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自序

這是出版於20世紀末的一部書稿。帶著那個時代的氣息,又有著個人的青春懷想夾雜其間。今天看,一切不足和收獲,不僅是個人的問題,也是那個時代的問題。要是按照今天的想法過多修改,那就失去其應有的意義了。

20世紀這一百年,是中國社會激烈變遷的時代,也是現代中國神話學從誕生發展到不斷覺醒的一段曆程。我是曆史學博士,該書又是在以神話研究為主體的博士論文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所以,就像書的初版題名《神話與中國社會》,我的研究是從曆史的、社會的視角,重視文獻史實與田野事實,這是一個基本前提。同時,我又出自文藝理論、文學批評史之門,研究有強調理論前提的習慣,但又不太喜歡過多的重複,所以確立理論的基礎也是我要思考的問題。

20世紀末,中國社會的各類思潮風起雲湧,神話學參與其中,情緒亢奮。對20世紀前期神話學的參與者魯迅、顧頡剛、郭沫若、茅盾、聞一多這些文化大師來說,神話學仿佛是一個副業,隨便弄弄就很有影響力,但是這也正是他們成長的前提之一。那時他們都是青年,神話研究為他們鑄就了強大的基石,幫助他們在不同的領域取得了傑出的成就。20世紀後期的神話學家大都更加專業,神話學多是自己安身立命的飯碗。當時我們有些擔心,弄不好就成了庸庸碌碌的人,把本就有些邊緣化的神話學弄得更加不堪。

吳澤先生經常有句話掛在嘴邊:書生氣的書呆子是理解不了秦皇漢武的。我想,假如連秦皇漢武都沒有很好了解過,那就連書生氣的解讀也做不出來,因此我對於秦皇漢武的本紀比較用心。後來我覺得秦皇漢武他們才是像樣的神話學家!這也就有了自己對於神話的基本定義基礎:神話是建立或摧毀某種秩序的神秘輿論。神話對中國社會很重要,對整個中國曆史也很重要。神話的核心是文化認同問題。因此,本書關注的是主流的神話、主流的社會衝突,到最後形成了一以貫之的中華神話的構建與認同問題。國家與地域、國家與族群、國家與階級,這些大的文化衝突與交融的神話呈現,可謂波瀾壯闊,所以在我的心中根本不存在中國神話是零星碎片的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該如何理解博大的神話係統。

中國20世紀文史兩派的神話研究各有特點。曆史派的研究一開始喜歡把曆史神話化,說這個曆史人物是個神,那個曆史人物是個仙,否定三皇五帝。抗戰爆發後,他們基本就不怎麽說了。他們像建築師一樣,將神話的碎片收集起來,構建原始社會的曆史,構建傳說時代的曆史。神話是他們的磚頭木材,是他們構建曆史大廈的材料。這些材料的真實性被描述為反映了曆史的真實結構,跟事實真假無關。無論社神靈還是不靈,至少社神祭祀反映土地占有關係是真實的。

文學派的研究則不管這些,他們就是覺得中國神話太零散了,不夠氣勢磅礴。但是中國神話有英雄主義精神、浪漫主義情懷,反映了人們的情感願望,而那些誇張想象的修辭挺好。神話在文學派那裏仿佛是一麵鏡子,反映了古代人們的生活,與自然鬥爭,與統治者鬥爭,還有美好愛情什麽的。他們注重文獻,從中發掘出很多具有認同感的神話敘事案例。

後來人類學、民俗學派的神話研究者搜集很多的口頭神話,這是其最大的貢獻。他們同時引進來的圖騰、氏族、儀式、性禁忌等概念,豐富了研究話題。

但是,在曆史學那裏,神話似乎就是為原始和野蠻社會形態構造而生;在文學那裏,神話就是為浪漫主義和想象而生;在人類學、民俗學那裏,神話就是為了某種理論和話題而生。神話感覺就像小小的木楔,是墊桌子腳的。這是我們一直困惑的問題。那麽多學科都會關注神話學,除了前麵列出來的曆史學、文學、人類學、民俗學,還有宗教學、民族學、心理學、藝術學,甚至還有哲學,這些學科都來神話學圈地,但是神話學卻有點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似乎中外皆如此。這太令人無語了。

當時我們覺得可能也解決不了太多的問題,隻是認為:神話並不主要是反映社會的一個記錄係統,它應該是社會本身的構成係統。社會的構架需要一個支持係統,神話是這個支持係統的核心。當然,支持係統也可以理解為社會的構架本身。這個觀念是我寫作該書的核心問題。所以我們便不可能涉及社會的方方麵麵的問題,但是真的就努力涉及了社會的核心問題。這就是一個社會的核心價值及其神聖敘事。神話內在於社會的結構中,神話編製在社會與文化的譜係中。這是我們對神話學主體地位的一次冊封,一次主體弘揚嚐試。

神話與曆史真實的問題,是神話研究與曆史研究都要麵對的重要問題,也是公眾關心的重要問題。通過神話研究曆史,前輩學者都曾經付出過努力。無論是茅盾等早期神話學研究者對於“神話曆史化”觀點的介紹和解釋,還是徐旭生對於傳說時代的曆史建構,郭沫若、呂振羽、吳澤諸位先生通過神話建構古代社會形態演變,這都是在通過神話研究曆史。而馬克思、恩格斯通過神話洞察原始社會變遷的經典案例,也給我們多方麵的啟示。國外也有神話曆史的研究派係,這些研究也在中國引發反響。這些研究,各有取向,但基本上是認為神話具有曆史價值,不是曆史的本質呈現就是曆史的符號,基本上是一種反映型的研究,把神話視為特定曆史的記錄體係的研究。

我們怎麽看待神話與曆史的真實關係呢?

我們認為神話的真實首先表現為情感的真實。神話是情感與信仰的產物,其間表現了神聖感情,是神話的基本真實底色。比如對於祖先神,對於圖騰神。這種崇敬之情,在神話的字裏行間,在神的塑像畫像中,在神話的敘事與儀式中,都得到了非常直觀的呈現。所以我們說神話體現的是特定時代開始的並長期傳承的情感。這些情感在儀式的傳承中不斷強化,融入民眾的文化血液之中。

神話的真實還表現為真實的願望,真實的理想。神話表達的是偉大夢想,體現出人的創造性與想象力。飛向月球是我們的願望,長生不老是我們的願望,神話以大量的敘事向我們展示了古人的內心渴望,這都是非常真實的。這是人類克服時空障礙的美麗想象,是對於生命執著的愛的想象,所以這種願望是真實的。神話同時還表達人們的社會理想,希望擁有強大的能力與能量,希望人能夠戰勝自然,包括畏懼自然,這都很真實。神話希望有美好的社會,希望人們有戰勝邪惡的能力。所以,英雄的神話,聖人的神話,都是人們內心的真實理想,期待想象理想的伊甸園。馬克思將希臘神話稱為人類童年的產物,具有永久的魅力,就是因為其童年的純真。當然神話作為人類曆史的記錄係統,有些也是真實曆史的記錄,如災難,如戰爭。正是這些實錄,彰顯出對理想的渴望。

神話的最大真實,還是如我們前述的,神話是一種真實的社會結構,它是曆朝曆代社會的意識形態和支持係統,也是民眾的精神世界的真實呈現。所以,一個時代的神話,展示了一個時代的社會圖景與精神圖景。曆史的長河中,這些神話持續傳承,這樣就構成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地區的共同敘事,形成共同的文化理想與共同情感。從這個層麵看,神話是完全真實的民族與國家的精神曆史。所以,我們不能因為神話敘事中的神奇甚至是怪誕的場景便否定神話的真實曆史的麵貌。

本書的核心問題是神話作為社會結構的譜係構成,是社會的支持係統。所以我們說,神話是社會的記錄係統,更是社會的運作係統,是社會的支持體係,與社會是渾然一體的。神話的獨立性表現在特定社會背景消失了,神話還在呈現其功能,依然富有活力。這就是神話超越社會,超越曆史的地方。

神話因為在時間表述上將未來壓縮在過去的敘事中,因此具有未來性,理想性,對於各個時代都有其適應性與應變性。這可能就是幾千年來神話看起來沒有大的變化的秘密所在。神話對於社會文化的支持,將長期持續,走向永遠。

為何最終選擇了神話的對立與矛盾作為考察神話的立足點呢?這不隻是受到法國結構主義神話學家列維-斯特勞斯(Levi-Strauss)的影響,也受美國人類學家弗朗茲·博厄斯(Franz Baos)的神話文本分析方法的影響,但更重要的還是接受《淮南子》《春秋繁露》這些古籍的神話價值觀,以及上古時期相關的信仰與敘事影響,覺得陰陽二神說不是空穴來風。神的對立統一與神話的對立統一是相關聯的。統一來自對立,來自矛盾。神話是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矛盾的產物,也是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矛盾的解決方案。神話的認同性促進了民族與國家的文化力量的增長。

顯然,我們對於神話的功能有很高的期待,期待其在中華民族崛起的過程中有較大的作為,這就有後來的上海“中華創世神話過程”中的多項努力與成果。我們也有神話理論的進一步拓展,如神話敘事、神話譜係問題的討論,將這些話語擴展開去,並有國際化的努力。

神話是中國夢的最初形態,也是最高形態。我國“嫦娥”係列月球車、“祝融號”火星車,以及“羲和號”太陽探測衛星,都是神話的符號加持,而“火神山”“雷神山”參與抗疫偉大鬥爭,也是人類曆史上中國神話學的壯舉。

我們更大的期待是,神話學可以獲得與它的實際地位相稱的學科待遇。這有待神話研究者群體的努力,神話學不是任何學科的附庸。神話學是社會的主體、人的精神的主體,也是學科的主體。所以,我們應該將神話學從其他學科中解放出來,但首先要將其在社會中的主體地位重建起來。

2022年10月11日

於海上南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