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食腐動物

在曹洵亦撥通120之前,何畏按住了他的手。

“他已經死了。”何畏說。

庫房的地板上倒了一張凳子,周小亮掛在天花板上,兩條腿來回晃**。曹洵亦呆呆地望著他,好一陣沒有說話,直到風吹進來,吹得周小亮瘦弱的身子來回晃悠,帶著天花板上的鋼筋也吱吱呀呀地響。

“死了也要叫救護車來啊!難道就這麽放著不管?”

何畏沒有鬆手:“救護車來了,你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說我弟弟上吊自殺了。”說出“弟弟”兩個字,他心裏一疼。

“你要這麽說,他就白死了。”

曹洵亦盯著何畏,嘴唇動了動,又沉默了。

“周小亮為什麽來找你?”

曹洵亦看著周小亮——仿佛看一條正在風幹的魚。“他要我替他活著,要我照顧他的孩子,全是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他怎麽想的!”

“做到第一點不難,他在這個房子消失,你從這個房子出去就行,但你拿什麽照顧他的孩子呢,你有錢嗎?”

“我有沒有錢你還不知道?”

“他為什麽要講他師父騙保的事,你想過嗎?”

曹洵亦想了一會兒,心裏隱約有一個答案,可又覺得太巧合、太荒誕,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

“隻有一種騙局不會被拆穿——那就是來真的。他拿自己的命投保,就是為了讓你有本錢坐上牌桌,你贏得越多,賠給他的保險金才會越多。”

“你以為保險公司是傻子嗎,自殺也賠?”

“他賭的不是保險公司,是你。”

曹洵亦冷笑。

“還沒明白嗎?沒有人知道你有一個雙胞胎弟弟,隻要我們不說,別人都會以為是你上吊自殺了。在他們眼中,這事就會變成,一個落魄畫家,受了節目組的設計,又被掌握話語權的人侮辱,再挨了一輪網絡暴力之後,自殺,死了。”

曹洵亦向後退了一步。

何畏沒理會他眼神裏的敵意:“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後才出名嗎?畫家就不說了,你都熟。文學界的,卡夫卡、艾米莉·狄金森[1],寫《白鯨》的那個赫爾曼·梅爾維爾[2],還有娛樂圈那些歌星、演員,人一死,評價、地位馬上躥好幾個檔次。為什麽?第一,死亡是一種傳播手段,你死了,所有人都會認識你,不認識也要假裝認識;第二,死者為大,除非是罪大惡極的人,沒人為難死人,有什麽壞話都得憋回去;第三,文人相輕,讚美活人說不出口,讚美死人都口無遮攔,有六十分就說八十分,有八十分就說一百分。

“你現在的處境恰恰符合這些條件。你正在井底,身上還堆滿了石頭,這時候你死了,誰敢對你說三道四?他們第一反應是震驚,然後是內疚,但你放心,不會有人承擔責任,他們隻會指責別人,說別人是雪花;指責完了,就有人為你平反,說你畫得不錯;再往後,為了蹭你的熱度,就得不斷地拔高你,說你畫得好,說你有獨特的藝術價值,說你是被誤讀的天才;到最後,你就可以擠進曆史,頭銜都給你想好了,被烏合之眾逼死的天才!”

曹洵亦低頭看著地麵,他的影子沒碰到何畏的腳尖,他往前走了一步,停下,又看向周小亮的屍體:“我先把他取下來。”

何畏擋在他前麵:“你想清楚,你現在碰他,就會留下指紋,萬一警察弄得細致,我剛剛說的都不成立。”

“他是自殺,關警察什麽事?”

“隻要是非正常死亡,警察都得來,還有法醫。”

曹洵亦捂著自己的腦袋,閉上眼睛,閉得眼皮生疼:“不行,我不能這麽做,他都死了!你還想著怎麽利用他!”

“就算是利用,也是相互的!你要起步,你需要名聲,他死了,丟出一顆炸彈,炸得震天響,全世界都聽到了!你要是什麽都不做,你就還得默默無聞,他媽、他孩子就得受窮、挨餓!那才是對不起他,明白嗎?”

曹洵亦手上用力,想把何畏推開。

“你睜眼看看,這個國家每天有多少新聞,有多少破事讓網友站隊,他們哪次不是站在弱者那邊?就像那個日本作家說的,雞蛋和牆,我永遠支持雞蛋,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道理,而是人的本能,宣泄正義感的本能。你現在就是弱者,你無錢無勢,被權威欺負,還被普羅大眾**,曆史上有幾個藝術家有你這待遇?

“我之前跟你說過,先出名,再成事,那些在網上莫名其妙出了名的人,不管什麽角色,都能包裝成網絡紅人,收割幾茬韭菜。你已經出名了——一個惡名——但是沒關係,你距離逆轉輿論隻差一步,這一步,你弟弟幫你走了大半,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何畏收回手,示意不再阻攔,“你要是還抱著剛才的想法,那就隨你。我也告訴你,這很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好的機會,錯過了,你這輩子就隻能嫉妒了。”

曹洵亦驀然想起畫展上遇到的年輕人,那句話像蘸了鹽水的鞭子一樣抽在他的臉上——“你嫉妒。”

“他的證件呢?”警察問。

何畏翻箱倒櫃找了半天:“在這兒。”

“曹洵亦。”警察眯著眼睛,看一眼證件,再看一眼地上的屍體,“嗯。他死的時候,你在哪裏?”

何畏摸著褲縫,以擦去手指上的汗水:“我在隔壁睡覺。”

“你們一直住一起?”

“不是,他剛搬來,一周多吧,他沒錢了,來投靠我。”

“他最近有什麽反常表現嗎?”

“他,他心情一直都挺壓抑的,夜裏也睡不好覺,經常大半夜了還跑出去,出去就是兩三個小時,什麽時候回來,我也不清楚。”

“還有呢?”

“哦,對了,他女朋友剛跟他分手,”何畏指了指牆角敞開的拉杆箱,“那一堆,都是他女朋友分手後還給他的。”

警察走到屍體跟前,湊近看了看死者的臉:“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他,看著眼熟?”

“網上罵的那個畫家就是他。”

警察直起身子,掃視整個房間,似乎這才注意到靠在牆根的油畫:“那就難怪了。怎麽樣?”

法醫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嗯,自殺。”

警察歎了口氣:“唉,網絡暴力啊。那個,你通知一下他的家屬。”

“他是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

警察與法醫對望一眼:“戶口呢?”

“也在福利院。”

“那你通知福利院那邊,讓他們來處理,屍體在殯儀館最多存六十天,網上會公示,六十天內沒人認領的話,殯儀館就自己火化了。聽明白了嗎?”

“骨灰怎麽處理?要是福利院不管的話,我可以去領回來吧?”

“可以,你不是有遺囑嗎?能證明關係就行。”

遺囑是半小時前曹洵亦寫的,除了陳述自殺理由之外,也交代了遺產的處理方式——全部贈予經紀人何畏。這個“經紀人”多少帶些戲謔的味道,經紀這麽久,也不見曹洵亦有任何成就,即便是他所謂的遺產,深究起來,也值不了幾個錢。

看公安局和醫院的人走了,何畏趕緊到天台,發出暗號,找到了藏在牆角的曹洵亦,他坐在那裏,已經快要中暑。

“太熱了。”

“熱點好,曬黑了,你才更像你弟弟。”

“什麽時候不能曬?”

“以後想出門就難了。”何畏拿出口罩和帽子,讓曹洵亦戴上,“你不能再留在這兒了,我們去郊區找一套別墅。走,現在就去。”

“你還租得起別墅?”

“能租一個月。”

“一個月之後呢?”

何畏一笑:“一個月之後,我們就買得起別墅了。”

“我先說好,掙夠給小亮孩子的錢就行,一百萬。”

“以現在養孩子的成本,一百萬隻夠花到上中學。”

曹洵亦琢磨了半晌:“那就兩百萬,到上研究生,也差不多了。”

“書讀完了就不管了?買房、買車、娶妻生子,哪樣不花錢?”

“我要管這麽多嗎?!”

“他爸拿命換的,一千萬,不過分吧?”

“好好好,聽你的,反正殺了我也掙不到這麽多。”

他們收拾了一些工具和畫材,衣服和生活用品一概不帶。何畏說了,凡是能杜絕的痕跡都要杜絕,舊東西全部作為曹洵亦的遺物燒掉,至於跟身份相關的手機、畢業證書、駕照,也一並銷毀,各種賬號都進入靜默狀態,便跟死了一樣。

兩人上了車,車子行駛在小區破爛不平的路上,即便遮得嚴嚴實實,曹洵亦也不敢看向窗外。

“你弟弟的DNA和你一樣,身份證又辦得早,數據庫裏沒有他的指紋,網上用你的身份信息公示,理論上講,單憑屍體,沒人能發現那是周小亮。所以,從今天起,你就是周小亮,等將來錢掙夠了,你也想遠走高飛的時候,用他的身份出去,你要記住,曹洵亦已經死了。”

將來……曹洵亦在心裏嘀咕這個字眼,聽起來遙不可及,根本不用考慮。

“下一步做什麽?”

何畏將手機丟給他:“宣布死訊。”

“怎麽說?”

“登錄你自己的賬號,以我的名義發布。”

曹洵亦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自從他的微博被人曝光以來,謾罵、羞辱的私信就沒停過,罵得也沒什麽新意,無非是在他的女性親屬和**之間做文章。

“各位好,我是曹洵亦的朋友何畏,我有一個悲痛的消息要告訴大家——”

“不用這麽客氣,你被他們逼死了,我必須表達憤怒——克製的憤怒,這樣才顯得真實。”

“我是曹洵亦的朋友何畏,有一個悲痛的消息要告訴大家,曹洵亦於8月11日在家中自殺身亡,得年二十七歲。這樣呢?”

何畏盯著前方的紅燈,想了一會兒:“太官方了,像新聞稿,不像朋友寫的,沒有那種,怎麽說呢,控訴的感覺,我要告訴他們,看哪,都是你們,是你們把他害死的,這種味道。”

“我是曹洵亦的朋友何畏,他死了,你們高興了嗎?”

“過了,風頭一過,還得靠他們為我們說話,犯不著指著鼻子罵他們。”

“哦。”曹洵亦放倒椅背,用手肘蓋著眼睛,絞盡腦汁地構思,“這樣呢,我是曹洵亦的朋友何畏,曹洵亦已於今日下午兩點自殺。”

“可以,不急不躁,也沒給好臉。發了嗎?”

“發了。”

“好,先等它發酵,我去找媒體報道你。”

“哪個媒體?”

“除了新鳥網之外,所有媒體我都找一遍。”

“需要這麽大的陣仗嗎?”

何畏咧嘴一笑:“當然,你要紅了,大畫家!”

事實上,何畏不需要主動,媒體很快就找上門了。其中有兩家門戶網站,他們是新鳥網的競爭對手;一家全國性的期刊,常以顛覆名人形象為己任;四份地方報紙,一份嚴肅,三份庸俗,前者要曹洵亦的藝術人生,好在副刊上教育大眾,後者要曹洵亦的兒女私情,好在娛樂版奪人眼球;還有十幾個自稱訂閱用戶過百萬的自媒體,一半已經取好標題,隻等何畏授權,一半暗示何畏先交讚助費,頭條十萬元,次頭條減半。

“自媒體就算了,格調太低了,都市報也不行,全是廣告。”

“你知道這一下就砍掉了多少讀者嗎?”

“多少?”

“反正比剩下的多,你是不是從來不看它們?”

曹洵亦翻個白眼:“我有病嗎?看這些東西。”

“大畫家,就低下你高貴的頭顱吧,你的王冠是焊上去的,不會掉!人生來就低俗,隻有你們高雅人士才是基因突變。要追求傳播效果,就得迎合,就得在他們的**上使勁舔!聽我的,這些媒體裏麵,除了要錢的,全都要。”

“那你怎麽跟他們說?”

“你先把你的人生給我講一遍。”何畏在電腦上新建了個文本文檔,手指按在鍵盤上,一副要做會議紀要的樣子。

“我以前沒講過?”

“我們關係一般,你看不出來嗎?”

“1991年10月11日,聽院長說,那天下小雨,街上沒人,不過福利院門口那條路平常也沒什麽人,院長撿到我的時候,包在我身上的被子已經打濕了,所以院長給我起名字的時候,一定要帶水……”

“我要的是情節,不是狀態,情節才能吸引人,你平時不看電影?”

“你不先了解狀態,一味推進情節也會莫名其妙吧?”

“行行行,那你趕緊的。”

“我那個福利院比較特殊,是周邊幾個大城市的分流福利院,你知道什麽是分流福利院嗎?”

“我怎麽會知道?”

“分流是院長的說法,省裏麵有十幾家福利院,收養的絕大部分是殘疾兒童,偶爾有健康的,要麽父母雙亡,要麽父母服刑,再不然就是警察打拐救回來的,然後,這些福利院會把健康的孩子都轉到我們那裏,所以,我那個福利院裏,一半都是身體健全的,你知道為什麽這麽做嗎?”

“為什麽?”何畏嘴上配合,手指擱在鍵盤上,沒有動。

“為了給人參觀,算是樣板福利院吧。”

“懂了,賞心悅目更容易吸引關注,助學廣告都找長得好看的窮姑娘拍呢,你們院長也是傳播學大師。行了,狀態說完了,說點刺激的吧。你有沒有被霸淩過?或者被那個過?”

“哪個?”

“就是那個嘛。”

“我看你病得不輕。”

“打架也沒有?”

“沒有,應該有嗎?”

“有最好,我想強化你身上的標簽。”

“什麽意思?”

“提到王希孟,普通人想到什麽?”

“短命。”

“達·芬奇呢?”

“全才。”

何畏打了個響指:“明白了嗎?要有一個獨特的標簽,你的標簽就是受氣包。”

“確實沒有。”

何畏開始敲字:“沒有也可以往上加。”

曹洵亦講了一個通宵,何畏再向不同的記者轉述,一麵轉述,一麵對曹洵亦的人生修修補補。

曹洵亦在福利院長大,孤僻、早慧,被長期霸淩,不受人待見。他錯過幾次收養,年紀一大,再沒機會。他考上美術學院,是福利院少有的大學生,還上過報紙,學院免了他的學費,生活費就靠勤工儉學。他天賦高,但不懂人情世故,學院有去巴黎交換的機會,他自以為非他莫屬,卻眼睜睜看著別人上飛機。他談過戀愛,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人家,擔驚受怕了三年,為了不耽擱姑娘,最終主動分手。他不光作品曲高和寡,整個人都曲高和寡,之前有富二代找他畫女朋友,他畫得跟數學符號一樣抽象,錢沒掙到,還被人打了一頓。他賣過畫,至少賣過一幅,兩百塊錢吧。

每一篇成文曹洵亦都看,每一個有出入的地方他都問,不管怎麽問,都問不倒何畏。

“福利院的情況怎麽一個字都沒有?”

“我跟記者說這些幹嗎?重點是你,不是福利院!拯救世界的事交給超人吧,這回拯救我們兩個就行了。”

“那個不是去巴黎交換,就是個普通訪問,十幾天,按學分績點排名次去的,我學分績點不夠,就沒去成,這你是知道的啊?”

“大家喜歡看逆襲的故事,逆襲之前,越慘越好,越被排擠越好,要反差,反差,明白嗎?”

“不是我跟蘇青分手,她想要個既有才華又有錢的,我兩樣都沒有,她就把我甩了,這還不夠慘?”

何畏眯眼一笑:“這是很慘,但蘇青還活著呢,你把她說得這麽不堪,她肯定反咬你一口,到時候,女權主義者就會說我們厭女,倒不如送她個人情,讓她替我們說好話,我們要團結一切政治正確的力量,懂嗎?”

“我沒給富二代畫過畫,我隻給汪海畫過,而且自打畢業以後,我一幅畫都沒賣出去過。”

“你現在畫不行嗎?有了你和富二代之間的恩怨,到時候再把這幅畫拿出來,它有故事、有談資,就好傳播,就可以成為你的代表作,你怎麽沒賣過畫?買主我都找好了。”

買主是他古董鋪子的老主顧——一個兒女不在身邊的鰥夫。

鰥夫說:“對,我買過他的畫。”

記者說:“噢,您是懂行的人。”

鰥夫說:“哪兒啊?我隻懂古董,他畫的那些我可看不明白。”

記者說:“那您為什麽買呢?”

鰥夫說:“他不是何老板的朋友嗎?何老板當時跟我說,這個年輕人沒錢了,臉皮又薄,不好意思找人借錢,再這麽下去怕他餓死,就讓我出麵買了他一幅畫。”

記者說:“您可真是個善良的人。”

記者話這麽說,落到稿子裏,善良的人就成了何畏,他不但是曹洵亦的朋友,還成了凡·高的弟弟提奧[3]那樣的角色。

接受采訪的還有美術學院的校友,在他們的描述中,曹洵亦不但為人孤僻,還會為了畫畫做出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為了畫人群的腳底,在下水道裏躺了一天,身上的臭味一星期都沒散;畢業的時候,學校讓交免冠照,很多學生都自己畫,以假亂真,算保留節目了,曹洵亦也自己畫,但他畫的是抽象風格的,被一眼識破,成為全校的笑柄。

“這些事倒是真的,可他們怎麽知道?他們又不是我的朋友。”

“你當然沒朋友,他們都是我的朋友,總不能什麽事都我來講吧?說的人多了,假的也成真的,我們叫眾口鑠金,西方叫多方信源。”

過了兩天,稿件陸續上網,隻看過結局的觀眾終於等來了正戲,他們窺探畫家的隱私,在字裏行間尋找蛛絲馬跡,拚湊一個窮酸畫家的理想形象,並在討論劇情時交換各自的推理:天才孤獨,前輩傲慢,世界不公平,資本不道德。至於自己有沒有參與網絡暴力,該不該受到譴責,可以忽略。

“先占領輿論的製高點,這是第一步。”

“後麵還有?”

“第一步,賣慘。你是死人,沒人慘得過你。該第二步了……”何畏拆了快遞盒,取出化妝品套裝,“化妝。”

“我都成表情包了,誰還不知道我的長相?”

“那種長相能看?”

“我一個畫家,需要那麽好看嗎?”

“長相是硬通貨,隻要長得好看,就算是通緝犯也可以被原諒!”

何畏又讓曹洵亦穿了一條皺巴巴的牛仔褲,配一件洗得褪色的T恤。又把畫室弄得亂糟糟的,往牆上掛了兩幅油畫。他再舉起照相機,一會兒近一會兒遠,一會兒跪一會兒蹲,不厭其煩地找角度。

“低點頭,欸,看調色盤,笑一下。”

曹洵亦咧開嘴,露出一排門牙。

“微笑,懂嗎?再淺一點,那種因為在畫畫,所以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這樣嗎?”

“太凶了。”

“這樣呢?”

“過了,往回收,再收,對,就是這個!”

何畏在自己的微博發布了這組照片,以回憶朋友的名義:“洵亦是個內向到自卑的人,他不喜歡拍照,記者要他的照片,我找來找去都沒找到,直到今天,一個同學傳了這幾張照片給我。他是個喜歡畫畫的人,僅此而已。”三張照片,同一個地方,同一身衣服,不同的表情,仿佛講了一個簡短的故事。

唉,雖然這麽說有點不尊重逝者,但我還是想說,曹大的長相就是我的理想型。

是那種很老實,還有點木訥的帥。

你這麽好看,世界卻對你這麽殘忍。

新鳥網太惡心了,絕對是故意剪他形象不好的片段播出來!

諸如此類的評論被讚得非常靠前,自稱顏粉的群體也在話題中自立,營銷號不失時機地推銷“那些畫得好也長得好的人”。何畏讓曹洵亦把三張照片畫成日本漫畫的風格,匿名丟進話題裏,刺激轉發的同時,也誘導其他插畫師跟進。

“差不多了,該證明你的強大了。”

“怎麽證明,辦展覽嗎?”

何畏搖頭:“展覽太虛,沒法量化,互聯網隻看數據。先拍賣,賣一個好看的數字出來。”

“我這三十多幅畫,拍幾十萬應該可以吧?”

何畏彈了一下曹洵亦的腦門:“大畫家,你睡醒了沒有?強不是比普通人強,而是比你這個領域的第二名強出一大截,才能叫強、秒殺、吊打。你好好品味網友愛用的詞!”

“那要拍多少錢?”

何畏在手機上操作了一番:“你瞧這個人。”

“蔣如台,龍鎮的人?”

“對,龍鎮美術館的頭牌,也是畫抽象風格的,他拍出去的第一幅畫成交價是六十萬,你得比這個數字高很多才行,少說也得一百萬。”

“那我說的也差不太多。”

“我說的是一幅畫一百萬。”

曹洵亦跳了起來:“不可能!我們校友裏到現在都沒人拍這麽多!”

“他們當中有誰死了嗎?”

“沒有。”

“那太遺憾了。”

何畏的確接到了許多電話。他們都自稱是具備資質的藝術品拍賣公司,接著就問何畏手裏有多少作品,然後說可以免費估價,幾十萬、幾百萬,甚至上千萬,但到這時候,這幫人連畫都沒見著,就提出要收傭金和服務費,心黑的要20%,麵善的要10%,說來說去,都要掙何畏的錢。且不說何畏自己就是騙子出身,這些花招他心知肚明,就算他夠傻,願意掏錢,也掏不出來。

他沒錢給人騙——他的卡裏隻剩不到兩萬塊錢,還得留著買機票。

來人身上散發著精致的小資情調,湯匙在咖啡杯裏順時針轉了好幾圈,直到停下來的那一刻,他才開口說話。

“雖然曹洵亦目前的知名度我們是認可的,尤其在網上,跟他有關的話題我們也都有注意到,應該說,在普通人那裏,尤其是對那些生活不如意、事業不得誌的人來說,他的影響力很大,幾乎成了一種文化符號。”

何畏不是飛來上海聽報告的:“你直接說但是吧。”

“但是,曹洵亦本人的價值要遠大於他作品的價值。你帶來的這幾幅作品,我們內部也都評估過,有一些想法,但形式上還是太陳舊了。他是一個優秀的模仿者和整合者,不是一個優秀的創作者。所以,如果您隻有這幾幅作品,或者其他作品都與這幾幅類似的話,我們恐怕不能與你合作。”

何畏有些慌了,上海一共兩家世界級的拍賣行,這是他接觸的第二家——跟第一家的不同在於,他們拒絕得更幹脆。

“網友對這幾幅的評價很高,你們就不能少數服從多數,給他個機會?”

“何先生,藝術從來不是一件少數服從多數的事情。我們的宗旨是引領和傳播,我們的目標是領導整個藝術品市場,我們不會將自己的審美降格到普通人的水平。網絡小說的讀者再多,我們也不會將它的手稿請進我們的拍賣行。”

何畏的聲音又大了一些:“網絡小說很掙錢的。”

“的確,網絡小說的作者和渠道都很掙錢,它的單價雖然低到驚人,但量也大到驚人,所以總額是一個天文數字。可藝術品不一樣,可以說,我們隻有單價這一個進項,吆喝的人就真的隻是在吆喝,我們唯一可以追求的就是高價值客戶,而且是價值最高的那一位。”

何畏沒有再說話。

“何先生,我說得足夠坦誠、清楚了吧?”

何畏點點頭,杯子端到嘴邊,才發現咖啡早就喝光了。

“最後,再給你講個故事吧。比爾·蓋茨也收藏藝術品,凡是被他看上的作品都會升值,這不單因為他獨具慧眼,更因為他是比爾·蓋茨,他能用自己的名聲為作品賦值。因為每個人都會想,比爾·蓋茨都欣賞的作品,作者一定很厲害,有升值空間,趁著便宜,我弄一件來,於是大量買方湧入,比爾·蓋茨手裏的作品的價值也就跟著水漲船高。”

何畏忽然想起一種叫燕千鳥的鳥類,它為鱷魚剔牙,鱷魚則為它提供牙縫裏的肉絲,是啊,他也需要一隻鱷魚——食量不那麽大的鱷魚。“你的意思是,世界上不止一個比爾·蓋茨?”

對方放下咖啡杯,示意服務員過來買單,當他起身離開之後,何畏在他的杯盤裏發現了一張名片。

“跟你說個故事,有位酒店老板買了一幅價值連城的名畫,他天性多疑,總覺得放哪都不安全,整日為了把畫藏好而寢食難安。後來實在沒轍,去廟裏見了一個僧人,僧人告訴他,你把真畫當假畫用,也就心無掛念了,老板一聽,茅塞頓開,便把畫換了個位置,從此高枕無憂,你猜他把畫放在哪兒了?”

“放哪兒了?”

“前台小姐背後,每一個住店的人都能看到,但從來沒人相信這幅畫是真的。”

“厲害呀,果然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沒這麽膚淺,僧人把藝術品投資給說透了——‘假作真’是表麵功夫,‘真作假’是內家功夫,‘假對假’才是上流功夫。”

“不愧是羅總,果然內行。”

每換一個秘書,羅宏瑞都把這個故事講一遍,以提醒他們自己跟老爺子不一樣,不是小縣城出來的暴發戶,而是在紐約藝術圈混過的高雅人士。

“所以,你以後住酒店的時候,多留神,說不定在廁所啊,走廊啊,這些不起眼的地方,就能發現真跡。”

“那您這麽多年有見到過真跡嗎?”秘書小馮按住電梯門,讓羅宏瑞先進去。

“得看你怎麽定義。如果手繪就算真跡的話,那就有,但都是些毛頭小子東拚西湊來的,不值錢;如果非得大師下筆才算真跡,那在國內,我確實還沒見過,也怨不了他們,國內的酒店,裝飾畫都算軟裝修,流水線上出來的東西,算藝術品嗎?”

“羅總,我聽說您以前就是藝術家?”

“藝術家談不上,我就是個混子,沒混出什麽名堂,不得不回來繼承家族產業了,是不是很慘?”

“沒有啊,您家產業這麽大。”

“我是老板,我說慘就是慘。”

“嗯,那是挺慘的。”

嚴格地說,羅宏瑞不是老板,隻能算太子監國,老皇帝還睜著眼睛,滿朝文武也不服氣,他這個老板做得並不如意。

“羅總,您先在房間休息一會兒,到點了我叫您。”

“嗯,行程再跟我說一下。”

“今天下午四點半,去廢城大學見陸昭教授,晚上請他吃飯,唱卡拉OK;明天上午去龍鎮美術館,中午沒有安排,晚上六點和本地物流的人吃飯。”

“晚上的地方選好了嗎?”

“吃飯的選好了,唱歌的還沒,要葷的還是素的?”

羅宏瑞一笑:“當然是葷的啦,葷的可以素唱,素的卻不能葷唱啊,年輕人。”

小馮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房間很小,陳設簡單。自從發現集團的資金窟窿之後,羅宏瑞就大幅調低了管理層的出差補貼,倒不是指望靠這個挽回局麵,而是不做點什麽,他怕心裏的慌張被外人看出來——他甚至當麵質疑過老爺子,把董事長的位子讓給自己,是不是為了讓他來背這口黑鍋?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羅宏瑞都是不孝子,商學院讀了一半,改學雕塑,被老爺子斷了經濟來源,在紐約混了五年,回國又在上海撐了兩年,終於回家認錯,在老爺子麵前砸了作品,毀了工具,隻留一把刻刀,說要是再亂來,就用這把刀結束生命。

“我是個開便利店的。”羅宏瑞反反複複告訴自己,還做成名片,逢人就發。老爺子跟他說過,咱家做的是“小生意”,過去是家門口的小賣部,現在是養著幾萬人的連鎖便利店集團,但它終究是一個小店鋪,賣小商品,解決小需求。

可是,即便如此強調它的小,也不代表它就不會遇到大問題。

差不多十億元的資金缺口,羅宏瑞一開始都沒想明白,自己家這麽傳統的生意,這麽保守的經營方針,怎麽會搞出這麽激進的名堂。拿著內部文件,父子倆一頁一頁地過了之後,他才搞明白,老爺子穩妥了一輩子,大概是憋壞了,竟然腦子一熱,蹚了P2P的渾水,用P2P的錢擴張,終於碰上爆雷。

“到時間了,缺口堵不上,公司就要破產。”

老爺子說得雲淡風輕,羅宏瑞心裏卻在冒火,別人的爹被騙最多也就買點保健品,他的爹一犯糊塗就是上幾個億的當,搞不好,自己還要坐牢。更可氣的是,都這樣子了,老爺子還不肯放手,說要找點穩妥的方向,你那些太冒險的,就不要搞了,免得把窟窿越捅越大。

羅宏瑞混上海的時候,常往拍賣行跑,沒錢競拍,隻能看個熱鬧,圈裏知道他是豪門獨子,也樂得跟他交際。這愛好他保留至今,是他唯一的情緒出口。但錢也隻能省著花,頂級的拍品他不湊熱鬧,保證金需要幾百萬元甚至上千萬元,老爺子那邊會嘴碎。一般的主推拍品他跟著抬價,差不多了就收手,讓別人落槌,他過過幹癮。反倒是那些陪跑的新人畫作,他會了解畫家,研究技法,價格合適就頂價到底,一年下來,他也收了一屋子畫,價值一飛衝天的一張沒有,他自己卻成了專門支持新人的“慈善家”。

就是在這一趟一趟的飛行、一次一次的競拍中,他聽人說了一些故事,受了一些啟發,有了一個鋌而走險的計劃,隻是,他還缺一張王牌。

[1] 19世紀美國詩人,生前隻發表過10首詩,默默無聞,死後近70年開始得到文學界的關注,被現代派詩人追認為先驅,與同時代的惠特曼一同被奉為美國最偉大的詩人。

[2] 19世紀美國小說家,在世時曾有《泰比》暢銷,但也迅速被大眾遺忘,直到他去世以後,才再次獲得廣泛認可,代表作《白鯨》。

[3] 藝術品商人,凡·高的弟弟和資助人。有一種說法是,凡·高在世時售出的唯一作品《紅色葡萄園》是提奧拜托別人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