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天清晨,雅各布睡過頭了。當他使勁睜開眼睛時,遠處教堂低沉的鍾聲告訴他現在已經十一點了。幸運的是,他不用上班。《號角報》一個星期裏發行六天,它還有一份姊妹刊——《星期日號角報》。理論上,這兩種刊物上的新聞類型截然不同,不過兩邊的記者通常也幫姊妹刊撰稿,而英國公眾在安息日對醜聞和爆炸性新聞的熱衷讓犯罪調查記者們忙得不可開交。即便監工戈默索爾也得承認,他的員工需要一天——或者至少幾個小時——用來休息。

雅各布頭痛欲裂,口幹舌燥。盡管一滴酒也沒喝,他依然恍若宿醉。他的床狹窄又不舒服,但他依舊耗費了很大的意誌力才爬起來。雅各布望著鏡子裏扭曲的自己,眨了眨眼睛,眼神空洞,胡子拉碴。他渾身酸痛。這就是衰老的感覺嗎?

他穿上晨衣,沿著過道慢慢走向盡頭那間氣味難聞的小浴室。結果發現沒有熱水,他默默地對自己說,據說洗冷水澡有利於健康。

用毛巾擦幹身體,刮完胡子,他又躺回那張凹凸不平的**,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莎拉·德拉米爾的臉。他逐漸明白莎拉如何幻化成奇異又性感的奈費爾提蒂。她迷人的外表令他想起自己最喜歡的美國電影明星露易絲·布魯克斯。

莎拉的臉不知怎麽又變成了伊萊恩·多德。他沮喪地意識到自己有多麽地在乎她。知道她欺騙了自己,一切變得有些不同了,但影響並沒有特別大。貧窮和貪婪令她身不由己。他喜歡和她在一起。即使她受人指使,但是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真心吧?

他不願想象她躺在停屍間裏的樣子。即便隻是回憶發現她屍體的那個瞬間,也讓他忍不住反胃。她母親的自殺……

自殺?想到這個問題,他心裏咯噔一下。他是不是貿然得出了想當然的結論?多德夫人沒留遺書,不過話說回來,自殺往往沒什麽可解釋的。

一件微不足道的怪事根深蒂固地紮在他的記憶中。發現她時,廚房裏堆著沒洗的鍋碗瓢盆,她穿著沾滿湯漬的圍裙。多德夫人在保持廚房整潔這件事上擁有近乎狂熱的堅持。自殺那一刻,她能忍受廚房裏一團糟嗎?雅各布猜想,如果某天他去意已決,勢必不願再費心洗碗。但是,派辛絲·多德在意的事情跟他完全不同。她很注重外表。

派辛絲·多德清楚伊萊恩在做什麽,無所不知的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堅信這一點。多德夫人告訴雅各布,她跟女兒大吵一架。她是不是畏懼了那些人,例如麥卡林登和瑟羅?女兒死後,房東太太也許說錯了話,或許求助了警方。她是被滅口了嗎?

如果是的話,又是誰殺了她?

加布裏埃爾·漢納威和兒子文森特麵對麵地坐在齊本德爾式餐桌的兩端。二人眼下正在老人位於漢普斯特荒野的格魯吉亞式宅邸中,共進星期日的午餐。文森特住在切爾西的豪華公寓裏,但是每逢星期日和星期二都要過來跟父親一起吃飯。這是家族傳統。

一個穿著整潔製服的女傭端來一瓶拉圖爾酒莊的葡萄酒,斟滿父子二人的酒杯。她留著金色短發,臉頰上有一對酒窩,年齡不超過十六歲。她十分緊張,笨手笨腳,瓶子裏的酒倒光時,幾滴紅色**灑在白色的桌布上。

“白癡女孩!”老人氣喘籲籲。

女傭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道歉。文森特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的話。

“沒關係,比阿特麗斯。”他語氣溫和,目光粘在她身上,“父親今天不舒服。痛風,你知道的。走吧,過一會兒我再跟你談。”

女孩怯生生地行了個屈膝禮。她瘦小的身體不住地顫抖。文森特堅硬的手指戳了一下她纖細的手腕,然後鬆開手,放她匆忙退出房間。

加布裏埃爾·漢納威搖搖頭:“她有很多東西要學。”

“我會教她。”

老人嗤之以鼻:“這就是你所謂的生活嗎?還要多久你才會厭煩?回答我。之前那個孩子至少還有一點兒個性。”

“虛榮心讓她滋生了超越身份的念頭。我知道你偏愛豐滿的類型,但是我的口味不拘一格。”文森特嚼著烤土豆,“變化是生活的調味品,你比大多數人更清楚這一點。”

“一切都亂套了,我知道。這個世界已經完蛋了,我的孩子。紙鈔取代了黃金至高無上的地位,化學勾兌物代替了真正的啤酒……”

文森特大聲地打哈欠,老人砰的一聲放下刀叉,推開盤子:“這盤垃圾根本沒有味道。廚師在搞什麽鬼?”

“你病了,父親。”文森特品嚐著蘿卜,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的光芒,“蔬菜爽脆,肉嫩多汁,山葵醬辛辣爽口。恐怕你的味蕾已經不同往日。”

“你總以為自己無所不知。”老人咂咂他的假牙,這是他最常表達責備的方式,“然而,眼下我們正麵臨著曆史上最嚴重的危機。看看我們失去的那些人。現在,又傳來查德威克的不幸消息……”

“查德威克倦怠了。他太信任瑟羅。他隻想年輕人服從他的命令。人上了年紀又安於現狀,就會變成這樣。”

鬣蜥的眼睛閃爍不定:“我們中誰安於現狀呢?我隻看到我畢生的心血受到威脅,你卻無動於衷,不免讓我想到潘格洛斯博士。”

開口之前,文森特花了半分鍾咀嚼裹滿肉汁的烤牛肉:“我寧願抓住機遇,也不願哀歎挫折。雖然帕爾多和基爾裏的死令人惋惜,但是他們至少不能再阻撓進展。”

“你的意思是,擋你的路?”老人聲音嘶啞。

“如果你願意的話,”文森特聳聳肩,“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是幕後主使,您一定也看出來了。”

老人低下頭:“我低估她了。”

“她幫了我一個大忙,雖然這是她最不願意做的事。”

“你知道,她父親瘋了。”

“在中央刑事法庭用小刀割喉,是嗎?”文森特的笑容惡意滿滿,“我當然知道。我們之間不必再避諱談論這樁醜聞。”

“你說得對。”假牙又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響,“我一輩子都在為薩維爾納克家賣命,但是這是不道德的背叛。大法官逃離倫敦,遠離公眾視野。另外,他的女兒……”

文森特笑了:“我相信,她的理智也搖搖欲墜。”

“或許尤斯塔斯爵士……”

文森特惱怒地說:“你真以為那個女人能允許老萊弗斯送她去療養院?她比基爾裏的妻子堅韌得多,”他頓了一下:“也比她母親堅韌。”

老人什麽也沒說,仿佛失敗的化身。

“至於她的理智,”文森特說,“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她需要有人幫她通風報信嗎?”

他往後靠進椅子背,凝視著沾著酒漬的桌布,深紅色汙點如同血跡一般。

雅各布既沒有吃早餐,也沒有吃午餐。他不覺得餓,喝了幾杯水後整個人逐漸清醒過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離這個鬼地方,另謀住處,或者回到阿姆威爾街。他剩餘的財產還留在埃德加之家,房租已經付到一月底,即使女房東死了,他依舊有權住在那裏。他隻是不確定自己能否承受那一切,不過驗證的唯一辦法是回到犯罪現場。那兒就是犯罪現場。即便派辛絲·多德並非遭人謀殺,長久以來,自殺依舊是一項違背上帝與人類生存意願的重罪。房東太太無法被葬在聖地,除非有人能證明她不是自殺。但是,誰在乎呢?

雅各布收拾好行李,通知那個消瘦的侏儒他不回來了——對方聽見這個消息的反應如此冷淡,或許他真的是一個展出的標本,然後,動身前往阿姆威爾街。途中,他經過一個報攤,旁邊貼著《號角報》某個競爭對手的宣傳海報。雅各布瞥了一眼,腳步一個踉蹌,差點兒被迎麵而來的出租車撞倒。

“頭條!倫敦警察廳警司麵臨共謀罪指控!”

他趕忙摸了摸口袋,掏出幾枚硬幣。他知道不該支持競爭對手的生意,但他別無選擇。雅各布靠著燈柱,一目十行地掃過整篇報道。這篇新聞稿堪稱無米之炊的典型案例,他禁不住讚歎特稿部的報道技巧。

查德威克警司因牽扯近期瑟羅探員的死亡事件而被捕入獄。媒體懷疑他參與了本弗利特事件——以防讀者可能已經忘記前一天的新聞,報道舊事重提,又不厭其煩地羅列了一遍駭人聽聞的細節——但是,他的涉案性質尚不清楚。戈弗雷·馬爾赫恩爵士向新聞界做了一份簡短的聲明,用“待審”一詞搪塞,拒絕再發表任何有意義的言論。

雅各布折好報紙,遞還給一臉困惑的小販。他可不希望拿著競爭對手的低劣小報遇見任何熟人。即便被人撞見在馬奇蒙特街的店鋪櫃台前揮舞法國色情明信片,也不會有那麽尷尬。

幾分鍾後,雅各布站在埃德加之家門外。他本以為門口有警察站崗,然而那地方空無一人。倫敦警察廳大概正全力以赴地處理瑟羅遇害案和查德威克被捕引發的一係列麻煩。一個五十歲因煤氣中毒而死的貧困婦女當然算不上當務之急。

他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間,甚至不敢看一眼廚房,或者他和伊萊恩曾經相擁躺過的沙發。雖然他又回到這裏,但是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在這兒過夜。萬般回憶湧上心頭。

雅各布掏出抽屜裏剩餘的衣物,思索著接下來應該去哪兒,思緒不受控地想到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她在查德威克被捕的過程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她編織了一張如此錯綜複雜的網,雅各布很難相信警司的落馬與她無關。

樓下傳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他從沉思中驚醒。雅各布幾乎不假思索地跨過門檻,鎖上前門,內心不由得慶幸自己的反應。一陣寒意漫過全身。他的房間隻能俯瞰小巷,於是他匆匆穿過樓梯平台,進入屋前的一間空房間,透過窗簾縫隙朝窗外窺探。然而,前門上方的雨棚遮住了他的視野,他看不見是誰弄出了這麽大動靜。他應該假裝不在嗎?

一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莫非是雷切爾派特魯曼來找他?她或許是想傷害他,但這念頭令他厭惡不已。畢竟,司機曾經在本弗利特救過他的命。不過,他們之前打過的幾次交道並沒留給他多少幻想空間。雷切爾能猜到他迷戀她的美貌,她完全可以利用他。他不過是一枚棋子,雷切爾早準備好把本弗利特謀殺案的罪名嫁禍給他。雅各布發覺自己竟然不住地祈禱他沒有失去利用價值。

敲門聲越來越響。無論誰想讓他開門,都不願得不到回應就離開。或許有人看見他進門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造訪者遲遲得不到回應,很可能破門而入。那扇門雖然很結實,但是對於特魯曼而言就像一扇紙門,他完全能一拳打穿。

雅各布繃緊肌肉,走下樓。

“這件事會毀了我。”戈弗雷·馬爾赫恩爵士說。

奧克斯探長坐在助理警務處處長辦公桌的另一邊,委婉地保持沉默,心想,這個老家夥說得沒錯。

“腐敗的警察是一回事兒,”戈弗雷爵士說,“但是警司……新聞界又要大做文章了。”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下屬。奧克斯清了清嗓子。

“我們隻能寄希望於很快有其他事情分散他們的注意力,長官。”

“據說,印度民族主義者正在策劃一場暴行,”戈弗雷爵士滿懷希望,“如果我們能挫敗他們的話……”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二人都清楚關於印度半島極端主義者的情報既粗略又靠不住。奧克斯覺得是時候換個話題了。

“查德威克警司一直保持緘默,長官。無論做不做苦役,相比長期監禁,他似乎更畏懼背叛同謀的後果。”

戈弗雷爵士握緊拳頭,猛砸辦公桌:“我們麵對的到底是一群什麽樣的家夥,奧克斯?這群卑鄙的男人怎麽能向查德威克這種擁有良好公共服務記錄、先後六次榮獲英勇嘉獎的警察施加如此大的壓力?”

有錢能使鬼推磨,奧克斯想,但是絕對不隻賄賂而已。他們深諳灌輸敬畏之道。不,是一種比敬畏更強烈的情緒——畏懼。

“您一直說男人,長官,可是我們尚不清楚薩維爾納克小姐在搞什麽把戲。”

“你什麽意思?她指控查德威克時,突如其來。”戈弗雷爵士尷尬地頓了一下,險些脫口而出,他本以為雷切爾要揭露奧克斯的惡行,“可以這麽說,我們根本不知道懷裏養了一條毒蛇。查德威克顯然牽扯了本弗利特的事,她無意中發現了他的秘密。然而,她沒有透露給媒體。我曾經講過,現在還要再強調一遍,這個小姑娘的謹慎和克製令人欽佩。”

“我不確定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有沒有犯過錯,”奧克斯平靜地說,“她做的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原因。我很好奇她的動機。”

“依我看,”戈弗雷爵士說,“她可真有公德心。”

奧克斯半天沒接話:“貌似如此,長官。不過是不是還有其他因素驅使她呢?”

“比如?”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冒充業餘偵探,她間接地牽扯了林納克的死,我覺得她跟帕爾多的死也有關係,雖然我無法證實。她雇用的私家偵探慘遭謀殺,基爾裏遇害時她也在場,由於她的指認,一位受人尊敬的高級警察眼下正關在牢房裏飽受煎熬。所有事件彼此關聯,背後一定有原因。”

戈弗雷爵士盯著他:“昨晚,查德威克被帶走後……你跟她談過。我知道她擅長打馬虎眼,但是你有發現任何線索嗎?”

奧克斯咬了咬牙:“直覺告訴我,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正履行一項使命。任何阻礙她的家夥都要遭到鏟除。”

“可是,阻礙她什麽呢?”

奧克斯搖搖頭:“問題就在這裏,長官。我現在依然毫無頭緒。”

不速之客不停地拍打著前門,雅各布笨手笨腳地摸索出鑰匙。他打開門,隻見一個矮胖、斜肩、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他麵前。雅各布不自覺地後退一步,遲疑間來者跨進走廊,砰的一聲關上門。

對方緊握拳頭,雅各布發覺他戴著金屬指節套。

“她在哪兒?”

“伊萊恩?”雅各布慌張得像一個在糖果店偷東西時被當場抓獲的男孩,“她死了。謀殺。她母親自殺了。”

男人舉起右拳:“別傻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雅各布渾身顫抖。他該如何發出警報呢?此刻正值克勒肯維爾寧靜的星期日下午。就算他大吵大鬧,又有誰聽得見?

“你是說……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她不……”

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我告訴過你別犯傻。她在哪兒?”

“我……對不起……”雅各布呼吸困難,被男人用力掐住脖子,“誰……?”

“那個叫德拉米爾的女人。”

“她不在這兒。她沒來過這兒。她……”

“別浪費我的時間。她不在家,但是你見過她。她藏哪兒了?”

“我……老實說,我不知道。”勒著脖子的手指越掐越緊,他喘不過氣來,“我確實跟她聊過。”

“然後呢?”男人鬆開鉗製。

“她很害怕,說要離開家。我猜她正東躲西藏。我希望能再次聽到她的消息,但是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

金屬指節套砸在他的太陽穴上,他大聲呼喊。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我真該殺了你,就衝你是個愛哭鬼。”男人說。

雅各布感覺血正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他還不想死。

“如果我知道,我肯定告訴你。”

懦弱還是人之常情?他拚命地喘了一口氣。恐懼令他窒息。

“最後一次。她住哪兒?”

“我不知道!”

男人一拳打向他的肋骨:“非要我打斷你這副小身板的每一根骨頭嗎?”

“她不信任我,沒跟我說。”

他咳出這幾個字。這幾拳傷得他很重,內出血怎麽辦?繼派辛絲·多德死後不到二十四小時,他也要死在這兒嗎?

男人惡狠狠地盯了他很久,微微點了點頭:“誰能信任你這樣的懦夫呢?”

雅各布十分難堪。他羞愧難當,卻早已顧不得自己的尊嚴。生命中的一切最終隻能歸結成幾個字:他隻想活下去。

“你被我們盯上了,”襲擊者說,“一旦你知道她在哪兒,立刻在《號角報》的私人廣告欄裏登個廣告,寫上你的名字加她的地址。立刻、馬上,懂了嗎?”

雅各布咯咯出聲,但願那個男人明白他的意思。

“說話算話,不要拖拉。否則,下次我就把你麻稈一樣的脖子擰成兩段。”

那個人轉身離開,雅各布癱倒在地。鮮血流過他的手,滲進花紋地毯裏,染髒了粉色的玫瑰圖樣。但是他不在乎,他還活著。這一刻,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