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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爾·斯圖爾特坐在老中心學校的六年級教室裏,放假前的最後一天絕對是大人給孩子設計的最嚴厲的懲罰。

時間過得比他在牙醫辦公室外麵等候的時候還慢,比他惹惱了媽媽、等著老爸回來揍人的時候還慢,比……

簡直太慢了。

越過老肥特染著一頭藍毛的腦袋,他看到掛鍾指向下午2點43分。牆上的日曆告訴他,今天是1960年6月1日星期三,放假前的最後一天。隻要過了今天,戴爾和夥伴們就再也不必忍受被關在老中心學校裏的無聊日子,可是現在,時間仿佛完全凝固了,他覺得自己成了一隻被困在琥珀裏的昆蟲,就像卡瓦諾神父借給麥克的黃石頭裏麵的那隻蜘蛛。

現在他完全無事可做,連功課都沒有。下午1點30分的時候,所有六年級學生就把他們租來的課本全都交了上去,達比特太太一絲不苟地檢查了每一本書,不放過任何一點損傷……雖然戴爾搞不明白,她怎麽分得清書上的破損是出自這屆學生的手筆,還是以前的租客為了發泄對無聊課本的怒火而留下來的……課本交上去以後,整間教室空得瘮人,就連布告欄和課桌都被擦得幹幹淨淨。老肥特沒精打采地建議他們讀會兒書,雖然早在上個星期五,學校圖書館就因為擔心放假前有人忘了還書,把所有書全都收回去了。

戴爾本來可以從家裏帶一本書來讀,他回家吃午飯時攤開放在廚房桌子上的那本《人猿泰山》就不錯,最近他正在讀的ACE係列雙麵科幻小說也很好看。不過,盡管戴爾每個禮拜都會讀幾本書,但他從沒想過要在學校裏讀書。學校是做題的地方,聽老師嘮叨的地方,回答問題的地方,哪怕這些問題的答案簡單得連黑猩猩都能從課本裏找出來。

所以戴爾和六年級的其他26名學生就這樣無所事事地坐在夏日的酷熱和潮濕中。即將到來的風暴染黑了外麵的天空,教室變得越來越昏暗,掛鍾的指針仿佛凝固了一般,夏天悄然退場,老中心學校發黴的凝滯像毯子一樣沉重地壓在他們身上。

戴爾坐在第二排從右邊開始數的第四張課桌後麵。這個位置正好能讓他透過衣帽間入口和幽暗的走廊瞥見五年級教室的房門,他最好的朋友麥克·奧羅克就坐在那間教室裏,和他一樣等著放假。麥克和戴爾同歲,實際上他比戴爾還要大一個月,但他念了兩次四年級,所以過去兩年來,他們之間一直差著一個年級。雖然留了一次級,但麥克還是和以前一樣滿不在乎——他不介意拿留級的事兒開玩笑,這也絲毫沒有動搖他在操場上和夥伴中的領導地位;對於害他留級的老師格羅勝特太太,麥克從未流露過一絲怨恨,但戴爾敢打賭,其實麥克恨透了那頭老母羊。

戴爾的其他幾位密友也被關在教室裏:吉姆·哈倫坐在第一排,那是達比特太太重點關注的區域。現在哈倫正懶洋洋地趴在課桌上,閃爍的眼神在教室裏不停打轉;其實戴爾和他一樣不安分,但他努力克製著自己。感覺到戴爾的視線,哈倫做了個鬼臉,他的嘴角簡直和橡皮泥一樣靈活。

老肥特清了清嗓子,哈倫立即擺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樣。

查克·斯珀林和迪格爾·泰勒坐在離窗戶最近的那排——這對政客是班裏的頭兒。兩個渾球。除了去小聯盟打比賽或者訓練以外,戴爾在校外幾乎從來不跟他們打交道。坐在迪格爾後麵的格裏·戴辛格穿著一件破舊的灰T恤。不上學的時候大家都穿T恤和牛仔褲,但隻有那些最窮的孩子——譬如格裏和科迪·庫克家的幾兄弟——才會把這樣的衣服穿到學校裏來。

長著一張圓臉的科迪·庫克坐在格裏背後,這孩子表情溫和,但一點也不蠢。她扁平的胖臉正轉向窗外,但無色的眼睛像是什麽都沒看見。她嚼著口香糖——這姑娘隨時都在嚼口香糖——但不知為何,達比特太太從來注意不到這事兒,更不會訓斥她。如果經常嚼口香糖的是哈倫或者班上其他哪個淘氣鬼,達比特太太肯定會讓他留堂,但科迪·庫克這樣做就很自然。戴爾不認識“牛科動物”這個詞,不過每次看到科迪,他總會想起反芻的奶牛。

米歇爾·斯塔夫尼坐在科迪身後,靠窗那排的最後一個位置上。她和科迪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完美女孩米歇爾穿著柔軟的綠色上衣和熨得平平整整的棕色短裙。她的紅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哪怕隔著半間教室,戴爾仍能看到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跳躍的雀斑。

戴爾望向那邊的時候,米歇爾正好從書本中抬起頭來;雖然她沒笑,但她顯然感覺到了戴爾的凝視,這麽一點微不足道的線索足以讓11歲男孩的心髒狂跳起來。

戴爾也有幾個朋友不在這間教室裏。凱文·格魯姆班徹還在上五年級——這很合理,因為他比戴爾小九個月。戴爾的弟弟勞倫斯才上三年級,那個班歸豪太太管,教室在一樓。

這間教室裏倒是還有一位戴爾的朋友,他名叫杜安·麥克布萊德。杜安的體重比班上第二敦實的孩子重一倍,龐大的身軀填滿了教室最中間那排第三張課桌後麵的椅子。現在,杜安和平常一樣忙著在他那本從不離身的破爛線圈本上寫寫畫畫,淩亂的棕發在他頭頂淘氣地左右支棱;他時不時皺起眉頭,無意識地扶一扶眼鏡,然後繼續寫字。雖然氣溫已經逼近90華氏度,杜安還是穿著冬天的厚法蘭絨襯衫和肥大的燈芯絨長褲。戴爾從沒見過杜安穿牛仔褲或者T恤,盡管這個胖男孩來自鄉下——戴爾、麥克、凱文、吉姆和其他大部分小夥伴都住在鎮上——而且杜安還得幫家裏幹活兒。

戴爾簡直坐立不安。現在是下午2點49分。出於某些和校車時間表有關的深奧難懂的原因,他們得等到3點15分才能放學。

戴爾盯著教室前麵的喬治·華盛頓肖像,第一萬次琢磨學校為什麽要把一幅沒畫完的畫掛在這裏。他望向14英尺高的天花板,隨後視線又轉向了對麵牆上那排10英尺高的窗戶。他瞥了一眼空書架上裝書的箱子,琢磨著這批課本的命運。它們會被送去聯合學校,還是幹脆燒掉?也許是後者,因為戴爾的父母開車帶他去過新學校,這些發黴的舊書和那邊簇新的環境一點都不搭。

下午2點50分。再過二十五分鍾,夏天就將正式開始,自由即將到來。

戴爾望向老肥特。男孩們給她起這個綽號絕不是出於惡意或者怨恨,他們一直叫她老肥特。達比特太太和杜甘太太教了三十八年的六年級——起初她們在相鄰的教室裏各帶一個班,後來隨著學生日漸稀少,在戴爾出生前後,六年級的兩個班合並成了一個——達比特太太教上午的閱讀、寫作和社會學科,杜甘太太教下午的數學、科學、拚寫和書法。

這對搭檔就像老中心學校的馬特和傑夫,或者沒有幽默感的艾伯特和科斯特洛——瘦高的杜甘太太有點神經質,矮胖的達比特太太是個慢性子,這兩個人說話的腔調和音色都截然相反,但她們的生活卻密不可分——她們倆住在布羅德大道上兩幢相鄰的維多利亞式房子裏,上同一間教堂,一起去皮奧裏亞進修,去佛羅裏達度假,這兩個不完美的人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填補了對方缺失的技巧和不足,共同組成了一個圓滿完整的個體。

但在老中心學校教書的最後一年,杜甘太太卻在感恩節前生了病。是癌症,奧羅克太太輕聲告訴戴爾的媽媽,她以為男孩們不會聽見。直到聖誕假期結束,杜甘太太也沒回來上課,但學校沒請代課老師。可能是不願坐實杜甘太太病情嚴重,達比特太太接過了下午的課程,她輕描淡寫地說“等柯拉回來我就還給她”;與此同時,她一直照顧著這位朋友——先是在布羅德大道旁那座高高的粉紅色房子裏,然後在醫院裏——直到某天早晨,就連老肥特都沒出現,六年級迎來了四十年來的第一位代課老師,流言在操場上蔓延,人人都說杜甘太太已經死了。那是情人節的前一天。

葬禮在達文波特舉行,學生們一個都沒參加。不過就算是在榆樹港舉行葬禮,孩子們恐怕也不會去。兩天後,達比特太太回來了。

看著這位老太太,戴爾感覺到了一陣類似憐憫的情緒。達比特太太還是那麽胖,可是現在,那些多餘的體重掛在她的身上,仿佛一件太大的外套。她走動的時候,胳膊下麵的肥肉左搖右擺,就像從骨頭上垂下來的一堆皺紋紙。她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窩裏,周圍一圈青黑,就像被人揍過一樣。這會兒她坐在窗邊,表情和科迪·庫克一樣絕望而迷茫。她的藍頭發亂蓬蓬的,露出黃色的發根,連衣裙看起來總有些不對勁,像是哪兒扣錯了一顆扣子。籠罩在她周圍的糟糕氣味總讓戴爾想起聖誕節前的杜甘太太。

戴爾歎了口氣,挪了挪身子。下午2點52分。

昏暗的走廊裏好像有點動靜,一抹灰色鬼鬼祟祟地閃過,戴爾認出來了,那是塔比·庫克,科迪又蠢又胖的弟弟,他剛剛穿過樓梯口的平台。塔比朝教室裏張望,企圖在不驚動老肥特的前提下讓姐姐注意到自己,但他這是白費功夫。科迪已經被窗外的天空催眠了,除非弟弟扔一塊磚頭過去,否則她根本看不見他。

戴爾衝著塔比微微點了點頭。穿工裝褲的大塊頭四年級生朝他比了個中指,舉起手裏的東西晃了晃——可能是上廁所的許可牌——然後消失在陰影中。

戴爾又挪了挪身子。塔比偶爾會和他們這群夥伴一起玩,雖然庫克家住在鐵路那邊運糧機附近的防水布窩棚裏。塔比長得又胖又醜,蠢笨肮髒,嘴裏的髒話比任何其他四年級生都多,但以“自行車巡邏隊”自居的城裏孩子並不排斥他。其實大多數時候,是塔比不願意跟戴爾他們玩。

戴爾飛快地琢磨了一會兒這個蠢貨到底想幹嗎,然後他又看了看鍾。時鍾還是指著2點52分。

琥珀裏的蟲子。

塔比·庫克放棄了跟姐姐打招呼,趁著老肥特和其他老師不注意,他快步走向樓梯。他從格羅勝特太太手裏弄了塊去廁所的許可牌,但要是被某個老學究逮到他在走廊裏閑逛,沒準兒會被趕回教室裏去。

塔比沿著寬闊的樓梯往下挪,小心避開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木樓梯上踩出的缺口,然後匆匆跑過圓窗下方的拐角平台。風暴將至,透過窗戶照進來的天光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紅色。塔比穿過兩層樓之間低矮的夾層,城市圖書館留下的一排排空書架立在通道兩旁,但他完全沒有注意。早在他剛開始上學的時候,這些書架就已經空了。

他現在很急。離放學還有不到半個小時,他想趁著這所該死的老學校徹底關門大吉之前趕緊去樓下上個廁所。

一樓比上麵亮一點,一到三年級學生嘈雜的聲音給這裏增添了幾分人氣,盡管頭頂通往二樓的樓梯口依然黑黢黢的。趁著老師沒看見,塔比快步穿過寬闊的中央大廳,鑽進一扇門,沿著樓梯匆匆走向地下室。

這所愚蠢的學校一樓和二樓都沒有廁所,真是件咄咄怪事。隻有地下室有廁所,而且很多……不但有小學和中學的廁所,還有一個單獨鎖起來的廁所,上麵掛著“教師休息室”的牌子。有必要的話,範·錫克會去鍋爐房旁邊的小廁所撒尿,廢棄走廊盡頭藏在黑暗裏的那些房間說不定以前也是廁所。

和其他孩子一樣,塔比知道地下室有通往更下方的樓梯,但同樣和其他孩子一樣的是,他從沒去過,也不打算去。老天爺,那地方連燈都沒有!除了範·錫克——可能還有羅恩校長——以外,誰也不知道下麵有什麽東西。

沒準兒還是廁所,塔比暗自想道。

他去了中學的廁所,男廁門上標著“侽”。誰也不知道這塊牌子在這兒掛了多久——塔比的老爸說,他在老中心學校念書的時候就見過這塊牌子——而且塔比和老爸都知道,這是個不規範的錯字,因為教六年級的杜甘老太婆成天都在抱怨這事兒。塔比的老爸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就一直在嘮叨。呃,現在杜甘老太婆死了——埋在骷髏地墓園裏慢慢腐爛,要從鎮上去墓園,必須經過黑樹酒館,塔比的老爸成天都在那裏廝混——塔比一直不明白,既然杜甘太太對牌子上的錯字意見那麽大,那她幹嗎不把它改過來呢?她差不多有一百年的時間可以走進地下室,把那塊牌子重新漆一遍。塔比隻能猜想,因為她喜歡抱怨這事兒……這讓她覺得自己很聰明,其他人——譬如塔比和他爸——很傻。

塔比快步穿過幽暗蜿蜒的走廊,衝進門上寫著“侽”的廁所。地下室的磚牆幾十年前就刷成了綠色和棕色,低低的天花板上隨處可見管路、噴頭和蛛網;在這狹窄漫長的隧道裏穿行,感覺仿佛置身於墳墓之類的地方,就像塔比看過的那部木乃伊電影。去年夏天,塔比姐姐的男朋友把他和科迪裝在後備廂裏偷偷帶進了皮奧裏亞的汽車劇院。那真是一部精彩的電影,如果不是莫琳姐姐和那個名叫伯克的滿臉青春痘的家夥老在汽車後座上弄出各種唧唧嘖嘖的奇怪聲響的話,塔比還會更高興一點。現在莫琳懷孕了,她和伯克一起搬去了塔比家附近那座垃圾場的另一頭,但他覺得她大概沒跟那個蠢貨結婚。

那天他們一共看了兩部電影,但坐在汽車前排的科迪老愛回頭,比起清爽的電影來,她更愛看饑渴的莫琳和伯克。

現在,塔比在男廁所門口停下腳步,聽了聽身後的動靜。有時候老範·錫克會悄悄跟在上廁所的孩子後麵,要是發現有誰想搗亂——譬如現在的塔比——範·錫克就會在他的後腦勺上扇一巴掌,或者狠狠戳一下他的胳膊,雖然有時候這些孩子什麽都沒幹。老錫克也會看人下菜碟,絕不會招惹有錢人家的孩子,比如斯塔夫尼先生的女兒,那姑娘叫什麽來著?米歇爾?觸黴頭的總是塔比和格裏·戴辛格之類的家夥,他們的父母從來不買範·錫克的賬,更不會怕他。

很多孩子害怕範·錫克,塔比十分好奇,很多家長是不是也怕他。塔比聽了一會兒,但沒發現什麽動靜,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廁所,恨不得踮起腳尖。

狹長的廁所裏天花板很低,光線昏暗。牆上沒有窗戶,隻有一盞燈泡亮著。小便槽十分古老,看起來像是用某種光滑的石頭砌成的,槽裏潺潺的水聲從來就沒有停過。七個破破爛爛的隔間刻滿了字。塔比的名字出現在其中兩個隔間裏,你還能在最裏麵那個隔間找到他老爸名字的縮寫。隻有一個隔間的門還在。但塔比真正的目標是水池、小便槽和隔間盡頭,石砌的後牆旁邊那片最黑的地方。

廁所外牆是石頭砌的,對麵的小便槽背後是一堵坑坑窪窪的磚牆。但最裏麵,七個小隔間背麵的那堵牆像是用石膏糊起來的,塔比在牆邊停下腳步,咧嘴笑了。

牆上有個洞。洞口最下方離冰冷的石頭地板(這樣的石頭地板下麵怎麽可能還有一層地下室?)大概有6到8英寸,整個洞高約3英尺。塔比看到地板上堆著新鮮的石膏灰,腐爛的板條從洞口邊緣探出頭來,就像**的肋骨。

看來塔比上午開始動手以後,其他孩子也出過力。他不介意。他們大可以搭把手,隻要把最後一棒留給塔比就行。

塔比彎下腰,朝洞口裏麵張望。現在洞口的寬度足以容下他的胳膊,於是他真的把胳膊伸了進去,洞口後麵兩英尺左右的地方似乎有一堵磚牆,或者石牆。塔比左右摸索了一番,心裏有些納悶兒。既然後麵有一堵牆,他們為什麽在前麵又砌了一道新牆?

塔比聳聳肩,開始踢牆。廁所牆壁發出轟然巨響,石膏碎裂,露出板條,泥塊和灰塵四下飛濺,但塔比一點也不擔心會被別人聽見。這所蠢學校的牆壁比城堡還厚。

範·錫克幽靈般的身影時常出現在地下室裏,就像他住在這裏一樣。沒準兒他真的住在這裏,塔比想道,誰也沒見過他住在別的什麽地方。但孩子們已經有好幾天沒看到那個雙手髒兮兮、滿口黃牙的古怪看門人了,顯然他也不會在乎有哪個男孩(“侽”,塔比想道)踢破了中學廁所的牆。範·錫克有什麽好在乎的?再過一兩天,這所破學校就將壽終正寢,然後他們會把它拆掉。所以,範·錫克還有什麽好在乎的?

塔比踢出的每一腳都帶著滿腔的怒火,帶著五年來(甚至包括幼兒園在內)在這所腐爛的破學校裏被當作“笨學生”的挫敗感,他很少展現出這樣的憤怒。整整五年,作為一個“行為問題”的活樣本,他不得不坐在格羅勝特太太、豪太太和法裏斯太太這些老太婆的眼皮子底下,好讓她們方便地“多關注”他一點。於是他不得不忍受她們身上的臭味,聽她們的嘮叨,守她們的規矩……

塔比不停地踢著,他感覺牆壁正在變得越來越脆弱,突然之間,一大片石膏在他的運動鞋下嘩啦啦地裂開了一個2英尺×4英尺的大洞。他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洞口。這簡直是個洞窟!

塔比在四年級生裏算是個胖子,但這個洞大得能讓他鑽進去。他可以鑽進去!眼前的一大片牆已經塌了,巨大的洞口看起來就像潛水艇艙門之類的東西。塔比側身將左邊的胳膊和肩膀探進洞裏,但腦袋還留在外麵,燦爛的笑容在他臉上慢慢綻開。他的左腿跨進了前後兩堵牆之間的空隙裏。感覺就像一條密道!

塔比蹲下身子繼續往前,將右腿也送進了洞口,現在他隻剩下腦袋和半邊肩膀還露在外麵。他又往下蹲了一點,黑暗裏的涼意讓他忍不住咕噥了一聲。

要是科迪或者老爸走進來,看見我現在這副樣子,他們肯定會嚇一大跳!當然,科迪不會走進“侽”廁所。真的不會嗎?塔比知道自己的姐姐是個怪人。幾年前,科迪還在上四年級的時候,她就跟蹤過小聯盟熱門球員兼田徑明星兼大渾蛋查克·斯珀林。那天查克獨自去斯蓬河邊釣魚,科迪跟蹤了他半個上午,然後突然跳出來把他打翻在地,壓著他的肚子逼他把寶貝掏出來給她看,不然她就拿石頭砸破他的腦袋。

據科迪所說,查克真的掏出來給她看了,而且還一邊哭一邊吐嘴裏的血沫。塔比敢打包票,這事兒她沒跟別的任何人講過,斯珀林自己就更不會說了。

塔比靠在小洞窟的牆壁上,感覺自己的短發裏麵糊滿了石膏灰。望著燈光昏暗的廁所,他咧嘴笑了起來。等到下一個孩子進來撒尿時,他就蹦出去嚇他一跳。

塔比等了整整兩三分鍾,結果連一個人都沒等到。他倒是聽見地下室的主過道裏響起過一陣腳步聲,雖然運動鞋的聲音越來越近,卻始終沒走進這間廁所,他也沒看見任何人。其他僅有的聲音來自小便槽裏潺潺的流水和頭頂管道中輕微的汩汩聲,就像這所該死的學校正在喃喃自語。

真像一條密道啊,塔比再次想道。他轉頭向左望了望兩堵牆之間的狹窄通道。通道很黑,裏麵的氣味聞起來很像他家前門廊下麵的泥土,小時候他曾躲開老爸老媽,一個人藏在門廊下玩。腐爛肥沃的泥土氣息。一模一樣。

就在塔比開始覺得這個狹小的洞窟有點擠、有點奇怪的時候,他看到了通道盡頭的燈光。差不多應該是廁所盡頭那堵外牆的位置,可能更遠一點。然後他意識到,那不是燈,而是其他某種亮光。幽幽的綠光像是某種真菌或者腐爛的蘑菇發出來的,塔比跟著老爸去樹林裏抓浣熊的時候見過這種光。

塔比覺得脖子一涼,恨不得馬上從洞裏鑽出去。但就在這時候,他意識到了那點微光來自哪裏,於是他壞笑起來。隔壁的女廁所(那邊的牌子沒寫錯字)裏肯定也有個洞。塔比不禁開始暢想自己躲在牆裏,透過漏光的洞或者縫隙偷窺女廁所的情景。

要是走運的話,他說不定能看到米歇爾·斯塔夫尼、達琳·漢森或者其他哪個高高在上的六年級生……

塔比覺得自己的心狂跳起來,血液卻一股腦兒地流向了身體的另一個地方。他開始側身鑽向通道深處,離洞口越來越遠。他覺得有點擠。

塔比喘著粗氣,不停眨眼,試圖逼出掉到眼裏的蛛網和灰塵。門廊下麵肥沃的泥土氣息包裹著他,他奮力擠向那點微光,漸漸遠離外麵的燈光。

叫聲響起的時候,戴爾正和同學們在教室裏排成一列,等著老師發成績單,然後放假。第一聲尖叫格外響亮,戴爾差點兒以為那是窗外越來越黑的天空中傳來的某種高亢的奇怪雷鳴。但這聲音實在太高,持續時間也太長,簡直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任何雷聲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效果,雖然它也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

剛開始的時候,叫聲似乎來自頭頂,來自樓梯井上方黑黢黢的三樓高中教室,但緊接著,它在各處激起回響,無論是牆壁還是樓梯,甚至包括管道和金屬暖氣片。尖叫聲一陣緊接著一陣。去年秋天,戴爾和弟弟勞倫斯在亨利叔叔和麗娜阿姨的農場裏見過殺豬,那頭豬被倒掛在穀倉屋椽上,下麵擺著一個接豬血的馬口鐵大盆子。現在戴爾聽到的聲音有點像是豬被割開喉嚨的時候發出的叫聲:高亢而尖厲,就像指甲劃過黑板,然後是一陣更低沉、更飽滿的嚎叫,最後隻餘下微弱的汩汩聲。但緊接著它又卷土重來。一而再,再而三。

當時達比特太太正準備將成績單遞給隊列裏的第一個學生——喬·艾倫。她的手停滯在半空中,然後她轉頭望向走廊。直到可怕的尖叫聲停歇下來,老太太仍保持著張望的姿勢,仿佛製造尖叫的元凶隨時可能現身。戴爾覺得,她的表情裏除了恐懼以外好像還有……期待?

一個黑色的人影出現在昏暗的走廊裏,按照姓氏字母順序排隊等著發成績單的全班同學集體吐出一口長氣。

那是羅恩先生,校長黑色的細條紋西裝和一絲不苟的大背頭完全融入了樓梯平台昏暗的背景,所以他瘦削的臉龐失去了存在的實感,仿佛飄在空中。戴爾覺得校長粉色的皮膚像是剛出生的老鼠。他不是第一次這樣想。

羅恩先生清清嗓子,衝老肥特點了點頭。老太太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握著成績單的手向前伸向喬·艾倫。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臉色異常蒼白,襯得臉頰上的腮紅和其他化妝品看起來像是撒在潔白羊皮紙上的彩色粉筆灰。

羅恩先生瞥了一眼牆上的鍾:“現在是……啊……3點15分。可以放學了嗎?”

達比特太太吃力地點了點頭。她的右手緊抓著喬的成績單,戴爾甚至覺得自己隨時可能聽見她的手指折斷的脆響。

“啊……那就好。”羅恩先生的眼睛掃過27名學生,就像在審視不受歡迎的入侵者一樣,“呃,孩子們,我想我應該向你們解釋……啊……剛才你們聽到的奇怪聲響。範·錫克先生告訴我,那隻是他測試鍋爐的時候發出的噪聲而已。”

吉姆·哈倫回過頭來,有那麽一瞬間,戴爾滿心以為他會做個鬼臉——對戴爾來說這絕對是場災難,在這麽緊張的情況下,他鐵定會笑出聲來。戴爾一點也不想留堂。但哈倫隻是瞪大眼睛,做了個懷疑多於滑稽的表情,然後轉回去繼續望向羅恩先生。

“無論如何,我希望借此機會,預祝所有同學暑假愉快。”羅恩繼續說道,“還有,請大家務必記住,你們至少有一部分的學業是在老中心學校完成的。雖然現在要討論這幢漂亮的古建築最終的歸宿為時尚早,但我們隻能期望,學區能夠獨具慧眼,讓未來數代的學者有機會目睹它的豐采,就像如今的你們一樣。”

戴爾能看見排在隊伍前列的科迪·庫克仍轉頭望向左邊窗外,漠不關心地挖著鼻孔。

羅恩先生似乎沒有注意到學生的小動作。他清了清嗓子,仿佛準備再發表一番長篇大論;但他又看了一眼掛鍾,最後隻是簡單地說道:“很好。達比特太太,請你行行好,把孩子們本學年第四季度的成績單發下去。”然後小個子男人點了點頭,轉身消失在陰影中。

老肥特眨眨眼,似乎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她終於把成績單交到了喬·艾倫手裏。喬連看都沒看一眼,徑直走向門口重新開始排隊。其他班級的學生正在列隊下樓;戴爾常常在電視和電影裏看到放學或者課間的孩子一路瘋跑,但根據他在老中心學校的經驗,大家不管去哪兒都要排隊,哪怕是放假前最後一分鍾的最後幾秒也不例外。

學生們依次走到達比特太太麵前,戴爾接過裝在棕色信封裏的成績單。經過老太太身邊加入另一個隊列的時候,他聞到了她身上汗液混雜著滑石粉的酸臭味。排在最後的寶琳·薩厄爾拿到了成績單,門口的隊伍也終於排好了——放學的隊伍不是按照姓氏字母順序來排的,而是坐校車的學生排在前麵,城裏孩子排在後麵。達比特太太走到隊伍最前方,她的雙臂交叉在胸前,似乎打算再嘮叨或者叮囑幾句,但她遲疑了一下,最終一個字都沒說,隻是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跟上五年級的隊伍,施萊弗斯太太正領著他們消失在樓梯盡頭。

喬·艾倫走在最前麵。

戴爾呼吸著室外潮濕的空氣,突如其來的自由和光明讓他興奮得幾乎跳起舞來。學校還是像一堵牆一樣聳立在他身後,但鋪著碎石子的車道和綠草如茵的操場上到處都是快活的孩子,有人去自行車棚取車,有人奔向校車,司機叫嚷著催促學生,鼎沸的人聲和嘈雜的場麵洋溢著勃勃的生機。剛剛揮別了迫不及待躥上校車的杜安·麥克布萊德,戴爾就看見幾個三年級生像鵪鶉一樣縮在自行車棚旁邊。看到哥哥的身影,戴爾的弟弟勞倫斯立即丟下三年級的夥伴飛奔而來,他緊抓著空****的帆布書包,厚厚的眼鏡也遮不住笑容下麵的齙牙。

“自由啦!”戴爾高聲喊道,他順手抱起勞倫斯在空中轉了個圈。

麥克·奧羅克、凱文·格魯姆班徹和吉姆·哈倫湊上前來。“天哪,”凱文說,“剛才施萊弗斯太太讓我們排隊的時候,你聽見那陣聲音了嗎?”

“你覺得那是怎麽回事?”男孩們穿過棒球場的草坪時,勞倫斯問道。

麥克咧嘴笑了:“我覺得肯定是老中心學校抓住了哪個三年級學生。”他用力揉了揉勞倫斯的小平頭。

勞倫斯一邊閃躲,一邊笑道:“不會吧,你說真的?”

吉姆·哈倫彎下腰衝著學校晃了晃屁股。“我倒覺得是老肥特放了個屁。”他裝模作樣地學了一聲。

“喂,”戴爾在吉姆·哈倫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然後朝弟弟點點頭,“當心哪,哈倫。”

勞倫斯已經笑得在草地上打滾兒了。

校車轟鳴著駛向不同的街道,校園很快空了下來,孩子們匆匆奔向榆樹濃蔭下的小鎮,大家都想趕在暴風雨到來之前回家。

戴爾家就在棒球場對麵,他在球場邊緣停下腳步,轉頭望向老中心學校後方正在堆積的烏雲。空氣潮濕凝滯,仿佛颶風將至,但隻消看一眼他就知道,暴風雨的鋒麵基本已經過去,南麵的樹梢上方露出了一抹藍天。就在他們駐足張望的時候,一陣微風拂來,吹得枝頭的樹葉沙沙作響,空氣中充斥著夏日獨有的氣息:剛剛割過的草坪,盛放的花朵,還有新鮮的葉子。

“看。”戴爾說。

“那不是科迪·庫克嗎?”麥克問道。

“沒錯。”那個矮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學校北門外麵,雙臂交疊,腳尖敲打著地麵。穿著那件幾乎拖到地上的便服裙,科迪看起來格外矮胖蠢笨。庫克家最聰明的兩個男孩站在她背後,身上的背帶褲鬆垮垮的,這對雙胞胎還在上一年級。他們家離學校很遠,按理說應該坐校車,但沒有哪輛校車會開去運糧機和垃圾場那邊,所以科迪和三個弟弟隻能沿著鐵路走回去。現在她正在衝著教學樓叫嚷。

羅恩先生出現在門口,他揮著粉紅色的手試圖把她趕走。樓上的高窗裏有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可能是哪個老師正在向外張望。黑暗的走廊裏,範·錫克先生的臉浮現在校長身後。

羅恩說了句什麽,然後轉身關上學校大門。科迪·庫克彎下腰從碎石子車道上撿了塊石頭,奮力擲向學校。石頭砸在校門的窗戶上麵,然後彈開了。

“天哪!”凱文倒吸一口涼氣。

大門突然開了,範·錫克出現在門口,科迪抓著兩個弟弟的手轉身就跑,他們穿過車道,沿著德寶街奔向鐵路。她奔跑的速度簡直不像個胖女孩。穿過第三大道的時候,雙胞胎中的一個打了趔趄,但科迪還是隻管拉著他飛奔,直到他自己重新找到平衡。範·錫克追到校園邊緣就停了下來,長長的手指在空中胡亂揮舞。

“天哪!”凱文再次歎道。

“別大驚小怪了。”戴爾說,“我們走吧。我媽說,放學後她給我們準備了檸檬水。”

男孩們歡呼一聲離開了校園。他們在榆樹的濃蔭下甩開腳丫子向前飛奔,蹦蹦跳跳地穿過瀝青鋪就的德寶街,奔向自由和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