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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羊蹲在歪頭大年的煙酒店門口。說是煙酒店,其實是雜貨店,能賣的都賣,吃的用的把一間小屋塞得滿滿當當。歪頭大年從來都不會做虧本生意,掛著羊頭他一定會賣狗肉。這狗日的,山羊想,不賣假貨汽車都能在天上跑了。別人他不知道,這狗日的歪頭大年他還是一清二楚的,左邊屁股上有塊紫色的胎記,右腳大腳趾的指甲沒了,打小兒就知道。他們一起鬼混著長大,一起從老家來北京,一起開始辦假證,一起掙錢,同租過一間屋。出租屋裏是高低床,這小子謊稱有恐高症,睡了下鋪,山羊隻好每天爬上爬下,半夜還得忍受他一唱三歎的呼嚕聲。但是現在,歪頭大年成了個北京人,起碼是北京人的女婿,雖然他一直不承認是倒插門。其實承認又有個屁關係,倒插門怎麽了,倒插也是倒插在北京的門上。
當初他們來北京時,都是小夥子,光杆一個。五年前辦假證不像現在這樣司空見慣,都覺得那是犯法的,搞得就很詭異,神秘兮兮地在街角裏遇上個人,小聲問人家需不需要證件。這種詢問需要相當的眼神,你首先得判斷對方不是警察,不能往槍口上撞,然後才是目測對方是否需要假證。難度比較大。警察那會兒對這事也覺得新鮮,見了就抓。所以他們就很辛苦,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慢慢地心放開了,緊張感減弱,生活就好多了。但再好也是辦假證,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樣。整個狀態比較閑散,想到街上轉轉就去轉,不想轉就待在住處,睡覺或者無所事事。找到了生意又得通過一條隱秘的途徑去製作假證,再找偏僻的地方接頭交貨。他們經常晚上出來行動,寫小廣告。這裏到處都是地方城管和警察。
還有一個麻煩事,就是租房子。他們都從窮地方來,房租當然越低越好,所以一般都租老北京的小平房,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攤到各人頭上錢就少了。比如山羊就和歪頭大年一起住。那時候北京還要暫住證,這證件當然可以搞個假的,但假的隻能唬外行,糊弄不了警察。他們三天兩頭查房,逮到了就關收容所,然後找個好日子把你遣送回老家。山羊和歪頭大年都被遣送過,因為晚上兩人在三環邊上想寫小廣告,樣子鬼鬼祟祟,被警察盯上了,按照無業的流動人員被送回了老家。他們在家待了兩個月,被抓的恐懼消退了,做了兩次深呼吸又進了北京。折騰過這一回,他們心裏有了一點兒底,但生活總體上還是倉皇的。歪頭大年最先扛不住,他抱怨,“媽的,老子來北京的目的是賺錢,不是為了擔驚受怕。”不知深淺地過日子的感覺相當不好。
“怕了就回去。”山羊說。
“不想回。北京好。”
兩年下來,他喜歡上了北京。他覺得北京是個好地方,要什麽有什麽,大街上碰破臉的都是洋鬼子,女人不打扮看起來也漂亮,而且想著能跟那麽多電視裏的大人物生活在一個地方他就心動過速。比老家那兒可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到底是首都。
“那就沒辦法了。”
“有。”
歪頭大年扳起手指頭開始數,數來數去隻數出三個人。過去一起辦假證,後來改行不幹了。一個入夥做了服裝生意,在動物園服裝市場專賣假名牌,一件“皮爾·卡丹”一百五十塊錢就出手。一個進了公司做老總秘書,這是他們想不通的,那家夥初中都沒上完,寫封家信都得找他們幫忙,這樣的人也能當秘書。後來他們才知道,那老總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第三個娶了一個北京姑娘,具體說是一個北京的離婚女人。一般來說,北京女孩兒是不願意找沒有北京戶口的男人的,何況還是他們這樣辦假證的。但是那位兄弟就成功了,結了婚很快就生了孩子,孩子的戶口跟他媽,北京的,他也改行做了保險。
山羊幫著一起算計,算來算去,這三條路都不太適合歪頭大年。他沒有第一個兄弟那麽多錢,也不會有第三個兄弟那樣好的運氣,至於第二個,大年的身子骨可能耐不住考驗。可是歪頭大年偏偏就成功了。在決定倒插門到胡同口的老張煙酒店之前,他一點兒消息都沒向山羊透露。某一天他突然遞給山羊兩包中南海香煙和一把糖果,驚得山羊煙和糖都沒接穩,落了一地。山羊這才知道他已經和老張的女兒領了結婚證。老張的女兒腿腳不利索,而且,他們在這條胡同租了房子的半年裏,那個叫張新紅的姑娘一直都是喜歡偷偷地向他山羊瞟的。這點我堂哥山羊有自信,他認為自己在品質上那是遠遠超過歪頭大年的。另外,老張私下裏也問過山羊,家庭、年齡、婚配情況、將來的打算等。老張跟他說,留在北京好啊,首都呢,想嗎?山羊利索地答道:不想。他說不想是因為,他不想給老張一個錯誤的暗示,即他對做老張家的女婿也是有點兒興趣的。這種事情要麽別生一點兒希望,要麽就成,拉拉扯扯欲說還休反而麻煩,他們住一條胡同,半夜三更還得敲老張的門買煙和酒呢。
沒想到歪頭大年一聲不吭地上了。大年搬出去那天,山羊笑嘻嘻地把他送出去,送完了回來就不斷吐唾沫,不是嫉妒,而是氣憤。這歪頭就是想留在北京想瘋了也不能倒插到一個瘸子的門上啊,簡直是賣身求榮。山羊不喜歡張新紅,她的身上典型地體現了北京人大大咧咧的傲氣和小胡同裏的精明,就像她一瘸一拐走路的姿勢,怎麽看都覺得不對味兒。而從小玩到大的歪頭,將要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生活一輩子。當然,他成了北京人。成了北京人山羊照樣看不上,不就是個“嫁”過去的嗎。
歪頭大年“嫁”過去後,就不再辦假證了。他和瘸腿的老婆取代老張老兩口兒成了煙酒店的老板,把“老張煙酒店”隆重地更名為“京片子煙酒店”。山羊想,還“京片子”,就是個“京騙子”。他記起有一回歪頭大年說,以後有了錢也開一家商店,全賣假貨。山羊應邀去“京片子”看了看,沒錯,有一半是假的。這個死歪頭,動作還挺快。
瞧不上歸瞧不上,大家還是好兄弟。說到底這事跟你沒關係。山羊沒事了還是往小店裏跑,跟歪頭大年抽抽煙、喝喝酒、吹吹牛。慢慢接受了他們是夫妻的事實以後,山羊覺得他們倆其實還是蠻般配的。你看看,張新紅撒嬌地罵歪頭大年時,滿臉都是做老婆的樣兒,歪頭大年就做低頭認罪狀,然後順手摸一把張新紅的屁股。張新紅的屁股還是很正常的,沒怎麽變形。看多了這些小動作,山羊心裏有點兒泛酸水。他不羨慕歪頭大年搞定了張新紅,羨慕的是撒嬌和摸屁股的事。對我堂哥來說,有人對著你撒嬌,然後送上來個圓滾滾的屁股給你摸,這在他的生活裏變得越來越重要了。
山羊至今單身。不是沒有機會,我大伯大媽在老家托人替他物色了起碼七個姑娘,他死活不願意,相親都懶得去。他跟我說,他也弄不明白原因在哪。據我分析,他是不願意離開北京。我大伯大媽的意思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瞎折騰啥,找個媳婦在家好好養孩子。在老家娶媳婦,然後生孩子,他哪裏還能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地待在北京,不被捆死在老家就算造化了。他們當然希望他能在老家找個正經的事做,既掙錢又體麵,還能把一家老小打理好。
我問他:“你覺得北京好?”
“還行吧,大城市嘛。”過了半天又說,“我也說不好。”
看看,還不好意思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