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殺戈耳工者珀爾修斯

國王林叩斯年老死亡時,他的兒子亞伯士(Abas)繼之而為阿耳戈斯的國王。亞伯士是一位聰明正直的國王,如他父親林叩斯一樣;他在位的時候,四境不警,人民繁富;良好的國王真足以招致了天神們福佑於他們的子民及國王。亞伯士的妻,為他生了兩個孩子,一個是亞克裏修士(Acrisius),一個是柏洛托士。這兩個兄弟在搖籃中時,便已互相仇視,有如生死之敵;據說,他們在他們母親腹中時便已互扭互鬥著了。國王亞伯士死時,這兩個兄弟恰到成人之年;因為他知道他們倆永不能和和平平地同居於一城之中,便在死榻之前,將國土公平地分配為二,二人各取其一。但阿耳戈斯的王城,他說道,必須給亞克裏修士,因為他是長子。他嚴囑他們彼此各守疆界,不準以兵戎相見,否則他便要詛咒他們。於是兄弟倆將阿耳戈斯分為兩國,一個東國,一個西國,以伊那拉斯河為他們的國界。亞克裏修士占了東國,王城即包於其中;柏洛托士占了西國,包有米狄亞(Midea)及底林斯(Tiryns)諸村及歐玻亞(Euboea)山下的古代赫拉廟。上文所敘的接待柏勒洛豐為客,後來卻送他到呂喀亞要他嶽父殺害了他的柏洛托士,便是這位柏洛托士。他的故事,下文還要提到,這裏說的是國王亞克裏修士的故事。

亞克裏修士在阿耳戈斯統治了整整十五年,諸事都很如意;隻有一件事苦惱著他,即他的獨生女乃是一個女孩子,她的母親在生產時便死了。然而這個孩子乃是那麽嬌憨可愛,竟成了她父親心中的至寶、眼中的愛悅;為她之故,他不再娶妻;他決定,當達那厄(Danae)——這位女郎的名字——到了結婚的年齡時,他要為她尋一個王家子弟做丈夫,將他的國家交給他們和他們的子孫。

但十五年過去,國王到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中進香;阿波羅借了女巫之口,給他以預警:“人家都以你為有福,國王亞克裏修士,但我卻不然,因為你命中注定,要死在你自己女兒的兒子手中。”於是亞克裏修士心中憂悶地歸去。他想了許多,要想逃避那個命運,他自言道:“最安穩的方法是達那厄不活在世上;但我卻不忍置她於死地,我將幽閉她於一所獄室之中,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男人的眼能夠看見她。如果她沒有丈夫或情人,這神示所言的事便不會實現了。”於是他命令精良的工人,在他的宮苑中建造一所銅塔,塔上最高的一間房子,沒有一扇窗,隻屋頂開了一扇天窗,以進日光。在這間房子中,他將女郎達那厄幽禁了進去。她的老年忠心的乳母和三個侍女,則住在塔的下層以服侍她們的主人。食物每天由大門的洞中傳遞了進去;這一扇大門的鎖匙,是亞克裏修士自己保管著的,隻有他一個人能夠走進此門。

達那厄的性格是最溫柔、最忍耐的;當她發現她自己被囚於這所裝潢富麗的獄室中時,她曾哭了幾場;但她父親的意誌對於她便是法律,她一點也沒有怨恨不平地服從了它。從引導她到塔中的衛隊那裏,她隻知道她父親是有意囚她於此的;她的侍女們也不知道以外的事。他自己,在他第一次到塔中看她時,便嚴峻卻又溫和地禁止她質問他,命她安住於此,隻要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對待她,並無惡意,不過為了對於他們倆都有極大關係的理由。他還說,她心中要什麽,她都可以向他要——隻除了自由。

達那厄囚入塔中之時,正是春光明媚的當兒。她正當年華燦爛之歲,心裏渴望看見森林與田野,和平常一樣地在綠草上散遊奔跑,偕了她的小女伴兒同遊同戲,采集野花或靜聽鳥兒的歡歌。在白天的時候,她坐在紡織機上自遣時光,或用她的黃金紡竿來紡紗,而年老的乳母則對她說著無窮盡的神奇故事;但在晚上時,這位溫順的女郎卻躺在她的象牙**,不能合眼入睡,她常常為苦悶與絕望所燒灼,但求速死,比之囚在這所活墓中還好些。

在一個夏天的清晨,達那厄躺在**,凝望著由天窗中射入塔中的朝陽的曙光。囚人的一個喜悅便是雙眼盯望於嵌在雕花的天花板上的一塊方形的蔚藍天空,這便是她所見的唯一的外麵世界了;除了下大雨之時以外,她永不將這扇天窗閉上。中夜的熠熠的明星,升在高天中的明月的半影,奔馳的雲片,都是她所愛的;而最可愛的是將近玫瑰色的曙天。那時,她像一個小孩子似的,喜樂得笑起來,伸出她的雙臂,以迎接投射於她的沒有遮蔽的胸前的金光。她本來很喜愛去迎接太陽的第一次吻的,但以前從不曾感受到那麽甜蜜而奇怪的顫覺。她的雙臂垂下了,她半眩暈地躺著不動;然而,如在一個夢中似的,她看見太陽光變了,當它們射下來時,變成了一片片的黃金……是的,這必定是黃金。她覺得輕輕地落在她身上,還鏗鏗地微響著……黃金蔽蓋了她的床,有如一陣黃雪……“但我是在做夢呢!”她咿唔道,“這是黃金……那麽溫熱,那麽柔軟……”一個幸福的大浪,溺沒了她的意識,她不再知道什麽了……

當達那厄恢複了神誌時,金光已經消失了。看哪!站在她身邊的卻是一個貌若人王的人,他的臉部和衣服如太陽似的明亮。這位女郎十分害怕,但他對她說道:“不要怕,溫柔的達那厄,你還要喜悅著呢;因為我,神之王宙斯,乃是你的愛人,將永遠和你為友,心中永遠記住我現在所得的快樂。你伸出的你的嫩臂,是向著我伸的,我自己便是那陣降到你胸前來的金雨。現在,溫順的心,我留下了一個比之黃金還可貴的秘寶給你,這會漸漸地為你開了囚獄的門。你要求死,但我卻給了你一個新生命。勇敢的,不要害怕,不管有何困難;因為在世上沒有權力會危害到你。最後,你便可以得到大大的和平的。”大神這樣說畢後,便消失不見了;無雲的晴空上,霹靂地打了一聲焦雷。

達那厄從此日以後,不再焦急了,她快快樂樂地和她的乳母及侍女們閑談著,坐在織機上時,口中也和諧地歌唱著,有如一隻鳥兒在籠中唱著。她們覺得很可怪,不知道她心中所懷的希望。有時,她懶懶地坐著時,她雙唇便如夢地微笑著分開了,默想著那潛藏的秘寶,將使她出了囚室。她想,這秘寶難道是一種什麽神靈的不可見的神符,當她嚴父下次到塔中來時,足以咒移了她嚴父的心?她現在渴望他的來臨;然而他來了又去了,有許多次,卻總不見有半個字說起釋放她的;她仍然忍耐而有望地等待著,相信宙斯的允諾。不久之後,她便覺得,深深地私自喜悅著,在金雨之中所給她的是一種什麽秘寶……

同時,國王亞克裏修士安安穩穩地住著,自以為他已逃出了神示所言的恐嚇了;後來,自從建了銅塔以後,一年過去了。那時,一個使者戰栗而愁苦地到他那裏去,這人所帶來的消息直使他的血為之冷凝:他的女兒在她的囚室中生了一個孩子。她的侍女們將這個消息從塔中報告了塔外日夜在那裏守望著的衛士們,她們吩咐衛士快去報告國王這個奇跡。亞克裏修士心裏知道,這誠是一個奇跡,一個神的工作;因為沒有一個凡人能夠走進銅塔,除非他得到了那把巧妙的鑰匙,而這把鑰匙是日夜掛在他自己的頸上的;但在他的既憤且恐之中,他便為一個毀滅達那厄與致命的嬰兒的計劃所捉住。“你們之中必有詭計,壞東西,”他叫道,“我將把你們全都殺了,將婦人們全都絞死了!永不要告訴我,我是被騙了,有人和公主在一處——愛神笑著鎖匠。現在,對著阿耳戈斯的全部神道們立誓,我的女兒既將這個羞恥帶到了我們家中來,她便將因此而死,她私生的嬰孩也將和她同死。”

國王這樣咆吼著;但他雖然恐嚇著他們,他卻並不想責罰他的仆人,他很明白他們的無辜,心中想永遠地除去那麽神秘的生出來的毀滅。命中注定要殺死他的嬰孩,必須死……母親也要死;因為,這是很明白的,他沒有別的路能夠打敗神示。然而要他動手去殺他自己的血肉,則將沾染上不可恕的罪惡……經過長久的思索之後,亞克裏修士發現了一個更好的方法……他命人通知達那厄的乳母,一到了她能夠起床散步時,便立刻讓他知道。

老乳母快快樂樂地將這個消息報告了她的小姐,她說道,國王真的現在想要釋放她出獄了。“隻有神道們才知道,心肝,”她說道,“他為什麽那麽久、那麽殘酷地囚禁了你;但我知道,這個大奇跡竟使他的心柔化了。”達那厄微笑著,吻著她的孩子,想道:“真的,宙斯說得不錯,他的這個賜物將打開我的獄門。”但當希望釋放的那天已經到了的黎明時候,國王的一隊矛手到了塔下來;隊長嚴厲地吩咐達那厄抱了嬰孩和他們同走。他們默默無言地率領著她,不領她向王宮而去,卻領她到了海岸的一個寂寞之所。她柔順地跟隨了他們走去,緊抱了她胸前沉睡著的嬰孩;雖然她十分明白,在這些男人的臉上,她能夠看得出她是注定要死。到了海邊時,他們又領到一個聳出深海上的岩尖;達那厄看見一隻大箱子放在那裏,這箱子是王宮中所有的,雕飾得很精工,箱蓋是開了的,箱中除了一個麵包、一點兒水、一張鋪在箱底的席之外,一無所有。她一見了這箱,血都冷了;然而當她的衛兵們將她放入箱中,合上了穹形的高蓋時,她並不掙紮,也不哭泣。那時,她十分苦悶地暈了過去;箱子被放在漲潮的水上,被帶出了海外時,她是不知不覺地躺在裏麵。

她胸前的嬰孩的啼哭及他的小手觸著她要想吃乳,使達那厄恢複了知覺。她溫柔地安慰著孩子,給他乳吃;她一點兒也沒有想別的事,直到他吃得滿足了,又沉沉地睡去。在她浮泛於海麵的獄室中,並不十分黑暗;有好心的人,在箱蓋上打開了一個洞,給她以空氣。她從這個小洞中能夠看見一線的青天,不時地為浪頭所撼動;一陣爽風從西方吹來,她的木箱無帆無舵的,在風前吹去有如神靈在嗬護著。但達那厄卻坐在那裏,栗栗地恐懼著,四周的浪聲嘩嘩地推湧著,頭上的風呼呼地吹嘯而過。當她望著嬰孩安安靜靜地睡在她的懷中時,眼淚成行地流下她的紅頰。“啊,我的兒子呀!”她說道,“當你甜蜜蜜地睡在你的母親懷中時,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母親所受的痛苦。沉沉地、沉沉地熟睡著……深深地、靜靜地呼吸著……一點兒也不怕在你的金頭之上風的嘯號、浪的高湧!……唉,虧得你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們所要遇到的毀亡,你這可愛的兒子!……睡吧,我的愛,母親將對你唱一支搖籃歌……

“睡吧,孩子,催眠歌!

睡吧,風浪那麽高!

一切有害的東西,沉睡吧,

都不要走近!”

達那厄一邊流淚,一邊唱著;然後,舉起了手,說道:“唉,宙斯呀,到底什麽時候,你所給我的苦厄才能過去呢?為了這個無辜的你給我的小人兒;是的,神之王呀,我們是你的,我和他,你怎麽不救我們呢?唉,但願我所相信的你的允諾不至於無用!”

達那厄這樣說著時,宙斯卻使她長久地熟睡著。木箱和岩石砰的一聲重重地相碰,這使她重新驚醒過來。她看見箱子已經打開放在海邊了,一個人俯身向她望著,露出詫異之色。“夫人,”他說道,“或者我應該稱你為女神——因為我從不曾見到過這麽美貌的一個凡人——你是誰,你從什麽地方來,為何以那麽怪的方式到了我這島上來?”

“好先生,”她答道,站立了起來,“我不是女神,不過是一個最可憐的婦人,我的名字是達那厄,阿耳戈斯是我的本鄉,我被他們送到這個箱中,預備要將我溺死在海中,因為他們以為我犯了罪;但我實在是無辜的。請你告訴我,這是什麽島,我怎麽會上了岸的?”

“這是西裏福斯(Seriphus)島,美麗的夫人,”那人答道,“我長兄柏裏狄克特士(Polydectes)的國家。我的名字是狄克堤斯(Dictys),今天早晨去打漁;正在那時,當我將我的網拋入水中時,我的機會很好,卻將你這個箱子拉到我的船上來了。相信我,我十分高興你奇異的逃脫,因此要謝謝天神們。但你是又弱又疲了,來,我要帶你到國王的宮中去,你將在那裏得到食住;他一定會高興地歡迎這樣的一位客人的。”

達那厄被帶到島王那裏去;他很殷勤地接待這可愛的客人,叫她忘記了她以前的憂悶,因為她是到了一個新家,到了朋友們的家中,如國王的女兒似的不缺乏一點兒東西。他給她一所美宅、一隊奴隸、許多必需的東西;所以她快樂而光榮地住在西裏福斯的島上,直到十八年如流水似的過去了。

從活的金雨中生出的孩子現在已長成人間最美麗的孩子了;他是他母親心中的喜悅。她名他為珀爾修斯,那便是“太陽王子”之意——因為他是從太陽光中來的。他的閃閃有光的俊眼、黃若純金的美發,都足以當此名而無愧。島中的人無不愛重珀爾修斯,他風度既美,性情又謙和。但國王柏裏狄克特士卻心中私自恨他;他不僅妒忌這位少年之得人心,且也因為他久想娶了美麗的達那厄為妻,而達那厄則始終堅拒著他,告訴他說,她的全心都已給了她的愛子。

國王每一年必在宮中舉行大宴一次,島中的男人全都要赴宴;這個大宴的風俗是每一個赴宴的人都要帶一件貢品給國王。當珀爾修斯十八歲時,他便也和其餘的少年同去赴宴;但因為他沒有自己的東西,他便空手而去。大眾都坐在席上時,國王投他以一眼,口中咕噥著說道:“今年乃有幾個乞丐似的異邦人,自來雜於他們之中。”於是少年站了起來,他美麗的臉羞漲得通紅了,說道:“國王呀,我實在是一個異邦的人,在你的國內養育著;我自己一點兒東西都沒有,所以我不能像你別的客人一樣,帶了貢物來送你。但因為你既以此為不敬,則我願對著天上的宙斯立誓,我要給你以你所欲的任何禮物,我即要到天邊地角去找,也得找來送你。”

“你這麽說嗎,勇敢的少年?”國王叫道,“那麽你帶了美杜莎的頭顱來送我!”他說了這話,大笑起來,大廳也回應著。他很明白,他已將達那厄的兒子陷入於一個致命的尋求中了。

“如果你說的是真話,”珀爾修斯說道,“請告訴我美杜莎是誰,是什麽樣子的;如果我活著,我一定要帶了她的頭顱來給你。但這又似乎是你故意地和我開玩笑。”

“不,不,”柏裏狄克特士說道,“如果我笑了,那是因為我很高興看見在你那樣年齡的人乃有那麽勇敢的精神。這很值得你的尋求,完全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因為你必須知道,在極西的西方,住有三個姐妹,人家稱她們為戈耳工們。她們是極可怕的東西,既不是人,也不是神。她們的樣子是婦人,但她們的肩上卻長著鷹翼,她們頭上的每一根頭發都是一條毒蛇,她們中的兩個,是長生不死的,但第三個卻是會死的;這個便是美杜莎,去殺她乃是最高貴的英雄的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所以,珀爾修斯,我選擇了那位怪物的頭顱,作為你允許給我的禮物;相信我,我很確知,你母親的兒子必將贏得這樣一個名譽。”

珀爾修斯他自己是坦白無私的,所以他以為別的人也都是坦白無私的;他謝了國王的好意,便請他再仔細地說,戈耳工們到底住在西方的什麽所在。“不,那我不能告訴你,”柏裏狄克特士說道,“因為據人家的傳言,她們是住在尚未為人所發現的地方,遠在大洋的西門之外。但對於像你這樣的一位勇少年,這又有什麽關係呢?你不是說你能夠旅行到地角天邊嗎?起來,走去,那麽,我知道你是很熱心於這個冒險的……祝你順利!但在你走之前,請你以此杯中酒為質——你們,我的客人們,請你們全都為殺戈耳工者珀爾修斯幹一杯。”於是他自己幹了一杯,舉著空杯向珀爾修斯,一邊對著他的熟悉的人們點頭,使眼色;他們也便揚起酒杯來,高叫道:“祝福你,勇敢的人,祝你前途順利!”但少年偷偷地望著他們微笑的臉和國王的冷漠的眼光時,他看見,他是被他們全體所譏嘲的;他回過身來,不說一句話地走出了大廳。現在是沉寂無聲的午夜,但他並不歸家,他走下了海邊,在那裏走來走去,心裏苦思著。他想不出什麽原因,國王柏裏狄克特士要當眾羞辱他;且更以人力所不能辦到的事命他去辦。他現在看得清楚了;然而為了他已立誓之故,他決不退縮……他要在太陽初升之時,雇一隻漁舟,渡到一個較大的島或一個大陸的海港,在那裏,他可以找到一隻大船,駛向西去……運氣很好,前麵有一個老漁夫,坐在他的小舍旁邊,在明月的光下,修補他的破網。他要和這位老人家商量雇船過海的事。

漁夫當珀爾修斯走近之時,抬頭細望著他;當他聽完了他的請求之後,說道:“我想,我認識你的臉,少年,你不是達那厄夫人的兒子嗎?”“不錯的,”珀爾修斯答道,“但你是誰,老人家?因為你雖認識我的臉,我卻不曾見過你,雖然我認識我們小島的所有人民。”

“如果我如你所求地渡了你過去,我是誰沒有什麽關係,”漁夫說道,“但在我渡你之前,你必須告訴我你為了什麽緣故離開西裏福斯島。”

於是珀爾修斯告訴他一切在國王宴席上發生的事;且說,他已決心要去尋到美杜莎並殺死她。“什麽,這是仲夏的狂病呢,”漁人叫道,“我告訴你,好孩子,你也可以答應國王將前麵的明月從天上取下來給他;而你現在是到一條必死無疑的路上去了。”

“這也許如你所言的,好心的老人家,”珀爾修斯說道,“但無論如何,我是要走的,為的是話已說出口了,所以不必多費話了,但請你直接地告訴我,我能否雇了你的漁船,雇價是多少。”

“意誌堅強的人必定有他的方法,”老人家改變了口氣說道,“而我愛那勇敢的人……我借給你漁船,不要一個錢,珀爾修斯……不過……我有幾件東西在這裏,這些也許可以供你必需之用。”

他說著,站起身來,俯身於船上,從那裏取出一個行囊,如旅行者所常用的一樣,又回身向著珀爾修斯,將這行囊給了他。但這少年這時見了他卻大吃一驚;因為在那個時候,老漁人的樣子完全變了。他高大挺直地立著,不再是老年人彎背曲腰的樣子了;他的粗布衣裳溜下了,現出一身熠熠的胸甲;他的漁夫之帽,變成了一頂絢麗的金盔,而金盔下麵的臉——啊,好不可怪——乃是一位處女的臉,年輕美貌,而神威凜然,雙眼之銳,直可刺入人心。於是珀爾修斯知道他所見的乃是神聖的雅典娜;他恐懼著,說道:“啊,宙斯的光榮女兒,你為何到我這裏來呢?”她帶著又莊嚴又溫柔的微笑答道:“我來幫助你,珀爾修斯,受了我父親的吩咐——他也是你的父親。好好地放膽前去,取了我手中的行囊;在這囊中有三件東西可以幫助你這次的冒險。第一件是赫耳墨斯有翼的金鞋,這鞋可帶了你在波濤上行走而不被水所濕;第二件是地下國王普路同(Pluto)的隱形帽,這帽可使戴者不為人所見;第三件是一把尖利無比的鑽石鐮刀,這是海淮斯托斯所造,用此刀來斬美杜莎的頭有如割稻者收割黃金粒粒的稻稈。現在聽我說,你要如何去找到她,如何去殺她。當你飛行到地球的西邊時,跟了太陽的行程而走,你將到‘微光之地’,在大洋的邊界上;在那裏,在海邊上的一個洞中,你將尋到‘灰婦人’們(The

Grey

Women)——三個與時間同壽的皺紋滿麵、女巫似的老婦人;她們三個人隻有一隻眼。這些人乃是戈耳工們的姐妹,她們會告訴你到戈耳工們住處的路徑。但她們將不肯告訴你,因為她們是有先知之力的,會知道你及你的來意。所以你必須偷偷地戴了隱形帽到她們當中,當她們如常地把眼珠由這個遞給那個時,奪去她們的獨眼;然後你恐嚇她們說,她們如不說出她們的姐妹住在何地,你便要將這隻眼毀壞了,她們必定會因恐懼盲目而屈服的。當你到了戈耳工們那裏時,你將由美杜莎的翼而認識她;她的翼,白如天鵝,而其他的兩個姐妹,則都是鷹翼。她們都是極凶猛可怕的,假如她們能看見你,英雄,你的生命便完了;她們將捉住你在臂間,以她們的蛇發來絞你,因為她們的力氣是非凡的;我借了地獄中的隱形帽來以救你脫了此厄。但還有另一個危險呢,為了要渡過這個難關,我再借給你第四件東西——我自己的盾。因為美杜莎的雙眼具有那麽可怕的能力,凡是看著它們的人都要立刻變成石頭;所以,你要小心,不要與那眼光相接觸,隻能向後退著走,走近了,舉起盾來,當作一麵鏡子,使她的影子指導著你的一擊。割下了她的頭顱之後,又要小心,不去看她的頭部,為的是她的雙眼雖在死後仍有那種能力。將它立刻納入你的行囊中,飛快地逃走而去,以避其他兩個戈耳工的複仇。現在,再會了,我的珀爾修斯;勇敢前去,不要怕,因為當你危急時,雅典娜總在你的身邊。”

女神說完了話,一轉眼間便消失不見了。珀爾修斯心中充滿了感激與詫奇,跪下去吻著她的足所踏的沙。然後,他打開了行囊,吃驚地看見天神們所借給他的東西:赫耳墨斯的金鞋,鞋跟的兩邊,長著黃澄澄的金羽翼;普路同的魔帽,是一種黑而柔的獸毛製成的;熠熠有光的鐮刀,是天上神匠海淮斯托斯所造的。他穿戴上了這些東西,便將行囊背在背上,取了雅典娜的盾在他的臂上,開始起程;飛得高高的,經過地中海向西而去。

當達那厄的兒子離開了這個他在世界上所知的唯一的所在——小島時,短促的夏夜已經快盡了。他在高空中飛行了不久,大地與海便都已浴在朝陽的光中。那時從南方來了一陣狂風,驅逐了一群的白雲,在前飛奔著。這風的力太猛了,竟將珀爾修斯吹出了正路而到了極北的希卜波裏亞人(Hyperboreans)的地方去。在那地方,終年沒有雨,沒有冰雹,沒有雪,樹木也不落葉,四時氣候皆是溫和,因為這個國家的疆域乃在北風的冰冷的呼吸之外。那個地方的人民也與他們不同,他們不知憂悶疾苦,也不會老,但康康健健地活到了一千歲之後,他們便一點兒也不痛苦地入於不醒的長眠中。這個有福的人民乃是屬於阿波羅的,他們以音樂與歌崇拜他,又祭他以野驢。當黑暗的、寒冷的冬天到了時,阿波羅便離開了他的德爾斐的住宅而與希卜波裏亞人同住著,直到第二年春天再回到大地上。許多人出發去尋求這個神奇的地方,但沒有人到達那裏。其實際的原因是:通到那裏去的隻有一條路,而這條路卻是一個隱路,除非為天神們所保佑,沒有一個凡人能夠走到這條路上去。現在,宙斯為了給光榮於他的兒子,使他先於一切凡人走到這條神秘的路上,於是珀爾修斯便到了阿波羅的快樂的人民之中。他們快樂地接待他;那一天,他看見他們殺牲祭神,還和他們同宴。但當太陽西斜時,他便站起身來和他們告辭,說道,他有很遠很遠的路要走呢,即要到大洋的門去,於是他又飛到廣漠無垠的天空上去了。他跟隨了赫利俄斯的熊熊的車轍,翱翔過半個世界;而在遠遠的下方,山峰、森林以及蜿曲如帶的河流都清楚而細小,如在一個圖畫中。正當太陽沉入它的大洋**時,珀爾修斯也到了地球的最邊岸了,便降到“微光之地”的霧與陰影中去。

他看見了雅典娜所說的洞穴,“灰婦人”們正坐在洞口,她們咿唔著一曲怪奇的小歌,她們盲然而蒼白的臉在微光中看來如鬼魂似的。一個婦人手中執著她們所共有的獨眼,這隻眼如紅寶石似的灼灼有光。當她將這隻眼傳遞給她的隔鄰時,珀爾修斯衝向前去,從她手中搶了去。她高聲哭叫道:“唉,姐妹們呀,我們所恐懼已久的他,已經來了,不為我們所見地將我們的獨眼劫去了!”那兩個婦人也如冬天的風似的呻吟著。但珀爾修斯叫道:“因為你們知道我,老太婆們,你們一定會猜得出我所求你們的事。告訴我到哪裏去找戈耳工們,我便還了你們的眼睛。如果你們拒絕不言,則我便要將此眼踏在腳下,或投入大洋中了。”

“除了此事之外,別的隨便你問,宙斯的兒子,”“灰婦人”們哀求道,“光榮,財富,國王——這些我們都可給你,雖然我們似是,且實是那麽窮苦可憐。你要什麽,我們都可以給你,隻要你還了我們的獨眼!”

“不,我一點兒也不在意那些東西,”珀爾修斯說道,“因為在我的心中,除了我所要尋求的東西以外,別的全不在意。回答我,婦人們,否則你們將終古地瞑坐在黑暗中了。”

“灰婦人”們見他不為所動,便指示他沿了大洋岸向南而去,直等到他到了一個岩石的小島,緊靠在一個高岩之下。這小島乃是戈耳工們的巢穴。現在,珀爾修斯依言到了那地方,看見一片黑色的險岩,由海由陸都不可近;在微光中,隻見危峰四聳,險浪在島邊澎擊不已,浪沫白而有光。他隱隱約約地看見有三個有翼的人形,共伏在岩島的平頂之上,有如巨大的海鳥們棲憩於彼。於是他飛憩在她們上麵的危岩上,等候著明月的東升,使得看見三個之中,哪個是他所欲殺的。但,為了疲倦過度之故,他躺下身去,睡了一會兒。當他醒來時,明月已經如圓盤似的升在高天之上。熟睡著的三個戈耳工的樣子,在月光之下如在白晝似的一樣看得清清楚楚。珀爾修斯執了鑽石鐮刀在手,輕悄無聲地飛到了她們的岩島上,極謹慎地走近了她們,專心地凝視在明鏡似的雅典娜的盾麵上。他在盾上看見了白鵝翼的美杜莎的影子、她的蛇發、她的美麗而可怕的臉部。正當他在盾中看著時,她忽然睜開了灼灼的雙眼,以說不出的惡狠的視線四望著……僅是她的影子已足夠冷卻了這位英雄的血液了。他聳聳肩,心裏震跳著持刀斬下去……當他割稻似的揚下去,那柄彎刀的鋒刃在空中熠熠發光……一陣可怕的噝噝之聲……一聲重擊……這個戈耳工的頭顱已滾到他的足下了。當他握住滑膩的死蛇時,頗有些栗懼,然而他竟握住了蛇發,將這個戈耳工的頭顱塞入他的行囊,如一支箭似的向天空衝飛而去。正在這時,一陣非凡間所得聞的呼叫,告訴他美杜莎的姐妹們已經醒過來了。這兩位姐妹飛上了空中,鼓拍著她們的鷹翼,四麵地狂飛著,要尋找殺了美杜莎的仇人。不可見的英雄卻注意到雅典娜的吩咐,輕悄悄地飛過了她們,向東而去。

現在,這位女神她自己,也不為人所見地站在岩島上,珀爾修斯的身邊,鼓勵勇氣於他心中,使他的手臂格外有力。當戈耳工們猛衝著要來複仇,暈倒在美杜莎的無頭屍首之旁,高聲地痛哭著時,雅典娜還逗留在那裏未去。那悲歌是那樣的淒美,連雅典娜聽來也為之感動悲傷了。不久,她便創造了笛,用以模擬戈耳工們的悲戚的音樂。她將這個樂器給了凡人們為娛樂之用後,還教他們以模擬蛇發女郎們的挽歌的調子。

但當她們還悲歌著,美麗的女神還不為她們所見地站在那裏時,一個奇跡中的奇跡在她們之眼前出現了。從流注成一個黑泊的美杜莎的血中,湧出了一匹神駿異常的馬,如冬雪似的潔白,一對天鵝般的大翼伸出它的肩部。當戈耳工們詫異地望著這個生物時,它已翱翔於空中,離開了它的宗人逝去了。然後雅典娜出現於她們之前,說道:“神與人所同憎的姐妹們,美杜莎的兒子是一匹有翼的馬,你們為什麽覺得可怪?你們不知道她的情人乃是馴馬者波塞冬,而他和她結合時乃變了馬形的嗎?看哪!我現在已經對她報了她玷汙了我的利比亞神廟的仇了;她乃敢在處女神的廟中做戀愛的擁抱。這乃是我幫助了珀爾修斯到這裏來的,他已經將美杜莎的頭顱斬下取去了。至於美杜莎的神奇的兒子,他的神父已留養了他,過了不久,便要領他到一個凡間的主人那裏去了。但過此以後,他便要留養於宙斯的黃金的馬廄之中。”

雅典娜說完了話,自行前去,不顧戈耳工們的悲泣。據水手們說,他們駛行過西班牙的沿岸,在明月光下,還可以在風中聽見她們的悲鳴,且還可以在岩上看見她們的黑影,俯伏在一具無頭的屍體上。

珀爾修斯轉身背了大洋河而飛行,飛過了山脈,飛過了平原,飛過了地中海許多路。他足上為赫耳墨斯的神鞋所托住,比鷙鷹還疾地飛行著;在灰白色的黎明時,他已飛過了庫瑞涅(Cyrene)的高山、尼羅河的為迷霧所封的河口。在太陽初升的時候,他已看見埃塞俄比亞(Ethiopia)的岩石的海岸線在他的麵前了,在那裏從海邊揚起了一陣大哭之聲。珀爾修斯飛近了,去看看這哭聲究竟從何處而來。他看見一大群男男女女,站在高聳的紅色的岩邊上,全都以恐怖的臉向海而望,高聲大哭;危岩之下,在一條窄長的沙地之上,有一個白色的人形站在那裏僵直不動,有如雕成的石像……但飛近了一看,珀爾修斯卻見她乃是一個活的女郎,被銅鏈縛住在水邊的一具樁上,她的玫瑰色的肢體是**無蔽的,隻有黑色的長發披到了她的膝蓋。她的頭向後仰著,她的眼瞼緊緊地閉著,假如她的紅唇不時地如一個人在極痛楚中似的顫動著時,珀爾修斯一定要以為她是眩暈過去的了。

見了這個情景,英雄的心又憐又怒,他飛停在沙地上,脫下了他的隱形帽。“啊,最美麗的女郎,”他溫柔地叫道,“什麽壞人膽敢這樣地使你受苦呢?不管他們是誰,他們都要重重受罰!”她睜開了她溫柔的黑眼,詫奇地凝望著他,微聲地說道:“我所見的在我麵前的是一位神道嗎?唉!但願你是居住在奧林匹斯山上的一位神。不要譏笑我,因為你很知道我是在這裏等候著我的命運。”

“我不是一個神,不過是一個婦人之子。”珀爾修斯急忙答道,“然而我卻有神道們幫助著我,我很相信,是他們送我到這個地方來,用了他們的一件賜物,我可以把你從這個可羞的束縛中解放了。”他從行囊中取出海淮斯托斯所鑄造的鐮刀來,斬斷了縛著她的銅鏈,有如斬斷朽繩那麽容易。她的美手一被釋放,這位女郎便將她的黑發更緊地裹蔽了她的身體,她臉上如玫瑰似的羞紅。然後,她突然悲哭著說道:“唉,和善的少年!你斬斷了我的銅鏈是沒有用的,因為我無處可逃……我被放在這裏要殘酷地死去……時候到了……唉,立刻逃開這個地方吧!我請求你,否則,你也要可憐地死了。”

“你以為我是那麽卑鄙無用嗎?”珀爾修斯叫道,“不,我要救你,如果天神們願意。如果不,則生而為一個懦夫,不如死了的好!現在快快告訴我,你所說的這個命運是什麽呢,如果我猜得不錯,這乃是從海中而來的,前麵有大群的人在等望著它呢。但說呀,且讓我知道我所要遇到的是什麽樣的對手!”

“一個從海中來的巨怪,”女郎說道,“為的是波塞冬和我們生氣,送來為害於我們國中的。唉,勇敢的少年,你所有的勇力對於它是一點兒也無所施的!它比五十支槳的大船還巨偉……沒有刀刃能夠刺進它的黑而巨的腹中……它的大牙**,有三排鐵齒,而且噴吐著一種致死的蒸汽。每一天,太陽升起時,這個怪物便上岸來尋求食物,每天都來——因為它在岸上也如它在水中一樣行動敏捷——它捉了牛畜、男人、女人,生吞了他們下去。一頭牛,他們說,不過隻夠它一口。它為害了一天,害了不少的人畜!……後來,昨夜,一個神示說出這乃是波塞冬的憤怒之故,隻有將國王的女兒獻給了這個怪物,它的怒氣才能夠平息下來。”

“而你便是她嗎?”珀爾修斯叫道,“告訴我你的名字,小姐;和你父親的名字,他所統治的是哪一族的人民?一個野蠻的民族,然而一個更野蠻的國王,竟將他自己的女兒送到了這樣的一個結局!”

“不,他也無法可想,”公主說道,“一個女兒死了總比整個埃塞俄比亞國家都滅亡好些。因為,你要知道,這個地方之名乃是埃塞俄比亞。至於我父親之名呢,是刻甫斯(Cepheus),我自己則名為安德洛墨得(Andromeda)。”

正當她說話時,他們上麵的危岩上的眾人都同聲怖叫起來;在他們足下的海水如一隻鍋水似的滾沸著,有一個大動物向沙地而來。這是一隻如黑船倒翻過來的東西,由海中現出來,嘩嘩地登了岸。一個可怕的頭,緊近於珀爾修斯所站的地方;那麽近,它口中的腥氣竟溫熱地拂到他的臉上。但英雄如思念之快,將安德洛墨得拉到了他身後,從行囊中握出了戈耳工的頭顱,正向著這隻怪物的小而惡毒的眼衝去。看哪,當它們與已死的美杜莎的眼相接觸時,它們便連瞬也不能一瞬地固凝著了;它的大嘴,仍是大張著,但嘴中卻不再有呼吸透出了,它的巨體都變成了石頭!據說至今還在那裏。

於是安德洛墨得從他的肩上抬起了頭,挺立在那裏,以坦白感激的眼光望著他,說道:“你不要離開我,人類中的最高貴者,等到我父母看見了他們孩子的救主——沒有別人的手,隻有你的,才能將我還給他們,如從死中還給他們一樣。請你現在就和我們同走吧!我是強健的,不要人抬,隻要倚靠在你的臂上便夠了。”

“隨你的意吧,美麗的安德洛墨得,”珀爾修斯說道,“因為我不是一個鄙夫,不會拒絕你的那麽微小的一個希望的。”

於是全體人民都歡呼著;當他們望著剛才還是他們的恐怖而現在已化成了石頭的怪物時,他們便匆匆地飛奔進城,要將這個驚人的消息報告給國王。但珀爾修斯和安德洛墨得卻走得比較慢,因為他們一路上有許多話要談。起初,她問他的姓名及父母;她熱切地問著他,溫柔而好奇地望著他,一層層地問著,直將他所有的身世都知道:達那厄的故事,他在西裏福斯的幼年的事,以及他為何要去尋求戈耳工的頭顱,以及以後所發生的神跡。然後珀爾修斯也回問著她,問她波塞冬為何對刻甫斯及他的人民發怒。“唉!”安德洛墨得說道,“我們全都為了一個人的罪過而受害;那個人便是我的母親,王後卡西俄珀(Cassiopea),因為她長得異常美貌,她也以此十分地自傲;她誇說,她自己比之時遊於我們海岸上的海中仙女們還要美麗。不,她還禁止我和我們城中的女郎們依照著向來的風俗,獻花於建在海邊的仙女的神壇上;她說,她自己比之她們更值得受此光榮。於是,如神示所指出的,仙女們便向他們偉大的宗人波塞冬控訴我們;他送了這個怪物來害此土,使卡西俄珀不得不獻出她所愛的女兒作為犧牲給被違侮了的海中諸後。”

於是珀爾修斯說道:“唉,國王,我既不欲也不配接受報酬,為的是,我之做此,純因了雅典娜的保佑。但你既允許給我以任我所擇的贈品,那麽,便給我以這位女郎為我的新婦!”

“那我很願意,”刻甫斯答道,“因為誰能更配娶她呢?她將有一個高貴的丈夫,我也將有一個女婿能給我家以光榮的名譽,我們知道天神們顯然注定了要你為著名的曆險的。但願他們祝福這個婚姻,給他們如他一樣的兒子,當我去世之後,承繼我的王位。至於你自己呢,我將使你成為一個王子,為嗜戰的埃塞俄比亞人的一個領袖。”

“你不要以我為忘恩負義,埃塞俄比亞國王,”珀爾修斯說道,“但我不能住在你的國內。因為第一件要事,我必須回到西裏福斯的小島的家中;我已和那個國王立了誓,要帶了戈耳工美杜莎的頭給他。那個頭我已放在我的行囊中了,海獸之化石即此頭之魔力所致。但當我實踐了我的允諾之後,我便要回到我的生地,著名的阿耳戈斯,為的是我是那個地方的繼承人;我是達那厄的兒子,而她則為老年國王亞克裏修士的獨生女;現在,我已成人,我便要到我沒有見過麵的外祖父那裏求我應得的權利了。他是一個凶猛無人心的人,以一個不名譽的虛罪乃投我無辜的母親於海中,那時,我還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嬰孩呢;現在他必須償她所失,否則將有所不利。”

刻甫斯聽了他的這一席話,心裏很悲戚,說道:“雖然你所要做的事是很聰明、很好的,阿耳戈斯王子,但要回到你的遠地的祖國去,假如不是為了我已允諾之故,你不該帶了我的女兒和你同去的。”王後也高聲地插上去說道:“唉,英雄,你忍使這位女郎,那麽嬌養的一個美人,當你尋求幸福時,跟隨了你跋涉各地嗎?”

“讓她去選擇吧,王後,”珀爾修斯微笑著說道,“如果她不願意和我同去,那麽,我將國王所說的話給還了他,不作準。”

“說得不錯,”刻甫斯叫道,“現在,女兒,你怎麽說?你要和你的父親、母親及宗人們同居著呢,還是跟了這個異邦人到了異邦去?”

“隨你的意吧,女兒。”國王說道,“我今天看見這位少年得到了雙重的勝利了;不僅雅典娜保佑著你,阿佛洛狄忒也和你友善呢。娶了你的新娘,王子珀爾修斯;我很高興聯合了你們的手。現在我們要到宮中去,謝了神之後,你們的結婚宴便將舉行了。”

那一天,全城都休假慶祝。國民由遠由近而來,他們聽見此地的恐怖已不再有,都熱心地要一見結果了它的英雄。國王刻甫斯終日開宴,接待一切進他宮廷中的人;宴席是那麽豐富,你們將以為天上下了肉與酒下來。到了黃昏時,珀爾修斯和安德洛墨得的婚禮便依據了埃塞俄比亞的風俗,嚴肅、宏麗地舉行著。國王與王後都懇留他們的女婿留住七天,一邊他們可以預備一隻船,裝載財寶、珍奇、美冠、佳服,以及一切屬於一個公主的嫁奩之物,使安德洛墨得在她未來之家中可以安適如常,一物不缺;在這七天中,婚宴仍繼續舉行著。但在第七天上,國王和他的男客們宴後正憩著時,宮門外卻有喧嘩的聲音。突然,一隊盔甲絢爛的兵士衝進了大廳,喊叫著,揚著他們的矛。他們的領袖是一個巨偉的、黑髭的埃塞俄比亞人,全身武裝,閃閃炫目。他走到國王座位之前,惡狠狠地望著他,說道:“虛詐的刻甫斯,我怎麽會聽見你將我的未婚妻又嫁了另一個人的消息呢?你不曾立誓給我以你的美貌女兒為妻,以酬我的戰功嗎?啊,你活該發抖了,臉色蒼白了!我對著一切天神立誓,我必要殺死你,虛詐的王!但看在我們同宗的麵上,如果你立刻交出了安德洛墨得給我,我便放了你。”

“高貴的菲紐斯,”國王說道,他真是不能隱匿了他的恐懼,“我破壞了婚約,這是真的,但此外我何能為呢?當這位異邦王子救了她時,我的女兒已是當作死人的了。他要求娶她為妻以作報酬,誠然,這不算是奪了你的本已永遠失去的東西以給予他吧?請平心靜氣些,好宗人。為了補償你,我將許給你以兩倍於公主的嫁奩的純金。但至於她自己呢,她已經結了婚,你知道,這已經不可挽救了。”

“為何不可?這將要,這必須。”菲紐斯叫道,“你想想看,自從這個消息來了以後,我和我的兵士們從你的邊界上日夜奔馳回來,為的是什麽?不要再廢話了,我說!你看,你們在這裏的全都是身無披掛的——你的百姓們如羊般怯弱——我已置你於我的權力之下了。立刻去喚了那位女郎來,讓我和她和和平平地並騎而去,否則我便要使你的宴廳流血如一家屠場一樣的了。”

“啊,你相信你的魔術,年輕的巫士,”菲紐斯冷笑地答道,“但這一次你將無所施其技了。”他喊著他的戰號,拔刀在手,向珀爾修斯衝去,他的矛手隨於其後。

但他高叫道:“全體朋友們,靜靜地閉上你們的眼睛!”突然他一手執了可怕的美杜莎的頭顱,直伸出去,如盾似的擋了他們的惡狠狠的臉……喧嘩與兵器之聲立刻死寂了下去……廳中一切都沉寂無聲,呼吸可聞……然後珀爾修斯以平靜的聲音叫刻甫斯和他的客人們睜開眼來,他們看見前麵所站立的不複是惡狠狠的戰士,卻已是石化的敵人了!菲紐斯的手臂正揚了起來要擊過去,憤怒的臉正凝固著,永遠不變……在他左右的從人,每一個都執了一矛,作勢欲投,頭向前,眼專注……他們無生氣地站在那裏,那樣神采奕奕,沒有一個雕刻家能夠雕得出。他們將永遠地站在那裏,直到“時間”的大手掃開了埃塞俄比亞的古國,荒蕪了刻甫斯的城邑,而這些石像仍然存在。國王為這些人可怕的結局所震駭,不叫他們將這些石像移開了,卻將這個宴廳的門用牆堵塞了,自己另外去建了一個。

第二天,珀爾修斯和安德洛墨得拜別了刻甫斯和美麗高傲的王後,走到了海港,他們的船已在港口等候著了。這船為許多精壯的奴隸所駕駛,公主的一隊侍女也都上了船。一大群的人民祝著禱著,送了他們上船,眼看著他們揚帆而去。他們沿途順風,幾天之後便到了西裏福斯,拋錨於此島寂寞的小海口。於是珀爾修斯跳上了岸,匆匆地向城而去。他所遇見的第一個人乃是善良的漁夫狄克堤斯,他自從由海中救了達那厄和她的嬰孩上岸後,始終善待他們,為他們之友。少年快樂地招呼著他,說道:“和我一同快樂著吧,最好的朋友,因為我已得到了我所尋求的東西,而且還有許多許多別的!你將會聽到一切的——但先讓我們快到我母親那裏去,她看見我安全無恙地歸來,將要如何地快樂呢!以後,我帶了我的禮物到國王那裏去——這件禮物在這裏,在這個行囊中——但是,朋友,你為何半聲兒不響,那麽憂鬱地望著我?唉,天哪!我的母親……有了什麽不幸的事嗎?”

“是的,珀爾修斯,”狄克堤斯憂鬱地說道,“很不幸,雖然不是最壞的——不,你要鎮定些,她還活著呢!但我這個最壞的兄弟,最後卻擲下了他的麵具。你離開了西裏福斯不久,他便到了達那厄那裏去,要她在兩者之間選其一:嫁給他,或者在獄室中受餓。當他看見恐嚇不動她時,這壞人便將她用鐵鏈鎖了起來,投入黑暗的獄室中。他以麵包及水度她的生命,每天去看她一次,恐嚇她說,如果不答應,將有更壞的侮辱在後呢!但沒有東西能夠動搖了她的高貴的貞心。我久已疑惑他對於她有惡意,現在是很明白了,他差你到那樣的危險的尋求上去,一定是希望你永不歸來為她報仇了。”

“但願天神們幫助那個孩子!”詫異著的漁夫說道,“實在的,這些噩耗竟使他喪心失誌了。他乃以為柏裏狄克特士會因為他帶給他一個戈耳工的頭顱,而釋放了他的母親嗎?唉,毋寧說他是要殺死了他呢!但我要跟了去,盡我微小的力量去衛護他。”

狄克堤斯也盡力地向城中狂奔而去,他是那麽好心好意,雖然珀爾修斯立刻便遠越過他的前麵而去。他在少年進宮去之後,在國王的宮門口站了一會兒。柏裏狄克特士坐在廳中的上端,許多友人依次而坐,酒杯在手,他的麵前有一張銀的圓桌,他的雙眼閃著死憎之意,凝在達那厄兒子的身上。他站在他麵前不遠的地方,默默不言,右手伸出,執著行囊。國王以低微的不自然的聲音對他說著話。狄克堤斯聽不見那話,但他看見國王說完了話,他的友人們便忍不住地一個個帶著侮辱地大笑不已。於是,當大廳中還響著他們的譏笑之聲時,珀爾修斯卻快步而前將打開了的行囊拋在桌上,叫道:“這是你所欲的禮物,柏裏狄克特士!好好地望著它,國王,告訴我,這究竟是不是戈耳工的頭顱?”

但柏裏狄克特士卻永遠不能回答一句話了,因為當他的眼睛與盲了的、向上翻的美杜莎的眼睛一望時,他便凝固而為石了。至於他的快活的同伴們呢,有的驚喊著逃出大廳,有的則恐怖得半死,跪在珀爾修斯的足下,懇求他的赦免。“愚人們!”他說道,“我為什麽要害你們呢?宙斯的鳥肯和啾唧的麻雀們宣戰嗎?”他疾掩了行囊轉身走到門口,狄克堤斯在那裏遇見他,顫抖而且迷惑著他所眼見的奇事,然而心裏卻高興著那位專製魔王是不再有的了。

這兩位朋友匆促地到了達那厄所囚的陰暗的獄室中去,但守卒們已經聽見了那個消息,他們深懼著珀爾修斯,已匆促地將那位溫柔的囚徒帶出了獄室……據說,隻有一次,眼淚從這位神似的英雄的眼中流出,而這次便是當他看見他母親為鐵鏈所鎖,死人似的蒼白,為憂苦與乏食弄得隻剩了一個影子,被他們抬了出來時……但所有的可憐的境遇,都如做了一場噩夢似的過去了,當達那厄覺得她兒子的健臂再度環於她的身上,且看見額前的勝利的光……

現在,西裏福斯島上的人全都到珀爾修斯那裏去,要請他為此島之王。因為大眾見了以鐵棒統治著他們的柏裏狄克特士已死,心裏全都十分快活。但珀爾修斯卻答道:“好朋友們,那是不能夠的。因為我還要到另一個國中去,即著名的阿耳戈斯,那一個國家乃是我所應受的土地。我必須立刻別了此地;但在我揚帆告別之前,我很願聽見你們立誓公舉,擁戴一個更有價值的國王——聰明正直的狄克堤斯。”

他們駛行了一天一夜,便可看見阿耳戈斯的海港了,但一陣狂風吹了起來,將船吹離了正路,遠遠地向北而去,直到船主不得不將船停留在色薩利的一個海灣中。有幾個農夫跑來看這隻外國船,從他們的口中,珀爾修斯知道了這國的名稱;離此不遠,便是拉裏薩(Larissa)的古城,他們的國王條太米士(Teutamias)為了祭獻他的亡父,那一天正舉行一次競技會,允許所有的來人參與此會。珀爾修斯為神靈所催促,竟決心要跑去看看,且參加競賽。他獨自一人到了堅牆的拉裏薩。他在比拳、相撲、賽跑上,都戰勝了色薩利的少年之花。然而條太米士和所有他的人民都詫異地不知這位神似的客人是誰。但當投盤時,珀爾修斯那麽有力地將盤投了出去,這盤竟遠離了競技場而落到觀眾之中去了。尖銳的銅邊擊中了坐在國王右手的一位老人,正中了他的太陽穴上。他跌倒在地,他的銀發全沾了血,沒有呻吟一聲就絕了呼吸。珀爾修斯心中充滿了悲悶,他問旁立者這老人是誰,他們答道:“這人是我們國王的客人,阿耳戈斯的國王亞克裏修士,他昨天才到這裏來。”這使他更為恐怖。

於是珀爾修斯自己通名於色薩利的國王,將他母親的故事全都告訴出來;開始於那麽多年以前的德爾斐的神示所說的話,而現在卻竟於無意之中實現了。“命運的工作誠是神怪無比的,”條太米士說道,“任何凡人要想逃避了它所預示的命運是絕不可能的。亞裏克修士逃到我這裏來,為的是一個奇怪的謠言傳到了阿耳戈斯,說,達那厄的兒子還活在世上,他要回家來為他母親複仇。他年紀已老,精力漸衰,他的唯一的希望,如他所想的,乃是棄了他的國,逃到這個希臘的僻壤中來以求安全。凡人的眼怎麽會預先看出,他竟會在這個異域,遇到了神巫所久已示警於他的時間與人呢?”

於是珀爾修斯知道,狂風吹他到色薩利海岸來,並不是偶然的事。他的似乎不幸的投盤卻正對著天神們所指定的鵠的而落下。但他卻憂鬱地離了拉裏薩,又揚帆而去。因為,雖然這全是不自知的完全出於不幸的機緣,他卻究竟自己沾染上了親人的血在身上。為了這個緣故,當他最後到達了阿耳戈斯時,他竟不欲接受他外祖父的國家。他和他的親屬米格潘西士(Megapenthes)交換了一個城與領土,米格潘西士乃是底林斯國王柏洛托士之子。

Elysian

Meadows)之上,又將他們的身體,變作了那些光明的星宿,至今我們尚名之為珀爾修斯與安德洛墨得。在他們的左近,神之王也安置了卡西俄珀坐在王位上的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