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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外表邋遢,手中的劍哢嗒作響,製服襤褸,雖然赤著腳,但仍然有著士兵的神態,他叫巴爾塔薩·馬特烏斯,人稱“七個太陽”。去年十月我們以一萬一千人大舉進攻時,他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萊羅斯戰線作戰,一粒子彈擊碎了他的左手,隻得從腕部把手截去,此後他無法繼續服役,奉命離開軍隊,而在那次戰鬥中,我方二百人陣亡,活下來的人則被西班牙人從巴達霍斯派出的騎兵驅趕得四處奔逃。我們退到奧利文薩時,還帶著在巴爾卡羅塔搶掠的戰利品,但對此並沒有多少興奮之情,為了到達那裏行軍十裏格,然後又急速撤退了十裏格,結果隻是讓那麽多人死在戰場,而“七個太陽”巴爾塔薩把一隻手留在了那裏。要麽由於吉星高照,要麽因為身上的肩繃帶起了不同尋常的作用,這個士兵的傷口沒有生壞疽,為了止血而緊捆的繃帶也沒有使血管破裂,加上外科醫生高超的技術,不需要用鋸子鋸斷骨頭,隻是把關節拆開,在斷處塗上一層收斂性草藥,“七個太陽”的肌肉又非常好,兩個月後便痊愈了。

從軍餉裏省下的錢很少,又想做副鉤子代替手,“七個太陽”巴爾塔薩便在埃武拉行乞,以攢下必須付給鐵匠和馬鞍匠的工錢。冬天就這樣過去了,他把乞討到的錢留下一半,另一半的一半用於路費,其餘用於吃飯和喝酒。春天到了,他已逐筆付清了賬目,馬鞍匠把鉤子交給他,還交給他一副長釘,這是他突發奇想,要兩隻不同的左手而加訂的。鐵器用皮革精心包好,前者經錘打和淬火,非常結實,兩條長短不同的皮帶把它們與肘部和肩膀連接起來,更加牢固。“七個太陽”踏上旅程的時候,有消息說貝拉的軍隊按兵束甲,沒來支援阿連特茹,因為該省的饑荒非常嚴重,當然饑餓在其他各省也普遍存在。軍隊打著赤腳,服裝破爛,搶劫農民,拒絕前去打仗,不少人投奔敵方,另有許多人逃回家鄉,走上邪路,以行劫糊口,強奸婦女,總之,他們是在向不欠他們分毫,同樣處於絕望狀態的人討債。“七個太陽”殘廢了,沿著王家大道朝裏斯本走去,他的左手一部分留在了西班牙,另一部分在葡萄牙,這是一場決定由誰登上西班牙王位的戰爭造成的,是奧地利的卡洛斯呢,還是法國的菲利普,其中沒有葡萄牙人,不論是完整的還是缺了一隻手的,健全的還是殘廢的,被稱為士兵的人的命運就是把肢體或者生命留在曠野,能坐的不是王位,而是土地,僅此而已。“七個太陽”離開埃武拉,經過蒙特莫爾,不靠修士或者魔鬼引路,對於伸手乞討的人來說,他有的已經足夠。

他慢騰騰地走著。在裏斯本,沒有任何人等他,在馬夫拉也一樣,幾年前他離開馬夫拉加入國王陛下的步兵團,如果他的父母還記得他,也許認為他還活著,因為沒有他死亡的消息,也許以為他死了,因為也沒有他還活著的消息。無論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終將顯形。現在是晴天,一直沒有下雨,叢林中開滿鮮花,鳥兒不停地啼鳴。“七個太陽”巴爾塔薩把鐵製假肢裝在旅行背袋裏,因為在某些時刻,有時一連幾個小時,他都感到手還長在胳膊末端,並不願意錯失那種以為自己還完整無缺的幸福感,正如卡洛斯或菲利普將完整無缺地坐上王位,事實上,戰爭結束之後他們兩人都登上了寶座。對“七個太陽”來說,隻要不看缺少肢體的部位,隻要感到食指尖發癢,隻要想象著用大拇指去搔癢,他就心滿意足了。要是今夜做夢的話,他會在夢中看到自己肢體毫無殘缺,他那疲憊不堪的頭也可以枕在雙手手心。

巴爾塔薩把鐵製假肢收起來還有一個為自己打算的原因。他很快便發現了,裝上鐵製假肢,尤其是裝上長釘之後,人們就不肯給他施舍,或者非常吝嗇地施舍一點兒,盡管他們懾於那柄懸在腰間的劍而感到不得不送上幾個小錢,當然,所有人都佩著劍,就連黑人也如此,但他們缺少那種一旦需要便能動手的氣魄。也許一隊旅人的數量沒有多到可以抗衡對麵站在中央的士兵所帶來的恐懼,他擋住去路,向他們乞討,因為他失去了一隻手,僥幸保全了性命,也許獨行的旅人擔心乞討會變成攔路搶劫,於是施舍總能落到那隻餘下的手中,萬幸,巴爾塔薩還有一隻右手。

過了佩貢埃斯,便是一片鬆林,沙地從這裏開始,巴爾塔薩靠著牙齒的幫助把長釘安在斷肢上,在必要時長釘可以充當匕首,而這個時代,匕首屬於極易致對手於死命的違禁武器。可以說,“七個太陽”隨身帶著優待證,有著雙重武裝,長釘和劍,他走了一段路,躲到幾棵樹的陰影之中。後來,兩個人過來想搶他的東西,盡管他一再高聲說他身上沒有錢,他們還是不肯罷休,他把其中一人殺死了,既然我們剛經曆了一場戰爭,親眼看見過狼藉的屍體,對這件事就無須詳加描述了,但有一點應當提及,就是“七個太陽”之後用鉤子換下了長釘,以便把死者拖到路邊,也就是說兩種假肢各有用途。那個沒死的劫匪還在鬆林中跟蹤了他半裏格,後來不再堅持了,隻是從遠處咒罵了他幾句,但看上去並不認為咒罵能傷害他或讓他氣急敗壞。

“七個太陽”到達阿爾德加萊加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他吃了幾條煎沙丁魚,喝了一碗酒,身上的錢所剩無幾,隻夠勉強維持第二天的行程,無法投宿,於是他鑽進一間倉庫,躲在車子下邊,裹著鬥篷便睡了,安著長釘的左臂往外伸著。他睡得很安穩。他夢見了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萊羅斯的戰鬥,這一次葡萄牙人必將取勝,因為“七個太陽”巴爾塔薩衝在隊伍前頭,右手舉著斷下來的左手,威力無窮,西班牙人的盾牌和符咒都無法抵擋。醒來的時候,東方的天空還沒有出現晨曦,他感到左手疼得厲害,這毫不奇怪,因為鐵製的長釘一直壓迫著那裏。他解開皮帶,由於強烈的幻覺,加上尚是夜晚,車下漆黑一片,他看不到兩隻手,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不在那裏。他用左胳膊拉了拉旅行背袋,又裹在鬥篷裏蜷縮著睡著了。至少他已經擺脫了戰爭。身上確實少了點兒什麽,但他畢竟還活在人世。

天剛剛放亮他就起來了。天空晴朗透亮,就連最後幾顆暗淡的星星都能看得見。趁著好天氣進入裏斯本,至於在那裏是住下來還是繼續趕路,到時候再說。他把手伸進旅行背袋,拿出從阿連特茹來的一路上都沒有穿的破皮靴,要是一直穿著的話隻會更破,他設法讓右手更靈巧一些,再讓左臂殘肢盡量幫忙,後者尚需摸索學習,終於把靴子穿到腳上了,否則兩隻腳就會經受起水皰和皸裂之苦,赤腳的苦楚他早在平民生活中就已習以為常,在軍旅時期更是如此,艱苦的時候飯都吃不上,更不要說穿皮靴了。沒有比士兵的生活更苦的了。

到達碼頭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已經開始落潮,船老大高聲喊叫說,潮頭正好,馬上開船,不然就晚了,去裏斯本的快上船;“七個太陽”巴爾塔薩跑上甲板,旅行背袋中的鐵器叮叮作響,一個愛開玩笑的人說,這個獨手人把馬掌放在袋子裏背著,好省著點兒用呢;巴爾塔薩瞥了他一眼,右手從背袋裏取出長釘,現在該看清楚了,那上麵如果不是凝結的血跡,也是魔鬼的傑作。開玩笑的人趕緊移開視線,暗暗乞求聖克裏斯多福庇護,該聖徒專門保佑旅途安全,別遇上壞人壞事,而從那裏到裏斯本那人再沒開口。一個女人和丈夫一起恰好坐在“七個太陽”旁邊,打開食品袋子準備吃飯,並請鄰座一起吃,更多是出於禮貌而不是真心分享,但她非讓士兵吃不可,並一再堅持,他才同意了。巴爾塔薩不喜歡當著別人的麵吃飯,因為他隻有右手,十分不便,麵包會在手裏打滑,麵包上的配餐食物也會往下掉,但那女人巧妙地把配餐食物放在一大片麵包上,這樣他便可以巧妙地運用不同手指以及從衣袋中取出的小刀,舒舒服服地吃起來,並且吃得相當雅觀。論年齡那女人足以當他的母親,那男人足以當他的父親,所以這絕不是什麽特茹河上的調情,更不是默許下的移情別戀。僅僅是一點兒友愛,是對從戰場歸來的終身殘疾者的憐憫。

船老大升起三角帆,風助潮勢,推動木船前進。槳手們睡足了覺,喝夠了酒,精力充沛,不慌不忙地劃著槳。繞過地角之後,趕上了退潮海流,船輕快得像奔向天堂一樣,太陽的餘暉照得海麵金光閃閃,兩對海豚輪流在船前穿過,弓起深黑的油光閃亮的脊背,仿佛它們以為離天很近,想躍到天上去。裏斯本就在遙遠的對岸,好像浮在水麵上,沿城垣向外延展。最高點是城堡和教堂的塔尖,俯瞰著融成一團的低矮房屋,隱隱約約能看見那些三角屋頂。船老大開口道,昨天發生的事很有趣,你們誰想聽聽;大家都說願意聽,因為這是消磨時間的好方法,而航程不算短;事情是這樣的,船老大說,一支英國艦隊來到那邊,就是桑托斯海灘前麵,運來的部隊加上在這邊等待的部隊,要到加泰羅尼亞打仗,但同時還來了一艘運送一些罪犯的船,要把他們流放到巴爾巴達斯島上去,船上還有五十來個妓女,她們想到島上去改換門庭,在那裏良家女子實際上跟風流**差不多,但船長那鬼東西想,讓她們在裏斯本生活豈不更好,於是他下令把那些誘人的娘兒們卸到岸上,這樣還能減輕船載的重量,我親眼看到幾個英國女人,長得蠻不錯,腰肢還挺苗條。船老大美滋滋地笑了,仿佛正在策劃一次肉欲航行,計劃著他將收獲的利潤,而阿爾加維省的劃槳手們哈哈大笑,“七個太陽”像陽光下的貓一樣伸了伸懶腰,帶食品袋的女人裝作沒有聽見,她丈夫不確定是應該覺得這故事有趣還是保持嚴肅,因為對這類故事他不可能當真,這也不是他能指望的,他來自偏遠的潘加斯,那裏的人們從生到死隻是犁田澆水,當然這既有原義也有喻義。他想想原義,又想想喻義,又莫名其妙地把二者聯係起來,然後問士兵,你多大歲數;巴爾塔薩回答說,二十六歲。

裏斯本越來越近,隻有一箭之地了,圍牆和房屋顯得更高了。船在裏貝拉靠岸,船老大放下船帆,掉轉船頭,以靠上碼頭,靠岸那邊的槳手們一齊抬起槳,另一邊的槳手們繼續劃動,再一轉舵,一條纜繩就從人們頭上拋過去,仿佛一下子把河兩岸連接起來了。正值退潮,碼頭顯得很高,巴爾塔薩幫助帶食品袋的女人和她丈夫下了船,踩了那個開玩笑的人一腳,那家夥既沒有喊,也沒有叫,然後他才抬起腿,穩步跨上岸。

港口裏小漁船和卡拉維拉快帆船橫七豎八,正在卸魚,監工們一邊吼叫一邊打罵,黑人搬運工們扛著大魚簍,彎著腰來來往往,魚簍不停地往下淌水,弄得他們渾身濕透,胳膊上和臉上滿是魚鱗。好像裏斯本的所有居民都到魚市來了。“七個太陽”嘴裏的口水越來越多,似乎四年軍旅生涯積累下來的饑餓現在正越過逆來順受和自律的堤壩。他感到胃餓得縮成了一團,下意識地用眼睛搜尋帶食品袋的女人,她到哪裏去了呢,還有她那不聲不響的丈夫,或許正望著來來往往的女人們,猜想她們是不是那些英國妓女,男人嘛,總還有做夢的權利。

巴爾塔薩口袋裏的錢不多,隻有幾枚銅幣,抖一抖,還不如旅行背袋裏的鐵器聲音響亮,在一個不大熟悉的城市離船上岸,他必須決定下一步如何走,去馬夫拉的話,拿鋤頭需要兩隻手,而他隻有一隻,看來是不行了,到皇宮去呢,看在他曾經流過血的分兒上,也許能得到一點兒救濟。在埃武拉時有人對他說過這件事,但他也聽說必須一再請求,請求好長時間,還要努力爭取到保護人的幫助,即使這樣,也常常是嗓子說啞了,甚至到死也沒看見那錢幣的顏色。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可以尋求教友會的救濟,而在各修道院的門口總能得到一碗湯和一片麵包。失去左手的人沒什麽好抱怨的,因為右手還在,可以向路人行乞,或者借助鋒利的長釘強行索要。

“七個太陽”穿過魚市。賣魚女人們粗聲大氣地喊叫著以招徠買主,搖晃著戴金手鐲的胳膊吸引注意,拍著胸脯發誓賭咒,胸前掛著十字架,項鏈,飾鏈,都是上等巴西黃金製品,耳朵上還吊著又長又重的耳環,這些都是表明女人富有的物件。奇特的是,在這肮髒的人群中她們個個幹淨整潔,仿佛在她們豐滿的手上倒來倒去的魚的氣味到不了她們身上。巴爾塔薩在一家鑽石店旁邊的酒館門口買了三條烤沙丁魚,放在必不可少的一片麵包上,一邊吹氣一邊小口小口地咬,在前往王宮廣場的路上就吃了個精光。他走進一爿門朝廣場開的肉店,瞪大眼睛貪婪地看著那開了膛的牛和豬,大塊大塊的肉掛在滿是鉤子的鋪子裏。他暗暗向自己許下諾言,等有了錢要美美吃上一頓肉,當時他還不知道不久後的一天他要在這裏幹活,這倒不是因為有保護人幫忙,而是因為有旅行背袋裏的那副鉤子,可以用來拉下骨架,刷洗腸子和撕下肥肉,很是實用。牆麵上鑲著白瓷磚,要是去了那層血汙,這地方還算幹淨,隻要掌秤的人在分量上不欺人,這裏就不會有人上當受騙,因為就品質和健康而言,那確實是好肉。

那邊就是國王的宮殿。宮殿在,國王卻不在,他正和唐·弗朗西斯科親王以及其他兄弟一起,帶著仆從,在亞澤坦打獵,同去的還有可敬的耶穌會神父若昂·塞科和路易斯·貢薩加,他們當然不是為了吃食或者祈禱,或許是國王想溫習溫習還是王太子時跟他們學習的算術和拉丁文。國王陛下還帶上了王國武器庫兵器大師若昂·德·拉臘為他造的新獵槍,這支槍鑲金嵌銀,堪稱藝術品,即使在路上弄丟了,也會馬上回到主人手中,因為長長的槍筒上以羅馬聖伯多祿教堂門楣上那種漂亮的字體嵌著一行羅馬字母,我屬於國王,我主上帝保佑唐·若昂五世,全部大寫,就像是從那裏複製過來的,當然也有人說,槍隻以槍口說話,使用的語言是火藥和鉛彈。但那隻是一般的槍,就像“七個太陽”巴爾塔薩·馬特烏斯使用過的那支一樣,可現在他已經解除武裝,站在王宮廣場中間,望著麵前熙攘的人世,托著肩輿的修士們,巡邏兵和商人們,望著人們扛著貨物和木箱,這令他突然感到某種對戰爭的深深的懷念,要不是知道那裏再也不需要他,他此時此刻便會返回阿連特茹,即使那裏有死神在等待。

巴爾塔薩來到一條寬寬的街道,朝羅西奧方向走去,在此之前,他進了奧利維拉聖母教堂,參加了一場彌撒,跟一個對他有好感且沒人陪伴的女人互相挑逗了一會兒,這種消遣司空見慣,因為女人們站在一邊,男人們站在另一邊,雙方很快開始傳情達意,搖搖手,揮揮手帕,努努嘴,眨眨眼,隻要不把事情挑明,不曾約定幽會或者達成什麽密約,就算不上罪孽,而巴爾塔薩從遙遠的地方來,風塵仆仆,沒有錢吃美味佳肴,沒有錢買絲綢緞帶,這調情自然就沒有後續,於是他離開教堂,來到這條寬寬的街道,朝羅西奧走去。今天是女人的日子,那十幾個從一條窄小的巷子出來的女人證明了這一點,一些黑人巡邏兵手持警棍在驅趕她們,你看,她們都是金發,個個長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藍色的,綠色的,灰色的;這些婦女是什麽人呀,“七個太陽”問道;旁邊的一個男人回答時他已經猜到,她們都是那艘輪船運來的英國女人,船長耍了個花招把她們放在這裏,現在,除把她們送去巴爾巴達斯島以外還有什麽辦法呢,不能讓她們留在葡萄牙這塊肥沃的土地上,這裏對外國妓女來說太有利了,這項職業是對巴別塔的嘲諷,因為隻要事先把價錢談妥,人們就可以一聲不響地走進各自的房間,然後默默地出來,全程無須開口。可是,船老大說過一共有五十來個女人,現在卻不過十二個;其餘的英國女人到哪裏去了呢;那男人回答說,一些人被捉住了,但沒有全被捉住,因為有些人藏起來了,藏得嚴嚴實實,說不定她們這時已經知道英國男人和葡萄牙男人有什麽區別了。巴爾塔薩繼續往前走,暗暗向聖本篤許願,要是讓一個英國女人來到他眼前,高挑身材,纖細腰肢,金發碧眼,即便一生隻有一次,他也會向聖徒獻上一支心形蠟燭。如果說在聖本篤的瞻禮日,人們都去敲教堂的大門,乞求有飯可吃,如果說那些想找個好丈夫的女人每周五都去做彌撒,那麽一個士兵向聖本篤乞求得到一個英國女人又算得了什麽呢,隻要一次,免得到死也不知個中滋味。

“七個太陽”巴爾塔薩在各街區和廣場轉了整整一個下午,到本市方濟各會修道院門口喝了一碗湯,打聽到了哪些教友會最樂善好施,他記住了其中的三個,以備後續考察,奧利維拉聖母教堂教友會,他已經去過,聖母是甜點師的主保聖人,聖埃洛伊教友會,該聖徒是銀飾匠的主保聖人,還有失落兒童教友會,這與他本人的狀態倒有些相似之處,盡管他已對童年沒有多少印象,但確實感到失落,也許有一天人們會找到他。

夜幕降臨,“七個太陽”去找地方睡覺。在這之前他與一個叫若昂·埃爾瓦斯的人交上了朋友,此人也是個老兵,年齡比他大,經驗比他豐富,現在以拉皮條為生,夜裏都忙於工作,天氣溫和,橄欖園附近的艾斯貝蘭薩修道院圍牆邊有些荒廢已久的屋簷,那裏可以棲身。巴爾塔薩成了他們臨時的客人,新朋友總是個談話的夥伴,盡管如此,以防萬一,他托詞讓好胳膊休整一番,卸下旅行背袋,把鉤子裝在殘肢上,不想讓若昂·埃爾瓦斯和其他夥伴看到尖尖的長釘而目眩眼暈,正如我們所知,那個長釘可是件致命的武器。房簷下一共六個人,沒有任何人想傷害他,他也沒有傷害任何人。

還沒睡著的時候,他們談起了過去發生的犯罪案件。說的不是他們本人的罪行,每個人都了解自己,上帝了解所有人,也不是大人物們的罪行,就算知道誰是凶手,那些人也總能逃脫懲罰,麵對司法機關對案件的調查,他們也依然肆無忌憚。他們談的是那些小偷小摸,不起眼的打架鬥毆,以及僅僅牽涉升鬥小民的謀殺,他們對大人物不構成威脅,很快被關進利莫埃依羅監獄,雖說那裏遍地屎尿,但至少每天有湯可喝。不久前那裏釋放了一百五十個輕罪罪犯,還有征召到那裏準備前往印度但後來又不需要的幾批人,一共有五百多,人太多,吃不飽,據說出現了一種病,會置所有人於死地,所以隊伍便解散了,我便是其中的一個。另一個人說,這裏凶殺案很多,死的人比戰爭中還多,到過戰場的人都這麽說,“七個太陽”,你覺得是這樣嗎;巴爾塔薩回答說,戰爭中死人,我見過,但不知道裏斯本死人的情況,所以不能做比較,讓若昂·埃爾瓦斯說吧,他既了解戰場,也了解城市;然而,若昂·埃爾瓦斯隻是聳了聳肩膀,一言未發。

談話又回到頭一個主題,有人講了這樣的案件,鍍金匠想跟一個寡婦結婚,可對方不願意,於是他捅了寡婦一刀,這個寡婦隻因為不滿足那個男人的欲望就受到這等懲罰並喪了命,而鍍金匠則躲進了聖三位一體修道院,還有一個倒黴的女人,她規勸走上歧途的丈夫,丈夫一刀把她劈成了兩半,更有一位教士,因為風流韻事,被結結實實砍了三刀,這一切都發生在四旬齋期間,大家都知道,這是熱血沸騰脾氣暴躁的時節。不過,八月也不是個好時候,去年八月人們發現了一個被肢解的女人的十四五塊殘肢,一直沒有查清確切的數目,能確定的是她身體較柔軟的部位如臀部和大腿遭受過殘酷的鞭打,肉被殘忍地從骨頭上分離下來,拋擲在科托維亞,其中一半扔在塔羅卡伯爵的工事上,其餘的丟在卡爾達依斯下邊,但放得非常顯眼,很容易發現,既沒有埋到地下,也沒有扔進海裏,似乎是故意要讓人們看見,引起眾人恐慌。

這時若昂·埃爾瓦斯開口了,他說,死得太慘了,這麽幹的時候那個不幸的女人很可能還活著,怎麽會有人對一具屍體如此殘忍,況且,人們看到的都是最敏感而又不致人死命的部位,隻有喪心病狂到了極點的家夥才幹得出這種事來,在戰場上也絕不會見到這等事,“七個太陽”,盡管我不知道你在戰場上看到過什麽;原先講這個案子的人抓住了這個停頓,接著說道,後來,缺少的部位也陸續出現了,第二天在容格依拉發現了她的腦袋和一隻手,在博阿維斯塔發現了一隻腳,從手腳和腦袋來看她是個惹人憐愛且富有教養的人,從麵孔來看年齡在十八歲到二十歲,裝著腦袋的口袋裏還有腸子和其他的內髒器官,還有胸部,被切得像分成兩半的橙子,另外有個看樣子才三四個月大的嬰兒,是用緞帶勒死的,在裏斯本什麽事都能發生,但這種案子前所未有。

若昂·埃爾瓦斯又補充了一些他知道的事情,國王下令貼出告示,發現凶手的人可以得到一千克魯劄多的賞賜,但是,差不多一年過去了,什麽都沒發現,不過人們很快就看出來了,這不是他們能解開的案子,凶手既不是鞋匠,也不是裁縫,這些人隻會剪割皮料和布料,而切割那女人的凶手幹得既藝術又科學,切了全身那麽多部位,竟然沒有在任何關節上出錯,幾乎每一根骨頭都剔得準確無誤,被召去檢查的外科醫生們都說,這事是深諳解剖學的人幹的,他們隻是沒有承認,連他們也無法幹得如此精細。修道院圍牆後麵傳來修女們的唱詩聲,她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從什麽當中解脫了出來,生個兒子,要為此付出多麽沉重的代價,然後巴爾塔薩問道,後來也沒有發現什麽蛛絲馬跡嗎,比如說那女人究竟是誰;沒有任何線索,既無法得知那女人的身份,也找不到凶手,一度她的頭還被放在慈善堂門口,看是否有人認得出她,但毫無結果;那個花白胡子的人一直沒有說話,現在開口了,他說,大概不是本地人,要是這附近有女人被殺,早就會發現少人了,並且傳出閑言碎語,或許是哪個父親把做了丟臉事的女兒殺了,打發人把她切成塊,用騾子馱著或者藏在馱筐裏送進城,扔在各處,說不定在他居住地的某處埋了一頭豬,說是埋了女兒,以掩人耳目,還說女兒是得天花病死的,或者說渾身化膿,這樣就不用揭開裹屍布,有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包括還沒被做的事。

這群人都憤憤不平,不再開口,也聽不到那邊修女們的一絲聲音。“七個太陽”說,戰爭更有憐憫之心;戰爭還是個小孩子呢,若昂·埃爾瓦斯表示懷疑。這句話之後,也不再有什麽可說,大家都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