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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從科英布拉回來了,現在他已經是教規學博士,德·古斯曼這個專用稱呼已經得到官方確認,還有書麵證明,而我們呢,我們算什麽東西,膽敢把驕傲的罪名加到他的頭上,鑒於他有理由如此,所以原諒他的不夠謙虛更有利於我們的靈魂,這樣一來,我們自身的驕傲或者其他罪孽便可以得到寬恕,況且最糟糕的並不是改變一個人的名字,而是改變麵孔,或者改變談吐。在麵孔和談吐方麵他似乎沒有變化,而對巴爾塔薩和布裏蒙達來說,連他的名字都沒有更改,既然國王把他當作王宮小教堂貴族神父和皇家學院院士,那麽在麵孔和談吐,連同使用的名字方麵,就應當有所增減,而出現在阿威羅公爵莊園大門口的他並沒有這樣,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以那三個身份看到那個機器,各自會如何反應呢,貴族會說那是區區的機械活計,小教堂神父會詛咒說那分明是魔鬼的勾當,而院士則會因為這是未來的事物而退出,直到它成為過去的事物的時候才肯回來。理所當然,這一天就是今天。
這位神父住在陽台臨著王宮廣場的一所房子裏,從一位寡居多年的房主那裏租下,其丈夫曾任權杖保管人,在一次毆鬥時中劍身亡,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唐·佩德羅二世還在位,這樁陳年舊案因為神父住在這裏才舊事重提,對遺孀隻字不提似乎欠妥,至少應當把這件事情交代一下,至於她的名字,如前所述,就無須提及,因為確實毫無意義。神父住在王宮附近,做得對,因為他是王宮的常客,這倒不是由於他具有貴族神父頭銜而必須履行義務,這種頭銜與其說有實際權力倒不如說是個榮譽稱號,而是由於國王喜歡他,盡管已經過了十一年之久,國王依然對這項事業心懷希望,所以和藹可親地問他,我總有一天能看到機器飛起來吧;對此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誠實地做了回答,也隻能這樣回答,稟告陛下,那機器總有一天會飛起來;但是,我能親眼看到它飛嗎;陛下萬歲,但願陛下比舊約中人類的祖先們更加長壽,不僅會看到機器飛起來,而且還能乘它飛行呢。神父的回答當中似乎有不妥之處,但國王沒有注意,或者是注意到了但對神父寬大為懷,或者是因為想起來要去參加其女兒,也就是唐娜·馬利亞·芭芭拉公主的音樂課而心不在焉,確實如此,他向神父打個手勢,讓他和隨從人員一起去,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這種恩寵。
小姑娘坐在撥弦鋼琴前,她還小,未滿九歲,但巨大的責任已經壓到那圓圓的小腦袋上,用短胖的手指準確地彈擊琴鍵,還要意識到,如果她知道這件事的話,還要意識到馬夫拉正在建造一座修道院,俗語中總是蘊藏著真理,大風起於青蘋之末,因為在裏斯本出生了一個孩子,馬夫拉就大興土木,還從倫敦聘請來了多梅尼科·斯卡拉蒂。參觀音樂課的兩位陛下十分低調,在場人員共計三十人左右,人數不少,因為把國王和王後本周的當班內侍和侍女,以及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神父都計算在內,另外還有其他神職人員。音樂大師糾正著指發,發,啦,哆,發,哆,啦;公主殿下非常努力,咬著小小的嘴唇,在這一點上與其他任何孩子都沒有區別,不論在王室還是在其他地方出生,母親強壓著焦慮,父親則一本正經,神態嚴肅,隻有女人們心腸軟,容易被音樂和女兒感動,盡管她彈得很不好,我們也不用大驚小怪於唐娜·馬利亞·安娜還在指望出現奇跡,女兒才剛剛開始學,再說斯卡拉蒂先生來到這裏才短短幾個月,而為什麽這些外國人取如此難念的名字呢,因為不難發現,他的名字就是埃斯卡拉特,即紅的意思,名副其實,此人身材魁梧,嘴寬而剛毅,兩隻眼睛間距略寬,我不了解意大利人,這位就是,他三十五年前在那不勒斯出生;這是生命之力,朋友。
音樂課結束了,陪同人等也散開了,國王去一個地方,王後去另一個地方,公主去哪兒我不知道,所有人都遵從先例成規,沒完沒了地屈膝行禮,最後,公主的看護和侍從的衣服的窸窣聲遠去了,大廳裏隻剩下多梅尼科·斯卡拉蒂和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神父。意大利人彈彈鋼琴,一開始是即興發揮,然後仿佛在尋找一個主題,或者在校正一個音,突然間,他像是完全沉醉在所彈的樂曲之中,兩隻手如同鮮花簇簇的船在水流中飛馳,偶爾在岸邊垂下的樹枝前停留片刻,接著繼續飛快地前進,直到在一個深深的湖泊廣闊的水麵上徜徉,是那不勒斯明亮的海灣,是威尼斯隱秘而又喧鬧的河流,而在特茹河河麵閃爍的光輝之下,國王已經走了,王後回到寢室,公主伏在繡架前,她從小就開始學習,音樂是塵世之聲的念珠,是在地上的聖母。斯卡拉蒂先生,等意大利人結束了即興演奏並調好音之後神父才開口說,斯卡拉蒂先生,我不敢自詡懂得這門藝術,但我毫不懷疑,即便是我家鄉的印第安人,對音樂的了解還不如我,聽到這天堂的旋律也一定神馳天外;也許不會吧,音樂家回答說,眾所周知,欣賞音樂的前提是有一對接受了教育和訓練的耳朵,正如眼睛必須學習才能判斷文字和所閱讀的文章的價值一樣,耳朵受了教育才能聽懂語言;您的話經過了深思熟慮,糾正了我輕浮的論斷,人們有個共同的缺點,就是容易說些自以為他人愛聽的話,而不是堅持真理;但是,為了能堅持真理,人們必須首先了解謬誤;還要將謬誤付諸實踐;我不能用簡單的是或非來回答這個問題,但我相信謬誤的必要性。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神父把胳膊肘支在鋼琴蓋上,久久望著斯卡拉蒂,趁二人沒有說話的時機,我們可以說,一位葡萄牙神父與一位意大利音樂家之間的這種流暢的交談也許並非憑空杜撰,近年來兩個人無疑曾在王宮內外相互問候並進行過這類談話,現在隻不過順理成章地移植過來,正如我們接下來還會看到更多的交談。如果有人感到詫異,這位斯卡拉蒂在短短的幾個月裏就能如此流利地說葡萄牙語,那麽首先我們不應當忘記,他是個音樂家,並且應當說明,七年之前他便熟悉了這種語言,因為在羅馬時他曾為我們的使節效力,更何況他在周遊世界之時,比如遍訪各國王室和主教府期間一直不曾忘記學過的東西。至於他話語中流露的學究氣,以及適當且無懈可擊的用詞,則是因為從某人那裏得到了幫助。
說得對,神父說,但是,這樣一來,人就難免自認為擁護的是真理但實際上主張的是謬誤了;同樣,人也難免認定擁護的是謬誤但實際上主張的是真理,音樂家回答說;神父馬上說,請閣下想到這一點,即彼拉多問耶穌何謂真理的時候,他既沒有指望得到答案,救世主也沒有給他答案;或許二者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存在;如此說來,從這一點上看,彼拉多與耶穌不分伯仲了;從結果來看的確如此;既然音樂如此善於說理立論,比起布道者,我更想做一名音樂家了;感謝閣下的稱讚,但於我而言,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神父先生,我倒希望我的音樂有一天能像傳經布道一樣可以闡述,比較和得出結論;然而,當一個人仔細考量說出的話以及說話的方式的時候,斯卡拉蒂先生,盡管細節得到了闡述和比較,卻往往如雲似霧,最終得不出任何結論。對此,音樂家沒有回答;神父接著說,每個誠實的布道者走下布道台的時候都有這種感覺。意大利人聳聳肩膀說,演奏音樂和布道之後總會靜默片刻,人們是否讚揚布道詞,或者是否歡迎音樂又有什麽關係呢,或許隻有沉默真正存在。
斯卡拉蒂和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下到王宮廣場,在那裏分了手,音樂家在王宮小教堂沒有練習課的時候,就到全城各地去創作樂曲,神父則返回住處的陽台上,那裏可以望見特茹河,河對岸是巴雷羅低地,阿爾馬達以及普拉加爾山,再往遠處就是基本上看不見的布吉奧塞卡山頂了,陽光明媚,上帝創造世界的時候,並不是簡單地說一聲有光,如果真的隻這樣說一個詞,那整個世界就會完全一樣,一語定乾坤,他是一邊走一邊創造世界的,造了海洋然後在海上航行,後來造了陸地以便可以棄舟登岸,在一些地方停留了一下,另一些地方隻是經過,不曾多看,他曾在這裏休息,還在河裏洗了澡,因為周圍沒有任何人窺視,正因如此,大群大群的海鷗才聚集在這河岸附近,至今仍然等待著上帝再來特茹河中洗澡,當然,已經不再是相同的水流了,但至少再見一次,作為出生為海鷗的回報。它們也想知道上帝是否蒼老了許多。權杖保管人的遺孀過來對神父說飯已經準備好了,下麵,一隊巡邏士兵圍住了一輛轎式馬車。一隻海鷗離開兄弟姐妹在屋簷上方盤旋,借著從陸地吹來的風以支撐,神父自言自語地說,祝福你,海鳥;在內心深處他感到自己是由同樣的肉和同樣的血構成的,他打了個寒戰,仿佛感到脊背上長出了翅膀,海鷗飛走時,他發覺自己迷失在荒無人煙之境;這種情形下彼拉多和耶穌毫無分別,這個突然出現的念頭使他回到世上,感到自己赤身露體,一絲不掛,皮膚蛻在了母親的子宮內,這時他大聲說,上帝是一[2]。
之後那一整天,神父都把自己關在臥室裏,不停地呻吟,歎息,下午已經過去,夜幕降臨了,權杖保管人的遺孀又來敲門,說晚餐已經做好,但神父沒有吃,似乎準備開始他偉大的禁食,以便以新的和更加銳利的目光來理解事物,雖然他並不清楚,在向特茹河上的海鷗宣告上帝是一之後,前方還有更多的什麽等待他去理解,這真是膽大妄為到了極點,就連異教創始者們也不否認上帝實質上是一這一點,而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接受的教育是,上帝在實質上是一,位格上是三,今天,這些海鷗使他對此產生了疑問。天完全黑下來,城市睡了,即使沒有睡著也沉默不語,隻能間或聽到哨兵的口令聲,但願法國劫船者們不來這裏上岸,多梅尼科·斯卡拉蒂關上門窗,坐到鋼琴前,透過屋子的縫隙和煙囪飛向裏斯本夜空的是怎樣精妙的樂曲呀,葡萄牙衛隊和德國衛隊的士兵們聽到了,前者和後者都聽懂了,在甲板上露天睡覺正在夢中的水手們聽到了,當他們醒來的時候會聽出那是什麽樂曲,在裏貝拉過夜,躲在擱淺在陸地上的船下的流浪漢們也聽到了,成千座修道院裏的修士們和修女們聽見了,他們說,那是上帝的天使們,因為這片土地上奇跡層出不窮;即將殺人越貨的蒙麵大盜們和被匕首刺中的人們都聽到了,後者不用再懺悔便在死前得到寬恕,宗教裁判所一間深深的牢房裏的囚犯聽到了,他抓住旁邊的一個獄卒,扼住他的喉嚨,將他掐死了,沒有比這種謀殺更悲慘的死亡了,在離這裏很遠的地方,巴爾塔薩和布裏蒙達聽到了,他們躺在**問,這是什麽音樂呀;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就住在附近,在所有人當中頭一個聽到,他下了床,點上油燈,為了聽得更清楚,把窗戶打開了。一隻隻大蚊子也鑽了進來,停在天花板上,細細長長的腿站著,開始時有些搖搖晃晃,後來就紋絲不動了,仿佛似有若無的燈光對它們沒有吸引力,也許是被沙沙的筆聲催眠了,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早已坐起來開始書寫,我在他之中;天亮了,神父還在寫,寫的是聖體布道詞,這一夜,蚊子們沒有叮神父之體。
幾天以後,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在王宮小教堂時,意大利人來與他交談。說了些剛見麵的寒暄話以後,兩個人便從國王和王後觀禮台下麵的一個門走了出去,這些門都通向進入王宮的走廊。他們漫步閑逛,不時望一望掛在牆上的掛毯,上麵畫著亞曆山大大帝的事跡,信仰的勝利,聖餐禮頌,均從魯本斯的作品臨摹而來,有多俾亞的故事,臨摹自拉斐爾的畫作,還有征服突尼斯,假如有一天這些掛毯著了火,連一根絲線也剩不下。從他的口吻裏不難聽出來,這不是他將要談的重要內容,多梅尼科·斯卡拉蒂對神父說,國王的觀禮台上有一個羅馬聖伯多祿大教堂的複製品,昨天我有幸見到了國王親自展示;他從來沒有賜予我這種榮耀,我這樣說絕非出於嫉妒,我很高興意大利通過她的兒子獲此殊榮;據說國王是位偉大的建築家,莫非正因如此,他才樂於以自己的雙手建起像聖伯多祿大教堂這樣的標誌性建築,盡管規模要小一些;正在馬夫拉建造的修道院非常不同,這座巨大的建築物將在今後幾個世紀裏令人驚歎;人能通過手創造出何等不同的作品啊,我的作品是聲音;你是說手嗎;我是說作品,產生的同時就在消失;你是說作品嗎;我是說手,要是沒有記憶和我可以將其寫下的紙,手能留下什麽呢;你說的是手;我說的是作品。
這似乎僅僅是一種有趣的文字遊戲,以文字的不同意義開開玩笑,在那個時代很常見,對方是否明白無關緊要,有時候甚至故意模糊語義。就好像一位布道者在教堂裏對著聖安多尼的畫像大聲叫喊道,黑鬼,竊賊,醉漢;這樣一來聽眾們大驚失色,然後他再解釋個中意圖,挑明其花招,所有這些斥罵都是表麵現象,現在他該說明原因了,說聖徒是黑鬼,因為他的皮膚被魔鬼塗黑了,但魔鬼卻塗不黑他的靈魂,說聖徒是竊賊,因為他曾從瑪利亞手中搶走了聖子,說聖徒是醉漢,因為他曾陶醉於上帝的恩惠;但我必須警示你們,小心行事吧,布道者,當你反轉概念的時候,恰恰在無意識中說出了於你心中沉睡,於你夢中翻騰的隱秘的異教傾向;你又喊道,該死的聖父,該死的聖子,該死的聖靈,但馬上又補充說,讓魔鬼們在地獄裏這樣聲嘶力竭地叫喊吧;你以為這樣就能逃避懲罰,但那個把一切都看在眼裏的人,當然不是瞎了眼的多俾亞,而是那個既不瞎,眼前又不是一片黑暗的人,他知道你說出了兩個意味深長的真相,他會從兩個當中選擇一個,選擇他自己的那一個,因為你和我都不知道哪一個是上帝的真相,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上帝。
這又好像是文字遊戲,作品,手,聲音,飛行;人們告訴我,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神父,你的這雙手能使一架機器飛到空中;他們說出了當時看到的事實,但他們沒有看到第一個事實掩蓋的事實;我倒想了解得更清楚一點;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從那時起事實發生了很大變化;還請你一定告訴我是怎麽回事;這可是秘密呢;對這個問題我要這樣回答,據我想象所及,隻有音樂能在空中飛翔;那麽明天我們去看一個秘密吧。這時他們正停在多俾亞故事係列的最後一幅掛毯前麵,畫描繪的是魚的苦膽使盲人恢複了視力;多梅尼科·斯卡拉蒂先生,苦味正是有雙重視覺者的目光;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神父先生,我遲早要把這一點寫進音樂之中。
第二天,兩個人騎上各有的騾子,前往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莊園。院子掃得幹幹淨淨,一邊是主人住宅,一邊是糧倉和倉庫。耳邊傳來水車轉動的聲音,水在溝裏汩汩地流動。附近的苗圃已經播種,果樹也修剪得整整齊齊,一眼看去,這裏與十多年前巴爾塔薩和布裏蒙達頭一次進來時那荒蕪的景象完全不同了。前邊的地仍然荒著,力有不逮,隻能如此,隻有三隻手可以種地,而這三隻手大部分時間不能幹地裏的活計。倉庫的門敞開著,裏邊傳出幹活的聲響。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請意大利人在外邊等一下,自己進去了。隻有巴爾塔薩一個人,他正在用手斧劈開一根長長的椽木。神父說,巴爾塔薩,下午好,今天我帶了一位訪客來看那機器;是誰呀;王宮裏的人;不會是國王吧;總有一天他要來的,就在幾天前他剛剛和我單獨談過,問什麽時候他能看到機器飛起來,這次來的是另一個人;這樣他就了解這個非常秘密的事了,我們不是說好要保守秘密嗎,所以我們這麽多年才一直隻字不提;我是大鳥的發明者,我決定怎樣做適合;但製造這架機器的是我們,要是你希望,我們可以走;巴爾塔薩,我不知道怎樣向你解釋才好,但我堅信我帶來的人非常可靠,我敢為他擔保,敢用我的靈魂打賭;是女人嗎;男人,意大利人,幾個月前才到王宮,他是個音樂家,公主的鋼琴教師,王宮小教堂的演奏家,名字叫多梅尼科·斯卡拉蒂;是埃斯卡拉特吧;不完全一樣,但區別不大,可以稱呼他埃斯卡拉特,人們也會以為你叫對了。神父朝門口走去,但又停住腳步問,布裏蒙達在哪兒呢;在菜地裏,巴爾塔薩回答說。
意大利人站在一棵大法國梧桐樹的陰涼裏。他似乎對四周的一切並不感到好奇,隻是靜靜地看著主人住宅關著的窗戶,長了草的屋簷,水溝中汩汩的流水,以及貼著水麵低飛捕捉飛蟲的燕子。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走過來,手裏拿著一塊從口袋裏抽出來的布條;要接觸這個秘密必須把眼睛蒙上,神父笑著說;音樂家以同樣的口吻回答,通常人們離開秘密時,依然蒙著眼睛;但願這次不是,斯卡拉蒂先生,注意門檻,這裏有一塊更高一點兒的石頭,好了,在除下蒙眼布以前我要告訴你,有兩個人住在這裏,男人叫“七個太陽”巴爾塔薩,女人叫布裏蒙達,因為和“七個太陽”在一起生活,所以我稱她“七個月亮”,他們正在這裏建造我要讓你看的作品,我說清楚應當怎樣做,他們就依照我的指示去完成,現在可以解下蒙眼布了,斯卡拉蒂先生。意大利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眼布,神態像剛才望著燕子時那樣安詳。
展現在他麵前的是一隻巨大的鳥,雙翅展開,尾巴張成扇形,長長的脖子,腦袋剛有個雛形,因此看不出它將是一隻隼還是海鷗;這就是那個秘密吧,他問;對,至今有三個人知道,現在是四個人了,這位是“七個太陽”巴爾塔薩,布裏蒙達還在菜園裏,很快就會回來。意大利人向巴爾塔薩輕輕點了點頭,巴爾塔薩回以深深的點頭致意,動作不算靈巧,他畢竟一直在這裏當機械師,身上很髒,被鐵匠爐熏得黑黑的,全身隻有鐵鉤子因為經常幹活而閃閃發光。多梅尼科·斯卡拉蒂走近靠兩邊支撐著的機器,把手放在一隻翅膀上,就好像要在琴鍵上彈奏一樣,令他驚奇的是,整個大鳥顫動了一下,要知道大鳥很重,木頭骨架,鐵片,擰起來的藤條,要是有力量讓這龐然大物飛起來,那麽人就無所不能了;這翅膀是固定的嗎;對,是固定的;但沒有不拍動翅膀就能飛翔的鳥;對這個問題,巴爾塔薩會回答說隻要有鳥的形狀就能飛起來,但我的回答是,飛翔的奧秘不在於翅膀;這是我無法了解的秘密嗎;除了這裏所能看到的,我不能再多說了;這我已經十分感謝了,但是,既然這隻大鳥將來一定能飛起來,可它怎麽出去呢,門太小了,無法通過吧。
巴爾塔薩和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相互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茫然,隨後又朝門口看過去。布裏蒙達站在那裏,手裏提著滿滿一籃子櫻桃,她回答說,建造有時,拆毀有時,一些人用手建造了這個屋頂,另一些人會用手把它拆毀,如果有必要的話也可以拆毀所有的牆。這是布裏蒙達,神父說;“七個月亮”,音樂家補充道。她耳朵上戴著櫻桃當耳環,這是為了給巴爾塔薩看的,所以朝他走過去,微笑著把籃子遞到他手裏;這簡直是維納斯和伏爾甘,音樂家心裏暗想;讓我們原諒他貿然聯想到古典神話人物吧,他怎麽會知道布裏蒙達粗布衣衫下的那具軀體是什麽樣子呢,又怎麽會知道巴爾塔薩也不是表麵看上去的那種黑黑的齷齪小人,他也不像伏爾甘那樣是個瘸子,不錯,巴爾塔薩少了一隻手,但上帝也是這樣。再說,要是維納斯有布裏蒙達那樣的眼睛,世界上所有的公雞都會為她歌唱,她也能夠輕而易舉地看透情人們的心,在某些事情上凡夫俗子勝過神明。同樣也無須說,巴爾塔薩還有一點比伏爾甘強,因為那個神失去了女神,而巴爾塔薩卻不會失去他的女人。
幾個人圍著籃子坐下,把手伸進籃子裏取點心,不拘禮節,但要注意別碰上別人的手,現在巴爾塔薩餘下的那隻手像夾子一樣伸進去了,他的手像橄欖樹幹一樣粗糙,隨後是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那神職人員的柔軟的手,再是斯卡拉蒂那精準無誤的手,最後伸過去的是布裏蒙達的手,動作小心翼翼的手,但疏於保護,指甲中藏著泥土,因為她剛從菜園裏回來,在采摘櫻桃之前一直在鋤草。他們都把果核隨手扔在地上,即便國王在這裏也會這樣,通過這些小事你會看出確實眾生平等。櫻桃很大,果肉多汁,有些已經被鳥兒啄過,而天上會有怎樣的櫻桃園呢,時機到來時,這另一隻鳥就可以以此為食,不過它現在還沒有腦袋,但是,無論它會成為海鷗還是隼,天使和聖徒們都可以確信,他們能吃到未經啄過的完好的櫻桃,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兩種鳥對素食都不屑一顧。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說,我不會披露飛行最關鍵的秘密,但正如我在申請書和備忘錄中所寫的,整個機器靠與重力方向相反的吸引力拉動,如果我放開這個櫻桃核,它就掉到地上,因此,所麵臨的困難是找到使它上升的東西;找到了嗎;秘密是我發現的,但尋找,收集,以及組織必要材料的工作由我們三個人完成;這是地上的聖父,聖子和聖靈三位一體;我和巴爾塔薩年齡一樣,都是三十五歲,我們自然不能是父子,也就是說,從自然規律上說我們更可能是兄弟,但要是兄弟的話,就必然是孿生兄弟,可他在馬夫拉出生,我在巴西出生,並且我們倆外表上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那麽聖靈呢;聖靈應該是布裏蒙達,或許她是最接近於非塵世的三位一體的那部分;我也三十五歲,但我在那不勒斯出生,我們不可能是三位一體的孿生兄弟了,布裏蒙達,你多大年紀呢;我二十八歲,既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布裏蒙達回答的時候抬起了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倉庫裏幾乎呈白色,而多梅尼科·斯卡拉蒂聽見豎琴最低音的琴弦在自己身體裏撥動的回響。巴爾塔薩大模大樣地用鉤子提起幾乎空了的籃子說,點心吃過了,我們幹活吧。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把梯子靠在大鳥上說,斯卡拉蒂先生,也許你想看看我的飛行器的內部。兩個人上去了,神父手裏拿著圖紙,他們在裏麵可以類比為船甲板的地方走著,神父解釋各個部件的位置和作用,鐵絲和琥珀,圓球體,鐵板,一再強調這一切通過相互間的吸引力而運作,但他既沒有提到太陽,也沒有說圓球體裏麵將裝進什麽,但音樂家問道,什麽東西吸引琥珀呢;或許是上帝,一切力都在上帝之中,神父回答說;琥珀吸引什麽東西呢;吸引圓球體內的東西;這就是那個秘密嗎;對,這一點是秘密;是礦物,植物還是動物呢;既不是礦物,也不是植物或者動物;萬事萬物,要麽是礦物,要麽是植物,要麽是動物;並非一切,有些東西就不是,例如音樂;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神父,你總不會說這些球體裏將裝進音樂吧;不會,但誰知道呢,也許裝進音樂這機器也可以飛起來,這一點我要考慮考慮,總之,聽到你彈鋼琴,我幾乎感到自己在空中飛了;你在開玩笑嗎;斯卡拉蒂先生,這遠不是你所想的玩笑。
意大利人離開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將在這裏過夜,利用來這裏的機會演習一下布道詞,過不了幾天就是聖體瞻禮了。告別的時候他說,斯卡拉蒂先生,在王宮感到煩惱的時候你隨時可以過來這個地方;我會記得的,並且,如果不妨礙巴爾塔薩和布裏蒙達工作的話,我就把鋼琴帶來,為他們和大鳥彈奏,說不定我的音樂能進入球體與裏麵的神秘成分結合起來呢;埃斯卡拉特先生,巴爾塔薩急切地插入了對話,如果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先生準許,想什麽時候來就來吧,但是;但是什麽;我沒有左手,代替左手的是這鉤子或者長釘,我心上還有個血十字;那是用我的血畫的,布裏蒙達說;我是你們所有人的兄弟,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斯卡拉蒂說。巴爾塔薩把他送到門外,幫助他上了騾子,埃斯卡拉特先生,如果需要我幫你把鋼琴搬來,隻要說一聲就行了。
天黑了,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與“七個太陽”和“七個月亮”一起吃了晚飯,醃沙丁魚,煎雞蛋,一罐水,以及又粗又硬的麵包。兩盞油燈難以照亮倉庫。角落裏的黑暗似乎蜷成一團,伴隨微小慘白的燈光的搖曳,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大鳥的影子在白牆上晃動。夜晚很熱。透過開著的門朝對麵主人住宅的房簷上方望去,能看到穹隆星光閃閃。神父走到院子裏,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注視著橫穿蒼穹的銀河,那是去往聖地亞哥的朝聖之路,要麽就是朝聖者們的眼睛久久凝視天空,在那裏留下了自己的光亮;上帝實質是一,位格也是一,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突然大聲喊道。布裏蒙達和巴爾塔薩都跑到門口看他在喊什麽,其實他們對神父大聲朗誦並不少見多怪,但這樣在外邊猛向蒼天大聲吼叫的事不曾有過。神父停頓了一會兒,寂靜中蟋蟀還在尖叫,然後神父又大聲吼叫起來,上帝實質是一,位格卻是三位一體。第一句話講完後,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現在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轉過身對在他後麵的兩個人說,我做了兩個相互矛盾的斷言,你們告訴我,哪一個是真的;我不知道,巴爾塔薩說;我也不知道,布裏蒙達說;神父又說,上帝實質是一,位格也是一,上帝實質是一,位格是三位一體,哪個正確,哪個錯誤;我們真的不知道,布裏蒙達說,我們聽不懂這些話;不過,你相信三聖一體嗎,相信聖父嗎,相信聖子嗎,相信聖靈嗎,我指的是教廷的教義,而不是那個意大利人說的;我相信;那麽你認為上帝是三位一體的;是啊;如果我現在告訴你,上帝是僅僅一個人,創造世界和創造人的時候他隻是單獨一個,你相信嗎;既然你這樣說,那我也相信;我隻是對你說,要相信,至於相信什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不要把我說的這些話告訴任何人,那你呢,巴爾塔薩,你持什麽意見;打從開始建造這個飛行機器的那天起,我就不想這些事情了,也許上帝是一個,也許是三個,就算是四個也沒有什麽關係,看不出什麽差別,說不定上帝是十萬人的軍隊中唯一活下來的士兵,所以他既是士兵,又是上尉和將軍,同時他也是隻有一隻手的人,這你曾經說過,並且我也相信了;彼拉多問耶穌何謂真理,耶穌沒有回答;也許知道這事還為時過早,布裏蒙達說;她和巴爾塔薩走到門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他們常常坐在這塊石頭上互相給對方捉虱子,現在她在給巴爾塔薩解下係著鉤子的帶子,然後把光禿禿的半截胳膊抱在懷裏,以減輕他那無法治愈的疼痛。
我在他之中,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說,他回倉庫裏了,就這樣開始他的布道詞,但今天他不設法製造聲音效果,不使用令聽眾怦然心動的顫音,不使用強製性的命令口氣,不做意味深長的停頓。他隻是朗讀自己寫下的東西,插入一些臨時想到的話,後者否定前者,或者質疑前者,或者使前者所表達的意思產生偏移;我在他之中,對,我在他之中,我指上帝,在他之中的他是人,就是我之中,因為我是人,在其中的是你,因為你是上帝,上帝在人之中,但上帝巨大,人是上帝之造物中的極小的部分,人之中怎能容得下上帝呢,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上帝通過聖事在人之中,顯然如此,非常顯然,但是,如果上帝通過聖事留在人之中,那人就必須收納他才行,這樣,上帝不是想在人之中便能做到,而是人收納他的時候才能在人之中,莫非正因如此,造物主才把自己造成人的形象,啊,這樣說來對亞當的指責就太不公正了,上帝沒有在他之中是因為還沒有聖事,那麽亞當也完全可以責怪上帝,因為上帝僅僅因為一個罪孽便永遠禁止他吃生命之樹上的果子,並且永遠對他關閉天堂的大門,而這位亞當的子孫們犯下了許多令人發指的罪孽,他們身體之中卻有上帝,並且能毫無阻礙地吃生命之樹的果實,既然懲罰亞當是因為他想與上帝相似,那麽,為何現在人們身體中都有上帝卻不受懲罰呢,甚至,為何那些不想接納上帝的人也不受懲罰呢,身體中有上帝或者不想有上帝是同樣的荒謬,也同樣是不可能的,我在他之中,上帝在我之中,或者上帝不在我之中,在這在與不在的密林中我怎麽辨別方向呢,在即為不在,不在即為在,矛盾的近似,近似的矛盾,我怎能穿過這刀刃而不受傷害呢,啊,現在概括一下,在耶穌成為人之前,上帝在人之外,不可能在人之中,後來通過聖事到了人之中,這樣說來人幾乎就是上帝了,或者最終將成為上帝本身,對,是這樣,我之中有上帝,我就是上帝,我不是三位一體或者四位一體的上帝,而是一,與上帝合一,上帝即我們,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這個布道詞太艱深了,怎能吸引住聽眾呢。
夜晚變得涼爽了。布裏蒙達把頭倚在巴爾塔薩的肩上睡著了。後來他把她抱到屋裏,兩個人都睡覺了。神父來到院子裏,在那裏待了整整一夜,望著天空,不時還低聲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