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隻有她一個人

第二天一早,陳寂和奶奶還有陳芷婷一起在餐廳裏吃早飯。

“馬上要中考了,最近學習太累,可不能再挑食了,得多吃點肉補充營養。”奶奶給陳芷婷夾了塊盤子裏冒著油的紅燒肉,絮絮囑咐道。

“別給我夾,我不要。”陳芷婷嫌棄地看著碗裏的肉,撇嘴說,“我可不想變得和陳寂一樣胖,醜死了。”

“你怎麽不給她夾啊?就知道給我夾!”陳芷婷把肉啪地扔回到盤子裏,抬起頭不滿地質問奶奶。

“你這孩子,分不清好歹是不是?”奶奶氣急,厲聲嗔怪道。

陳寂一言不發,隻當作什麽都沒聽見,獨自垂著頭默默吃飯。

“你爸說你下周中考,想請假回來陪你考試,我沒答應。”奶奶突然瞥了眼陳寂,耷著唇角冷聲說,“考個試有什麽好陪的?單位請假不耽誤賺錢啊?”

“供著吃喝上學還不夠,還得陪著考試,沒見過慣孩子這麽慣的!”

“就是。”陳芷婷立即附和說,“而且她和我小叔也不親啊,每年我小叔過年回來,也沒見她主動和我小叔說過一句話。”

“下次你爸回來,主動問問他,工作忙不忙?什麽時候走?這點話都不會說嗎?”奶奶說。

“知道了。”陳寂拿起碗筷,起身走向了廚房,“我吃飽了,去上學了。”

“才吃幾口你就吃飽了?”奶奶瞪著她問。

“你總說人家,人家翻臉了唄。”陳芷婷聳肩。

“我養著她,說幾句還不讓了?!不願意讓我養,找她媽去,看她媽養她嗎?!”

陳寂迅速洗完碗筷後,回到臥室拿起書包推門而出,把刺耳吵鬧的背景音隔絕在厚重的門板之後,世界終於重歸寧靜。

陳寂的校園生活平整單調,像波瀾不驚的湖麵,沒有石子投進去,自然也產生不了任何漣漪。

第一名雷打不動的成績排名,寡言孤僻的古怪性格,陳芷婷傳出的和她有關的風言風語……這些因素無形之間構築成一個堅固的屏障,將她和周圍其他人隔絕在了不同的世界裏。

身邊鮮少有人會和她親近,他們更喜歡遠遠地打量她,議論她,帶著說不清原因的不滿與敵意。

時間久了,陳寂漸漸習慣了寂寞孤單,也習慣了把自己和同齡女生同樣擁有的隱秘心緒藏匿在心底,讓任何人都捕捉不到絲毫的痕跡。

沒有人會猜到,像她這樣呆板寡淡的人也會有少女心事,也可能會因為某個人的出現,讓自己平靜無波的內心泛起點點漣漪。

“昨天我朋友去市實驗參加競賽,去找林驚野了。”上午大課間的自由休息時間,前桌女生對她的同桌興奮說道。

陳寂正在低頭畫物理電路圖,聽到女生的話,動作倏地一頓,一條直線被拉得微微歪斜。

“她跑去文科樓,直接衝到林驚野麵前說自己暗戀他。”

“然後呢?林驚野怎麽說的?”同桌女生激動問。

“然後林驚野對她說,讓她再考慮考慮,最好去市實驗的貼吧裏了解一下他,了解完估計就不喜歡了。”

“他們學校貼吧裏有什麽啊?”同桌女生不解。

“很精彩。”前桌女生挑眉,笑嘻嘻地賣關子說,“放學之後你自己去看。”

陳寂下意識抿唇,唇角毫無察覺地向上彎了彎,仿佛自己早已偷偷發現了某個不被人知曉的秘密。

林驚野這個人,好像的確很精彩。

考前複習的日子像被按下加速鍵,中考很快就來了。

考試當天早上,陳寂收拾好考試用具,準時出發來到自己被分配的考點參加考試。在監考員允許考生進場後,操場上排著長隊等待的考生紛紛迫不及待地拚命往教學樓裏擠。陳寂被人群推著往前走,在上樓梯的時候,猛得被人從身後撞了一下,沒站穩摔倒在地,膝蓋砸在了樓梯間水泥地安裝的不鏽鋼門吸上,瞬間滲出了血。眼看就要開考,她無暇顧及腿上的傷口,忍著痛一瘸一拐地走進了考場。

兩天的考試時間飛逝而過,考完最後一科後,陳寂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裏,幾乎忘記了自己腿上受傷的事。

沒過幾天,她突然開始發起高燒,連燒幾天持續不退,吃了退燒藥也完全不起作用。她燒得頭昏腦漲,忍著渾身的酸痛獨自去附近的診所輸液,被診所的醫生發現了腿上的傷口。醫生注意到傷口已經感染,猜測是感染引起的發燒,馬上給傷口做了簡單的處理。

中考出成績這一晚,陳寂在學校網站上查到了自己的分數。她發揮得還算順利,考出的分數很高,排名全市第三名,成功被市實驗錄取。陳芷婷的分數隻超出縣裏普通高中的投檔線幾分,遠達不到市實驗招收借讀生的分數要求。她哭哭啼啼地和姑姑打了整晚的電話,陳寂躺在**被吵得徹夜睡不著,心裏卻終究是滿足而歡喜的,像是溺在水中的人終於浮上水麵透了口氣,抬眼間便能望見太陽。

陳寂睜眼躺到天亮,天色破曉,刺眼的陽光射進窗內,她的眼睛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角膜通紅一片,看上去像是充血,陳寂隻以為是自己昨晚沒睡好的原因,並沒怎麽在意。然而這樣的疼痛卻沒來由地持續了整整一周,痛感日益強烈,一雙眼睛紅腫不堪,她眼前的視線也漸漸變得不再清晰。陳寂這才意識到病情的嚴重性,打車去了縣醫院,掛了一個眼科門診的號。

門診醫生診斷她得了角膜炎,給她開了兩瓶眼藥水,讓她回家每天按時滴。

陳寂連續滴了兩周的眼藥水,眼睛的症狀不但遲遲沒有緩解,反而越來越嚴重。

“我想去市裏的醫院看一下眼睛。”陳寂對奶奶說。

“去市裏?縣醫院的醫生不都說了是小毛病嗎?還去市裏看什麽?就是天天看書看的,養養不就行了?”

“我想去市裏看。”陳寂說,“我自己去,您給我錢就行。”

陳寂態度堅決,奶奶終於無奈妥協:“鄰居李嬸的閨女在市裏的一個私立醫院上班,我給她打個電話,你明天去她們醫院找她,讓她帶你去看。”

陳寂是自己坐大巴車去市裏的私立醫院的。

醫院人很多,門診大廳裏燈光昏黃幽暗,陌生人影重疊交錯成一片。她在導診台填了掛號單,拿著掛號單去掛號窗口排隊繳費,然後乘扶梯來到了四樓的眼科診室外。

出診的醫生主治兒科眼病,診室門口堵滿了抱著孩子等待叫號的家長。陳寂站在人群最後,周圍護士維持秩序的聲音和家長大嗓門的詢問聲吵嚷震耳,讓她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眼眶也越來越脹痛。

“陳寂是吧?”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突然走到她身側,瞥了她一眼問。

陳寂猜測她應該就是鄰居李嬸的女兒,點了點頭說:“嗯,姐姐,我是陳寂。”

“知道了。你奶奶讓我來陪你看病。”護士語氣冷淡。

“謝謝姐姐。”陳寂禮貌向她道謝,注意到她掏出手機低頭刷了起來,沒有看自己,便沒再繼續說什麽。

漫長的等待過後,叫號機的語音廣播終於響起她的名字,通知她可以進入診室就診。陳寂吃力地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艱難擠進了診室裏。

“叫什麽名字?”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陳寂。”

“坐這兒來。”醫生起身,讓她坐在旁邊放著一台小機器的桌子前。

“頭放上麵。”機器上有個小托槽,陳寂聽醫生的話,把下巴抵在了托槽上。

“轉一下眼睛。”醫生說。

陳寂想轉動眼睛,卻發現眼珠是僵硬的,當她看向兩側時,整個眼睛就會劇烈地疼。

“轉眼睛,聽不明白話嗎?”醫生擰眉衝她喊道。

“醫生,我轉不動,轉了會疼。”陳寂解釋說。

醫生沉默了片刻,從小桌子前站起了身,問和她一起進來的護士道:“你是家屬是吧?”

護士姐姐嗯了一聲。

“讓她去拍個CT看看情況,然後去辦住院。”

陳寂有些心慌,起身問:“醫生,拍CT是看什麽的?我隻是眼睛有問題,也需要住院嗎?”

“不拍CT怎麽知道裏麵長沒長東西啊?”醫生語氣不耐煩,把病曆本遞給了護士姐姐。

長東西。

陳寂在聽到這句話時,心裏咯噔一聲。從小到大,除了感冒發燒之外,她還沒有生過別的病。她理解的“長東西”的意思是,她得的可能是需要開刀動手術的那種病,是治不好的那種病。

護士姐姐喊了她一聲,隔著擁擠的人群把她帶了出去。

“姐姐,我這個病……很嚴重嗎?”她喉嚨發澀,輕聲詢問。

“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這個科室的。”護士姐姐頭也沒回。

“那我們現在去做CT嗎?”

“先交費,交完費你自己去做,我還有別的工作呢,沒空陪你。”

陳寂沉默下來,沒再說話。

陳寂獨自去CT室做完了檢查,報告單顯示的結果被醫生診斷為眼眶蜂窩組織炎。治療這個病不需要開刀手術,卻仍舊需要住院觀察,進行係統的保守治療,治療方式是每天打針輸入含有激素成分的消炎藥物,治療周期為一周左右。醫生開具完診斷單後,護士姐姐帶她去住院樓辦理了住院手續。

醫院床位緊張,住院部的姐姐說,眼科病房目前找不到空的床位。後來,陳寂被安排到了心內科一間空著的雙人病房內。之前住在陳寂所在床位上的病患剛出院不久,而這個病房中的另一個病患,在淩晨剛剛因為心髒病突發搶救無效而去世。

深夜,陳寂獨自躺在潮濕悶熱的病房裏,眼淚順著臉頰一滴滴滑落下來,不知不覺間洇透了枕巾。

那個蟬鳴聒噪的夏天,本該是她最幸運的一個夏天。

那個夏天,她以全市第三名的中考分數考上市實驗。

可是那個夏天,也真的好難過。

好難過,陌生城市的空曠病房裏,隻有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