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通感

天上的雲落下來了,他們就用泥土將它掩埋。詩集的扉頁上寫了這行字,不知是誰的手筆。

夜深了,龍鎮在書櫃裏麵,曹洵亦在書櫃外麵,兩個人不說話,隻用手機聯絡。

“媒體不用太多,一兩家有公信力的就行。”

“新鳥網?”

“可以,挺黑色幽默。”

“先說好,你們開始搞的那些,你弟弟自殺、偽造身份之類的,我沒參與,也不知情。”

“隻要你在拍賣前保持沉默,我保證你不會坐牢。”

“你要是進去了,你弟弟的孩子怎麽辦?”

“他還有個奶奶。”

“你再去看看,我不能一直躲在這裏,哪怕讓我換個地方呢?”

曹洵亦正要起身去客廳,羅宏瑞與何畏進來了。

“曹老師,我們聊會兒。”

曹洵亦朝樓上指了指:“去客廳吧。”

羅宏瑞搖頭說:“就在這裏,這裏是你的畫室,我想好好感受一下。”

曹洵亦將沙發清理幹淨,給他們騰出地方,再把椅子拖過來,坐到他們麵前。

“聊什麽?”

“遊戲已經越玩越大,玩家也越來越多,你當初入局是不想輸,現在已經是輸不起,對更上麵的人物來說,是不能輸,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你明白嗎?”

“我明白。”

何畏的視線與曹洵亦相交了一瞬,又移向地麵。

“曆史上,文人跟商人或者政客作對的故事很多,我還記得幾個。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叫第歐根尼[1],有一次,亞曆山大去看他,走到他跟前,問他有什麽願望,第歐根尼說,我希望你閃到一邊去,不要擋著我曬太陽。亞曆山大後來說,我如果不是亞曆山大,我願意是第歐根尼。再有一個,德國作曲家雷格[2]的故事,有一個市長,想讓兒子學鋼琴,就去請教雷格,說鋼琴上得擺一個音樂家的雕像,你說是擺莫紮特好,還是貝多芬好?雷格說,貝多芬吧,他是聾子!”

聽到第二個故事,曹洵亦勉強笑了出來。

羅宏瑞也笑了幾聲:“我第一次聽到這些故事的時候,也覺得特別幽默,文人特別有種。現在我成熟了,越來越疑惑,文人為什麽非要跟人對著幹呢?沒有上麵的人榨取民脂民膏,養著這幫畫家,哪有這麽多畫傳下來?”

曹洵亦不置可否。

何畏說:“對,我之前也說,藝術是閑出來的。閑嘛,就得財務自由,就得多掙錢,不要總跟錢過不去。”

“我說這些,是希望你安心跟我們合作,即便我知道了魔術的原理,我也不會戳穿它,因為我不是觀眾,我是你的助手,明白嗎?”

曹洵亦點點頭。

何畏站了起來,走到書櫃前,拿起櫃子上的詩集,曹洵亦轉頭望著他,生怕他把櫃子打開——還好,他的注意力都在書上。

“另外,你對龍鎮的處理很明智,也很果斷,除了用利益讓他閉嘴,我也沒別的辦法。”

何畏放下書,盯著曹洵亦:“所以,你就專心畫畫,這兩天也別出門了,你要真想出門,我們找醫生給你整容,整完了,去哪兒都行。”他停頓了一下,“另外,你能不能把手機交給我?”

曹洵亦沒來得及回答,甚至沒有說出一個字,就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你們好,我是曹洵亦。”

“你長大了,自己做主吧。”

羅宏瑞又想起父親的話。他非常清楚,自己之所以勝出,是因為他不但拿下了廢城的大單,還搭上了嚴自立,又創了一個藝術家品牌,以新帶舊,讓便利店這個老氣橫秋的行當重煥青春。一連串操作下來,老頭子服了氣,自然不會再理會“遺老”們的聒噪。

換句話說,羅宏瑞的所有成績都和曹洵亦有關,都建立在天才畫家的盛名下——可天才偏偏還活著。

小馮說,別墅找到了,他沒有問羅宏瑞找別墅的理由,即便是羅宏瑞自己,此時也有所懷疑,還有換地方的必要嗎?

“你知道現在像什麽嗎?”

“像什麽?”何畏坐在羅宏瑞旁邊,與他相隔一尺。

“像拆炸彈,有一條藍色的線,還有一條紅色的線,剪對了,相安無事;剪錯了,全都得死。”

“有這麽嚴重?我們隻知道他說了謊,並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謊,連他在隱瞞什麽,我們都不知道。”

“你還想知道炸藥的成分?我們不需要知道他在隱瞞什麽。他說謊了,他不可靠了,他的心思跟我們不在一起了,這就夠了!”

何畏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好,就算他說謊了,然後呢,你想怎麽辦?”

羅宏瑞朝他靠近了一些:“能怎麽辦?畫的數量夠了,你也能模仿,他又是個被注銷身份的人,把他——”

“不行!”何畏偏頭望著羅宏瑞的臉,“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就要殺人?你反應過激了!他是我的朋友。”

“隻有死人能保守秘密。”

“我以為你說的是龍鎮。”

羅宏瑞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的天,你想什麽呢?你們之所以到現在還沒出岔子,就是因為沒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龍鎮是名人,不管你是弄死他,還是囚禁他,他一失蹤,得是多大的動靜?得有多少警察來找他?現在到處都是監控,找到這裏還不容易?相比之下,曹洵亦是一個實際上已經死了的人,他再死一次,根本沒人在意!”

“誰說的?曹洵亦現在就是周小亮,周小亮的媽還在跟他聯係。”

“那個人不是得了癌症嗎?醫院有檔案吧?他媽去報警,警察隻要查到醫院,立刻就會結案,得了絕症的人失蹤太正常了。”

“不行!不行!不行!你說的這些根本不可控,你不能用風險解決風險!”

“那你說怎麽辦?”

何畏沉默了一會兒:“把他的手機沒收了,鎖起來,你再找個醫生給他整容,然後送他出國。”

“你知道一個整容醫生要帶多少人嗎?護士、助手、麻醉師,這不是風險?”

“我會收買他們。”

“他們能收買,周小亮的媽不能收買?周小亮的媽可隻有一個!”

何畏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羅宏瑞:“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無憑無據,不能殺人!”

羅宏瑞瞪著何畏,瞪了好一會兒,但這一次,何畏沒有退縮。

羅宏瑞長歎一口氣:“那我們跟他好好談一次,現在的情況、上麵的壓力,還有龍鎮的事情,全都說清楚。”

“嗯。”

“希望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吧。”

動物不分善惡,因為它們的每一個抉擇都關乎生死。

何畏不記得這句話是誰說的了,當初特意記下,隻是為了嘲笑曹洵亦的婦人之仁。現在他試圖用它形容此刻的處境,試圖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人還是動物。

該想的,他早就想過了。從一開始,他的出發點就和曹洵亦不一樣,他們一個為名利,一個為藝術。掙了錢,他把過去沒享受的全享受了一遍,身份、地位、別墅、跑車,還有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在她們的身體裏發泄他的性欲。而曹洵亦呢,他是一個苦行僧,沒有欲望,隻有自我。在他眼裏,財富、情感、幸福,或者痛苦,都隻是創作的材料,就像廚師麵對兔子,兔子再可愛,他也可以拎起它放血。

曹洵亦是一個不可控的因素,何畏比誰都清楚。

“我說這些,是希望你安心跟我們合作,即便我現在知道了魔術的原理,我也不會戳穿它,因為我不是觀眾,我是你的助手,明白嗎?”

羅宏瑞的語氣裏透著哀求,何畏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悲。他起身走到書櫃前,拿起櫃子上的書,順手打開折過的那一頁,是一首詩:

遙遠,或者深淵,

一種荒謬的執念。

遊俠,或者詩人,

穿梭於槍炮和瘟疫之間。

沒有盡頭,

也不會有助威的鼓點,

決鬥,決鬥,

與所有的惡龍決鬥,

呐喊,呐喊,

在群星熄滅的夜晚。

我不為國王,

抑或傳世的詩篇,

隻為行將枯萎的玫瑰,

和你明媚的雙眼。

何畏心裏不安起來,他不確定詩的意思,不確定要不要和曹洵亦對質,即便他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

“所以,你就專心畫畫,這兩天也別出門了,你要真想出門,我們找醫生給你整容,整完了,去哪兒都行。另外,你能不能把手機交給我?”

他沒有等到曹洵亦的回答,手機振動了,是一條消息,內容是一個視頻,他點開了它。

“你們好,我是曹洵亦。”

何畏看見曹洵亦的臉色變了——慘白,就像幹淨的畫布。他試圖站起來,卻被身後的羅宏瑞按住了。

何畏低頭看著手機——是偷拍視角,就在這個房間,曹洵亦側身對著鏡頭。

“我知道你們現在很困惑,也可能很憤怒,有的人還會發笑,覺得我是騙子,在這裏假扮英年早逝的畫家。是的,沒有錯,我確實在假扮他,但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我是曹洵亦本人,我從來沒有自殺,我還活著。”

“為什麽?為什麽啊!”何畏吼了出來,蓋過了視頻的聲音,“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他連續發問,伴隨不受控製的眼淚。

羅宏瑞將曹洵亦按在沙發上,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稍作停歇後,暴風驟雨一般,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的身上。曹洵亦一麵抵擋,一麵大喊:“龍鎮,誰讓你提前發出來的?!你著什麽急啊?問你話呢!你——”

何畏聽出曹洵亦真的在對龍鎮喊話,他又看了一眼視頻,確認了拍攝的視角——他彎下腰,打開了書櫃的門。

何畏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心髒也越跳越快。他使勁擠著洗麵奶,擠了好大一坨,往臉上搓了十幾分鍾,搓到臉生疼,才用水衝掉,又盯著自己的頭發出神——他害怕,害怕失去那頂遮醜的冠冕。

他走回客廳,羅宏瑞和龍鎮還在桌邊說話,龍鎮手裏捧著一個馬克杯,像一頭受到驚嚇的騾子。

“聽了你說的那些話,我明白了。曹洵亦不是畫家,他是底牌,大人物都在他身上押注了,我跳出來抓賭,就是活膩了。”

羅宏瑞笑了笑:“是,你是明白人。”

“羅總,現在我也入局了,可以跟我說說股權結構嗎?我還欠著一大筆債呢。”

“我就喜歡你這麽直接的人。”

何畏不想聽他們說這些:“你們聊,我去跟他說兩句。”

地下室裏,畫架倒了,顏料撒了一地,是剛才爭鬥留下的痕跡,他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曹洵亦製服。

何畏坐到他麵前,身子前傾,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但又覺得沒必要了,問多了也是自尋煩惱,煩惱多了,頭發掉得快。”

“我也不想回答。”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為你做了那麽多,用盡了一切辦法,就是想讓你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讓所有人欣賞你的作品,你為什麽就不珍惜呢?”

曹洵亦沒說話,隻是低頭看何畏的影子。

“我真心實意覺得你畫得好,哪怕我貪財、我好色、我虛榮,我是個騙子,但對你才華的欣賞和崇拜,沒有半點虛假。”

曹洵亦抬頭看了何畏一眼——很輕蔑。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就像我現在也不相信你。你不該說謊,我早跟你說了,不要對抗食物鏈,不要做你不擅長的事情。虧得我……”何畏哽咽了一下,“虧得我一直幫你說話,一直!我這一晚上都在幫你說話!他要你死,你知不知道?是我把他攔下來的!為什麽?因為我相信你!我到最後一秒鍾都還相信你!!哪怕你惹了那麽多麻煩,我都還相信你!!!”

曹洵亦冷冷地說:“我死了,誰來畫畫?你嗎?”

何畏從桌子上拿下指套——那是周小亮的指紋。“我累了,我也畫不好,你不要偉大畫家的頭銜,總有人要的。在網上,模仿你風格的畫手很多,我們收編一個進來,很難嗎?”

“你還要用槍手侮辱我。”

何畏笑了:“都這時候了,你惦記的還是你的作品。在你眼裏,你的作品比我們的身家性命還重要。”

“就算畫得不好,我也要保護它們。”

“這些畫是你的作品,但你是我的作品。我也保護過你,竭盡全力地保護。”何畏站起來,拍了拍曹洵亦的肩膀,“再見了,畫家。”

“所以,周大鳳的訴求是錢和孩子,而且她知道周小亮已經死了。”

龍鎮點點頭:“是的。”

“很好,你把唯一的風險也解除了。”

“我畢竟也是股東,該有點貢獻。”

羅宏瑞臉上又浮起彌勒佛般的微笑:“這點貢獻還不夠。”

“你還要什麽?”

“我要一個把柄,或者專業一點的說法,要一個投名狀。”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你一定明白,你看,你現在掌握了我們的秘密,我們卻沒有你的秘密,我們憑什麽相信你?萬一哪天,你心血**把我們出賣了,我們怎麽辦呢?”

“你是說,要一個我的秘密?”

“是的。”

“我沒什麽秘密,年輕的時候,睡過幾個女畫家,算嗎?”

羅宏瑞掏出口袋裏的刀,推到龍鎮麵前:“過去的秘密,我沒興趣,你得製造一個新的。”

龍鎮垂眼看著刀刃:“怎麽算新的?”

“你現在到地下室去,把曹洵亦殺了。”

“不不不,這種事我做不來!真的,我做不來!”

“行啊,你不動手,我就自己動手,然後這個局就沒你什麽事了,你自己想辦法慢慢還債吧。”

龍鎮急了:“你不怕我曝光你們,我可以把視頻發給何畏,也能發給媒體!”

“你曝光我們,我就說,你是我們的同夥,因為分贓不均,我們把你踢出局,你就反水了,有證據嗎?有,曹洵亦把《噪聲》留給你了,你又公開修複,想獨吞拍賣款,我們隻好出奇招,證實它是贗品,你惱羞成怒,於是——怎麽樣?像那麽回事吧,這波輿論攻勢,你打算怎麽反駁呢?”

龍鎮說不出話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把手伸向刀把,剛碰到,又縮了回去。

“別怕,這刀是我雕刻用的,七八年了,特別趁手,很好發力。”羅宏瑞沒說謊,這是他用得最久的一把刀,他用它雕刻木頭、冰塊、石頭,也雕刻金屬,不論這些東西多麽堅硬、多麽冰冷,都會被他馴服成他想要的模樣。

龍鎮拿著刀進來了,曹洵亦歎了一口氣,他看向何畏,對方卻沒有看他。

何畏背轉身,向門口走去。

“何畏。”曹洵亦叫了他,“何畏,你過來。”

何畏沒有回頭:“你說吧。”

“有幾件事,你幫我辦一下。”

“你說。”

“第一,你把小河還給他奶奶,叫她好好養他,送他讀最好的學校。”

何畏點頭。

“第二,我的錢,一部分給周小河,一部分給福利院,一部分單獨給老唐,還有一部分,就捐給美術學院吧,具體的比例,你看著辦。”

何畏又點頭。

“第三,書櫃上有一遝紙,你幫我寄給歐陽池墨。”

“誰?”

“福利院的那個姑娘,展覽的時候她也來了,唱了一首歌。”

何畏警惕起來:“你跟她什麽關係?”

“沒關係。”

何畏在書櫃上找了找,果然找到一遝紙:“這是什麽?密碼?”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用任何你想得到的手段去檢測。”

“有地址嗎?”

“沒有。”

“那我怎麽寄?”

“你這麽聰明,找個人很難嗎?”

“好,我答應你。”

曹洵亦苦笑:“這是我的遺願,你少做一樣,我都會來找你。”

何畏沒理會他的詛咒,走出了地下室的門,然後將門帶上。他想往上走,卻突然沒了力氣。這道階梯仿佛通往人間一樣,難以攀爬。他靠著牆,腦海裏閃過好些往事。

他推薦曹洵亦上龍鎮的節目,收了兩萬元介紹費,他拿出一萬元給了汪海,讓老東西誇一誇曹洵亦,沒想到中了節目組的下懷。

他叫周小亮夜裏在小區轉轉,讓崗亭的人看到,以證明曹洵亦的精神狀態不好,早有尋死的征兆。

他跟周小亮說,你師父已經教會你一件事了——為了女兒,他敢拿命騙保險金,你就不敢嗎?

他一直堅信,他是狐狸,隻有行騙可以拯救自己。

隔著地下室的門,何畏聽見裏麵傳出了聲音——那是絕望的低吼,也是失望的歎息。

他閉上眼睛,看見一頭鯨正在墜向海底,它身下的傷口不斷湧出鮮血,喂養了整片大海。

撤下供奉祖先的碗筷之後,陳興國又放了四雙筷子,等待即將到來的客人。周大鳳坐在一邊,垂下的頭發遮住了頭頂的傷口,她盯著那四雙筷子,知道其中一雙是多餘的。

他們坐了半小時,直到聽見有人來了,才終於活過來,陳興國搶先跑去迎接,周大鳳落在後麵,聲音發顫地喊:“小河!小河!”

龍鎮將孩子交到周大鳳手裏,孩子被震醒,哭哭啼啼,聲音攪得他頭痛。

“來來來,進來吃飯。”陳興國拽著龍鎮往屋裏走,一麵打量他的挎包。

屁股剛挨到凳子的邊,龍鎮就看見桌上有一盤血紅的豬頭肉,他立刻腹內翻滾,起身便吐,喝了一大碗水,才稍微緩和下來。

“飯就不吃了,我不太舒服。”

“行,聽你的。”陳興國將盤子收到桌角,直勾勾地盯著龍鎮,“錢呢?”

龍鎮將挎包放到桌上,扯開拉鏈,拽出兩個大包:“一人一包。”

陳興國將手伸進鈔票之間,兩眼放光:“這比原先說的多啊!”

“事情辦得好,有額外獎勵。”龍鎮看著周大鳳,後者搖晃著懷裏的孩子,“孩子還給你了,錢也到位了,以後就不要聯係了。”

陳興國忙不迭地回答:“懂,你放心。”

周大鳳也點點頭。

龍鎮又坐了幾分鍾,扯了會兒閑天,看禮數已到,便起身告辭。剛出門沒幾步,周大鳳抱著孩子追上來了,還拎了大包小包。

“龍老師,你開車來的?”

“是。”

“回城裏?”

“是。”

“能送送我嗎?我也進城。”

龍鎮不便推辭,隻好點頭應允:“行。走親戚?”

“進城租房子,不在這兒住了。”

“也好,這些錢夠你們兩個過了,就你們兩個吧?”

“就我跟小河。”

“很好。”

兩人一路無話,下到公路邊,龍鎮開了後備廂,幫周大鳳放行李。

“不用帶這麽多,城裏都能買到。”

“用慣了,舍不得。”

“曹洵亦你也別聯係了,我跟他講清楚了。”

“我是講理的人,他把小河還我,給我養老的錢,也就行了。”

“你坐後排吧,好照看孩子。”

“嗯,好。”

周大鳳上了車,關了車門,龍鎮正要蓋上後備廂,一眼瞥到角落的冷藏箱,心裏忽然有些不安。他打開箱子,裏麵是一整箱的冰塊,冰塊中間有一個保鮮袋,他見袋子裏的東西還在,這才又放心了——那是他趁人不注意,從曹洵亦身上切下的手指。

他覺得自己理應得到更多。

“化妝師!化妝師!這邊要補妝!”

“過道讓開、讓開!”

“誰把粉絲帶進來的!轟出去!”

“伴舞三組準備了啊!”

歐陽池墨第一次到演唱會後台,雖然早有耳聞,還是被蜂巢般的繁忙所震撼。之前被騙子帶到舞台見識,是以參觀者的身份,舞台上空無一人,隻覺得寂寞。

但此刻不一樣,她是被邀請來的,作為演唱會的神秘嘉賓。就因為在曹洵亦的展覽上唱了一首歌,電視台播出之後,她立刻紅遍全網。唱片公司很快找上了門,簽約合同、包裝方案、經紀團隊,一股腦全拋過來,令她措手不及。

現在沒人理會她,就像過去一樣,但歐陽池墨知道,文心已經唱了一小時,再過半小時,她會從舞台中央的機關升上去,麵對所有的觀眾。

一個脖子上掛著耳機的人跑了過來:“歐陽池墨,補妝!”

“哦,好!”自己的反應竟然跟學生一樣青澀,歐陽池墨覺得有些可恥。

化妝師在她的頭發上噴了發膠,又點了亮粉,歐陽池墨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既陌生又驚喜,她麵有紅暈,不知是妝容所致,還是心中的喜悅難以自持。

她穿得和展覽那天一樣,經紀人說了,第一次正式亮相,要讓觀眾有熟悉感。

“歐陽池墨,快遞!”一個工作人員跑過來,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

“謝謝。”

化妝師笑了笑:“歌迷送的?”

歐陽池墨搖搖頭:“不知道。”

“肯定是啦,我有經驗,打開看看?”

寄信人是“何先生”。紙袋摸起來一指厚,應該是什麽文件,或許是另一份邀約。她撕開一個口子,果然摸到一遝紙,拉出一半,是五線譜。她有些納悶,翻開,每一頁都是五線譜。

化妝師低頭看了一眼:“哎喲,你的歌迷真有意思,送這麽高級的禮物。”

是惡作劇嗎?歐陽池墨伸進紙袋摸了一遍,除了這一遝五線譜之外,再無其他。她一頁頁看下去,沒有音符,沒有歌詞,隻是空白的五線譜,就像一個沉默的朋友,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

仿佛被電流擊中一樣,她突然想起他講的故事,關於畫家、音樂家,以及那份荒誕不經的感情——他把畫紙全部畫成了五線譜,然後送給了她,還說那是他最滿意的作品。

她把視線集中在五線譜的線條上,終於看清楚了——每一根線條都是畫出來的,筆直無奇,間距分明,什麽都沒有表達,卻已勝過千言萬語。

歐陽池墨將臉貼近五線譜,聞到了顏料的氣息。一定是他,隻有他會給我畫五線譜!他什麽時候畫的?為什麽現在才寄給我?噢,一定是沒有地址,他的家人找不到我吧?

“哎呀,你不要哭啦,妝會花的!”

“噢,對不起,對不起。”歐陽池墨往自己臉上扇了扇風,衝鏡子擠出笑容。

導播跑過來了:“歐陽池墨,上場啦!”

她的手被導播緊緊地抓著,過道上的人向兩邊閃開,像被劈開的紅海。

她肩上掛著吉他,手裏抓著五線譜,她想好了,她要拿著這遝紙上台,要和他一起唱那首歌,要給觀眾講她和他的故事。

她被導播帶到了升降台處:“站在這裏,深呼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

“這邊有鏡子,可以練習一下表情。加油!”

“嗯!加油!”

導播走了,她低頭在五線譜上留下一個唇印,作為遲到的回答。

她問:“下一首什麽時候唱?”

他說:“當我吻你之後。”

她望向鏡子,鏡子裏映出她的模樣,吉他上纏著紅布,外套是卡其色,襯衣是墨綠色和黑色相間,牛仔褲是海軍藍,五線譜是——

她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第一頁五線譜的線條是紅色,第二頁的線條是卡其色,第三頁是墨綠色,第四頁是黑色,第五頁是海軍藍,然後,紅色、卡其色、墨綠色、黑色、海軍藍……循環,再循環。

平台上升,前奏響起,觀眾歡呼起來。

她兩腿有些發軟,不確定是因為緊張,還是別的。

頭頂灑下了光,五彩斑斕,提醒那裏是她渴望太久的舞台。

“有個詞叫通感,我理解的是,藝術都是相通的,繪畫有節奏,音樂也有顏色。”

五線譜的顏色和她在展覽上穿的衣服顏色一模一樣,她可以肯定,曹洵亦沒見過她穿這套衣服,是巧合嗎?怎麽可能這麽巧合?所以,他看見她了?在展覽上?他不斷重複我的顏色,是在呼喊我的名字嗎?

“這是一首獻給偉大畫家的歌。”舞台上,文心正在為她串場。

他其實沒有死?他欺騙了所有人?如果他是一個騙子,這首歌算什麽?她又算什麽?

歐陽池墨聽到了全場的歡呼,應該唱第一句了,她沒有開口。

文心替她唱了起來。

嘿,有兩個地方我還不曾抵達。

一個是月球背後,

一個是你心靈的最深處啊。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了出名?為了報複?為了他不配得到的一切?

她聽見觀眾的聲音了,他們都在跟著唱。

為什麽腳步匆忙,

不肯回頭,

不肯留在我的身旁。

他們愛我,他們愛曹洵亦。可是,如果他們知道曹洵亦還活著,如果他們知道自己被耍了,會發生什麽?眼前的這些還屬於我嗎?我會成為騙局中的一環嗎?

歐陽池墨站到了舞台上,觀眾揮舞著熒光棒,呼喊著她的名字。

流言,呐喊,還有荒唐,

每個人都在我的身邊喧嘩。

她搖了搖頭,不再問,也不再想。她鬆開了手,五線譜片片飛落,落到無人知曉的地方,如同飛舞的雪花。

她握緊話筒,匯入全場的歌聲中。

渴望,未來,還有夢啊,

從你的屍體上長出新的枝丫。

[1] 約前5世紀—前4世紀古希臘哲學家,犬儒學派代表人物。——編者注

[2] 19—20世紀德國作曲家,代表作有《莫紮特主題變奏與賦格》。——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