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兩個世界交疊在一起

隔天上午,體活課開始前,陳寂去年級組辦公室交生物作業,注意到一位陌生的老奶奶正坐在辦公室裏和周圍的幾個老師一起聊天。聽她們的言談,這位奶奶應該是退休前在市實驗任教過的一位老教師。

陳寂敲門走進辦公室,剛把生物作業交給尤萍,就看見坐在尤萍對麵的趙雅淑向她招了招手。

“待會兒體活課別去上了,幫我幹點活。”趙雅淑說著站了起來,拿起放在辦公桌上的鑰匙,轉身打開了身後儲物櫃推拉門的門鎖。

“這周末的數學作業卷,每班三十份,你幫我整理出來。”趙雅淑指了指自己左側辦公桌上的空位,“這個座位今天沒人,你坐這兒弄就行。”

陳寂點頭說好,轉身去櫃子裏把全部卷子搬到了辦公桌上,然後坐在桌前開始認真整理。

“您外孫可真行,這周作文課我寫要求的時候,忘加上‘體裁不限,詩歌除外’了,結果他就真給我交上來首詩。”一位老師突然開口和老奶奶說。

老奶奶眉目慈藹,笑眯眯地問:“寫得怎麽樣?”

“寫得挺不錯,我把詩給留下了,找機會給他發表。”

“還有呢,您的寶貝外孫,說學校裏的流浪貓全是他養的,這事兒您知道吧?”

陳寂整理卷子的動作猛地一頓,抬起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這才注意到說話的人是高二十六班的班主任方茵。

原來這個慈祥的老奶奶,是林驚野的姥姥。

“我班男生都怕他,某些平時打架惹事和刺頭似的,恨不得在校園裏橫著走,一遇見流浪貓倒慫了,大老遠就躲。”方茵接著說道。

“他心腸軟,見不得別人對小動物不好。”姥姥耐心解釋。

“隨您了唄。”方茵笑著調侃,“有文采隨您,心腸軟也隨您。”

姥姥連忙辯解:“他那跋扈勁兒可不隨我啊。”

辦公室裏一陣笑聲響起,陳寂垂眸整理著手上的試卷,睫毛輕輕顫了顫,唇角的弧度也跟著彎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明白,為什麽林驚野可以成長為一個這麽好的少年。

雖然從一出生就有很嚴重的病,雖然從小父母就不在身邊,可他有一個很好的姥姥,讓他能夠在濃厚愛意的滋養下平安順利地長大。

真好。

當她感受到她的少年一直是被善待和關愛著的,她的心裏有說不出的溫暖。

在她的認知裏,愛是饋贈,是禮物,是可以兌換成所有美好心情感受的東西。

她希望他可以永遠被無盡愛意簇擁包圍,將收到的愛意兌換成每一天的開心。

然後用這些開心,去抵擋生病帶來的那些不開心。

四周起伏的笑聲漸漸散去,清脆響亮的下課鈴聲驟然響了起來。

姥姥笑著起身說:“你們接著忙吧,我去看一眼小野,然後就回去了。”

她剛站起來,雙腿忽然僵住不能動彈,疼得倒抽一口涼氣,眼看著就要站不住。

“您沒事吧?韓姐?”周圍幾個老師馬上圍過去扶住姥姥,焦急詢問道,“腿怎麽了?”

“找醫務室的醫生過來看看?”一個老師提議道。

陳寂連忙放下筆,快步跑了過去,在姥姥麵前蹲下來說:“老師,我幫您按一下,應該能好一點。”

趙雅淑在一旁阻止她:“你會嗎?”

“我以前和家那邊的中醫學過一些按摩方法。”她說。

趙雅淑欲言又止,姥姥卻用溫弱的聲音答應道:“行,謝謝你,小姑娘。”

陳寂努力回憶著奶奶小腿抽筋時中醫院的醫生給奶奶按摩的手法,找準穴位,伸手幫姥姥按了起來。哪個穴位重,哪個穴位輕,醫生曾經耐心細致地給她講解過。陳寂手法嫻熟,動作沉穩有力,按了幾分鍾後,抬起頭問:“您感覺好點了嗎?”

姥姥點頭,眉開眼笑地說:“好多了,不怎麽疼了,謝謝你。”

陳寂這才站起身,揉了揉發酸的胳膊,笑笑說:“不客氣,老師。”

姥姥認真打量她,側頭問趙雅淑:“這是你們班的學生?”

趙雅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嗯,我們班的。”

“你叫什麽名字?”姥姥問她。

“陳寂,寂靜的寂。”陳寂答道。

“陳寂……”姥姥笑著念著她的名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誇讚她道,“小姑娘真不錯。”

陳寂臉頰泛上紅暈,微微垂下頭,心裏甜蜜蜜的,溫暖又沉甸。

姥姥話音剛落,辦公室門口就傳來了一聲:“媽!”

“司機在校門口等著呢,我讓小野送您出校門,您趕緊回去歇會兒。”韓校長站在門口催促說道。

小野,原來長輩們都是這樣稱呼他的。陳寂想著,聽見姥姥對辦公室的老師們說:“那我走了。”

老師們紛紛向姥姥道別,臨走前,姥姥笑盈盈地看了陳寂一眼,朝她揮了揮手。

陳寂笑了,也對姥姥揮了揮手。

她回到辦公桌前,用最快的速度把剩下的卷子整理完畢,然後一路小跑,飛快地跑出了辦公室,跑到大廳走廊的玻璃窗前。她雙臂趴在窗台上,微微踮起腳尖,探著頭俯身朝樓下望了過去。深秋鋪滿紅葉的校園裏,林驚野恰好扶著姥姥走出了教學樓,正陪她一起慢慢地往學校大門口走。

天氣轉涼,有幹冽的冷風卷地而過,陳寂看到林驚野一直緊緊握著姥姥的手,把她細瘦孱弱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溫熱寬大的掌心裏。

少年的頭發有些長了,額前幾根漆黑碎發微微遮了眼,奶奶伸手要幫他整理,他躬下身,雙手扶著膝蓋乖乖讓奶奶撥弄,耐心地聽奶奶囑咐他及時剪頭發。

正午陽光熾烈,陳寂獨自站在教學樓走廊的窗台前,靜靜遙望著眼前的一幕,仿佛在觀賞一幅流動的畫。

這些與她不相幹的,他和親人之間相處的溫馨時刻,好像也緊緊包裹住了她,給她的心上傳來了暖意。

他就像蒼白世界裏一個彩色的發光體,散發著灼熱的溫度,讓她忍不住想要去觸碰和靠近。

生活總喜歡將殘酷和冷漠呈現在她的眼前,是他用自己的每一次行動,親自將生活隱匿起來的善良、溫柔與善意剝離出來給她看。

是他讓她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太多雖然她還未曾見到,卻真實存在的美好。

她凝望著他的身影,目光愈發溫柔,手指隔著玻璃,用指尖輕輕去觸碰他的臉頰,一點點描摹他的輪廓。

我最喜歡、最喜歡的小野同學。

請你一定要一生一世都平安快樂。

陳寂正看得出神,突然注意到他側過耳朵聽姥姥說了些什麽,然後抬起了頭,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她的表情和動作同時一僵,目光還沒來得及躲避,就和他投來的視線不偏不倚撞了個正著。

他看到了她,驀地笑了起來,朝她高高地揮起了手。

少年明亮燦爛的笑容猝不及防融化在她的指尖,陳寂的眼睛燙燙的,心裏也暖得不行。她的唇角揚了起來,輕輕彎起的眉眼被暖陽染上了橙黃色的光。

“我走啦!”林驚野伸手指了指校門口說。

陳寂怔怔點頭,手掌仍舊貼合在玻璃窗上,目送著他轉過身離去,視線一直緊緊追隨在他落滿陽光的背影上,怎麽都舍不得移開。

眼睛蒙了水霧,窗外的景象看不真切,朦朧視野裏隻剩下一團模糊晃動的明亮日光。

日光再亮,也抵不過他亮。

她喜歡的少年,比此刻正午熾烈的陽光更加耀眼明亮。

周五下午,學校通知所有年級利用最後兩節自習課的時間進行大掃除,每個班還需要完成新學期的板報設計,學生會成員會在檢查掃除情況時對各班級板報的完成效果進行評比。

“咱班有會畫板報的嗎?”女班長站在講台上問。

“沒——有——”教室內靜默片刻後,最後排幾個男生扯著嗓子喊。

“那有誰自願想畫嗎?”女班長接著問道。

“我……”易南舉手站起來,聲音很小地說,“我想試試。”

“他哆嗦什麽啊?”後排男生指著易南笑道。

“不會畫的人把嘴閉上。”女班長冷著臉瞪了男生一眼,走下講台對易南說,“你來畫吧。”

掃除任務是按座位進行分配的,陳寂和高莎被分到了同一組,任務是擦教室前後的兩塊黑板。

高莎拿起抹布獨自走上了講台,陳寂找了塊抹布,轉身走到了教室的最後一排。

陳寂站在黑板前擦了一會兒,注意到易南抱著一盒粉筆從自己身後走了過來。

“需要幫忙嗎?”易南問她。

陳寂搖頭,笑笑說:“不用了。”

“前半扇我馬上就擦完了,你先畫著,不然時間來不及。”她補充說。

“好。”

前半扇黑板很快被陳寂擦幹,易南站在她身側,拿起淡粉色的粉筆,在黑板的左下角畫下了一朵花。

“你覺得還可以嗎?”他轉頭問陳寂。

“嗯,好看。”陳寂誠懇誇讚,好奇地問他,“你以前學過畫畫?”

易南笑容靦腆,連忙搖了搖頭說:“沒有。”

“我爸媽比較看重學習成績,覺得畫畫是不務正業,不同意讓我學。不過我很喜歡,所以會自己偷偷地畫,不讓他們發現。”

他指著自己剛畫完的那朵花說:“這是以前驚野哥教我畫的,他知道我喜歡,經常找機會教我畫。”

“他會畫畫?”陳寂驚訝問。

“嗯.”易南驕傲點頭,“他的畫還在我們初中的藝術節上拿過獎呢。”

“咱們班這次板報的主題,我也是從他的那幅畫裏得到的靈感。”

“主題是什麽?”陳寂問。

易南說:“春天。”

“在那幅畫裏,左邊是風雪、枯樹和結冰的河流,右邊是陽光,花草,和流淌的小溪。”

“不過驚野哥在枯枝上畫了嫩芽,在寒冰上畫了裂縫,而且把右邊的色彩全部暈染到了左邊。”

“看上去就像是冬天醞釀了春天,連冬雪都變成了春雪。”

陳寂聽著,漸漸有些失神。

是誰的人生總在凜冽寒冬,執著醞釀著遲來的春日,隻期盼終有那麽一天,和暖春光可以將漫天冰雪盡數消融。

“加油。”陳寂看向易南,目光溫和純淨,“你畫得很好,一定要堅持下去。”

“謝謝,我會的。”易南笑著重重點頭。

廣播通知畫完板報的班級在掃除結束後進行自由活動,學生會幹部負責去每間教室對掃除情況進行檢查。班上的同學們一哄而散,男生們勾肩搭背往操場上跑,女生們三五成群挽著胳膊去花壇的樹蔭下乘涼聊天。陳寂在出門前帶上了生物筆記和卷子,獨自走到夫子像旁邊的涼亭裏,在石凳上坐下來做題。

一道陰影突然籠罩下來,陳寂抬頭,看見林驚野站在她旁邊,正低著頭認真地看她的生物筆記和卷子。

“你怎麽來了?”陳寂臉頰驟然一陣發燙,心跳的頻率也不自覺加快了許多。

“不是自由活動嗎?我來散會兒步。”

“你們班的板報畫完了?”他問。

“嗯。”

“畫的什麽主題?”

“春天。”陳寂答道。

“易南到底是有多喜歡我那幅畫。”林驚野無奈笑了起來,“他初中三年畫的板報,主題一直都是這個。”

陳寂心裏微微酸澀,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她忽然很羨慕易南,羨慕他在初中時就認識了林驚野。

她開始忍不住去想,如果她也能和林驚野讀同一所初中,是不是在過去的三年裏,她就不會過得那麽孤單難過。不過轉念一想,現在和他相遇其實也並不晚

畢竟未來,他們還有很多很多年。

即便來遲,她還是有幸遇見了她的春日。

林驚野注意到她在筆記上寫過的課代表工作注意事項,抬眼驚訝問:“你是你們班生物課代表?”

陳寂點了點頭。

“挺厲害啊。”林驚野笑著感歎,笑容明亮刺眼,陳寂匆忙避開眼神,垂下頭去看試卷。

“高一的生物題,我看看我還會不會做。”

“嗯。”陳寂應了聲,筆尖停頓在紙麵上,久久沒動一下。被他這樣盯著,她突然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筆。

“怎麽不接著寫了?”他問。

陳寂臉頰依舊很燙,撒謊說:“這道題不太會。”

“我看看。”林驚野拿過試卷,讀了一遍題目說,“把筆給我,我給你寫一下步驟。”

陳寂把筆遞給他,把麵前的演算紙往他身前推了推。落日的餘暉打在少年輪廓清晰的側臉上,他手指潔白細長,骨節分明,低頭做題的時候,漆黑濃密的眼睫壓下來,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暗影。

陳寂側頭看著他,愣愣出了神。

“寫完了,你看看。”林驚野放下筆,把演算紙推到她麵前說。

“嗯,好……謝謝學長。”

林驚野噗嗤笑了:“叫我全名行嗎?學妹?”

陳寂也笑了:“好。”

陳寂說完,下意識地把這頁紙從草稿本上輕輕撕了下來。

“這個題型我不太會,想把它夾到筆記裏,留著以後看。”她回過神後,連忙解釋說。

林驚野卻接過了紙,再次拿起筆,在草稿紙的上方寫下了“周測卷第15題,林驚野”這樣一行字。

“我把我的名字寫在上麵,這樣便於區分,不容易丟。”

“謝謝。”陳寂向他道謝,視線不自覺停留在了草稿紙上一排雋秀有力的水筆字上。

他寫字是真的很好看。

雖然她喜歡他並不是因為他寫字好看,可她卻不得不承認,這簡短尋常的一排字偏偏再次印證了他的優秀,加深了她對他的喜歡。

“不客氣。”他說,“對了,昨天我姥姥和我誇你了,說你一看就是當醫生的料。”

“我問她,您一個教語文的,還能看出來人家是當醫生的料?”

“她說你看著文文靜靜的,骨子裏有一種臨危不亂的冷靜勁兒。其實向聰被卡住那次我也有這種感覺,覺得你未來肯定會成為一名特別優秀的醫生。”

“有些人生來就是要實現夢想的,你相不相信?”少年笑著問她,語氣堅定無比。

陳寂睫毛顫了顫,指尖下意識在眼前生物試卷的邊緣處輕輕摩挲了幾下,心中一片柔軟滾燙。

“對了,未來學醫的話,你想考哪個大學?醫科大?還是北大醫學部?”他接著問。

“我……還沒想好,你呢?”

“北師或者R大吧,我挺想去北京的。”他說。

“野哥!原來你在這兒呢!”一個男生突然急喘著氣朝他們跑了過來,“路昊宇在咱班找碴呢,非說我畫的板報不合格。”

“你趕緊去給我主持公道。”

“行。”林驚野抬頭對她說,“那我先走了。”

陳寂點頭,向他揮手道別。在他轉身離開後,她小心翼翼地把躺在桌上的黑色水筆拿了起來,筆身被他握過的地方還留有餘溫,少年動筆認真做題的樣子再次清晰浮現在了她的眼前。

剛剛他說,有些人生來就是要實現夢想的,問她相不相信。

剛剛他還說,他想去北京。

北京。

曾經的陳寂,心裏唯一的所願所想,不過是逃離那個讓她感覺到不開心的家,然後找一個城市獨自生活,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成為一名很好的醫生。

如今她的夢想不但沒有改變,反而因為他的肯定和鼓勵變得更加鮮亮生動起來。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的她好像突然變得有些貪心,突然不再甘心於獨自去往遠方,獨自去實現夢想。

雖然她心裏明白,每個人都是有屬於自己的路要走的。

她知道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需要獨自完成每一次的人生選擇,獨自生活在自己人生的運行軌跡裏。

然而這一次,她卻萬分貪心地希望,自己未來生活的世界,和林驚野未來生活的世界,可以永遠有那麽一處地方,重疊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