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金羊毛

埃宋是克瑞透斯的兒子;他和父親一樣,也是一位正直的國王,但他的性子過於柔和寡斷了,不適於統治強悍的色薩利。當一部分的色薩利諸侯起來反抗他時,他便手足無措地歡迎他的同母異父的哥哥珀利阿斯的幫助。珀利阿斯住在離伊俄爾科斯不遠的地方,成了一個著名的武士。他以鐵腕鎮壓了國內的叛亂,感激不已的國王便命他為衛隊長。但不久,國王便發現,他這次買來的和平,代價實在太貴了;珀利阿斯不僅勇猛,而且機詐能幹,暗中設計推翻了他的兄弟國王埃宋,而自立為國王。然而他竟赦了埃宋不殺,使他帶了幾個忠心的仆人,住到城外去。而國王的一切府庫財寶、牛羊馬匹以及王位,則完全歸於珀利阿斯所有。

珀利阿斯統治了色薩利九年。然後,他有好幾夜為一場噩夢所驚,夢見一個人站在他的床邊,想要謀害他,而他則躺在那裏,既不能動,也不能發聲,一連好幾夜如此,他便派使者到德爾斐去,吩咐他們用他的名義問:“我所做的夢是什麽意思?”阿波羅借他的女巫口中答道:“讓國王珀利阿斯知道,他將死在埃俄羅斯後代皇族的手中。他千萬要注意一個人,他穿著單隻鞋子,從他的山居來到光榮的伊俄爾科斯,不管他是本城人或是外來的人。”機警的國王聽了這話,他的血都冷了。然而他自言道:“我所怕的那個埃俄羅斯後代是誰呢?埃宋老弱而無子;至於他的兄弟們呢,阿密塔翁則遠住在西方,斐瑞斯則正得著我的歡心。我隻要小心那個穿單隻鞋的來者,便不要緊了。”於是他嚴令各城門的看守者,如果看見穿單隻鞋的人便要立刻去告訴他。幾年過去了,這個人一點兒也沒有蹤影,珀利阿斯也幾乎完全忘記了他的恐懼。

但神秘的奇跡終於發生了,一個預期的人終於出現在伊俄爾科斯了。這個人掮著兩支獵槍,身上穿著當時國人所穿的時式衣服,緊裹在身上的大衣,衣外還披著一張山豹的皮。他似乎正在青春的花期,他金黃頭發的鬈曲的發結似還未經過剪刀,如日光之流瀉似的披到他的背上。這時,正是早市的忙碌時期。這個客人無人注意地走進城門,在市場的人群中站了一會兒。現在百姓注意到他了,那麽美貌英俊的一位少年,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們心中異常地驚奇,對鄰近的人互相耳語道:“當然的,他不會是阿波羅吧?……或者他是阿佛洛狄忒的主人,坐著銅車的他[2]吧?……或者他是少年的俄托斯或他的雙生兄弟依菲爾特士吧?……不,人家說,他們是早已死在膏沃的納克索斯島了。而我們知道,提提俄斯(Tityus)也已為勒托(Leto)的孩子所射死,為追求於禁忌的快樂之後的人的警戒。”他們這樣談著,偷眼望著這位客人,但這時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左足是不穿鞋子的,立刻跑去告訴國王珀利阿斯。珀利阿斯便坐車急忙地到市場上來。當他看見這位少年的右足上穿著單隻鞋子時,他的心裏便充滿了憂鬱,長久恐懼著的事,現在終於發生了。但他究竟是一個有心計的人,立刻把憂恐藏了起來,和和氣氣地問道:“客人,你的祖國是哪裏呢?你的父母是何人呢?請你直言勿隱,不能說謊,否則,便要侮辱到你的父母了。”少年一點兒也不為這些近乎侮辱的話所激動,他安詳鎮定而且有禮貌地說道:“我至少不至於辱及喀戎(Chiron)的教訓,因為我是從他的山窟中來的。我在那裏,為純潔而神聖的乳娘們所養育,即他的母親菲呂拉(Philyra)和他的妻卡裏克羅(Chariclo)。我和他們整整同住了二十年,永沒有做過一件有罪過的事,也沒有說過一句可恥的話。但今天,聰明的喀戎卻命令我回到伊俄爾科斯來,得回我父親的舊土,這舊土是高高的宙斯給了埃俄羅斯的子孫們的;因為,現在,我知道,有一位奸臣,不敬神道的珀利阿斯竊據於我父親的王位。”

“你真是一個說謊話的奸人!”國王憤怒地叫道,“全伊俄爾科斯的人都知道埃宋生平隻有過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一生下來便死了。”

“不,他並沒有死,”伊阿宋(Jason)答道,“因為我便是他!現在聽我說:我的出世,正在父母被逐不久之後,因為他們知道,這個消息一為奸王所知,我的性命便有危險,所以他們讓我假裝作死了,舉行了嚴肅的葬禮。但同時他們卻偷偷地在黑夜之中將我帶到皮利翁山上去,一位可信托的使者將我交給了和善的喀戎,以便養育成人。這位聖獸名我為伊阿宋[3],因為我知道不少他的醫術。……現在,可敬的好百姓們,請你們告訴我,我父親他老人家住在什麽地方;相信我,你們所指引到埃宋之家去的,並不是一個異邦的人,而是他的、這個地方的一個真正的兒子。”

於是在市場上的百姓們全都高聲歡呼,懇切地引伊阿宋到他父親家裏去,一點兒也沒留意到那位憤怒欲狂的國王。國王鬱鬱地退回宮中,細想一個惡計。伊阿宋則回到城外他父親的破屋中去。老頭子的眼光一落在伊阿宋的身上,便認識他是誰;老眼中淚水滾滾地流下,為的是樂見他的兒子居然長大成人,俊美而且英武。

埃宋的兒子未死的消息如野火似的傳到外麵去,這些傳消息的人還說,現在這個兒子回家來了,是一位最俊美的少年,這個消息將失位國王的兄弟們都帶到伊俄爾科斯來,斐瑞斯從近地而來,而阿密塔翁從遠遠的西方而來,雖然他們在此時之前,並不曾幹預過埃宋的事。和他們同來的,還有一大群他們的兒子與族人。在他們之中,有兩位在後來最有名:一位是阿密塔翁的兒子墨蘭浦斯(Melampus),一個先知者;一位是斐瑞斯的兒子阿德墨托斯(Admetus),他的有政治作用的父親曾為他娶了珀利阿斯的女兒阿爾刻提斯(Alcestis)為妻。然後所有埃宋的朋友和幫助他的人開始贈送給他許多穀、酒、油,以及肥胖的牛羊。因此,代理了他年老力衰的父親而負招待客人之責的伊阿宋,才能夠光光榮榮地款待他的族人,宴飲歡聚了五天五夜,還以歌唱歡娛他們。

但在第六天上,伊阿宋便以懇切的話,對他族人說出他的心事;當他們全都表示十分讚成他的宣言時,全體便都一致地站了起來,跟了他同到城中的王宮裏去。珀利阿斯一聽見他們在他大廳中的說話聲,便走了出來,臉色憔悴不安。伊阿宋以異常坦白的客氣的話,對珀利阿斯討論著。“震撼大地的波塞冬的兒子呀,人們的心全都是離開了正直,向彎路而走,忘記了後來的惡果,但我們倆必要把我們的靈魂守正握直,預計著將來的幸福。現在請想想看,我求你——你是非常明白的——我們是同宗,而高高在上的命運也不欲見一家之中,彼此互攻的爭亂。所以我們不該以兵刃相見——並且,國王,你如果采取了我的計劃,這也是不必的——因為我在我這一方麵自由地送給你,你從前所奪於我年老的父親土地牛羊的財產,也決不搶你府庫中之物,但你一方麵,也要歸還我以埃宋所有的王位。”

伊阿宋這樣說著,巧詐的國王也和氣地答道:“相信我,宗人,你將知道我是要將你所能希求的都給了你的。我要給你以我們家中的主位,我格外地願意,因為我已是一個老人了,而你則正在年輕力健的當兒,最適於尋求我力有未逮的尋求。”

“你說的‘尋求’是什麽意思?”少年詫異地問道。

“我正要告訴你的,”珀利阿斯說道,“但請你先告訴我,你知道,我們的宗人佛裏克索斯的故事嗎?他的父親阿塔馬斯正要殺他來祭神,當時神道們卻送了一隻金羊來,帶他到遠遠的科爾基斯的地方去。”

“聰明的喀戎告訴過我那個故事,”伊阿宋答道,“他還說,當佛裏克索斯到了科爾基斯時,他殺了那隻金羊祭獻當地的神道阿瑞斯,為的是受了一個神示的吩咐,且將金的羊毛掛在這位神道的聖林之中。喀戎還說,科爾基斯的國王,等他長大了之時,要將他的女兒給佛裏克索斯為妻,但這位少年活得不久便死了,命運注定他的夭死。”

“這都是千真萬確的事,”珀利阿斯歎氣地說道,“佛裏克索斯這樣地葬在遠方異城,他在墓中是不能安眠的!近三年以來,他每夜出現在我的夢中,吩咐我要將金羊毛取回希臘(Hellas)的家鄉來,因為他的寶物在什麽地方,他的靈魂便住在什麽地方。當我去訪問德爾斐的神道,問他我的幻夢是否真實時,他也勸我預備一隻船去尋求。唉!一個老年人怎麽能從事於這種尋求呢,並且我到哪裏去找一個船主來,能夠渡過這許多不可知的海呢?但如果你,也是埃俄羅斯的子孫,要代我冒險到科爾基斯去,那麽,我願對你立誓,當你將金羊毛取回時,我必定將王位、土地、財寶都還給你及你的父親。”

其實珀利阿斯並不曾有過他所說的夢,也不曾從德爾斐受到神的吩咐,要去求金羊毛,但當伊阿宋還在說話時,他狡猾的心便已計劃好一條惡計,要送他到世界之末的旅途中去,如果傳說提到的無人所知的北海、可怕的科爾基斯以及他們的怪國王埃厄忒斯(Aietes)、太陽的兒子都是真的的話,則他很可能回不來了。但伊阿宋則對此一無所知。伊阿宋他自己是坦白無私的,所以他以為別的人也沒有什麽欺詐。他毫不遲疑地和珀利阿斯訂約,要去尋取金羊毛,作為埃宋複國的代價。珀利阿斯立了一個重誓,如他所允許的;他奸詐的心中暗自高興,他想:“我已將這個穿單隻鞋的人處置得很好了。”

但伊阿宋為什麽會穿上單隻鞋到伊俄爾科斯來呢?這事也不是沒有神道的作弄的。當伊阿宋從皮利翁山到城去時,路上必須經過阿諾洛(Anauros)溪,這溪為秋雨所剝吞,而成為洪流。現在,在河岸上,他看見一個老丐婦坐在那裏,她謙抑地懇求他帶她過溪。他不顧這丐婦的衣衫破爛齷齪,竟不避艱險地負了她過去,因為喀戎教育他必須幫助無助的人。但老丐婦在身上是如此地重,阿諾洛溪又是那麽滾嘯不已,險狀百出,伊阿宋費了大勁,方才能夠平安渡過。在中途,他的左足的鞋子滑下去了,立刻被溪水帶走,不知所往。少年到了彼岸,氣息喘急地將他所負的人放下,她的樣子立刻變了。她不再是一個襤褸的丐婦了,站在他麵前的乃是一位遠勝於地上的美麗與尊嚴的神後,光彩四射,儀態萬方。她眼光慈惠地看著他,說道:“為了你對於丐婦肯給以敬助,王子伊阿宋,你將不怕缺乏你的報酬。因為我,赫拉,乃是你的朋友,正如我是珀利阿斯的仇人一樣。”這話在下文將完全見到。

伊阿宋一擔任了尋求金羊毛的重責,神後赫拉便送進一個思想到他心中,使他差遣使者四出,到東、到西、到南、到北,散布他宏大的冒險的計劃,並說一切肯和他一同航海的人,肯為了求不死的名譽而不憚冒險的人,他都歡迎。所以在那時,許多最偉大、最英武的英雄都成群地到伊俄爾科斯來,因為赫拉鼓動他們起了深刻的願望,要去從事那麽可詫異、那麽偉大的一次曆險。第一先來的是美貌的雙生兄弟,卡斯托耳(Castor)與波裏杜克斯(Polydeuces),聖鵝的兒子;他們兄弟倆是如此地摯愛著彼此,竟超過了對婦人的愛,直到死,還是不肯分開。以後又來了赫拉克勒斯,力大無窮,遊遍天下,聲名廣播,專為人間雪不平、任艱危的一位大英雄;還有一個美貌的孩子跟隨著他,其名是許拉斯(Hylas),乃是他的持盾者與執杯者。俄耳浦斯(Orpheus)則從多風雨的色雷斯山中下來,他是人人所愛的詩人,詩神卡利俄珀(Calliope)的兒子;他能夠以他的歌聲與琴聲誘禁林中的野獸跟隨他。在他之後來的是北風玻瑞阿斯(Boreas)的兒子仄忒斯(Zetes)與卡拉伊斯(Calais),他們是一對怪人,因為像鷹似的雙翼,長在他們的闊肩之上,習習地有飛動之意。還有許許多多的英雄,不是神之子,便是王之子,都聚會到埃宋的大廳中來,如果要一一指名,真是寫不了許多,總之,他們都是有名的武士。其中還有兩個先知者,一個是特太裏沙斯(Titaresos)的摩普索斯(Mopsus),一個是從遠遠的阿耳戈斯來的依特蒙(Idmon);依特蒙明知他自己要死在這次的尋求中,然而他覺得這榮譽比其生命還要寶貴。最後來了一個生存的人中最好的舵手底菲士(Tiphys),他答應為伊阿宋的船掌舵。

同時國王珀利阿斯派遣了許多砍樹者到皮利翁山上去砍樹;長大的鬆樹與槐樹都倒了下來,成陣的騾、牛拖拉它們到渡口去;他雇了伊俄爾科斯城中及四處最有經驗的造船匠,來造一隻從不曾見到過的最大、最好的船,既不畏艱,也不惜費,唯求能悅伊阿宋及他的水手們。他現在已看出這位少年是如何的英武了,所以他不惜耗去他寶庫的一半,以求愈快遣去這位少年愈好。但從沒有一隻船比這隻建築得更快的,也更沒有比這隻船建築得更為宏麗的;因為有神道參與其間工作著,這位神道便是主宰人間一切工藝的雅典娜。她受了神後赫拉的委托,到伊俄爾科斯來,喬裝為一個外邦的工匠,受珀利阿斯的雇用,雜在其他工人中做工。當他們看見這位生客的工作那麽精工,便都同聲要求他做監工,受他的指揮。這位監工者自名為阿耳格斯(Argus),所以伊阿宋在此船工畢之日,便名之為阿耳戈(Argo),以表示對於他的感謝的紀念。就在這一天,阿耳格斯從伊俄爾科斯失蹤了,也不要他的工資,也沒有人再看見他。但雅典娜在第二夜的夢中去見伊阿宋,告訴他,她之所以來監工,是受了神後赫拉的吩咐。阿耳戈這船是出於她的不朽之手,所以已成了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了。“並且,”這位女神說道,“我還給它一個聲音,它會在必要的時候,向你參議,給你以確切的幫助與指示,因為在它的船頭上,我裝進了從多多那(Dodona)的神奇橡樹上砍下的一塊木頭,它會以人聲預言諸事。”

阿耳戈造成了,預備要啟航了,五十支大槳,齊齊整整地排列著,又雄壯又輕捷,水手們在海渡上檢閱著;所有的伊俄爾科斯的百姓都擁擠著來看他們出發。伊阿宋和他的同伴們先祭了宙斯;先知摩普索斯高聲地禱告著,求神道給他們以吉兆。祭壇的火熊熊地猛燃著,先知所擲的骰子,也顯出好兆來。所以摩普索斯吩咐他們立刻拉帆開船。那時,宙斯給他們以更好的預兆。全體都上了船,錨也拔起來時,伊阿宋站在舵邊,將一盞金杯中的祭酒傾入海中,求雷主及空中、海中的一切神道,庇佑他的海行。雷聲立刻在高空中響著,電光繞在阿耳戈的桅上,而一點兒也不為害。所有的英雄見了這吉兆都高聲歡呼著,雄健地用槳擊著水。阿耳戈便在百姓的高聲送別與祝福聲中駛出了海口。但珀利阿斯呢,他看見他們離別的快樂卻又為悲苦所吞沒;因為他的獨子亞加斯托士(Ocastus)和伊阿宋做了朋友,也加入了阿耳戈的水手之列,任怎樣也阻擋不住。珀利阿斯又不敢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說,伊阿宋和他的同伴們此去必死無疑。他隻好苦在心頭,暗自悲戚著。還有一個伊阿宋的堂兄弟也違抗他父親的意思和他們同去,這人即斐瑞斯之子阿德墨托斯。

阿耳戈船上的人駛出了柏格森灣(Pagasacan

Gulf),乘著順風,向北而走,經過神道們聚居的大奧林匹斯山,經過了赫菲斯托斯的島楞諾斯(Lemnos),然後到了赫勒斯滂,沿了這個海峽,而進了普羅彭提斯(Propontis)海。在普羅彭提斯的亞細亞岸上,乃是杜利奧納(Doliones)人的國家。阿耳戈靠了岸,他們要汲水上船。杜利奧納人的王,名為庫最科斯(Cyzicus),歡迎他們入宮,設盛宴以款待他們,還贈他們以禮物、米穀、酒以及柔軟的衣服。庫最科斯請求諸位英雄那一夜就在宮中憩息著,他們也不卻他的盛意。但當天色未明黑漆漆的時候,一群從山中下來的強盜卻攻進了王宮,向他們突然進攻。他們還以為是國王的詭謀,便在黑暗之中,和他們混戰一場。還是赫拉克勒斯叫他們都上了船,開船而走,他們方才罷手。但當他們上了船,在拔錨時,無論是伊阿宋、赫拉克勒斯,還是全部的水手,都不能將錨拖上一寸。阿耳戈被錨所係住,正如一隻獵狗之為繩索所牽住。但阿耳戈能言的船頭便發聲說道:“這是庫最科斯的鬼拖住了我;他被赫拉克勒斯在黑暗中殺死了,除非你們綏安了他的鬼魂,他方才肯讓你們走。因為他對你們一點兒也沒有惡意,在暗中要殺你們的,乃是強劫他府庫的強盜們。”那一席話使英雄們心裏很難過;他們跳上了岸——現在,天色已亮了——飛奔到王宮中去。他們的好意的主人,屍身雜陳在屍堆上。阿耳戈船上的人便對他舉哀,依了當地的風俗,葬了他,還在墳上起了一個土山,殺了幾隻黑羊,將血傾在土山上,以綏安葬在其中的鬼魂。以後,他們便按著希臘人的規矩,為庫最科斯的光榮,舉行了一次葬後的大競技。庫最科斯的鬼便綏安了,阿耳戈也順了風疾駛而去。

之後,諸位英雄駛過了密細亞(Mysia)的海岸,直到了一個綠林圍繞的風景絕佳的海口。他們以為最好在此登岸,求些食物及飲水。當赫拉克勒斯為他們去取野獸肉時,年輕美貌的許拉斯也負責去尋找一個溪或泉以裝滿他們的水袋。但神道們的意見則不願意他們倆再和他們同行。許拉斯在深林之中走著,地上滿鋪落葉,足踏上去,柔軟而舒適。頭上一點兒陽光也沒有,隻看見密密簌簌的綠葉,偶然有幾線金光穿過它們,也是若隱若現的。遠遠的地方,仿佛有東西在那裏閃閃發亮。“那是池水。”他想道。他心裏異常愉悅地奔向前去。那一汪池水為綠林所密圍,有如一麵明鏡,包襯在綠絨之中,晶瑩平靜,也沒有半絲風來吹動它。太陽光為高樹所遮,隻有幾縷射到水麵,更顯得這恬靜無比的池水,富有巫幻之意。這裏是那樣的恬靜,那樣的俊美,那樣的清幽,連鳥啼也聞不到一聲,連獸跡也尋不到一個,連昆蟲也見不到一隻。池水是那樣綠油油的、清瑩瑩的,似乎連池底也纖細畢現。幾片落葉漂在水麵,已由黃而浸得黑了,不知是什麽時候落下來的;有如美人的臉上,長一粒黑痣,更顯得嫵媚可喜,許拉斯發現了這個仙境,心裏沉醉著,卻又迷惘著;他要立刻奔出去告訴他們同來取水,卻又舍不得離開這個仙境;他喜愛這個所在,卻又為它過於幽峭所淒迷。他躊躇地站在那裏,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有點兒口渴了,便走近池邊,伏下去,掬了一捧水來喝。迎著他舉起來的雪白的嫩臂而來的,是另一隻雪白的嫩臂。這是他自己的臂影吧,他想。不,不,這臂上有一隻金鐲呢,而他的則沒有。看哪,水中又現出一張嫩臉出來了,這張臉是那麽年輕,那麽美麗,那麽嬌嫩,幾乎是吹彈可破的;臉色是那麽紅得可愛,白得可愛,眼波是那麽溜滑、水汪汪的,簡直便是一塘水。這難道又是他自己的臉影嗎?有點兒像。然而,不,不,她耳上有翠色的耳環呢,她的發是鬆散著的呢,這是一個女郎,絕不是他自己。他心裏迷亂而惶惑著,起初還以為是他自己的錯覺,然而水中又伸出一隻手、兩隻手,又浮出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他開始吃驚了,他要站起身來,退縮了回去,然而一隻白手臂卻溫溫柔柔地環在他的頸上,容不得他回想,便拖他直向水中倒去。他叫了一聲,便沉到這池水中,不再起來了。水麵上浮起了幾個水漚;浮漚散平了時,池水仍舊是那麽清瑩瑩的、綠油油的,幾片落葉仍舊是浮泛在水麵上,如美人的臉上長了一粒黑痣。一切都沒有兩樣,隻是水仙女們的隊中,多了一個美貌少年許拉斯。

當許拉斯臨沉下去叫了一聲時,這淒然的叫聲竟落入了在林中尋覓野獸的赫拉克勒斯的耳中。他知道這是他所愛的人的聲音;他明白這孩子一定是遇到什麽了。他放下了一切,在林中走來走去,幾乎把整座林子都走遍了,一邊走著,一邊高叫道:“許拉斯!”然而許拉斯卻一聲兒也不答應他,隻有這“許——拉——斯!”的漫長的間歇的淒楚的回聲,在遠林中幽幽地應著,使人傷感,使人悚然。赫拉克勒斯又悲又憤,什麽事都無心了,更不必說什麽尋求金羊毛了。他掮著巨棒,一心隻要尋到他所愛的孩子;他走得更遠了,更遠了,直進入密細亞的腹地中去,再也回不到阿耳戈船上的人群中了。阿耳戈船上的人等候了這兩個人三天,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阿耳戈船上的人們便不得不拉上了帆,心裏淒淒楚楚地開了船而去。

之後,他們到了白比裏克人(Bebryces)的所在。這個地方的國王是巨人亞米考斯(Amycus),他是此地的一個仙女和海王波塞冬生的兒子。這位巨人國王立下了一個規則,強迫一切到他國土上來的客人和他相撲。他隻要以他的大拳一擊,那些客人便都無生氣地死在地上了。因此,他目中無人,驕傲不堪。當阿耳戈船到了那裏時,他又趾高氣揚地要他們和他相撲。這一次,他卻遇到了一個勁敵。這個勁敵便是最有名的相撲者波裏杜克斯,勒達(Leda)的兒子。亞米考斯也真不弱,他於強壯之外,還有技巧。他們一往一來,鬥了許久,還未見勝負,真是棋逢對手,愈鬥愈猛,煞是可觀。雙方觀看的人時時地高呼助威,時時地為鬥者捏了一把冷汗。然而亞米考斯終於敵不過波裏杜克斯的神力與天縱的技巧,當這位相撲者之王波裏杜克斯看得準準的,一拳打過去時,他便如一座為電火所擊的高塔似的,塌倒在地上死了。自此以後,此條路上的旅客便平安無險。

之後,諸位英雄駛到了風波險惡的博斯普魯斯(Bosphorus),在撒爾米德索斯(Salmydessus)的蕭條的海岸上登了陸。此地的國王是菲紐斯(Phineus)。神道們曾給菲紐斯以預言的才能,但他一時心中糊塗,造了一次反對神道的罪惡,他們便使他的雙目盲了,且還給他以一個更可怕的責罰:一遇到他坐在餐桌上飲食時,便有兩隻可怕可厭的巨怪不斷地來擾他;這兩個巨怪,頭部是美女,但身體卻是鷙鷹的身體,它們也如鷹似的在他餐桌上飛翔著,以它們抓取腐肉的鐵爪,將放在他麵前的食物都抓去了。它們抓不盡的餘物,則染上了異常的腥臊氣味,沒有一個人肯去嚐一嚐。沒有兵器能夠傷害到它們,弓箭也射不到它們,因為它們如一陣旋風似的忽來忽去。現在,當阿耳戈船上的英雄們到了菲紐斯的家中時,他便命家人們歡迎他們——因為他借了他的先知術,知道他們為何人,也知道他們尋求的目的,還曉得他注定的解放者是在他們之中——他們坐下和他同餐;立刻,這兩個怪物又出現了,盡攫了桌上的餐物而去。這使英雄們十分驚奇。他們問這裏的主人,這場怪事是為何而起的。他說道:“唉,我的貴客們呀!這乃是我所受的神道們的責罰,在我的盲目之外、之上,因為我在他們的麵前犯了罪過。你們所見的巨怪乃是哈耳庇厄(Harpy),名叫‘雷足’與‘迅翼’,‘深海’的兒子,‘紅霓’的姐妹們。它們像這個樣子地擾苦我,已經有好幾年了。所以雖然以我的預言術發了財,我卻仍然饑餓得要死。可憐我,啊,英雄們,請你們援救一個可憐的人,他唯一的希望便在你們身上!因為我知道玻瑞阿斯的兩個兒子是在你們之中,隻有他們的捷翼,才可追得上哈耳庇厄,它們飛得比赫拉克勒斯的箭還快。而且,如果仄忒斯和卡拉伊斯能夠為我把這些怪物驅除去,我願意預先警告你們以阿耳戈在途中不久必要遇到的一場危險。”

仄忒斯和卡拉伊斯答應了下來;但伊阿宋說道:“請你先對我們立誓,盲目的先知,我們解救了你,是不會觸怒神道們的。”

“我對最高的宙斯立誓,”菲紐斯答道,“因為很久以前,我便知道,我如果能得解救,便在神道們指引了一隻船到這裏來之時,這隻船是載了尋求金羊毛而去的英雄們的。我很少有希望,因為任何人的心上是不大肯冒這場大險的。”

然後伊阿宋叫他仍將飲食陳列了出來,哈耳庇厄如前地出現時,仄忒斯和卡拉伊斯立刻便拿出了刀,鼓開了巨翼,追在哈耳庇厄後麵,呼喚他們的父親給他們以幫助。玻瑞阿斯便狂吹猛嘯地答應著他們,一陣狂風直裹著追者與被追者,瞬息便到了幾千裏以南。仄忒斯和卡拉伊斯更近地、更近地逼著驚叫的哈耳庇厄,直到它們落到了一座島上,至今人們仍稱此島為旋風之島。正當玻瑞阿斯的兒子要舉刀殺死它們時,雙翼明亮的伊裏斯突然出現了,她是它們的姐姐,她命令這兩位兄弟收起了刀,她說道:“宙斯不準你們殺死哈耳庇厄,它們如我一樣,也是他的用人。”然後仄忒斯和卡拉伊斯逼著女首的兩個巨怪,以冥河(Styx)河水之名,發了一個惡咒,說它們永不再去擾苦菲紐斯。於是兄弟們便又鼓翼而北。

他們的同伴和菲紐斯終夜宴飲著,等候他們的歸來;他們的主人異常高興,他自己也吃著,喝著,歡談著;現在是不再停下來,不安地靜聽著啼聲與鼓翼聲了;哈耳庇厄之去,在他看來,像在夢中一樣。伊阿宋漸漸地問他關於他允許預警他們的危險。老年的預言者答道:“我現在就要告訴你了,我的孩子,一方麵說出它的真相,另一方麵還告訴你們以如何應付之法。在這個海峽之末,你將到一個慢客之海(Axine),希臘人從不曾駛過那裏;這是一個滅人之海,風濤險惡,橫波斷流,所在都有,且為北風的冰冷的氣息所霧蔽。但你們如果要達到目的地,必須渡過此海。當你們進去時,我警告你們必須預防海門!你們將在兩邊看見各有一個巨大而孤懸的岩石,青黑色的,如玻璃似的晶清;這便是所謂的撞岩(Symplegades),它們能夠移動而捉住俘虜物;啊,如果有船或海獸經過它們之間,它們便立刻緊合起來,將它們壓成粉末!但我教你們一個方法,英雄們,我相信你們將會平安地過去的。當阿耳戈駛近了那岩石時,從它船首上放一隻鴿子過去,然後便直衝過去,逃救你們的性命。因為那兩個岩石合攏來攫捉這鳥後,立刻便要移開去了,如它們平常一樣;然後阿耳戈劃過去,隻要你們能全力駛它過去。但我還要告訴你們另一件要做的事:在你離開海峽之前,先上岸,集起來一個石壇,殺一隻紅牛,祭獻波塞冬,求他從不可知的海水的危亡中,保存你們的好船,帶你們到所要到的海港。”

伊阿宋說道:“謝謝你的指示,聖菲紐斯,我們將留意地實行你的話。但如果波塞冬保佑我們逃過了撞岩後,底菲士還要將舵向哪一個方向駛去呢?如果你能夠告訴我們那些事,以及我們到科爾基斯以後所最需要做的事,則我們便更要感謝你了。”

菲紐斯答道:“關於你們的行程,你隻要直向東方駛去便好了;在你們的右方,須不斷地看見海岸,最後你們便可看見樹林繁生的前麵的岸了,然後你們便到了一個大河的河口;這河名字叫作菲昔司(Phasis),是科爾基斯人的河。但以後的事我便不能指示你們了,因為在科爾基斯所發生的事,我是完全不明白的。僅有一件事必須說出的:阿佛洛狄忒將主宰你在那裏的命運,不管其結果的好壞。”

第二天,阿耳戈船上的諸位英雄和菲紐斯說了再會,他給他們以一隻鴿子及一隻祭獻波塞冬的紅牛,此外還從他府庫中取出許多豐富的禮物給他們,祝他們一帆風順;他們便開船而去,不再看見他。在博斯普魯斯的海岸上,他們殺了那隻紅牛,以祭震撼大地的海王,禱求他的保佑,然後又開船而去。他們看見前麵是茫茫的大海,青黑色的高岩在兩邊高聳著。然後水手們停住了槳,伊阿宋縱了鴿子。鴿子在岩石中飛過去,岩石如雷震似的吼叫著壓榨攏來,但它飛得那麽迅速,竟一點兒也不受傷地逃過去了,岩石隻捉住了它的一根尾毛;然後,當岩石又移了開去時,靜靜地屏息地在等候著的底菲士給了一個暗號,英雄們便盡其全力地劃著槳,阿耳戈如箭似的滑過了這死亡過道而去,竟使撞岩來不及合攏。這便是撞岩的結局了,因為它們憤於失去了它們的俘獲物,便互相地擊碰著,直到它們完全地碰碎,不再為海行的障阻。

此後,英雄們上了帆,經過了許多天,沿著不可知的亞細亞的海岸走著。最後,他們必須登岸去汲清水了,他們便在馬裏安特尼(Mariandyni)人的國土裏登了岸,他們的國王別名為李考斯,便是“狼”之意。這位野蠻的國王款待他們異常地殷勤,因為這些旅行者怎樣地殺死了巨人亞米考斯的消息已傳到了他的耳中。亞米考斯從前曾率領比白裏克人和他戰爭,為害馬裏安特尼不淺。阿耳戈船上的人便在此休息了一會兒,緩解他們的海行之苦。但此時,他們卻遇到很不幸的事,即死了兩位同伴。其一是先知依特蒙,他在猝不及防之際,為一隻野豬所傷而死;再一個是無敵的舵手底菲士,他得了一種不知名的重症,也死了。這兩位英雄於同日下葬在同一墳中;他們的悲戚的同伴,起了一個高墳在他們之上,放了一把槳在墳上,作為他們的紀念。諸位英雄心裏鬱鬱不歡地與友善的狼王告別了,又開船而去。現在另選了一位安開俄斯(Ancaeus)的做了舵手,代替底菲士。

他們仍然向東駛去,最後看見黑森森的科爾基斯的樹林在他們前麵了,菲昔司的水也和海水混雜著。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阿耳戈的水手們便將船停在河口;他們會聚了討論第二天的事以後,便各自倚在槳旁熟睡了。

曙紅色的光現在東方時,伊阿宋便和他的宗人阿德墨托斯與亞加斯托士一同上岸去,隻有這三個人上岸,因為眾英雄覺得他們如果全體到了國王埃厄忒斯的宮門口,他便要以他們為海盜而不容辯論與他們相鬥了。這三位英雄在森林中走了不多路,到了一塊大曠地,在這曠地上,建著一所偉大宏麗的房子,屋頂全都是灼灼發光的黃銅,在太陽光中如黃金似的耀目。門口沒有一個衛士,所以他們便直進了前庭,那裏也是空無一人,但在庭中卻有一具噴泉,為整個世界所沒有的,他們不由得停留了一會兒去看看。四個黃金的仙女背對背地站在泉端,每個仙女都從她的金瓶中傾注出不竭的川流於一個碧玉的盆中;這些川流,第一注是美酒,第二注是白乳,第三注是芳香的油,第四注是清水;這清水也非世間所有的,這水在整個冬天是溫暖的,但在炎夏則冰似的涼。這個魔泉乃是赫菲斯托斯造來送給光明的赫利俄斯做禮物的;赫利俄斯將它給了他的兒子埃厄忒斯。阿德墨托斯一見了這魔泉,便說道:“這位國王埃厄忒斯誠然是一個大魔術者,我們必須好好地防備著他。”伊阿宋說道:“喀戎告訴過我,所有太陽的兒女們都是具有魔力的,足以為善或為惡。但當神後在我們這一邊時,我們還怕什麽凡人會給我們以危險呢?她已經保佑我們渡過那麽多的難關了。”他這樣鼓勵著他的同伴們,三位英雄便勇敢地走進了宮中大廳。國王正在那裏和他的武士同席宴飲著,他的武士們個個都是鷹眼壯臂,盔甲鮮明。埃厄忒斯自己,身上穿了一件金黃色的錦布外衣,光彩耀目,而鑲在他皇冕上的寶石,如紅熾的煤火似的發光;他坐在那裏,堅定而默思,如一個金製的雕像。他灰白的臉上,浮現著微笑以對待新來者;他的武士們也默默不言地注視著他們;他們三人也半詫異地站在那裏,看著那麽粗鄙的情況。但在國王的右手坐著兩個女兒,大的女兒突然對她父親說道:“父親,請你歡迎款待這些旅客吧,因為我在他們衣飾上知道他們是希臘人,再有甚者,他們的臉和我的親愛的已死主人佛裏克索斯異常地相像!”

“啊,貴婦卡爾克奧卜,”伊阿宋叫道,因為他知道她的名字,“我們當然是像佛裏克索斯,因為我們三個人都是埃俄羅斯的子孫,他的堂兄弟們。”

“你怎樣說嗎,少年人?”埃厄忒斯說道,站了起來,“那麽,我想,我可以猜得出,你們來的目的是什麽。但坐下,坐下來宴飲,以後我們便要聽見你的使命。在吃飽了的人和饑餓者之間談不了什麽。”他得了時間去考察來客們;當他們高高興興地吃著,且喝著他的兩個女兒傾於杯中的美酒時,他漸漸地問他們許多問題。他們是誰的孩子,他們從什麽地方來的,他們的沿途經驗如何,他們的船和水手們停在什麽地方;這一切,埃厄忒斯都很快便從他們口中打聽出來了。隻有一件事他不問,他機警的心中,猜了一會兒,猜出了他們,這些佛裏克索斯的宗人,冒險來到世界之末端的科爾基斯為的是要求金羊毛。所以,當宴會告畢時,伊阿宋以他恭敬的禮貌,仔細謹慎的辭令,簡單地敘述出他海行的目的,請求國王還給佛裏克索斯的正當承繼者以那個奇異的寶物時,埃厄忒斯早已預備好了一個答語。“這個故事也許是很真確的,”他說道,“但我卻需要比美辭更多的證據。我怎麽知道你們是自己所說的那些人而不是奸詐的海盜,要以詐騙的手段來奪去我的寶貴的金羊毛呢?我必須想到要叫你們船主給我們一點兒證明;同時,你且去叫你其餘的水手來,我要宴請他們全體。”因為他想:“我在看出他同伴的力量之前不要直率地拒絕這位神似的少年的要求。”於是阿德墨托斯與亞加斯托士去叫了其餘的英雄們來;當這位魔王看見了這些英雄時,他驚奇著,自己內心說道:“他們誠然全都是神道們的兒子。我不敢公開地和他們爭鬥,但他們這些人中,至少在今天必有幾個為奸謀所殺死。”埃厄忒斯歡迎,宴飲了他們全體之後,他便以許多諛辭,要求他們在和他自己的武士在一次相撲遊戲之中,讓他看看他們的能力。他們為了希臘的光榮之故,答應了他。埃厄忒斯引導他們到了一片平地,他選了十個最勇猛的武士去抵敵伊阿宋及他的九個同伴。他自己則坐在那裏觀看這場武器的遊戲;兩位公主也坐在他身邊。但科爾基斯的武士們卻受了他的秘密吩咐,必須盡力殺敵。英雄們立刻便發現,這一場爭鬥,並不是遊戲,卻是生死的相撲。他們十人全都受到很猛烈的壓迫,因為他們的對手,都輕捷有力,如狼似的凶猛。他們覺得退讓是不可能的,便一刀還一刀地認真和他們打了起來,最後便完全殺死了他們的敵手。然後,伊阿宋轉身向國王叫道:“這些人的血,埃厄忒斯,是濺在你的頭上,不是濺在我們頭上的。你為何這樣惡意地對待我們呢?這便是你們科爾基斯所稱為的遊戲嗎?必定要強迫客人們殺人或被人所殺?”但埃厄忒斯粗暴地笑著答道:“每一個地方各有它的風俗。如果除了希臘人的遊戲,別的都不能使你們高興,英雄們,你們最好還是留在家鄉。但這是我要試試你們的,現在我才看出你們乃是真誠的人了,因為說謊的奸人永不會是順心的。來,我們回到宮中去。你們這一夜可在我的宮中過夜,明天早晨,我們再談這事。”他這樣說著,引導他們進了宮。他們吃了夜飯後,他的宮侍便引導他們入客室中去,因為天色已經晚了。

國王的幼女自伊阿宋進了宴廳以後,她的眼睛便不曾一刻離開他,雖然當她傾滿了,又傾滿了他的酒杯時,她並不曾和他說過一句話。這位公主的名字是美狄亞(Medea),她是一個巫女,能夠使用咒語將天空的月亮拉到地上來,而且,她還遺傳了她父親凶猛陰險的精神。為了這,且為了她的黑而野的美貌,她父親之愛她,比愛她的溫和的姐姐還甚些。但他所最愛的,還是他的獨子,十歲大的兒子亞比西托士(Absyrtus)。他有了美狄亞為助手,誠然地會克製了阿耳戈船上的眾英雄,不管他們是如何地有神勇。

但神後赫拉已慮到了這一層,她便自己到愛神阿佛洛狄忒那裏去,要求她給一個恩惠;即,她要引火於巫術公主的心上,使她和伊阿宋發生熱烈的愛情,忘記一切別的,使她得以幫助他達到他的目的。阿佛洛狄忒帶著溫柔的微笑,答道:“神後呀,這事可以辦得到,我要施一個咒在這位巫女的心上,比之她所知的一切咒語都還厲害。”這位愛的女神便取了一隻斑色鳥,縛了它的雙翼雙足在一張四軸的輪上,她以美手轉著輪,口裏念道:“這輪之轉,使美狄亞的心轉向於伊阿宋;如這隻鳥兒之被縛住一樣,讓她也被欲望的繩所縛住。”所以埃厄忒斯的幼女,一見了那位金發的異邦王子之時,便愛上了他,她的愛情,將一切東西比之都成了塵土,她必要達到目的。

就在那一夜,美狄亞偷偷地溜到了伊阿宋睡的房間中來,他全身穿著盔甲睡著,以防不測。她輕輕地喚醒了他,在他耳邊微語著。她這一來是很不容易的,她竭力要克製她的熱情,她的理智要竭力縛住她的狂熱,卻終於不能製止得住。她叫道:“美狄亞,你爭鬥不了了!有神道或別的在反抗著你;我疑心這便是人們所稱為愛情的吧,或至少是這一類的東西。為什麽我會懼怕他毀滅了我第一次才見麵的人呢?這種恐懼是什麽原因呢?來,不幸的女郎,你要盡所能地把你所感的這些熱情從你處女的胸中驅出。唉!如果我能夠,我便更為可以自主的了。但有種可怪的力違反我的意誌將我拉下去了。欲望將我拉到一麵去,理智又將我拉到另一麵去。我看見較好的一麵,且讚同它,但我卻跟了較壞的一麵走。你是一個高貴的處女,為什麽要對一個生客生了愛情,要想與異邦的人結婚呢?這個國裏也能給你以可愛戀的對象。他的生活乃是神道們的事;然而他是要活著的!即使我不愛他,也要這樣禱求著的。伊阿宋要做的是什麽事呢?不是沒有心肝的人,哪一個不為伊阿宋的年輕、身世高貴、勇敢所感動呢?誰能不為他的俊美可愛的風采所心動呢?他真的已經動了我的心了。但除非我幫助了他,他一定為火牛的凶猛氣息所灼,他一定會被他自己所種在地上的仇敵所攻擊的,或者他一定會如什麽野獸似的被貪婪的龍所捉住而犧牲的。如果我坐視不救,則我將自認,我乃是一個雌虎的女兒,我心中是具有鐵石的了。但我為什麽不忍見他的死亡?為什麽這樣可怕的景象刺我的眼呢?為什麽我不叫那火牛,那可怕的生於地上的勇士,那不睡的龍去害他呢?上天所阻的!然而這卻不是我禱求的事,乃是我所要做的事。我將欺騙我的父親嗎?一個不相識的客人將因我的幫助而得生存;當他為我所救後,卻開船走了,不帶了我同走,他成了另一個女郎的丈夫。而我,美狄亞,卻留在那裏受罰,這不是可能的事嗎?如果他能這麽辦,如果他娶了另一個婦人,則讓他滅亡了吧,這個忘恩的人。但不,他的容色,他高貴的靈魂,他俊美的身材,都不是如我所要怕他的欺騙或忘了我的恩的。他將事前給我以允諾,我將強迫了神道們來證明我們的結合。一切都是平安的,為什麽你還怕呢?現在動身吧,不要再拖延了!伊阿宋將永久感你救他之恩,他將莊嚴地和你結婚。然後希臘各色的婦人將成群地歌頌你為他的拯救者。那麽,我終將和他同船走了,而離別了我的姐姐、我的弟弟、父親、神道、祖國嗎?我的父親誠是一個嚴苛寡恩的人,我的祖國誠是野蠻的,我的弟弟還是一個孩子,我的姐姐的好意是在我這一邊的;而最大的神道也在我之中!我不是放棄了偉大的諸物,我乃是到偉大的諸物那邊去。阿開俄斯(Achaean)少年的救星的稱號;還要認識一個更好的國土、許多更好的城市,它們的名譽是比之這裏更大的,接觸了文明國家的文化與藝術;還要那個人兒,將整個荒野世界的人們和他交換,我也是不欲的——那埃宋的兒子;有了他做我的丈夫,我將被稱為天神們的愛好者了,我的頭也將與明星相觸了。但他們所傳說的海行的危險將怎麽辦呢?中海的撞岩,水手們所怕的吸了海水進去又吐了出來的卡律布狄斯(Charybdis),以及潛伏在西西裏海中的饕餮的食人怪物斯庫拉(Scylla)!不,握住了我所愛的,躺在伊阿宋的臂中,我要經過大海;在他的安穩的懷抱中,我是什麽都不怕的;如果我有所怕的話,我怕的卻是我的丈夫。但你為什麽稱它為結婚,美狄亞,且將好聽的名辭加到罪惡上去呢?不,你還是看看前麵,看你所走進的是如何巨大的一場罪過,在還沒有走進之前,逃避了去吧!”她這樣說著,在她的麵前,站著正當的父母之愛與貞節;而熱愛失敗了,快要逃走了;她的理智已經捉住了她,她已經將她的熱情之火熄滅了。然而她剛才踟躕地、踟躕地走著,已經到了伊阿宋所睡的房間門口。她正想退了回去,然而又不肯不望望他。她一看見伊阿宋甜美地睡在房中時,已死的火焰便又跳起來了。她的雙頰紅了,然後她的臉色又白了;如藏在灰燼下麵的小火星一樣,為風所吹,又得到力量而熊熊地燒起來了;她對於伊阿宋的愛又回複過來了。她不顧一切地橫了心,跨進門來。伊阿宋在睡夢中,較白天更美;你能原諒她之愛上他。她的雙眼凝注在他的臉上,仿佛從不曾見過他一樣;在她的狂熱中,她以為她所見的臉,比凡人更美!她一步步地走近他的榻前,俯下身來,心撲撲地狂跳著,在他的耳旁微語著。伊阿宋從榻上跳了起來,立刻執了他身邊出鞘的刀。但當他在美狄亞的火炬光下,看見她灰白的臉與凝注在他身上的雙眼時,他詫異地放下了刀。美狄亞柔和而低聲地說道:“你不要怕,我是冒了萬險來救你的。明天,我父親將答應給你金羊毛,如果你能將火牛駕上犁耙,種了蛇齒下去。但如果沒有魔術的幫助,沒有人能夠走近了牛而生存的,因為它們噴吐著火焰,我將給你以魔藥幫助你。他見你製伏了火牛與從種在泥土中的蛇齒生出的武士,則他將命你自己去取金羊毛。這個懸掛金羊毛的地方由一條不睡的龍看守著,它的斑腹,比你們五十支槳的阿耳戈船身還大,它的身體是不怕刀槍的,什麽人都不能走近它。我今天看見你如天神似的戰鬥著,但對於這龍,你的神力是一無所施的。但我也將幫助你。我怎麽忍見你的死呢?我的父親如果知道是我幫助了你成功,他一定要殺我的。然而我寧願死,不願見你們英雄死於此役……請你時時要想到我……當你在遠遠的本國做了國王快活地住在宮中的時候……”伊阿宋握住了她的右手,吻著她,低聲地感激她的幫助,說道:“高貴的女郎,如果我功成而去,不帶了你同走,或不以感激的愛來報答你的這種厚意,則我真要成了一個奇恥大辱的人了!現在,對著赫拉,我的保護神,我敢宣誓,如果你和我們同來,而阿耳戈平安地回到家中時,我的足一踏在伊俄爾科斯,你便是我的妻。如果我哪日棄了你,則天神們也將棄了我!”美狄亞相信了他。她臉色紅紅的,忽然哭了起來,說道:“我知道我所做的是什麽事,但這完全是為了愛情。你成功之後,萬不可食言!”伊阿宋抱住了她,不說什麽話,巫公主咿唔道:“要帶了我走,從此刻之後,我已是你的了。”於是,她仔仔細細地告訴伊阿宋如何破法,還給他以藥草,教他使用方法。伊阿宋心裏很快樂,美狄亞也充滿了甜美的愛,同時卻不禁有點兒受良心的責備。他們吻了很久,她便如貓似的無聲無息地溜出了房外。

埃厄忒斯依然默默不言,惡狠狠地引導他到了阿瑞斯的聖林中去。那裏,橡樹與櫟樹長得那麽稠密,連白天也是陰慘慘的,看不見太陽光;但在幽暗之中,遠處卻射出一點兒光明來,有如黑漆漆的中夜的一粒星光。埃厄忒斯說道:“前麵發光的,乃是金羊毛的光,金羊毛掛在聖林當中的一棵橡樹上。走進去,王子伊阿宋,取了它,你便有好福氣來了!”

“相信我,我不欲攔阻你們,”埃厄忒斯惡意地望著他說道,“那麽,再會吧,人類中最有福氣的人!”他便微笑著自走他的路回去了,阿耳戈船上的人便不再看到他。但他一消失不見,美狄亞立刻從林中溜出,到了伊阿宋的身邊。他告訴他的夥伴們,美狄亞如何地從火牛的凶焰中救全了他,現在又如何用咒語咒睡了看守金羊毛的巨龍。他們正要向巫公主致謝,但她將手指放在唇上,低語道:“低聲,不要響,在我們的國中,連樹木也是有耳朵的。你,伊阿宋,快些和我同來,因為我父親不久便要回來看他所希望看見的東西:在巨龍的唇吻間的你的骨與血!”她這樣說著,便拉了伊阿宋入了聖林之中。不到幾分鍾,他們又匆匆地出來,將那張巨大的羊皮,張在杆上,有如一麵炫目的金盾。美狄亞又迅快地由不經人行的路上,引了眾位英雄到阿耳戈停錨的地方去。但當他們正走著時,他們遇見了國王的幼子亞比西托士獨自在林中遊戲;他奔向美狄亞,哭道:“姐姐呀,你竟將我們美麗的金羊毛給了異邦水手嗎?我的乳母說,他們坐了大船來,專為的要取金羊毛。但請你,請你不要讓他們取去!我那麽愛它。父親說,當我成了大人時,他便將這張金羊毛給我了。”美狄亞對伊阿宋說道:“他必須和我們同走。”她便抱了這孩子在臂間,吻著他,說道:“聽我說,小弟弟,不要哭。這些水手並不是生客,乃是我們的宗人,我是和他們同到他們海外的國中去,那是遠比我們美好的一個國土。你不願意和我同來,坐在他們的大船中,沿途看看奇怪的東西,然後我們快快活活地同住在一所遠比父親的家更為宏麗的家中嗎?在那裏你每天將有新的玩具玩——是的,當你成了大人時,還給你以金羊毛——你不願意和我同來嗎?”孩子快樂地拍著雙手,叫道:“是的,是的,帶了我同去吧,姐姐!金羊毛之外,我愛的便是你了。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便在大海中也是不怕的。”然後阿德墨托斯抱了這小孩子在肩上,他們又向前走去了。美狄亞低聲地對伊阿宋說道:“我們靜默了一個奸細,得到了一個為人質的人。”英雄們平安地帶了發光的勝利品到了阿耳戈船上。他們輕迅地解了纜,拔了錨,向河口劃去,當他們再到了大海中時,便拉起了大帆。他們很高興,因為沒有一個人看見他們逃走。但美狄亞站在舵手旁邊,回望著漸漸隱沒下去的科爾基斯海岸,阿耳戈走不到兩海裏路,這位巫公主便大叫道:“快劃呀,英雄們,快逃命吧!埃厄忒斯的全部海軍追上我們來了!我在百隻以上的帆中,看見了他的座艦的紅帆了。”英雄們盡力地劃著槳,使阿耳戈如矢地衝向前去。但科爾基斯的諸船駛得比阿耳戈更快,因埃厄忒斯以巫術使海風鼓滿了他們的帆,卻不吹到阿耳戈的帆上去。美狄亞說道:“沒有別的辦法了!走過來,小弟弟;你要幫助我行施一個魔法,止住了我們嚴苛的父親,否則,我們全都要同時滅亡了。”她剝光了孩子的衣服,用一種油膏塗擦他的嫩膚,同時低低地念念有詞;然後突然從她衣帶中取出一把小刀,刺進他的心頭。英雄們恐怖地驚喊了一聲,但她卻默默不言,迅快地辦著一件更為殘忍的事。因為她將屍體砍成幾段,拋入阿耳戈與埃厄忒斯諸船間的海中,它們便浮泛在染紅了血的海麵上。這使科爾基斯的艦隊停止不進了;據有的人說,這是因為埃厄忒斯竭力要取得他兒子的殘骸以便歸葬,所以不能再追了;如果這小屍體不下葬,他的精神永不會安逸的。有的人則說,這是因為美狄亞念了一種咒,所以船隻不能經過雜有人血的水上。

舵手安開俄斯將阿耳戈向西方駛了三天,但在第四天上,有一陣狂風從南方吹來,將它吹得遠遠地離開了陸地。天上聚著烏黑黑的雲塊,英雄們七天七夜,坐在黑暗之中,看不見一絲一影的太陽與星鬥;他們的船則在狂風之前奔馳著,不知吹向什麽所在去。他們勇敢的心上冰結著失望,他們彼此微語道:“我們為這個可詛咒的科爾基斯的巫女所坑害了。為了她血淋淋的行為,波塞冬的憤怒降臨在我們的頭上了;現在,就在現在,他要將我們的阿耳戈打沉了,將我們吞在一個廣漠而奇異的墳墓之中了。”珀利阿斯的兒子亞加斯托士在狂風怒吼之中,突然叫道:“夥伴們,讓我們將這位女巫拋到船外去!我們為什麽要因為她的殘忍而全部喪了性命,且將我們這次尋求的偉大名譽也喪失了呢?”伊阿宋聽了這話,心中異常難過,他高叫道:“但願上天不曾使我去尋求金羊毛!唉,夥伴們,這乃是我毀亡了你們,並不是美狄亞!她所做的事,全為的是我,所以沒有人能夠動她,除非她先殺了我。”所有的英雄全都叫道:“我們絕不那麽辦的,高貴的伊阿宋。”卡斯托耳說道:“現在我們且向宙斯及波塞冬禱告,也許他們會憐恤我們。”當他們禱求著時,狂風漸漸地息了,烏雲也移散了開去;現在他們可以看見滿天星鬥的晴空了。伊阿宋吩咐安開俄斯望了星向,將阿耳戈重上了航線。但他向天上看了很久很久,叫道:“天哪,如果我看星看得不錯的話,我們是被吹到‘慢客之海’以北的幾千裏遠了,在這裏,從沒有人曾經航行過。除非有一位神道來替我們掌舵,我們要到伊俄爾科斯的好港的希望是很小的。”然後神船阿耳戈又發出人聲來,說道:“英雄們,我自己將做了你們的舵手,因為我知道神道們要我們去的路。這是一條疲倦的長途,要周遊半個世界,但在我們歸家之前,必須先找到女巫喀耳刻(Circe)的島,這島在最西方,她是太陽的女兒,她會將亞比西托士這孩子的血痕從我和你們身上洗去的。”他們聽見它這樣說,都揚起聲音哭了,因為他們已倦於海上的苦役,且歸心如箭。然而此外卻沒有別的辦法,他們便又執起了槳,安開俄斯守住了舵,任阿耳戈它自己在水天相接的荒洋中漂泊。它為一陣好風所送,向北而馳,仍然地向北而馳,直到冰天雪地之區。看哪!這裏沒有夜,因為灰白的太陽永不離開天空。現在他們是到了無界的環於地球四周的洋河中了。三度月圓月缺之後,阿耳戈的船首又向南駛,經過了許多雲包霧裹的不知名、無人踏足其間的陸與島。他們最後到了喀耳刻所住的仙島。喀耳刻是太陽的女兒,埃厄忒斯的姐姐。那島上不下雨,不落冰雹,也沒有雪;西風永遠柔和地吹拂著,樹木青翠,四時皆花。當阿耳戈的水手們跳上岸時,喀耳刻已站在岸上等候著他們了;她麵容美麗而冷酷,衣袍鮮亮,戴著的金冠熠熠有光,手中執著一柄三葉的金棒。她說道:“歡迎你們,伊阿宋與一切英雄,我知道你們所要求於我的事,我現在便要洗清了你們及你們的船,因為宙斯因了神後赫拉的請求,曾命令我這麽辦。”但她對美狄亞說道:“這乃是你到我這裏來,要我洗清了你所沾染的我兄弟的幼兒的血嗎?你以為整個大海的水能夠從一個姐姐的手上將血洗去嗎?”科爾基斯的公主黯然地紅了臉,低語道:“我們不是一個母親所出。”喀耳刻道:“我知道的,因此,你的罪惡較減;但我也知道,美狄亞,即使他是你一母所出,你也不會饒了他的。不,將來還有一個時候,一個更密切、更溫甜的束縛也不能禁住你做一件更為黑暗的行為呢。以無辜的血償無辜的血,這個代價終究是要償付的。”美狄亞的橄欖臉,聽了這話,變得蒼白了,但她說道:“隨它去吧,聰明的喀耳刻;因為不管這時候來得遲早,我總不逃避了去的。”然後喀耳刻叫諸位英雄都到海中沐浴,她將海水濺在阿耳戈的船板上,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她以燒著的硫黃洗清了他們;然後,他們受了她的吩咐,在岸上掘了一道溝,殺了一隻黑羊,將血傾入溝中,以祭獻、綏安亞比西托士的鬼魂。當這些禮節告成時,喀耳刻別了他們而去,說道:“我很願意領你們到我家裏去,英雄們,在那裏設宴款待你們,但宙斯禁止了我;他知道,喀耳刻的客人很少能夠自己離開她的住宅中的快樂的。現在讓安開俄斯執了舵,將阿耳戈向東駛去,直到大洋河之門經過劃分歐洲與利比亞(Libya)的運河,然後你們進了地中海,便可直駛到你們的祖國希臘了。”太陽的女兒說完話,便由海岸上走到森林中的仙宮裏去,阿耳戈船上的人則駛離了她的可愛的島。他們駛行了三天,現在在他們前麵的是大洋河與地中海間所隔的一道大陸地。但阿耳戈注定不能發現那穿過這陸地的岩石所圍的海峽,因為神道們留了這個大工作給赫拉克勒斯去完成,後來他建起了他的四處可見的大柱,作為水手們的標識。所以他們不久便到了淺湖,阿耳戈也觸了陸,膠住了,不能動彈。一望前麵,極目所至,都是黃澄澄的沙丘,眾位英雄心中未免失望。但美狄亞對他們說道:“英雄們,跨過這些沙漠,地中海便離此不遠了。勇敢些,把船掮在你們肩上,十二天以後,你們便可將它又放下水了。”經過了一夜的休息,英雄們便嚐試這個大工作,美狄亞做了他們的向導。他們將沉重的阿耳戈掮在肩上,一天一天地苦苦跋涉著。他們的肢體不疲,他們的勇氣不衰,直到第十二天的中午,他們便快快樂樂地看見地中海藍色的跳躍不定的海水了,他們便將阿耳戈放在海灣之中。在那裏休息了一夜之後,阿耳戈船的水手們在第二天清晨便開船而去。正在拔錨之時,有一個人從岸上招呼著他們;這一片地方全都是沙漠,他們很詫異,這招呼的人是誰呢?他們看見在水邊站著一個人,高大莊嚴,以好言要求他們再上岸來,做他一天的客人。伊阿宋恭敬地回答他說,他們實在急於歸家。他說道:“我不想羈留你們,阿耳戈的水手們呀!我知道你們,也知道你們長途的惡險,也知道你們的心必定是十分想見伊俄爾科斯的海口。但為表示我的好意,在你們動身之前至少要從我手中收一個禮物。”這人說了話,便從岸上取了一握的泥土,向他們說道:“我將這泥土給我自己的族人,我是優裏皮洛斯(Eurypylus),這個地方的國王,波塞冬的兒子。”在阿耳戈的英雄們中,有一位名為歐斐摩斯(Euphemus)的,也是波塞冬的兒子;他便輕輕地跳上岸來,和這位尚未識麵的兄弟握手,接了他的一握土。但當他再跳上船時,這位主人卻消失於空中了。眾位英雄都十分驚異,知道他是一位不朽的神道。美狄亞說道:“他確是波塞冬的一個兒子,但不是他和凡間婦人所生的;他乃是海神特裏同,波塞冬給他以這一片利比亞的荒原。至於那一握土,歐斐摩斯,你須好好地守著它,這是一件聖秘的禮物。”

現在阿耳戈離家不遠了,但狂風又將他們吹得向北而駛,吹到了楞諾斯。他們因為恐懼暴風雨,便停船在島上的港口。近於港口的一個城市的人,成群地到了港口來;但說來可怪,她們全是婦人,大部分還是武士。她們之中,有一個似為王後的,走出來說道:“你們是誰,從什麽地方來,客人們?如果是商人,你們是被歡迎的;如果是海盜,請不要在這裏擄掠,因為我們不僅帶了武器,還會使用它們呢。”伊阿宋答道:“王後,我們不是商人,也不是海盜,不過是阿耳戈船的水手們,去取金羊毛的,現在已取到了,正回到伊俄爾科斯去。”楞諾斯王後聽見了這話,她很喜歡,要求阿耳戈船上的人到了岸上,設宴款待,因為他們的名譽及他們的曆千辛、冒萬險的尋求,已傳遍了各地。他們這一夜便和她同過,以後還住了五天,因為風很大,且還是逆風。第一夜,宴會之後,伊阿宋便問王後,她是什麽名字,為什麽楞諾斯這個地方,住民隻有婦女而沒有男子。她便告訴他們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使英雄們都驚駭不已,此後他們竟視女性為更怕的了。她說道:“先生,我的名字是許普西皮勒(Hypsipyle),我是楞諾斯前王助托阿斯(Thoas)的女兒。但不久之前,當他和島上的男人都出外征戰時,阿佛洛狄忒的憤怒卻降臨於我們婦人的身上,因為我們疏忽了這位女神的祭禮,她竟那麽嚴酷地傷害了我們,當我們的男人們歸來時,他們竟將我們逐去了,而以擄來的婦人們來代替我們。愚夫們!他們竟不知一個因受傷發狂的母豹乃不如一個被損害的婦人的可怕!我們被害的乃聚在一起會議;在一夜之間,當他們在睡時,我們的短刃殺死了楞諾斯的所有男人。我說,他們全都死了;隻是我,違反了我立下的重誓,赦放了我的父親助托阿斯,將他藏在一個箱中,拋於海上。這箱子或為過往的船所拾,或漂到別的島上去,這全靠神道們的幫助,但我的雙手則免了殺害老人的罪。”第二天,王後許普西皮勒使阿耳戈的水手們飽餐了之後,便要他們競技遊戲。她以一麵工巧絕倫的金盾為獎品,獎給穿著全身盔甲去賽跑的勝利者。七位英雄加入這次競技,全副武裝,手上還執著矛與盾。楞諾斯婦人們譏笑著其中的一個人,名為埃吉諾斯(Erginos)的,因為他的頭發灰白了,她們還當他是一個老頭子呢。但埃吉諾斯卻追過了其他的六人;當他從王後手中領了獎時,她們還在笑他。楞諾斯的婦人們逐漸地愛上了阿耳戈船上的人,阿耳戈船上的人也製止不住他們的欲念;因此,以後竟有許多楞諾斯的貴家是從阿耳戈船上的人傳下來的。至於許普西皮勒呢,她也和伊阿宋生了一子,後來做了此島之王。但五天之後,順風吹起來了。阿耳戈船上的人都渴望回家,便堅決要動身,不管楞諾斯的婦人如何懇留。阿耳戈船上了帆,劃著槳,如一隻歸家的鴿子一樣,在微風之前疾駛著,直至皮利翁山可以望得見了,英雄們已經到達了伊俄爾科斯的港口。伊俄爾科斯的人,全都跑到海口,笑著哭著來歡迎他們,因為他們以為他們已經喪命了。他們領了伊阿宋和他的夥伴們光榮地到他父親家中。在那一天,伊俄爾科斯是人人快樂家家高興,隻有一個人是且怒且恐著,那個人便是珀利阿斯。現在他必須讓位給埃宋了,他盡力裝出淡然無事地將王位讓給了他,但他的心中卻蘊著暴怒。且伊阿宋還將他所暴取的財產都取了去,有的阿耳戈船上的人還要置他於死地,為了他奸詐地叫他們去尋求金羊毛。但伊阿宋因了同宗的關係,卻放了他去。當眾位英雄看見了老埃宋複位,且參與了伊阿宋與美狄亞的喜宴之後,他們便各自四散,回歸本鄉。

珀利阿斯在伊俄爾科斯雖少人同情於他,然而他死得太慘了,市民們聞知他的死況的無不恐怖異常,他的兩個孤女在街上哭著奔著,要求對伊阿宋及他的巫妻報仇,這也使他們很感動。城中的長老及領袖們便到了國王埃宋那裏,代表全體市民,要求放逐美狄亞及伊阿宋出境。埃宋怕有暴動,便命令依法處置。美狄亞當眾承認,她謀害珀利阿斯,她丈夫是一點兒也沒有預聞的。但人人都知伊阿宋和珀利阿斯是死仇,並沒有人相信她的話。所以長老們所組織的法庭便判決二人皆有罪,同時放逐出境。然後埃宋站起身來,當眾擲了他的王杖,撕裂他的王衣,然而他卻不敢違反這個判決,生怕人民會反叛他。他不說一句話,抱了伊阿宋的頸痛哭著,許多站在旁邊的人也都哭著,他們都覺得這位老人與他兒子別後是再也不會見麵的了。

伊阿宋如此地竟從他思念極久而定居很短的祖國被放逐出去。他和美狄亞商議了一會兒,都覺得他們最好還是到科林斯去住,因為那時的科林斯王乃是埃宋的一位朋友,又是他們的遠宗。當他們到了科林斯時,國王克瑞翁(Creon)很客氣地招待他們,要他們寄住在王宮中。但伊阿宋說道:“不必,國王,我們怕增加了你的負擔。還是讓我們租一個房子住在科林斯自己生活著吧。因為我雖然無家無地,卻是一個富人,我帶了金羊毛來。”然後克瑞翁隨他自便;伊阿宋與美狄亞在他們的新居中很快活地過了好幾年,不料此後卻又發生了一件悲劇。

一個炎熱的仲夏早晨,有一位年老龍鍾的仆婦獨自坐在科林斯城外的一所宏麗的大白屋的前天井中。屋後便是科林斯的護城山,屋前可望見整個科林斯城,寺觀聳立,桅牆如林,再以外,黃澄澄的沙地直伸到無波的綠海中。但老婦人並不注意這一景色;她坐在柱廊的雲石階上,雙眼凝注在前天井的門口,仿佛在很焦急地等候著什麽人;她時時地深歎著,一行老淚流下她的枯頰。她等得不耐煩了,自己搖來搖去,自言自語地說道:“但願神道們使阿耳戈這隻船不曾駛行過,或者,在它到了我們的科爾基斯海岸之前,撞岩捉住了它而將它榨碎了!那麽,我的女主人便永遠不會為了愛上伊阿宋之故而離了家,離了國,永遠看不見伊俄爾科斯,永遠不會因謀殺了珀利阿斯而從那裏放逐出來了……她在被放逐的地方是很快樂的,因為這個科林斯誠是一個好地方,她贏得了人民的心,直到昨夜,惡消息便來了。唉,天呀,這樣一個不知恩義的奸賊乃成為她的丈夫嗎?美狄亞為了他曾冒了千危萬險,而他卻竟棄了她——不說一句話地棄了她的孩子們——去娶國王克瑞翁的女兒!唉,伊阿宋今天結婚了!而我可憐的太太,伏身在她房間的地板上,哭得肝腸寸斷。從她聽到了這消息後,一點兒東西也不吃,一滴水也不入口。我勸了又勸,但她一點兒也不注意那麽愛她的老乳母的話,她也許是石造的人。但這個情況是不會永久下去的……我知道她的性情……她不是一個易於控製的希臘妻子,肯馴服的被人欺負的……我怕,我怕這將驅使她做出……啊,老埃桑西斯(Xanthias)終於帶了孩子們來了!現在我要警告他不讓孩子們給他們的母親看見,因為當我說起孩子們來安慰她時,她的眼光是那麽致命的憎厭。但願神道們變了這個凶兆!”

老乳母大怒地叫道:“真的,伊阿宋絕不會讓他自己的孩子們被放逐的吧?他雖然無心對他們的母親,總有心對他們吧!”埃桑西斯說道:“不,但他最愛他自己呢。總之,這是人性如此,你知道現在世界上,每個人都為了他自己。伊阿宋寧願棄了他的孩子們,也不願失了王寵。”老乳母哭了起來,叫道:“乖美的小孩子呀,想想看,他們竟有這樣一個父親!現在,他要不是我的主人,我真要咒罵他……”老人家阻止她說:“不要響,不要說壞兆頭的話,他已有了足夠的詛咒在他的頭上了。聽說,自昨夜克瑞翁的使者帶了消息給她時,我們的太太已經咒得他夠了。”老乳母說道:“那是真的,她還罵到新娘和她的父親呢。我想,那位使者在她麵前平平安安地退了去,真是萬幸,因為她的憤怒是極可怕的。但最可怕的還是,她為了他們的奸詐的父親之故,她竟也咒著她自己的兩個可愛的小寶寶,禱求他們與他一同毀滅……”埃桑西斯不耐煩地說道:“誰管到一個悲怒著的婦人的詛咒呢?然而我要使孩子們不進美狄亞的房間去;請你也注意,不要告訴她我所聽見的消息,因為這事尚未證實呢。”他呼喚兩個孩子到他身邊,領他們一同進屋去了。老乳母也跟在後麵走著,忽然聽見門口有人高呼道:“啊,國王要在這裏和科爾基斯的美狄亞說話!”然後,克瑞翁走進了天井,他的衛隊跟在後麵,他是一個中年的身材高大、相貌美好的人,態度很莊嚴,但有點兒驕傲。當老女仆向他致敬時,他吩咐道:“請你的太太立刻到這裏來。”正在那個時候,美狄亞如鬼靈似的走出了房子,站在他麵前。她的樣子很可怕,她血紅色的袍子全都破了,她的黑發懸到她的膝上,她的臉色鐵青,有如一個已死的女人似的。她以熱灼灼的眼注視在他的臉上,問道:“你對我有什麽旨意呢,科林斯王?”他莊重地答道:“我的旨意是,你,美狄亞,離開我的國土,帶了你的孩子們同去。不要耽擱,立刻就走;我已經宣布了放逐你出境,非等到我看見你跨出國境,我不回宮。”美狄亞聽了這話,哭了起來,她叫道:“天哪!我現在是完全被毀陷了!我的敵人們將我剝光了!我沒有幫助、沒有希望、異常可憐。但聽我說,克瑞翁,我非說不可;你為什麽要驅逐我?”國王道:“明白地告訴你,我生怕你會對我的女兒下毒手。我知道你是個奸詐的婦人,富有魔力,且因失了你的丈夫而憤怒著。我真是要謹備地怕著你。啊!我聽見人家告訴我,你還恐嚇地說,要對新娘、新郎以及新娘的父親複仇。我要及時地防止這種危害。”美狄亞說道:“唉!國王乃竟因流言而驅逐了我嗎?這是真的,我對於藥草及咒語,略會一點兒——但願我的聖父不曾教給我——所以不明白的許多人便加我身上以鄙下的巫術,但我乃必須因為他們的無根的流言而被驅逐嗎?至於恐嚇的話呢,如果我真的在初聽見消息、神誌昏悶時,說了什麽話反對你及你的女兒,相信我,我實已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麽話了。在我神誌清醒之時,我絕不會犯那麽大罪要來叛抗一個天命的國王的。不,克瑞翁,我為什麽要怨恨你呢?我想,你並沒有錯待了我;你有全權將你的女兒嫁給你所收留的人;我所恨的不是你……是我的丈夫。他雖然錯待了我,我卻是一個弱者,還不服從了嗎?我將不怨怒……我願你們三位都因這次的婚事而快樂……僅要求你允許我和我的孩子們住在這裏。”克瑞翁答道:“這些都是好話,太太,但我即使聽了這一席話也不能相信你。不,我現在覺得你比我從前所想的更為危險了;要防備一個禁製不住她的憤怒的婦人容易,要防備一個沉默自製的婦人卻難。走開,那麽,立刻,不要多說什麽!即使用盡了你所有的智計,也挽回不了我已決的心。”然後美狄亞突然跪在他足下,抱著他的膝啼啼哭哭地懇求他可憐她,看在乞求者之神宙斯的麵上,看在他自己新婚的美麗女兒的麵上。但他聾塞了雙耳,不聽她的懇求。他命她放鬆了他,立刻動身,否則衛士們要來拖她走了。她仍然跪在地上,抓住他的袍,叫道:“聽我說,國王,隻要一會兒,因為我現在請求的隻是一件小小的事。我願如你所命地離了開去;但請你寬限我一天工夫,使我得以預備旅途中需用的東西。還想一想,我究竟到什麽地方去,為我的弱小無依的孩子們找一個安身之所。唉,克瑞翁呀,請你可憐他們!你自己也是一個父親呢;他們現在是沒有父親的了!我一點兒也不顧到我自己這不幸的身子。所有我的悲哀乃是想到他們前途的艱苦,無家無友的,沿門流浪。”她停止了,因為哭泣阻止了她的發言。國王不為所動地說道:“我不是一個專製者,美狄亞,也不是性情凶暴的人。不,真的,我有好多次還因為我的慈悲而受害受損呢。雖然我知道最聰明的是拒絕了你,但你卻終於有了在科林斯多留一天的自由。不過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和你的孩子們在明天日出之後還在我的境內逗留著,則你將要被殺的。所以你要注意,不要耽擱了你所求的時間。我想,這個時間供你心中所想的複仇之用,是太短促了。”國王說完了話,便和他的衛隊同走了。美狄亞不動地望著,直到最後的一個衛士走出了大門。然後她蒼白的臉上,現著可怕的微笑,轉身對老乳母說道:“那個蠢材!我本來完全在他的權力之內,而他卻將他自己放在我的權力之內了。你聽見了沒有,老乳母?他給了我今天呢!”老乳母並不安慰地說道:“這一天對你有什麽好處呢?你既然必須被放逐了,今天走或明天走又有什麽大關係呢?”她的女主人凶狠地說道:“假如沒有大關係,你想我肯在那個人麵前自卑——向他跪著嗎?我,美狄亞,還哀哀地乞求著嗎?我告訴你,他盲目地蠢蠢地那麽輕輕地允諾的這一天,將看見我將我的仇人們都置於死地……啊,這個克瑞翁和他的女兒,還有……她的新郎……都要成了屍身,在前麵太陽西下之前。”老乳母聽了這話,高聲地哀歎著,囁嚅地說出微弱的抗議。但美狄亞並不注意到她,隻是自己計議地說著:“我將怎樣殺害他們呢?……我知道千種方法……毒藥對我自己是最平安的……是的,但他們一死則我必會被人疑惑了——科林斯人將追上殺我了。這是障礙之點……並不是我要生,但他們死了仍被複仇,則將消滅了我的勝利。唔,這一天在我之前……我將等一會兒,也許偶有可以脫逃的方法;如果沒有……我的短刀今夜將找到他們的心頭,雖然我紅著雙手被捉住了,受到最壞的待遇。”美狄亞這樣自言自語著,迅快地走來走去,有如一隻被人囚在籠中的林中美麗的野獸。她走到快近門口之處,忽有一個人走了進來,她看見這個人,低喊了一聲,站住不動。因為這是伊阿宋;俊美的身體穿上了全新的紫袍,金黃色的光澤的頭上戴了花冠。但他的臉上的憂容卻很不像一位新郎的樣子,而他的雙眼,當與美狄亞的眼相碰到時,也有點兒恐懼。這兩個人彼此默默地互視了一會兒;然後伊阿宋換上了一副憤怒的容色與聲音,有如一個人知道他自己是不會被寬恕的,匆促地說道:“有多少次我警告過你,美狄亞,要你不要那麽亂發脾氣,總是沒有效力!好,你看現在得到了什麽;如果你靜靜地服順著,他便可保有這個家庭和你的一切安樂……但不,你卻大怒起來,恐嚇咒罵王家,因此便這樣得到了放逐的責罰……這是國王的意思,不是我的,你必須明白;至於我,隨你如何稱心稱意地責我、罵我;真的,我已經盡力去勸克瑞翁寬恕了你,但他不聽我的話!你看,這乃是你自己的過失,使你被逐出科林斯……然而,我並不是來責備你的,美狄亞,而是來看看你,是否旅用有所缺乏。如果你自己或孩子們要用什麽,你隻要開口……我有黃金可以用,我懇切地願你,不致缺乏什麽,因為,你雖憎我恨我,我卻是永遠對你好意的。”

[2] 指戰神阿瑞斯。

[3] 伊阿宋,即“醫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