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九二六年九月七日,於O村

菜穗子:

為了有朝一日你能讀到它,我寫下了這本日記。近來不知為何,你像是一句話也不願與我多說。也許待我死去幾年後的某一天,你才會覺得當初我們若能把話說開該有多好。有鑒於此,我打算為你寫下這本日記。希望到那時,它能在不經意間出現在你的眼前——是的,我已打算寫完它後,便把它藏在這個大山裏的房子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曾有這麽幾年,我總是一個人留在家中,直至深秋。興許今後你會來這裏住上幾日,來憑吊曾為你而感到痛苦的我。希望到了那個時候,這座深山裏的家宅還與我活著的時候一樣……這樣你就可以坐在我待過的那片榆樹蔭下,我曾經很喜歡在那兒看書、編織。在冷颼颼的夜晚,你還可以在暖爐前呆坐幾個小時。日子就這樣過去,或許在某一個晚上,你會無意間走進我住過的二樓的房間,偶然在屋子的一角發現這本日記……倘若真有這麽一天,請別再隻把我當成你的母親,而是將我看作一個會犯錯的普通人。因為我犯的錯,是世人皆會犯下的錯。請多愛我一些吧。

不過,最近這陣子你為什麽總是盡可能地避免與我交流呢?我並不擔心是不是自己說了什麽從而傷害了我們的感情,反倒覺得或許是你唯恐說出這類話,才刻意避著我。如果最近這種令人尷尬的沉悶氣氛全都因我而起,那我可真要對你哥哥和你說聲抱歉。這股越來越濃重的窒悶感,是否會帶來某種我們無法預測的悲劇?還是說,這股窒悶感源自從前的悲劇——那些在我們幾乎不曾察覺的時候發生,然後又若無其事地離我們遠去的悲劇——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越來越明顯了?我搞不清楚。不過,恐怕有些我們未能認清的事情已經起了變化。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但大體有所感應。我打算在這本日記裏揭穿它的真麵目。

我的父親曾是位頗有名氣的實業家,卻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遭遇了事業上無可挽回的失敗。當時盛行讀教會學校,母親擔心我的前途,便把我送了進去。從那以後,我便總要聽母親的念叨:“雖然你是女孩子,也要發奮向上啊。要給我考個好成績,然後去國外留個學哦。”但從那所教會學校畢業不久,我就成了三村家的人。從小我便對出國一事尤為恐懼,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掉出國的命運。這樣一來,我總算是不用出國了。但隨之要麵對的是那時候三村家的爺爺留下的殘局。這位長輩心寬得很,特別是到了晚年,沉迷古董,把全部家財揮霍一空。你們的父親和我為重整家業費盡了心力。二三十歲的那些時光在忙碌中匆匆流逝,我們幾乎沒有時間喘息。好不容易日子過得輕鬆了些,剛想停下來喘口氣,你們父親就病倒了。那時候,你哥哥征雄十八歲,你十五歲。

其實,在那以前我從未想過,你們的父親會先我而去。甚至年輕的時候還總會去想:要是我死在前頭,你們的父親該多孤單啊。盡管如此,最後卻是終日抱病的我和年幼的你們被留在這個世上,相依為命地過活。起初那陣子,我整個人都麻木了。慢慢地才終於清楚地感受到那沁入骨髓的寂寞,就像被獨自丟在一座古老的城堡裏。可是,對當時仍舊不諳世事的我來說,這令人措手不及的一切,隻是讓我切身體會到了命運的無常。你們的父親臨終前曾對我說:“隻要活下去,總會再看到希望。”彼時它於我而言,也不過是句空話……

你們的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一到夏天,就讓我帶你們去上總[1]的海邊玩。工作之外的時間,他總是一個人留在家裏。他喜歡山,若是有一周左右的假期,就會一個人往信濃[2]那邊去。不過他並不喜歡登山,隻喜歡在山腳下兜風……當時的我也許是去慣了山裏,還是更喜歡大海多一些。但在你們父親去世的那年夏天,我卻突然戀上了大山。雖然可能會讓你們受點委屈,我卻不知為何,想要遠離人煙,到寂寞的山野裏度過一個夏天。那時我突然想到,你們父親以前總是對淺間山[3]山腳下的O村讚不絕口。據說,從前的O村是一處有名的宿場[4],鐵道建起後便迅速衰落,如今隻剩二三十戶人家住在那裏。我鬼使神差地被這樣一個村子吸引了。總之,你們父親第一次去那個村莊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以前,他常去的地方好像叫K村,也坐落在淺間山的山腳下,有一群外籍傳教士住在那裏。一年夏天,你們父親住在那邊的時候,不巧趕上了山洪,K村那一帶全被淹了。於是他和當時在K村避暑的外籍傳教士們一起,到離K村僅兩裏[5]的O村避難……就這樣,你們父親在這座曾經繁華一時、如今空留寂寞卻依舊溫和可人的小村莊住過一陣子,剛發現這裏很適合眺望遠近各處的山間景色,卻突然染病了。從第二年起,他幾乎每年夏天都去O村。大概又過了兩三年,O村也建起了一座座別墅。那時他笑著說,也許是因為那次山洪時一起去O村避難的人當中有人和自己一樣,愛上了這裏。不過,那裏畢竟太冷清了,生活也不方便,似乎有不少別墅的主人住上兩三年就棄家舍而去——如果我們買下其中的一所別墅,改造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就算生活不太方便,將就一下也足夠我們一家人住了。如此,我下定決心,托人幫忙找一棟合適的房源。

最後,我終於買到一棟屋頂鋪著杉樹皮的山間小屋,整個院子有五六百坪,院裏長著幾棵大榆樹。雖然房子在風吹雨打下顯得相當破舊,但屋裏還是新的,比我想象中更適合居住。這樣一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這裏對你們來說,會不會太枯燥了。沒想到懂事的你們竟對深山裏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又是采花,又是捉昆蟲,玩得不亦樂乎。黃鶯、山鴿在山間秋霧裏不知疲倦地啼叫,就連我不知道名字的小鳥,也在婉轉地啾鳴,像是在努力讓我們記住它。站在水邊啃食桑葉的山羊幼崽看見我們便走近來,樣子十分乖順。看著你們圍著小山羊玩耍,一股情緒從我的心底湧起,分不清那是悲傷還是別的什麽。但在當時,就連這種類似悲傷的情緒,也能讓我的心情舒緩許多。若是沒有這種情緒,我的生活大概隻剩下一片空虛。

不知不覺,就這樣過去了許多年,征雄終於考上了一所大學裏的醫學專業。有關他的未來,我給了他充分的自由去選擇。可他並不是因為對醫學特別有興趣才考入醫科,更多的考量竟是在物質方麵。弄清這一點後,我不禁感到心酸。如果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本就所剩無多的家產隻會越來越少,我總是為此暗暗發愁,但從未把這種擔憂透露給你們分毫。可征雄在這方麵一直非常敏感。總的來說,征雄過分的懂事,反而讓我有點兒無奈。而做妹妹的你卻正好相反,從小就很霸道。每每遇上不順心的事,就一整天不理人。你的性格讓我越來越不自在。你慢慢長大,仿佛和我越來越像,以至於我的每個想法都被你看穿。起初我以為這就是你讓我無所適從的原因,但是後來,我才發現,我們相似的部分全在表麵,哪怕是意見一致的時候,我的判斷基本都來自感性,而你的結論卻總是來自理性。或許這才是我們動輒話不投機的原因。

還記得那一年,征雄大學畢業後,去T醫院做了助手。那是第一個隻剩我們母女留在O村的夏天。當時你們的父親生前在K村結識的熟人有大半都來這裏避暑。那天,你們父親的一位前同事邀請我參加一個茶話會,我叫你陪我一起去酒店赴約。茶話會還要過一會兒才開始,我們就在陽台上等著。在那裏湊巧遇見了我在教會學校讀書時的朋友——安宅先生,他已成為一位有名的鋼琴家。安宅先生正和一位三十七八歲、身材瘦削的高個子男士站著談天。那位先生名叫森於菟彥,我也見過他一麵。他比我小五六歲,仍是單身,整個人有如brilliant[6]這一詞語的化身一般。當時的我,連和他熟稔地聊幾句的勇氣都沒有。他正和安宅先生相談甚歡,襯得我們一派寒酸。不過森先生好像看穿了我們的心思,趁安宅先生暫時離席的時候走到我們身旁,和我們說了兩三句話。他的語氣絲毫沒有使我們感到困窘。

就這樣,我總算放鬆下來,陪他說起了話。我幾乎一直在扮演聽者的角色,他說起O村,好像對我們居住的這座村莊充滿了好奇。他說自己打算約安宅先生一起來拜訪,征求我的意見。甚至還說,就算安宅先生來不了,他也想自己過來。我幾乎要相信他並不是一時興起,似乎是真的就算安宅先生不來,他自己一個人也想來看看。

那之後過去了一周,一天下午,我聽到這棟別墅後麵的雜木林裏隱約傳來機車引擎的轟鳴聲。這種地方任誰都覺得車子很難開進來,會有誰特意坐著車來呢?我從二樓的窗戶往下看,心想一定是有人迷了路。隻見一輛車被卡在雜木林中動彈不得,從裏麵下來的人竟是森先生。他抬頭看了看我在的那扇窗戶,但我正巧被擋在一片榆樹蔭後麵,他像是沒注意到我。而且我家的院子和森先生站的那塊地方中間隔著一片茂密的芒草,還有一道開著小碎花的灌木叢。這樣看來,這位森先生想必是開車走錯了路,離我家的後院已經很近了,又被那些樹叢擋住,才一直沒能敲響我家的門。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我覺得當時他正在猶豫,似乎不知獨自來我家做客是否妥當。

於是我佯裝不知情,一邊下樓收拾亂糟糟的茶桌,一邊默默等著他。終於,森先生從榆樹下麵走了過來。我慌忙跑去迎接,裝作才看見他過來。

“我好像把車子一頭開進了了不得的地方。”

森先生在我麵前站得筆直,瞄著灌木叢後麵露出的一部分車身,不時回頭去看他那輛依然轟隆作響的車子。

我原本打算先把森先生請進門坐下,再把正在鄰居家玩的你叫回來。可是方才就有些異樣的天空在這當口突然暗了下來,眼看著就要打雷下雨。這時,森先生有點困窘地說:“我約了安宅先生,可他說今天可能會有雷陣雨,不願意來。看樣子還真讓他說中了啊。”

他一麵說,一麵一個勁兒地盯著昏暗的天空瞧。

屋後的雜木林上空,蓋著一片舊棉花似的雲彩,但頃刻之間,閃電已像犬牙一般將它撕裂。緊接著,驚天動地的雷鳴聲響徹山穀。繼而,屋頂上不斷傳來聲響,像是有人一把接一把地抓著小石子不停地往上麵扔……我們倆都驚呆了,不由得茫然相覷了好一陣子。這情形像是持續了很久,直到被淹沒的汽車引擎聲忽然又恢複了野獸般的怒吼。我不斷聽見樹枝斷裂的聲音。

“聽上去斷了許多樹枝啊……”

“是呢,不知道是我家的還是別人家的。”

閃電不時劃過那些被折斷的灌木枝。

雷聲又持續了一段時間,屋後雜木林上方的天空終於亮堂了點。我們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眼看著草葉上的水珠漸漸反射出耀眼的陽光,屋頂卻又傳來啪啦啪啦的聲響。我們不由得再次麵麵相覷,原來是榆樹葉上抖落下來的雨滴。

“雨好像停了,我帶您去那邊走走吧?”

說著,我從麵對著森先生的椅子上輕輕起身,打算去鄰居家把你接回來。我走在森先生前麵,帶著他去看整個村莊。

這時正是家家戶戶開始養蠶的時候。整個村子不到三十戶人家,大部分房子都快要散架了,有些房屋甚至已經塌了一半。唯獨大豆田和玉米田,長勢格外喜人,將這些與廢屋無異的房子團團圍住。這片景色意外地合我們的心意。一路上我們與幾位年輕的女孩兒擦肩而過,她們麵帶泥汙,背上的一大筐桑葉似乎沉重難當。終於,我們來到村莊偏遠處的一條岔路上。北邊的淺間山上還飄著一片積雨雲,偶爾能在雲層間看到它泛紅的腰身。南邊已經徹底放晴,正對著我們的那座小山看上去比平時離得更近了,整片天空隻有一塊卷雲堆在它的頭頂。我和森先生呆呆地站著,沐浴在讓人心情舒爽的涼風裏。就在這時,對麵那座小山和我們麵前的這片鬆林中間,架起了一條朦朦朧朧的彩虹,簡直就像事先準備好的一樣。

我站在傘下抬頭看,不覺脫口而出:“多美的彩虹啊!”森先生站在我旁邊,也抬頭凝望那道美麗奪目的虹光。不知為何,他的神色極為和緩,卻又透著某種異樣的興奮。

這時,一輛車在太陽底下閃著光,從對麵的村間小道疾馳而來。裏麵有人在朝我們揮手——原來是你和鄰居小明開著森先生的車過來了。小明手裏拿著照相機,你趴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便立刻把相機擺正,對準了森先生。我連責備的話都說不出來,隻有提心吊膽地看著你們像小孩子一樣耍鬧。不過森先生卻似乎滿不在乎,他有些刻意地用手杖戳著腳邊的草地,不時和我說幾句話,隨你們一通亂拍。

那之後的三四天,每個午後都要來一場陣雨,幾乎成了某種不成文的規矩。每場陣雨都伴著響亮的雷聲而來。我坐在窗邊,目光穿過榆樹的枝丫,饒有興致地看閃電在屋後的雜木林上空畫下駭人的素描。我明明以前那樣害怕打雷,現在竟看得入了迷……

第二天,終日山霧繚繞,連近處的山巒都不得見。第三天早上霧氣依然濃重,但一過正午,便開始吹西風,天空在不知不覺間放晴,讓人心情愉快。

兩三天前,你就說想去K村,我勸阻你說等天氣好了再去吧。由於那天你又說了同樣的話,我委婉地回絕:“我今天好像有點兒累,不想去了。你和小明一起去怎麽樣?”起初你別扭著說要是那樣你就不想去了,但到了下午,又突然變了主意,約上小明一起出去了。

可你們才去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回來了。你之前那麽想去K村,現在卻回來得這麽早,還紅著一張臉,一副不樂意的樣子,就連平時總是很有精神的小明看上去也有些鬱悶。我想,你們這一趟一定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那天,小明連屋子都不肯進,就直接回自己家去了。

晚上,你主動告訴了我白天發生的事。到了K村後,你想先去森先生那裏看看,就讓小明在酒店外麵等著,自己一個人走了進去。午餐時間剛過,酒店裏靜悄悄的,連個服務生的影子都沒有。於是你叫醒收銀台那個正打盹兒的穿西裝的男人,打聽到了森先生的房間號,獨自上了二樓。你敲響了房門,裏麵應聲像是森先生,便馬上推開了門。森先生可能以為來人是服務生,仍然在**躺著,不知道在讀什麽書。一見進來的人是你,好像吃了一驚,忙從**坐起來。

“您正在午休嗎?”

“沒有,隻是躺著看會兒書。”

森先生一邊說,一邊盯著你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接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嗯……”你不知該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走到朝南的窗邊。

“呀,天香百合的味道真香。”

你這麽一說,森先生也從**下來,站到你旁邊。

“這種花我聞了好像會頭疼。”

“媽媽也不喜歡天香百合的味道呢。”

“你媽媽也不喜歡啊……”

不知道為什麽,森先生的答話十分冷淡。你有點兒不開心。對麵的亭子上立著爬滿常春藤的方眼圍欄,這時,你突然看見小明拿著相機,身影在圍欄後麵時隱時現。明明說好了在酒店外麵等的,什麽時候竟然跑到酒店的後院裏來了?確定那人是小明以後,你便把話不投機的懊惱怪到小明身上。

“那不是小明嗎?”

森先生一看見他就告訴了你。隨即,森先生似乎是突然覺得你別有用心,一瞬不瞬地看著你。你不由得漲紅了臉,逃也似的從他的房間裏跑了出來……

我聽你說著這樁簡短的逸事,心想你怎麽能這麽孩子氣。最近我原本覺得你好像懂事了不少,但這件事又將你的本性暴露無遺。現在我幾乎懷疑,你的懂事也許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象罷了。那時的你,好像並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那般羞赧和憤怒,而我,則是不願明白。

幾天後,東京發來了電報,征雄得了腸炎臥床不起,讓我們過去一個人照顧,於是你就先回去了。你出發之後,森先生來了一封信:

多謝您前幾天的招待。

我也深深地喜歡上了O村,甚至考慮要不要到那裏隱居,當然,我還配不上使用“隱居”二字。不過,最近我像是重新回到了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總是感到難以名狀的興奮。

特別是在村外和您一起仰望那道美麗的彩虹的時候,我一直以來如同走到死胡同裏的心情,仿佛頓時豁然開朗。我想,這全是托您的福。我正在撰寫一本自傳體小說,那次奇遇還給了我新的靈感。

明天我就要回東京了,希望今後還能與您見麵,好好聊一聊。幾天前見到了令愛,但她走的時候並沒和我打招呼。不知她現在怎麽樣了?

我邊讀這封信邊想,如果你在我身邊,我也許能讀出這封信更多的深意。但如今隻有我一個人,於是我將信讀完,隨手把它和其他信件放在桌子上。好讓自己相信,這封信根本代表不了什麽。

同一天下午,小明來了。他聽說你回了東京,覺得很是突然,像是擔心你的離去和他有關,落得一臉悲傷,都沒進門坐坐就回家了。小明人很好,可不知是否因為雙親早逝,性格好像有點過分敏感了……

這兩三天,秋天來得越發徹底。我每個清晨獨自憑著窗子,百無聊賴地陷入沉思。透過屋子後麵的雜木林的枝丫,原本隻能模模糊糊看見個輪廓的群山,竟每一條皺褶都清晰可辨起來。那些過去的日子,抓不住頭緒的回憶,也如這群山一般,向我呈現出每一處細節。可也終究不過爾爾,我心中不停翻湧著的,隻有無可言說的悔恨。

傍晚時分,閃電悄無聲息地頻頻劃過南方的天空。我像年輕時常做的那樣,呆呆地托著腮,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不厭其煩地眺望著眼前的一切。一張蒼白的臉映在窗戶上,一雙眼睛**般地眨個不停……

那年冬天,我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了森先生的小說——《半生》。我想,這應該就是他所說的,在O村得到靈感的那部作品。他大概想把自己的前半生用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但這篇小說卻隻講了他年幼時的故事。不過即使隻看這樣一小篇,也能推測出森先生想要寫一部怎樣的作品。這部作品中蘊藏著一種他過往的作品中不曾有過的、令人不解的憂鬱。但這種從未出現過的情緒,其實從很久以前就深藏在森先生的其他作品中了。我覺得,森先生不過是為了保持自己在大家麵前一貫的“brilliant”,才努力將那種情緒掩藏起來。因此,他恐怕要下很大決心,才能用如此樸素的筆調來寫這部作品。我誠心誠意地祝願他能寫完這部小說。可是,雜誌上僅刊出了這部名為《半生》的小說的開頭部分,就再也沒有下文了。這不禁讓我浮想聯翩,擔心森先生在未來恐怕要經曆相當大的波折。

二月末,森先生寄來了那年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為尚未回複我寄給他的賀年卡而道歉,並稱他從年末到現在一直被神經衰弱所困擾。信中還夾了一頁紙,像是從某本雜誌上剪下來的。我毫無防備地將紙展開,上麵印著幾行情詩,是寫給某位比他年長的女性的。我正納悶森先生為何要寄給我這樣的東西時,最後一行詩句猛然闖入眼簾——“我再心痛都無甚緊要,隻擔心你的名譽。”我不明所以地念出聲來,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些詩莫非是寫給我的?”這樣一想,我先是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繼而又被一種庸俗至極的情感所支配。若當真如此,森先生這樣做可讓我太為難了。就算他真的對我有好感,隻要能對這份感情置之不理,那麽誰都不會知道。我不知道,也許就連森先生可能也還沒自我察覺時就已經把它忘在腦後,或是埋葬了。為什麽他偏要向我道破這種易變的情緒呢?即使是用這樣委婉的方式。我和他若是像以前那樣,在意識不到這份感情的狀態下來往倒還好,現在彼此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以後豈不是連麵都不能見了。

我心裏不住地埋怨著森先生這自私自利的做法,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討厭這樣的他。他幾乎已經成了我的弱點……不過,想到恐怕隻有我自己才能看懂這幾篇詩是為我寫的,不由得又鬆了口氣。我沒有撕掉那張紙,而是把它藏到書桌抽屜的最裏麵,然後裝出一副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正好到了和你們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我啜著湯,忽然想到:那張紙應該是從《昴》[7]上撕下來的(我早就發現了,但沒仔細想究竟是哪本雜誌)。而《昴》的每一期都會送到家裏來,最近我一直放在那邊沒有動過。說不定在我還一無所知的時候,你哥哥,甚至連你都已經讀過那些詩了。我這才想到:這可了不得。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你好像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佯裝對我視而不見。我心中登時騰起一股無處消解的怒氣,卻依然矜持地舉起了湯匙……

從那天起,我便生活在森先生布下的情緒之網中。這張網無影無形,卻令我胸悶氣短。我總覺得,每個人都在莫名其妙地盯著我。接下來的好幾周,我連你們都不想見,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裏。我知道有什麽東西正在向我逼近,而我隻有挪開身子,靜待它與我們擦肩而過。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辦法。總之隻要不讓它走到我們中間來、不與我們糾纏不清,我們就能得救——我深信不疑。

與這些想法相比,我更渴望自己能快些老去。等我上了年紀,甚至失去了女人的風韻,無論在哪裏與那位先生相遇,應該都能心平氣和地和他交談了。可現在的我,正是苦於這樣一個不上不下的年紀。唉,要是能一下子白了頭,那該多好。

那些日子裏,我連這些都想了個遍。整個人比從前更加消瘦,每每凝視著自己的手腕,都覺得靜脈比從前更鮮明了。

那一年是空梅雨[8]。盛夏酷熱的陽光從六月末到七月初從未間斷。我明顯覺得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遂獨自一人提前回到O村。但不過一周,就來了一場雨,整日下個不停,越來越有梅雨的味道。這雨偶爾也會歇一口氣,可即便是雨停的時候,山間也總是霧氣繚繞,連近處的山巒也看不清。

我反而喜歡上了這種陰鬱的天氣,因為它將我的孤獨保護得十分徹底。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樣。冷冰冰的雨把堆了一地的榆樹葉漚爛,使它們發出腐臭的味道。隻有鳥兒每天輪流落在院子裏的樹梢上,用不同的聲音啼叫。我走近窗戶,想看看小鳥的樣子,但最近眼睛好像很不好使,常常怎麽也尋不到它們的影蹤。這既讓我悲傷,又讓我欣慰。我不知發了多久的呆,抬頭看向微微顫動的樹梢,有時忽然會有一隻蜘蛛拖著長長的線墜在眼前,把我嚇了一跳。

這陣子,盡管天氣這樣不好,其他別墅的住戶好像還是一家家地搬來了。有兩三次,我似乎看見小明裹著雨衣,孤零零地穿過屋後的雜木林。他好像知道這兒還是隻有我一個人住,於是沒到家裏來過。

到了八月,梅雨季依然在持續。不久,你也回來了。我還聽到一些消息,說什麽森先生又去了K村,這陣子應該會來。但都是不確定的傳聞。那位先生為什麽要選天氣這樣不好的時候來?他真要是到了K村,倒是有可能順道過來,但依我現在的情緒,還是不要見他的好。可要是為此特意寫信阻攔也不太妥當,他要來就來吧。到時候,我就和他說個清楚。叫上你,把話說明白,好讓你也能接受。至於說些什麽,還是不要想的好。放著不管,該說的話自己就會蹦出來……

漸漸地,偶爾也能看到晴天了。不時還有淡淡的陽光灑進院子,盡管那陽光不多時又會被雲遮住。最近我讓人在院子正中央的榆樹下打了一條圓木長椅,榆樹影有時淺淺地映在長椅上,又漸漸稀薄,最終徹底消失——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守著這瞬息萬變的風景。那景象,和我近日惴惴不安的心境如出一轍。

又過了幾天,熾烈的陽光持續照耀著大地,已然是秋天的陽光了。當然,白天還是很熱的——森先生突然來到O村的那天,就是這樣一個秋日,並且是正午最熱的時候。

他看上去憔悴得嚇人。望見他消瘦和頹敗的神色,我整顆心都揪了起來。在和他見麵以前,我還很擔心森先生看見我最近越發明顯的老態,他該作何感想。可現如今,我已經徹底把這擔憂拋到了腦後。我打起精神,與他尋常地寒暄。他定定地看著我,透過他暗淡的目光,我明白他似乎也在為我的憔悴而難過。我的心都要碎了,卻強忍著痛苦,盡量表現得沉靜穩重。但僅僅如此就已耗費了我全部的心力,我哪裏還顧得上之前的決定——等到森先生來了就把話說清楚什麽的,此時的我根本沒有勇氣提起這些。

你總算讓女仆拿來了紅茶茶具。我接過來請森先生喝茶,卻擔心你是否又會怠慢了他。但你當時的表現完全出乎我意料:你情緒特別好,還和森先生聊了起來,談吐大方得體,讓我吃驚不已。那時你表現出的成熟甚至令我反思:我這段日子一味苛刻地約束自己,竟絲毫沒有看顧你們的成長——有你陪著說話,森先生看上去也很輕鬆,比隻跟我一個人說話要精神多了。

過了一會兒,你們的閑聊告一段落。森先生似乎很是疲累,卻匆忙站起來,想再去看看去年看過的那些老房子。我們陪著他去了。烈日當頭,路上的砂石幹得發白,我們的影子短得幾乎看不見。到處是被烤得閃閃發亮的馬糞,上頭湊著幾隻小小的白蝴蝶。終於走進村子,我們不時到路邊的農戶門口躲一會兒太陽,像去年一樣,瞅瞅養蠶人家屋裏的模樣,抬頭看橫在頭頂、眼看就要塌下來的老屋房梁。去年還剩下的一段砂壁[9]現在已經毫無影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玉米田。我們漫無目的地東走西逛,不時對望幾眼。好不容易走到了去年來過的村邊,淺間山近在眼前,隆起在鬆林之上,是那樣清晰而龐大,讓人震撼。這幅景象中的某些東西,莫名地呼應了我當時的情緒。

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們呆呆地佇立在這條村邊的岔道上,每個人都沉默著,但好像沒有人在意這份安靜。這時,正午鍾聲的鈍響從村子的中心傳來,我們這才意識到那長久的沉默。森先生的目光不時在對麵那條白花花的、幹燥的村道上找尋著——接他的車應該快到了。不久便有一輛車卷起猛烈的灰塵疾馳而來。為了躲避灰塵,我們站到路邊的草叢裏,但沒有一個人打算去攔下那輛車,大家全都直挺挺地站在草叢當中。那段時間極為短暫,對我來說卻格外漫長。我甚至覺得自己像在做一個無法言說的夢,想從夢中醒來,夢卻不停地延伸,我幾乎以為自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車開過去好遠才注意到我們,又開了回來。森先生踉踉蹌蹌地坐進車裏,沒有說話,隻是用手扶了扶帽子,朝我們點了點頭。那輛車再一次卷起塵土疾馳而去,我和你在草叢中舉著陽傘躲避那灰塵,默然地站了許久。

仍然是去年那個村邊,與去年幾近相同的分別——但為什麽一切都和去年不同了呢?我們身上發生了什麽,又經曆了什麽?

“剛才還在這兒看見牽牛花的,現在已經沒啦。”

我幾乎口不擇言,隻為了讓自己的心從那些想法中逃離。

“牽牛花?”

“哎呀,剛才你不是說有牽牛花開了嗎?”

“我……我說過嗎……”

你驚訝地盯著我看。那花剛剛明明在哪裏看到過的,現在卻怎麽也找不到了。我覺得很奇怪,不過轉瞬又想,恐怕是自己的情緒出了問題,才會這樣覺得的吧……

那之後又過了約莫兩三天,森先生突然寄來一張明信片,說自己馬上要被派到木曾[10]工作。我曾下定決心,見到森先生後要跟他把很多事說清楚,不想竟錯失良機,多少有些不甘。另外,我又覺得,也許我們這樣若無其事地相逢,又若無其事地分別反而是最好的——嗯,我不斷這樣告訴著自己,似乎也就安心了許多。同時,我總覺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與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某樣東西就要露出它的真正麵目。但它的出現究竟會讓我們變得幸運還是不幸,我們根本無從知曉。我不斷祈禱,但願它能像經過村子上空卻未落下一滴雨水的烏雲一般,快些經過我們……

一天晚上,大家都已進入夢鄉,可我不知為何,總覺得胸口發悶、無法成眠。於是我便輕手輕腳地獨自走到外麵,在黑漆漆的樹林裏一個人走了一陣子,心情這才舒暢了些。我掉頭往家的方向走,卻看見廳裏不知何時亮起了一盞燈。出門的時候,我明明把燈全都關了。你應該已經睡了,此刻廳裏的人會是誰呢?我來到榆樹底下,望見你坐在我常坐的那扇窗邊,學著我的樣子,額頭抵在窗玻璃上,呆呆地望著天空。

你的臉幾乎完全背光,我一點兒也看不到你的表情,看樣子你也沒發現站在榆樹底下的我——你想事情的模樣,簡直與我如出一轍。

那時,我心中有了一個念頭:你剛才一定聽到了我出門,突然十分在意我的行蹤,於是從樓上下來,一直在那裏想我的事。恐怕你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姿勢和我一模一樣,或者是你太過專注地想著我,以至於不知不覺間被我同化了。總之,你現在在想我。你想著和我有關的事,心早已飛出了這間屋子,這是不容爭辯的事實。

不,我絕不會離開你的。倒是你,最近總是避著我。這隻能讓我感到恐懼,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罪孽深重的女人。唉,為什麽我們不能像別人那樣,活得坦誠些呢?

我心裏向你傾吐著,卻不動聲色地走進家門,默默經過你身後。你突然轉身問我:“您剛才是去了哪裏?”你那幾乎帶著責難的語氣,讓我清楚地感受到,我讓你多麽為難。我心中不禁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