑,就連老板的車都不在門外。清晨的陽光低低地塗抹在車道的石子上。

但停車場西麵的矮樹叢裏似乎藏著什麽東西。看起來像是一輛卡車。戴爾瞥見了一抹猩紅的油漆,半掩在枝葉中的擋風玻璃映出了樹葉的影子,高幫車廂藏在濃重的樹蔭裏。

“是收屍車?”凱文提高嗓門兒,這才壓過了皮卡車鬥裏的噪聲。現在他們已經開到了朱比利學院路的路口,但草叢裏的那輛卡車還沒有動靜。

麥克聳聳肩:“也許。”

戴爾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發抖,他緊緊抓住車鬥廂板,繃緊手臂試圖抑製肌肉的顫抖。一幅畫麵浮現在他腦海中:男孩們騎著自行車攀上酒館門前的山坡,他們一邊踩腳踏板,一邊趴在車把上喘著粗氣,剛剛過去的漫長夜晚和艱難的上坡累得他們夠嗆。就在這時候,那輛噩夢般的紅色卡車咆哮著活了過來,轟鳴的V-8引擎驅動龐大的車身躥出草叢,兩秒鍾內它已經掠過了短短的車道,車輪後方石礫飛濺,腐敗的牲畜屍體散發的惡臭來得比卡車還快,宛如一道先遣的激波。

這段路西邊的排水溝很深,公路和樹林之間的圍欄高得不像話,他們有時間棄車逃進樹林嗎?

還有,萬一範·錫克有槍呢?或者他正希望他們逃進東邊的樹林,奔向吉卜賽小徑?

望著公路兩側茂密的玉米稈和空中高懸的太陽,鎮外的水塔已經出現在視線中,皮卡車後方塵霧飛揚,這一刻戴爾非常確定,樹林裏一定有什麽東西正等著他們。

現在它們可能還在那裏。隻是亨利叔叔臨時起意搭了他們一程,他的善心為男孩們的計劃堵上了最後的漏洞,將在劫難逃的厄運化作了有限的成功。戴爾望向車鬥對麵的麥克,他的朋友灰色的眼睛裏充滿疲憊,但他知道,麥克也想到了這一點。戴爾很想拍拍麥克的肩膀,告訴他沒關係,你不可能事先預料到一切……但他的胳膊抖得太厲害,隻能緊抓著身旁的車幫。還有,更重要的是,在那個瞬間,戴爾十分清楚,所謂的沒關係隻是一句空話,在這個美麗的7月清晨,麥克的誤判可能讓他們所有人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黑暗的樹林裏等待他們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戴爾閉上眼睛,想到了杜甘太太,八個月前她已經死了。還有塔比·庫克,戴爾親眼見過他現在的模樣,蒼白腫脹,皮膚已經開始剝落,猶如從內而外腐爛的橡膠。濕漉漉的怪物修長的身體在他腳下的泥土裏穿行,張開的大嘴藏在薄薄的落葉層下方。麥克說過的那個大兵,流動的臉龐漸漸扭曲變形,化作七鰓鰻漏鬥般的嘴巴,裏麵長著一圓圈牙齒。

一路上沒有人再開口說話。亨利叔叔把他們挨個兒送到了門口,下車的時候,男孩們隻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今天的夜來得比昨天早一點,雖然並不明顯,但仍足以提醒敏感的觀察者:夏至已過,白天正在變得越來越短。黃昏格外漫長,美麗的夕陽猶如一顆懸停在西方地平線上的紅氣球,整個天空都像是著了火,美國中西部的落日如此獨特,當地的大部分居民卻早已習以為常。除了絲絲縷縷的涼意以外,薄暮也帶來了暗夜實實在在的威脅。

麥克白天一直想抽空打個盹兒,他累得眼皮都快睜不開了,喉嚨也火辣辣地疼,但他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昨天晚上,“非法侵入者”扯掉了姆姆房間的紗窗。麥克的母親聽到了聲音,可是當她衝到樓下,卻隻看見狂風將姆姆桌上的紙和泛黃的舊相片都吹到了地上,窗簾朝著庭院洶湧翻飛,就像有人剛從窗戶裏鑽出去了一樣。

姆姆沒事,隻是情緒非常焦躁,她飛快地眨著眼睛,但誰也不知道她想說什麽,她也不肯停下來耐心等人提問。麥克的母親十分沮喪。神秘的不速之客固然惱人,但更糟糕的是,她原以為兒子隻是神經過敏,現在卻發現他擔心得一點都沒錯。她給還在上班的丈夫打了個電話,然後又通知了巴尼,雖然當時已經是半夜,治安官還是趕了過來,但他也隻能撓撓頭,表示今年夏天非法侵入的問題的確有點嚴重,他還問了奧羅克太太,邁克爾或者他們家的哪個女孩是不是得罪過C.J.康登和阿奇·科雷克。麥克的老媽回答說,她根本不準女兒跟康登或者科雷克那樣的垃圾說話,麥克也從來不跟那兩個小流氓打交道。然後她反問說,這位不速之客和麥克見過的偷窺者會不會就是殺死穆恩太太那幾隻貓的凶手。現在整個鎮子都在議論這樁案子。巴尼又撓了撓頭,答應巡邏的時候多注意一下奧羅克家,然後就忙自己的事去了。麥克的老爸從啤酒廠回了個電話,說他星期六以後就跟人換班,接下來的整個夏天他都不用再上夜班,可以一直待在家裏,而不僅僅是之前說的三個星期。

媽媽已經把損壞的紗窗裝回了原地,但固定紗窗的木閂被扯了下來,窗框上也有兩條裂縫。麥克修好了紗窗,就在這時候,他注意到了粘在紗窗上的黏液。這些黏液已經幹涸,顏色和質地都像是陳年的鼻涕。起初他光顧著修補紗網上撕裂的口子,完全沒注意粘在上麵的東西。但它的確存在。麥克試著伸手摸了摸,然後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幾年前,爸爸帶著麥克去斯蓬河的支流釣過魚,當時他才八九歲;那天麥克釣到了一條鰻魚。哪怕在更寬闊的伊利諾伊河裏,淡水鰻魚也並不常見,麥克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動物。看到鰻魚蛇一般的黃綠色細長身體破水而出,麥克還以為那是水蝮蛇,他嚇得轉身就跑,完全忘了自己正坐在一艘小船上。就在他差點兒從船頭衝出去的時候,父親抓住了他身上的帶扣;那條滑溜溜的動物還在男孩的魚鉤上拚命扭動,當爹的先把兒子救了回來,然後一邊收線,一邊命令兒子去拿漁網。

麥克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有點好奇,又有點惡心。那條鰻魚比蛇還粗,看起來像是某種古老的爬行動物,扭動的身體仿佛完全不屬於這個世界。鰻魚身上覆蓋著一層滑膩膩的東西,它的皮膚似乎能分泌黏液,修長的魚吻裏鑲著比針尖更鋒利的牙齒。

老爸把打了結的漁網係在小船側麵,把獵物繼續養在河水裏,然後劃著船返回他們停車的那座橋;小船慢慢往回劃的路上,麥克一直盯著水麵下扭動的鰻魚。可是當他們把小船停到岸邊,卻發現漁網裏的獵物不見了。它不知道使了什麽魔法,竟能從直徑不及自身五分之一的網眼裏鑽出去。留在網裏的隻有一攤滑溜溜的黏液,就像它的皮肉主要由**組成,隨時可以拋棄一部分。

就像現在粘在紗窗上的東西。

麥克用煤油清洗了紗窗上殘餘的黏液,仿佛這樣就能消毒似的。他盡可能地重新釘好窗框,換掉了破碎的紗網,這才把紗窗裝了回去,還在上麵加了兩道窗閂——上下各一道。

他在窗台下麵找到了一點聖體的殘屑。一幅畫麵浮現在他眼前:死一般寂靜的暗夜中,大兵悄無聲息地滑到窗前,它的手指透過紗網滲進窗戶,長吻伸向姆姆,就像七鰓鰻正在逼近一條美味的魚……

難道是聖體和聖水阻止了它?又或者昨晚來的根本不是那個大兵?也許有別的怪物正在覬覦他的外婆……

麥克很想大哭一場。他自作聰明的計劃結果一塌糊塗,而且險些演變成一場災難。麥克親眼看到了藏在黑樹酒館後麵的收屍車。他聞到了那輛車的氣味。要是他們按照原來的計劃騎車回家,那麽這會兒躺在車鬥裏散發臭氣的可能是他和朋友們腐爛的屍體。

麥克知道,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就像他父親親身參與過的“二戰”一樣殘酷。隻是這場戰爭沒有前線和後方,黑夜是敵人的主場。

吃過午飯,他騎車去了聖馬拉奇教堂,卡瓦諾神父依然杳無音信。總教區已經向高速公路巡警和橡樹山警方報告了神父的失蹤,但麥考夫迪太太告訴他,大家似乎都覺得卡神父一病之下灰心喪氣地回了芝加哥。想到年輕的神父現在可能還在路上,說不定正病懨懨地在某個大巴站裏發著燒,麥考夫迪太太又急得哭了起來。

麥克再三向她保證,卡瓦諾神父肯定沒回家。

路過哈倫家的時候,麥克停下來借了瓶酒。哈倫說他媽媽永遠不可能發現,因為這瓶難喝的“駝鹿尿”是某位表親送給她的。麥克把酒瓶裝進棕色的袋子裏,重新騎上自行車直奔舞台公園。他並不認為老貂還能提供什麽新的信息,但他總覺得自己欠了老頭兒什麽東西。除此以外,老貂是個活生生的目擊證人,看到他麥克才會覺得,這些日子裏困擾他的怪事絕不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

老貂不見了。他的酒瓶、報紙,甚至破破爛爛的外套——無論冬夏他都穿著這件衣服——亂七八糟地扔在舞台下麵的泥地上,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颶風。地上有五個洞,每個洞口都是完美的圓形,周圍圍著一圈暗紅色的土壟,直徑大約18英寸,就像有人在這裏打過鑽油井似的。

別往壞處想,麥克警告自己。說不定老貂隻是去了哪兒打工,要不就是跟哪個哥們兒喝酒去了。

隻是麥克心裏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他已經描摹出了那瘋狂的一刻——是在夜裏嗎?——老貂從醉夢中驚醒,身下的土地如波浪般起伏,老頭兒聞到了腐敗的惡臭,還有一些更可怕的東西,它們正在闖入他盤踞了近七十年的巢穴。在麥克的想象中,白花花的龐然大物驟然衝破地麵,就像他釣到的那條鰻魚衝破水麵,老頭兒嚇得跳了起來,怪物的長吻在空中一張一合,看不見的眼睛四下搜尋。

最後一個洞離夾層出口還不到3英尺。麥克幾乎看到了怪物暗紅的腹腔裏一圓圈盤繞的軟骨和肌腱。舞台下的空間裏仍殘留著老貂的些許氣息,但洞裏散發出的停屍房般的腐臭更加濃鬱。

麥克把酒瓶扔到舞台下麵,正好豎著落到了老貂破爛的外套旁邊,儼然一座微型墓碑,然後轉身離開。他瘋狂地踩著腳踏板穿過主街,差點兒撞上一輛半掛卡車,惹得司機按了好一會兒喇叭。自行車拐進第二大道,越過威斯克斯醫生門前的灌木叢,向北駛向老中心學校和奧羅克家。

他不打算參加米歇爾·斯塔夫尼的生日派對。經曆了幾天來的一連串事件以後,這場派對看起來幼稚得近乎荒謬。但戴爾來了一趟,他勸說麥克,今天晚上大家最好待在一起。

“派對10點鍾就結束了,他們會放煙花,”戴爾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還能提前一會兒退場。”

麥克點點頭。他的母親和姐妹至少能守到10點。今晚負責照顧姆姆的是佩格。麥克並不認為10點前會發生什麽不測,那時候太陽剛剛落下不久。截至目前,10點還算安全。不管窺視姆姆的是那個大兵還是別的什麽東西,它們都更喜歡深夜。

“你幹嗎不來?”戴爾提議,“派對上到處燈火通明,人也很多……我們需要找點樂子。”

“那勞倫斯呢?”麥克問道。

“他才不想參加女孩傻乎乎的派對,另外他也沒有收到邀請。不過在我回家之前,我媽會陪他玩《地產大亨》。”

“我們不能帶著槍去參加派對。”哪怕麥克已經困得意識模糊,他還是聽出了這句話的荒謬之處。

戴爾咧嘴笑了:“哈倫會帶槍。有需要的話我們可以跟他借。現在離星期天還早,除了等待以外,我們總得找點事兒幹。”

麥克咕噥了一聲。

“所以你會來吧?”戴爾問道。

“到時候再說。”

晚上7點,米歇爾·斯塔夫尼的派對準時開始;可是直到九十分鍾以後,天都快黑透了,仍有父母絡繹不絕地開著旅行車和皮卡把孩子送到她家門前。和往年一樣,布羅德大道上這幢古老的大宅和庭院變成了彩色的童話王國,街邊停滿了接送孩子的舊車,狂歡的人群擠滿了嘉年華般的會場:無數彩燈和日式燈籠點亮了整個夏夜,從長長的前門廊鋪展到庭院裏的樹梢,五彩的燈光照亮了野餐桌上的食物和潘趣酒,就連屋後巨大的穀倉外也點綴著一串串燈珠。在場的大人們盡管費盡心力,卻仍無法阻止孩子們歡快地來回奔跑。他們在後院裏成群結隊地玩著飛鏢,不時爆發出一陣歡呼或者噓聲,鋼質的飛鏢頭沉重而鋒利,足以紮透水牛的顱骨,更別說兒童。另一群孩子聚集在側院裏,斯塔夫尼家準備了十幾個五彩繽紛的呼啦圈,兩年前曾經風靡全國的遊戲在這裏迎來了複興。哪怕隻是今晚。燒烤場那邊的人更多,斯塔夫尼醫生和兩位男助手正忙著烤製熱狗和漢堡包,盡管他們的動作一點也不慢,卻還是填不滿孩子們永無饜足的手和嘴巴。鋪著紅色格子塑料桌布的長桌上擺滿了薯片、蘸料、飲料和小甜點,一群又胖又餓的孩子幹脆守在了桌邊。

前門廊上的唱機不知疲憊地播放著音樂,女孩們坐在秋千上輕輕搖晃,纖細的雙腿搭在門廊欄杆上,清脆的笑聲在夜空中回**。男孩們在人群中你追我趕,時不時被斯塔夫尼醫生或太太或者其他哪個幫手吼上幾句,不過更常發生的情況是,跑累了以後,他們終於安分下來,玩起了躲貓貓。

最先到場的十多個孩子還老老實實地出示了邀請函,不過聚集了五六十個孩子以後,米歇爾的派對徹底變成了專供兒童嬉戲的鄉間狂歡。混進會場的人裏包括斯塔夫尼家其他孩子的同學和從來沒跟她說過話的鄉下孩子,甚至還有幾個青春期的男孩試圖混入會場,結果在大人的驅趕和女孩們的噓聲中落荒而逃。就連C.J.康登和阿奇·科雷克都跑過來晃了一圈,那輛1957年款的雪佛蘭從門前呼嘯而過,但沒有停車。兩年前斯塔夫尼醫生曾經親自打電話給高速公路巡警,要求他們趕走C.J.和他的朋友。

等到夜幕真正降臨,派對現場已經成了狂歡的海洋,女孩們都在跳舞——有人學著年長兄姐和父母的樣子跳起了吉特巴,有人隻是來回轉圈,還有幾個女孩開始模仿貓王,但很快就被大人們製止了。幾個大膽的男孩也加入了門廊上的人群,他們對著女孩指指點點,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心懷鬼胎的男孩一有機會就想揩點油,卻不想正經陪她們跳舞。

戴爾和麥克待在一起,他們早早排隊拿到了熱狗。戴爾嚼著食物轉了會兒呼啦圈,現在他們隻是在院子裏閑逛,旁觀人群的笑鬧和推搡。他們倆都很累。麥克的眼圈一片青黑,眼窩也深深陷了下去。

沒過多久,哈倫和凱文也找了過來。扔飛鏢的人剛剛不小心紮到了一個西瓜,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大笑,小凱不得不扯著嗓子說話才能讓夥伴們聽見。“我剛才看見了一樣東西,要是昨晚我們有這玩意兒就好了!”他大聲喊道。

麥克和戴爾湊到他身前:“什麽?”他們曾經互相約定過,絕不能在外人麵前談論這些事情。可是現在周圍吵得這麽厲害,他們幾乎連自己說的話都聽不見,這條禁令自然也失效了。

“過來。”小凱示意大家看側院那邊。

查克·斯珀林和迪格爾·泰勒正在跟兩群孩子炫耀他們的對講機,幾個低齡小孩被他們迷得神魂顛倒。孩子們吵嚷著想親手試試,院子裏這麽吵,如果真能聽見60碼外的人說話,那就太神奇了。

“那是真的嗎?”麥克問道。

“什麽?”

麥克湊到凱文碩大的左耳邊上:“那……是……真的嗎?”

凱文點點頭,叼著吸管喝了一大口可樂。平時他爸媽從來不許他在家裏喝軟飲料。“嗯,是真家夥。查克的老爸批發了一堆這玩意兒。”

“它們的通話距離有多遠?”戴爾問道。大家都沒聽清,他不得不重複了一遍。

“大約1英裏,迪格爾說的。”凱文回答,“距離很短,所以不需要獲得FCC的許可。但作為對講機差不多夠用。”

哈倫往前走了一步,雖然他看起來滿臉笑容,嘴角卻歪向一邊,看起來十分古怪。麥克花了一分鍾才意識到,吉姆·哈倫正穿著他最像樣的一套衣服。雖然羊毛長褲在今晚顯得太熱,但藍色的襯衫熨得筆挺,上麵還打了個領結,就連脖子上的吊索都換了條新的。“喂,”哈倫笑道,“你們也想要一對嗎?我有辦法。”

麥克湊到他麵前哼了一聲:“天哪,吉姆,難不成你喝了威士忌?”

哈倫站直身體,露出一副遭到羞辱的神氣,但笑容仍掛在他的臉上。“我隻喝了一點點壯膽,”他吐字緩慢而清晰,“這主意還是你給我出的呢,老夥計麥克。要不是你來借酒,我不一定想得到。”

麥克搖了搖頭:“那你有沒有帶上……另一樣東西?”

哈倫似乎有些迷惑:“另一樣東西?你說什麽?難道是送給女主人的鮮花?一會兒和斯小姐見麵的時候沒準兒用得著?”

戴爾越過麥克,用力拍了拍哈倫的吊索和石膏,男孩們都聽到了空空的回響:“那個東西,蠢貨。”

矮男孩瞪大了眼睛,看起來一臉無辜:“噢,你是說這個?”他開始往外抽那支點38口徑的手槍。

麥克一把將它塞回了石膏和吊索之間:“你喝多了。要是讓別人看見這玩意兒,斯醫生準會把你扔出去,你再也別想見到那位心上人。”

哈倫鞠了個躬,優雅地行了個額手禮。“如你所願,船長先生。”他試圖直起腰來,但是由於動作太猛,他不得不岔開雙腳才勉強穩住了身體,“呃,所以你到底想不想要?”

“想要什麽?”麥克雙臂抱胸,望向外麵的街道。

“對講機。”哈倫沒好氣地回答,“隻要你想要,明天我就給你弄來。說句話就行。”

“句話。”麥克回答。

哈倫低低鞠了一躬,再次行了個額手禮,然後轉身擠進人群,差點兒撞倒了一個正準備扔飛鏢的7歲孩子。

夜漸漸深了,時間已過9點,麥克嚼著第三根熱狗開始琢磨,要是戴爾和小凱還不打算走的話,他準備自己回家了。就在這時候,米歇爾·斯塔夫尼朝他走了過來。

“你好,麥克。”

麥克嘴裏正塞滿了食物,他想說句什麽,卻隻能發出一聲嗚咽,於是他趕緊吞掉嘴裏的熱狗,重新開口說話。但這次也不算成功。

“最近我沒怎麽見過你。”紅發女孩說道,“你知道……自從我們分到了兩個班以後。”

“你是說,自從我留級以後。”麥克糾正道。雖然他已經吞掉了大塊的食物,而且幸運地沒被噎到,但他不打算冒險露出笑容,以免嘴裏的殘渣不小心飛到外麵。

“呃,是的,”米歇爾認真地回答,“其實我很懷念以前和你聊天兒的時候。”

“沒錯。”麥克順著她的話回答,但他完全不知道她想說什麽。麥克的父母沒送他去上幼兒園,從一年級到四年級,他和她一直是同班同學,但在他的印象中,這些年裏他總共也就跟米歇爾·斯塔夫尼說過一兩次話。而且他們“聊天兒”的內容僅限於在球場上大喊一聲:“喂,米歇爾,能幫我把那顆球扔回來嗎?”

“沒錯。”他又重複了一遍。

“你知道的,”她往前湊了一點,聲音低得近乎耳語,“我們聊過一些關於信仰的事情。”

“噢,沒錯。”麥克答道。他終於把嘴裏最後的一點熱狗吞了下去,現在他急需一杯軟飲料,或者水……什麽喝的都行。他想起來了,二年級的時候他的確跟米歇爾聊過一次天兒,當時他們正排隊等著玩蹺蹺板。學校裏沒幾個天主教徒,所以他們總感覺自己像個異類,當時聊的大概是這個。“沒錯。”麥克第四次回答。他開始為自己的笨嘴拙舌感到惱火。

今晚米歇爾看起來很美,麥克甚至覺得自己有點沉醉。她穿著一條綠色的雪紡裙子,寬大的裙擺蓬鬆得像是芭蕾舞女演員的演出服——那種裙子叫什麽來著——但沒有那麽短,長長的紅發用綠色的皮筋和緞帶束在腦後,一雙綠眼睛閃閃發亮,雙腿看起來格外修長。麥克注意到,這幾個月來,她……呃,變了不少。變化似乎就發生在學校放假後的這六個禮拜裏。女孩裙子的上半部分,嗯,比原來豐滿多了,不僅如此,她的腿和臀也變了模樣;當她抬起手臂整理發帶的時候,麥克注意到女孩弧線優美的腋窩裏點綴著一顆顆柔嫩的小疙瘩。她是剃了腋毛嗎?就像佩格和瑪麗一樣?她是不是還會剃腿毛?

麥克意識到,米歇爾剛剛跟他說了一句話:“不好意思……你說什麽?”

“我說,回頭我想跟你聊聊天兒,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談。”

“當然。”麥克回答,“什麽時間?”他心裏想的是8月。

“三十分鍾後怎麽樣。我們穀倉裏見?”米歇爾指了指那幢龐大的建築,她揮手的動作說不出的優雅好看。

麥克轉頭望著穀倉眨了眨眼,然後點點頭,就像以前從沒注意過那幢大房子一樣:“沒問題。”他還有些疑惑,但米歇爾已經轉身走了,她踩著輕盈的步伐,迎向其他客人。也許她請了很多人去穀倉。但不知道為何,麥克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

他心不在焉地走向燒烤場,提前退場的念頭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今晚姆姆不會有事,他的媽媽和幾個姐妹都在家裏守著。現在他隻覺得哈倫來的時候沒帶威士忌或者其他什麽酒,卻帶上了那支天殺的手槍,這真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三十分鍾後怎麽樣。我們穀倉裏見?”這句話在他腦子裏回**。他反複琢磨著女孩的口氣和語調,極力試圖還原她當時的情緒。和榆樹港的大部分男孩一樣,麥克迷戀米歇爾·斯塔夫尼,從……好吧,從他記事時開始。不過和其他男孩不一樣的是,可能是因為他留了級,不再跟她上同一個班,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份迷戀能有什麽結果。如果你隻能偶爾在操場上、教堂裏或者學校裏看見那個女孩一兩眼,說不定她還正忙著吃午飯裏的熏腸三明治,那你很容易忽視她的存在。

但是現在,麥克十分懷疑,短時間內他恐怕無法再忽視她了。可憐的哈倫,麥克替這位朋友和他的領結感到惋惜不已。不過緊接著他又想道,這會兒誰還顧得上哈倫啊?

麥克沒有表,所以接下來的半小時裏,他一直跟凱文待在一起,時不時抓起朋友的手腕看一眼時間,但他沒有告訴小凱自己要去幹嗎。看到唐娜·盧·佩裏和她的朋友桑迪出現在前院的人群中,麥克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他想走過去跟那個女孩說幾句話,為上個月發生在球場上的脫衣事件道個歉。但唐娜·盧正在跟朋友興高采烈地說笑,而麥克隻有八分鍾時間。

派對的喧囂並未感染角落裏的穀倉,盡管大門上掛著鎖,但籠罩車道的橡樹樹蔭下還藏著一扇小門。麥克拉開門閂,走進了穀倉。“米歇爾?”白日的暑熱將空曠的穀倉熏得暖烘烘的,空氣中充盈著舊木頭和穀草的氣味。麥克正打算再喊一聲,就在這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可能被耍了。也許米歇爾根本不打算跟他單獨聊天兒。她隻想捉弄他一下而已,就像她以前捉弄哈倫那個傻瓜一樣。

現在輪到了麥克這個傻瓜,想到這裏,他轉身走向門口。

“我在這上麵呢。”他聽到了米歇爾·斯塔夫尼柔軟的聲音。

麥克一時分不清她的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但借著外麵的彩燈串透過蒙塵的窗格照進穀倉的微弱光線,他看到空****的畜欄間豎著一架梯子,顯然上麵還有一層閣樓。頭頂30英尺開外,穀倉的屋頂籠罩在暗沉沉的陰影中。

“快上來啊,傻瓜。”米歇爾開始催促。

麥克抓住梯子向上攀爬,褲兜裏裝聖水的小瓶子硬邦邦地硌著他的大腿。為了預防萬一,出發前他專門留了這麽一手。嗨,你兜兒裏是揣著一瓶聖水嗎?還是說你真的很高興見到我?

閣樓上亂糟糟地堆滿了稻草,但北牆上的一道柔光將破舊的穀倉和旁邊加建的車庫分成了兩個空間,麥克注意到,斯塔夫尼家在車庫上方加蓋了一個小房間。

米歇爾靠在門框上,對他露出微笑。在她身後,彩燈的微光透過東西牆的兩扇小窗,為她的紅發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進來吧。”她羞澀地退後一步,給他讓出一條路,“這是我的秘密天地。”

“嗯。”麥克擦著她的肩膀走進了房間。在這間逼仄的小屋裏,女孩溫暖的氣息顯得格外清晰,低矮的屋簷、昏暗的台燈和特地縮小了尺寸的桌椅愈發烘托出她的存在。屋簷**的木板下放著一張舊沙發。“感覺有點像俱樂部會所,是吧?”麥克剛說完就在腦子裏狠狠踹了自己一腳。蠢貨。

米歇爾笑了。她若無其事地走到他身邊。“你知道這個月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麥基?”

麥基?“呃,因為這個月你過生日?”

“啊,算是吧。”米歇爾又向他靠近了一步,麥克聞到了女孩身上肥皂和洗發水的清新氣味。掛在樹梢的彩燈串為她雪白的手臂鍍上了一層玫瑰色的光澤。“一個女孩的12歲生日當然重要,”她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但更重要的是發生在這個女孩身上的一些變化,如果你知道我在說什麽的話。”

“當然。”她靠得這麽近,麥克也情不自禁地壓低了嗓子,雖然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米歇爾退後一步,抬起一根手指豎在嘴唇前麵微微一笑,仿佛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這個秘密:“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嗎,麥基?”

“呃……不知道。”麥克誠實地回答。

“真的。從一年級我們一起玩的時候開始,我就有點喜歡你了。還記得嗎,我們在操場上玩過家家,你當爸爸,我當媽媽?”

麥克隱約記得,一年級的時候他確實跟女孩們玩過一陣子遊戲,不過很快他就學會了留在男孩的陣營裏。“當然。”他回答的語氣比內心的實際感受熱忱得多。

米歇爾半側過身子,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踮起腳尖:“你喜歡我嗎,麥基?”

“當然。”他能怎麽說呢?不喜歡,你長得活像一隻癩蛤蟆?說實話,至少在這一刻,他真的很喜歡她。他喜歡她此刻的模樣、氣味和聲音,喜歡和她待在一起的溫暖感覺。這讓他暫時忘記了瘋狂的夏天裏那些令人胃部**的冰冷的事情……“沒錯,”他說,“我喜歡你。”

麥克隻猶豫了一秒。哪怕閉著眼睛,他也能聞到門外閣樓的幹草味,汽油、水泥和新鮮鬆木混合在一起的柔和氣味從下麵的車庫裏飄了上來,當然還有——雖然細微,但依然不容忽視——女孩身上洗發水和溫暖肉體的氣息。

他聽到了一陣輕柔的窸窣聲,然後米歇爾低聲說道:“好了。”

麥克睜開眼睛,頓時感覺胸口被人狠狠擂了一拳。

米歇爾·斯塔夫尼脫掉了晚裝長裙,現在站在他麵前的女孩渾身上下隻有一件小小的白色蕾絲胸罩和一條簡單的白**。麥克覺得自己的視線這輩子都沒有這麽清晰過。女孩的肩膀白得耀眼,手臂和胸口上點綴著金色的雀斑,小小的乳峰在胸衣的勒口上方畫出一道雪白的弧線,散落在身後的長發上鍍著一層紅色的光暈,她眨眼的時候,黑色的睫毛微微翹起。麥克努力控製自己的嘴巴不要張得太大,他的視線繼續向下移動,掃過她臀部的曲線和豐滿的雪白大腿,纖細的腳踝上還套著白色的短襪……

米歇爾一步步走上前來,現在他已經看見了她臉上的紅暈,而且這抹潮紅還在繼續向她的頸間擴散。她的低語微不可聞:“麥基……我覺得我們可以……你知道的……好好看看彼此。”她離他越來越近,近得他隻要伸出手臂就能將她擁入懷中,如果他的手臂還能動的話。她涼涼的手拂過他溫暖的臉頰。

女孩臉上的熱氣離他更近了,麥克意識到,她小聲跟他說了句話。

“什麽?”他的聲音大得有些突兀。

“我隻是說,”她低聲回答,“你可以脫下上衣。”

麥克隻覺得魂飛魄散,他仿佛已經神遊天外,眼睜睜地看著電視或者電影屏幕上的自己一把扯掉套頭T恤扔在身後的沙發上。現在他的手臂真的擁住了米歇爾,他們微微轉了個身,昏暗的燈光挪到了他的身後,閣樓後窗離他的臉隻有6英尺。外麵草地上的人們正在唱歌。

“現在輪到我了。”米歇爾呢喃著說。麥克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一眼,不知何時,米歇爾的眼睛悄悄閉上了,雪白的臉頰上古銅色的長睫毛微微顫抖。她仿佛突然覺得有些害羞。她的身體靠得更近,仰起的臉頰慢慢湊了上來。刹那間麥克覺得頭暈目眩,他意識到,她正準備吻他,他必須回應這個親吻,但他的嘴唇和舌頭幹得像柴火一樣。

她的唇瓣觸到了他的嘴唇,緊接著她的臉往後退了一點,仿佛想疑惑地看他一眼,隨後她又吻上了他的嘴唇,少女的津液渡入他的舌間。

麥克的雙臂緊緊摟住了女孩的身體,他感覺自己的興奮正在急速滋長,他知道,她一定也感覺到了,但她並沒有躲開。他想到了懺悔,想到了幽暗的懺悔室裏神父柔和而堅定的質問。這樣的興奮他並不陌生,他曾獨自犯下這樣的罪孽,但現在的感覺和那時候並不完全相同。他們在擁抱中感受到的溫暖,還有這個似乎永不結束的親吻。在這樣的興奮中,這一切都是那麽新鮮,迥異於男孩曾在幽暗中懺悔過的任何幻夢和罪孽。感官的全新世界向他敞開了大門,一部分的麥克漸漸意識到了這一點,哪怕就連這部分意識都潛藏在純粹的體驗之下。漫長的親吻驟然被打斷了一秒,少男少女毫不浪漫地大口吸著空氣,下一個瞬間,他們的嘴唇又重新貼到了一起。現在米歇爾的右手正按在他的胸膛上,柔軟的手掌撫摸著男孩光滑的胸口,麥克的手指拂過女孩背上的曲線,揉捏著她纖巧的肩胛。

麥克的嘴唇觸到了她的頭發,他伸手撩開她的長發,睜開雙眼。

不到6英尺外的後牆上嵌著一扇窗戶,離車庫後方的小巷足有20英尺的高度,透過細小的窗格,他看到了卡瓦諾神父毫無生機的慘白雙眼。

麥克倒吸一口涼氣,往後一仰,手臂啪地打在沙發上。

卡瓦諾神父蒼白的臉龐和黑黢黢的雙肩仿佛懸浮在窗外。他的嘴張得很大,死屍般的下頜鬆垮垮地掛在臉龐下方,仿佛沒人想過要替他合上。神父的嘴唇和下巴沾滿了棕色的涎水,臉頰和前額上也有斑點,起初麥克以為那是傷疤,但他立即意識到,其實那是嵌在皮肉裏的圓孔,每個洞口的直徑至少有1英寸。幽靈般的頭發飄浮在空中,仿佛遭到過電擊,漆黑的嘴唇幹癟萎縮,露出嘴裏的長牙。

卡瓦諾神父的眼睛睜得很大,但混濁的白色眼球似乎看不見東西,薄薄的眼瞼快速翕動,猶如癲癇發作一般。

有那麽一秒鍾,麥克十分確定他看到的其實是神父的屍體,有人用繩子圈著它的脖頸把它吊到了樹上。但很快神父的下頜開始上下活動,慘白的牙齒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就像裝在小盒子裏的石子兒,彎曲的手指開始抓撓窗框。

聽到聲音,米歇爾退開了一點,哪怕在她回頭張望的時候,她的手臂仍護著胸口。

她肯定看見了什麽,盡管那張死人的臉孔和黑色的雙肩已經倏地離開了窗格,就像坐著液壓升降機似的。麥克伸手捂住女孩的嘴巴,擋住了她的驚叫。

“那是什麽?”趁著他稍稍鬆開了手,她掙紮著問道。

“把衣服穿上。”麥克低聲叮囑,他感覺到狂野的心跳敲打著自己的胸腔,卻不知道那是她的還是他的,“快。”

半分鍾後,後窗外再次傳來一陣抓撓聲,但他們倆正沿著梯子匆匆往下爬。麥克第一個踏進了樓梯下方的陰影,他感覺到體內的性興奮正在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帶來的化學物的浪潮。

“怎麽了?”麥克在門後停下腳步,米歇爾輕聲問道。她一邊努力試圖撫平裙子上的折痕,一邊低聲啜泣。

“有人在偷看我們。”麥克壓著嗓子回答。他的視線在穀倉中逡巡,尋找可能的武器。幹草叉、鏟子,什麽都行。但穀倉四壁空空如也,牆角隻有幾塊腐爛的皮革。

衝動之下,麥克傾身向前,迅速但堅定地吻了米歇爾·斯塔夫尼。然後他推開了穀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