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冤家路窄

這絕不是一隻人的眼睛,瞳孔巨大,幾乎布滿了整個眼窩。

我掩住嘴低叫一聲,那眼睛就消失不見了。

我驚魂未定地坐在木桶裏,總覺得那眼神似曾相識。

忽然,我想到了一個畫麵——

小王爺成瑜居高臨下地站著,氣勢凜凜;而他肩上的那隻怪鳥,虎視眈眈地盯著我。

對,就是怪鳥的眼睛!

可是,又好像有哪裏不一樣。

我仔細地想了想,啄我的那一隻,眼睛似乎是藍色的。

那麽這一隻,究竟是不是小王爺派來監視我的?

我的心亂了,草草地擦幹身子,抹上藥粉,鑽入了被鋪。

整個晚上都無法入眠,腦子裏亂糟糟的。直至快天亮時,才淺淺地睡去。

可是一入夢,腦海裏出現的又是成瑜那張陰魂不散的臉,以及他**的身子,暴力的動作。

我一下子被驚醒,再無睡意。一摸,枕頭床鋪全濕了,都是汗。索性起床,換上幹淨的衣裳。

過了一會兒,官驛的下人端來早餐,是一碗粥,一個鹹鴨蛋,一根扭黃瓜,還有個白菜盒子。

簡單樸素,是當今聖上的意思。所有入京覲見的官員,皆食此四樣,偶爾或有變化,不離其宗。

之前娘親與妹妹總是諸多抱怨,此次倒是安分得緊。

用完早膳我們一直等著爹爹和洛伯伯回來,其間,娘一度想要跟我解釋。我取來兩團棉花,塞上了耳朵。

終於,爹爹回來了。

我問他:“怎麽隻你一人?”

爹爹撫了撫袖,歎息道:“洛鳴兄在北陵王麵前為我們擔保,承擔了所有的罪責,護住了我們一家。隻是不知,北陵王會如何處置他。”

娘親聽後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悠悠地說:“老爺,我聽您說起過,這洛大人與北陵王年輕的時候,似乎有過一段交情。北陵王念著舊日情分,也不該重罰洛大人。且咱們月月隻是被人陷害,成了出頭之鳥,北陵王真要算賬,也得找那幕後之人。所以,你就不用擔心了。”

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婦人之見!這官場上的事兒,刀光劍影,招招致命,哪來什麽舊情可講?你以為,北陵王是怎麽當上異姓王的?靠仁慈?靠情分?”

娘親無言反駁,閉上了嘴。

月月抓著爹爹的袖子道:“爹,那我們呢?洛伯伯攬下了所有,他還能做知府嗎?您這個師爺,還能繼續當嗎?”

爹輕輕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你闖出如此彌天大禍,還妄想爹能繼續留在洛兄身邊?還不趕快收拾東西,速速回鄉。爹這一輩子,永遠都不能再與官場有任何牽扯。這是洛兄的意思,也是王爺的意思。”

娘輕聲嘀咕:“幫人幫到底,洛大人未免也太不講義氣。”

爹猛地一記眼刀飛過去,用從未有過的嚴厲語氣嗬斥娘親:“你再說一句!”

娘親被嚇得一哆嗦。

在爹的命令下,我們迅速收拾東西,上了馬車。

也不知過了多少日的舟車勞頓,蒲縣終於到了。

老家還在,隻是稍顯破舊。還好爹這些年有些積蓄,找人修繕翻新了一下。

看著爹過上了平靜安穩的日子,我留書一封離開了這個家。

因為我不知道怎樣去麵對娘親以及妹妹。

每當看見她們二人偽善的臉,我就會想起那痛苦的一夜。我更加無法確定,這樣的事會不會有第二次。

人一旦輕易原諒,就會被人拿捏住底線。而她們又是我的至親,我無法傷害隻能逃離。

我拿了點錢,背好行囊,喬裝打扮成男子,一路艱辛來到了另一個縣城。

這裏的知縣,名叫沈博,是爹爹的學生,也是我青梅竹馬的師兄。

以前未入仕途的時候,他就說:“年年,等我考上功名,我就著人抬了花轎,前來娶你。”

我看著杏花樹下他真誠的臉,笑著說:“好呀,到時師兄不要賴賬。”

他刮了刮我的鼻子,說:“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再說,我怎麽舍得把你讓給別人。”

那一年,我十五歲。

那一刻,我心動了。

我永遠都無法忘記,他說這話時眼裏熠熠的光。滿院落花,都不及他笑靨溫柔。

半年後,他考中了進士,受朝廷重用,來到亭縣當了父母官。

到如今,也才一個年頭。

其間,他給我寫過信,說新官上任,諸事繁雜,等過了這一段兒,就前來下聘。

可是還沒等他來,便出了這樣的事。

我沒顏麵見他。

可除了他,我不知道還能投靠誰。

心底隱隱有著一絲期許——或許,他不介意呢。

按照鄉裏媒婆的說法,破了身子的女人想要找個好夫婿,那是異想天開。可我不認命,我想要追尋屬於自己的幸福。

如果不試一試,我會抱憾終身。

在銀錢即將用完的時候,我來到了亭縣縣衙麵前。抱著包袱,坐在路邊的台階上等。

這一等,不小心睡著了。

直至有人喚我,我才慢慢地醒來,睜開眼睛一看,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師兄嗎?

這一路曆盡坎坷,我都咬牙過來了,卻在看見沈博那張熟悉的臉時,淚如泉湧。

我像小時候一樣撲進他的懷裏,喊他:“師兄。”

沈博揉了揉我雞窩狀的頭發,說:“走,我帶你去買身衣裳。”

我洗了澡,換上他買的新衣,等出來時,桌上擺著一碗雞絲麵。

他看著我吃完,才問:“年年,你這般狼狽,是家中出事了嗎?”

我點點頭,含糊道:“這次我爹入京,不小心得罪了權貴,被罰回蒲縣老家,永遠都不能再當師爺了。”

他感歎:“官場路不好走,浮沉是常有之事。或許回鄉安享晚年,是命運對老師的厚愛。”

他說話極緩,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我垂首聽著,連日來的緊張與恐懼一掃而盡。

我住進了縣衙後麵的宅子裏,與一個頭發半白的婆婆一起,給師兄做飯、洗衣。

衙役們當值的時候,替他們打掃屋子。

師兄老說:“年年,我不需要你為我做這些。”

我說:“那我也不能白吃白住。”

他調笑著說:“你早晚都是我的夫人,何來白吃白住一說。最近朝廷事多,我無暇出遠門,等忙完這一陣,就去找老師求娶你。”

我心裏又甜蜜又忐忑。總想找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他我的遭遇,可話到嘴邊,又開不了口。

幸福越近,就越怕失去。

有一回我拿了個話本試探他,裏頭講的是一大家閨秀出門上香,不小心被匪徒擄走,過了一夜,匪徒拿到了贖金,才將閨秀放回來。

與她有著婚約的那個公子嫌她不潔,當著街坊鄰居的麵兒撕毀了婚約。閨秀一時想不開,跳井自盡了。

沈博聽了,皺眉道:“江年年,你怎麽看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說:“太閑了,在屋裏找到的,還以為是你怕我悶,特意替我買來。”

他道:“才不是我,估計是衙裏的兄弟為感謝你,搜羅來的小玩意兒。”

我追問道:“換了是你,你會怎麽做?”

他不假思索道:“這公子也未免太小人,我不屑講他。”

他的話給了我很大的信心。

我決定做一件衣裳答謝他。

等到衣裳做好的時候,再告訴他一切。

衣裳做到一半,某日,沈博前來找我。

他高興地對我說:“年年,我接到密信,近日京城有大官要來亭縣辦案,師兄立功的機會來啦!或許,能更上一層樓。”

京城?大官?

聽到這兩個詞,我心髒一抽。

他察覺到我的不適,問:“怎麽了?”

我笑笑,假裝不經意地道:“大官?多大的官?”

他回答道:“是巡按禦史,又稱按台。論品階,算不上大官,與我一樣,屬正七品。但巡按乃是代天子巡狩,各州、府、縣官員皆得聽其行事。大事可奏請聖上裁決,小事即時處理,事權頗重,人人敬畏。”

原來是巡按,我放下了心。以成瑜的身份,怎麽可能屈尊成為一名七品官員?更不可能來這窮鄉僻壤之地。

沈博又道:“信中說,巡按本次前來,還帶上了女眷。我尋思著,巡按的女眷,定有大家風範,不可輕慢。而我的身邊,女子飽讀詩書、鵠峙鸞停之選,唯有你。所以我想著……”

“讓我去陪巡按大人的女眷說話聊天解悶兒,以及帶她去賞遍亭縣美景,對不對?”

他習慣性地刮了刮我的鼻子道:“數你最機靈。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我爽快道:“包在我身上!”

此時的我,隻覺前路寬闊。閉上眼,盡是鳥語花香。

所以當我睜開眼睛看見所謂的巡按大人的那一刹那,幾乎反應不及。

隻覺得全身血液逆流,於瞬間凍成了一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