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午夜特快

車燈閃閃照耀著我

午夜特快

車燈閃閃如永恒的愛照耀著我

——《午夜特快》,傳統老歌

影子和星期三在汽車旅館旁邊那條街上的一家鄉村餐廳吃早點。此刻剛剛早晨八點,天氣霧蒙蒙的,寒氣襲人。

“你還是準備離開鷹角鎮?”星期三站在早餐吧台問他,“如果準備好了,我有幾個電話要打。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是自由的日子,是主婦的日子。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準備好了。”影子說,“這裏已經沒有值得我留下的東西了。”

星期三在盤子裏堆滿自助早餐提供的各種肉食。影子隻拿了幾片甜瓜、一個百吉餅,還有一小碟奶油。他們在椅子上坐下。

“昨晚你肯定做噩夢了。”星期三說。

“是的。”影子承認說。早晨起床時,他發現旅館地毯上清晰地印著勞拉沾滿墓土的腳印,從他的臥室一直到前台大廳,再到門外。

“為什麽大家叫你影子?”星期三問。

影子聳聳肩。“隻不過是個名字。”他說。窗外霧氣彌漫的世界像是一幅鉛筆素描畫,由十幾種不同深淺的灰黑色調組成。不時有些模糊的紅色或純白色燈光,仿佛弄汙畫麵的斑點。“你是怎麽失去一隻眼睛的?”

星期三把六七塊熏肉塞進嘴裏咀嚼著,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來的油。“其實我並沒有失去它,”他解釋說,“我依然知道它在哪裏。”

“好吧。你有什麽打算?”

星期三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吃掉幾塊鮮豔粉嫩的火腿肉,從胡須上揀下一顆肉渣,放在盤子中。“給你說說我的計劃:星期六晚上,也就是明天晚上,我們要見一些人,他們在各自的領域內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別被他們的怪異舉止嚇到。我們會麵的地點是全國最重要的場所之一。然後,我們招待他們吃吃喝喝一頓,我估計他們會來三十到四十人吧,也許人數更多。我必須招攬他們參加我組織的這次行動。”

“這個全國最重要的場所在哪兒?”

“最重要的場所之一,我的孩子。我說的是最重要的場所之一,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已經捎信給我的同伴們了。我們中途會在芝加哥停留一下,在那兒弄點錢,玩一下,按照我們那種玩法需要比我手上碰巧有的多得多的鈔票。然後,我們去麥迪遜市。”

“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不過,你將來早晚會明白的。”

星期三付了賬,兩人離開餐廳,穿過街道走回旅館的停車場。星期三把車鑰匙拋給影子。他開車駛上高速公路,駛離鎮子。

“你會想念這個鎮子的吧?”星期三問。他正在整理一個裝滿地圖的文件夾。

“這個鎮子?不會。這裏有太多關於勞拉的記憶了。我並沒有真正在這裏生活過。從童年起,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才來到這個鎮子,這兒是勞拉的家鄉。”

“但願她會留在這裏。”星期三說。

“別忘了,那隻是個夢。”影子說。

“很好。”星期三說,“這才是健康的心態。你昨晚搞她了嗎?”

影子深吸一次,然後才開口說話。“這他媽的不關你的事情。沒有。”

“你想搞嗎?”

影子什麽都沒有說。他開車向北,一路駛向芝加哥。星期三哧哧笑著,繼續翻看他的地圖,來來回回地打開又疊起來,有時還用銀色的大號圓珠筆,在黃色便條紙上做些記錄。

他終於弄好了,放下筆,把文件夾丟在汽車後座上。“我們要去的這幾個州,有個最大的好處,”星期三說,“明尼蘇達州、威斯康星州,這幾個州的女人都是我年輕時最喜歡的類型。白皮膚、藍眼睛、近乎白金色的金發、酒紅色小嘴,豐滿的胸部上血管隱約可見,就像最美味的芝士。”

“你年輕的時候?”影子譏諷地問,“昨晚你似乎就過得挺開心的嘛。”

“沒錯。”星期三笑著說,“想知道我搞到女人的成功秘訣嗎?”

“給錢?”

“別那麽粗魯。當然沒有,我的秘訣就是男性魅力。簡單純粹的男性魅力。”

“男性魅力?這玩意兒嘛,俗話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魅力是可以學到的。”星期三說。

“我們要去哪兒?”影子問。

“有個老朋友,我們要和他談談。他是要去參加聚會的其中一人,是個老家夥。我們晚飯前可以到。”

他們朝著西北方向,朝著芝加哥前進。

“勞拉身上發生的怪事,是你的錯嗎?”影子忍不住打破寂靜,問道,“是你幹的嗎?”

“不是我。”星期三說。

“豪華轎車裏的那小子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如果真是你幹的,你會告訴我嗎?”

“我跟你一樣摸不著頭腦。”

影子打開收音機,調到經典老歌台,欣賞那些在他出生前就流行的經典老歌。鮑勃?迪倫在唱一場大雨即將來臨什麽的,影子不知道雨到底已經下了,還是沒有下。前麵的路上空無一人,隻有瀝青路麵上的小冰碴,在上午陽光的照射下如鑽石般閃爍。

芝加哥慢慢出現在眼前,如同緩緩襲來的偏頭痛。首先,他們在鄉村間行駛;然後,不知不覺間,路邊突然冒出一個小鎮;接著,經過一大片低矮的郊區房屋;最後,進入城市。

他們在一棟低矮的褐砂石建築前停下車,人行道上的積雪已經清掃幹淨。他們走進門廊。星期三按下最上麵那塊金屬銘牌旁的對講鍵。沒反應。他又按了一次,接著又試了試其他住戶家的對講鍵,還是沒有任何回答。

“那個壞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婦人從台階上走下來,“不能用了。我們打電話給管理員,問他什麽時候來修,還有修暖氣。可他一點都不關心,跑到亞裏桑那州過冬去了,為了養他的肺病。”她說話的口音很重,影子猜她可能是東歐人。

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卓婭,我親愛的,請允許我說,再多的語言也無法形容你的美麗迷人。你真是容光煥發,一點兒也不顯老。”

老婦人瞪著他。“他不想見你,我也不想見你。你總是帶來壞消息。”

“因為事情如果不重要,我絕對不會親自登門拜訪。”

老婦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她手裏提著帶拎繩的空購物袋,穿著老舊的紅色外套,衣扣一直扣到下巴,滿頭灰發上戴著一頂綠色天鵝絨帽子,帽子的形狀有點兒像花盆,又有點兒像麵包。她滿臉懷疑地審視著影子。

“這個大個子是誰?”她問星期三,“你又雇了一個殺手?”

“你的話傷透了我的心,好女士。這位紳士的名字叫影子。他是為我工作不假,但是為了你的利益。影子,我來為你介紹這位親切可愛的卓婭?維切恩亞亞小姐。”

“很高興認識您。”影子禮貌地打招呼。

老婦人像鳥一樣盯著他看。“影子,”她說,“這是個好名字。太陽投下的影子拉長時,就到了屬於我的時間。你長的可真是個又高又長的影子。”她上上下下地端詳著他,笑起來。“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說著,伸出一隻冰冷的手。

影子彎下腰,親吻她瘦骨嶙峋的手背。她的中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琥珀戒指。

“真是個好孩子。”她說,“我正要去買吃的。你看,我是家裏唯一可以賺錢的人,剩下的兩個不能靠預言來賺錢。因為她們隻肯說真話,但真話不是人們最想聽的東西。真話很傷人,讓大家心裏不舒服,於是再也不肯回來找我們算命了。不過,我可以對他們說謊話,說他們想聽的話。我隻說好聽的預言。所以我才能帶麵包回家。你想在這裏吃晚飯嗎?”

“我希望有這個榮幸。”星期三馬上說。

“那麽你最好給我點錢,多買些吃的,”她說,“我是很清高,但我不傻。另外那兩個比我更驕傲,而他是我們中間最驕傲的一個。所以,給我錢後,千萬別告訴他們。”

星期三打開錢包,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卓婭?維切恩亞亞一把抓了過去,然後繼續等待。他隻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給她。

“這還差不多。”她滿意地說,“我們會像對待王子一樣喂飽你,會像對待我們的父親一樣款待你。現在,上樓梯到頂層。卓婭?烏特恩亞亞已經起床了,但我們的另一個姐妹還在睡覺,所以上樓梯的時候別弄出太大的動靜。”

影子和星期三順著黑暗的樓梯爬上去。兩層樓梯之間的平台上幾乎堆滿黑色的塑料垃圾袋,聞起來一股子腐爛的蔬菜味兒。

“他們是吉普賽人嗎?”影子問。

“卓婭和她家人?當然不是。他們不是羅姆人[6],他們是俄羅斯人。我覺得應該是斯拉夫人。”

“但是她給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給人算命。我自己也幹過。”他們爬上最後一層樓梯時,星期三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身體不行了。”

樓梯最頂一級通向一道漆成紅色的門。門上有一個窺視用的貓眼。

星期三敲敲門,沒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這次聲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聽見了!聽見了!”裏麵傳出打開門鎖、拔出插銷的聲音,還有安全門鏈嘩啦嘩啦響的聲音。紅色房門打開一小道門縫。

“是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問,是被煙草熏得粗啞的蒼老聲音。

“一個老朋友。岑諾伯格。還有我的同伴。”

門打開到安全門鏈允許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見一張隱沒在陰影中的灰色麵孔,向外窺視著他們。“你想幹什麽,格林尼爾[7]?”

“首先,很高興能再次看見你們。我帶消息來和你們分享。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哦,對了,你將會獲知對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門終於敞開。穿著髒兮兮睡袍的這個男人個子矮小,一頭鐵灰色的頭發,滿臉都是皺紋。他穿著灰色細條紋褲子,穿的時間太久,磨得發亮。腳上穿著拖鞋。短粗的手指間夾著一支沒有過濾嘴的香煙,吸煙時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覺得這種抽煙姿勢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

“歡迎,格林尼爾。”

“這段時間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說著,和老人握手。

老人淺淺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很有趣,”他說,“還有這位是??”

“這是我的同伴。影子,過來認識岑諾伯格先生。”

“很高興認識你。”岑諾伯格說,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滿是老繭,手指尖端全被煙草染成黃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樣。

“你好嗎,岑諾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腸胃痛,後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開了。”

“幹嗎都站在門口說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問。影子越過岑諾伯格的肩膀,看到站在他背後的那位老婦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頭發很長,依然保持著金黃色調。“我是卓婭?烏特恩亞亞,”她自我介紹,“別站在過道裏,快進來,到客廳去,從這邊走。我給你們泡咖啡去。快,快進來。”

他們穿過門廳,走進公寓套房,房間裏充滿了煮爛的卷心菜、貓砂和不帶過濾嘴的外國香煙的味道。他們被領著穿過一條窄小的走廊,經過幾道緊緊關閉的房門,走到走廊盡頭的客廳。他們在客廳裏那張又大又舊的馬毛沙發上坐下,吵醒了正蜷在沙發上睡覺的灰色老貓。它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動作僵硬地走到沙發另一邊,重新躺下,警惕地來回瞪著他們幾個人,然後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岑諾伯格在他們旁邊的扶手椅上坐下。

卓婭?烏特恩亞亞找到一個空的煙灰缸,放在岑諾伯格身邊。“你們想要什麽口味的咖啡?”她問客人們,“我們喝的咖啡都是像夜晚一樣漆黑,像罪惡一樣甜膩。”

“那種很好,夫人。”影子說。他望著窗外街對麵的建築。

卓婭?烏特恩亞亞走開了。岑諾伯格看著她的背影。“她是個好女人,”他說,“不像她的姐妹們。其中一個貪婪成性,而另一個,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覺。”他把穿著拖鞋的腳搭在一張低矮的長咖啡桌上,桌麵上鑲嵌著棋盤,上麵到處是香煙灼燒的痕跡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問。

“她誰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靜地坐了一陣,低頭看看自己粗糙的雙手,“我們是親戚,一起來到這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岑諾伯格從睡袍口袋裏掏出一包沒有過濾嘴的香煙。影子不知道那是什麽牌子。星期三從淺色西裝口袋裏掏出一隻狹長的金製打火機,為老人點燃香煙。“最初我們到了紐約,”岑諾伯格接著說,“我們家鄉的人全都到了紐約。後來,我們搬來這裏,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黴事,在老家,人們幾乎忘記我的存在。在這兒,我像是一段糟糕的記憶,沒人想記住我。你知道我剛到芝加哥時做什麽工作嗎?”

“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廠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車間。閹牛順著斜坡滑道過來時,我當砸腦袋的。知道為什麽管我們叫砸腦袋的嗎?因為我們拿著大鐵錘,用它砸碎牛的腦袋。砰!胳膊有勁才能幹這個活兒,明白嗎?然後鉤子工把牛的屍體用鐵鉤吊起來,割開它們的喉嚨。他們先把牛血排幹,再割掉牛頭。我們這些砸腦袋的力氣最大。”他拉高睡袍袖子,彎曲手臂,展示在衰老皮膚下依然可見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氣,那一錘還要有技巧。不懂竅門的話,牛隻是被砸暈,或者發怒了。後來,到了五十年代,他們給我們換成釘槍,你把它舉到牛的前額,砰!砰!你肯定以為,這下子任何人都可以殺牛了,不過事實並非如此。”他模仿鐵釘從牛頭穿過的動作,“還是需要技巧。”回憶往事讓他微笑起來,露出一口鐵鏽色的牙齒。

“別再給他們講殺牛的故事了。”卓婭?烏特恩亞亞用紅色的木托盤托著他們的咖啡進來,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裏,顏色深得近乎黑色。她給大家每人一杯,然後坐在岑諾伯格身邊。

“卓婭?維切恩亞亞去買東西了。”她說,“很快就回來。”

“我們在樓下碰見她了,”影子說,“她說她給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說,“黃昏時分正是說謊的好時候。我不會說善意的謊言,所以我是不稱職的預言者。而我們的妹妹,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她根本就不會說謊。”

咖啡比影子期望的更甜、更濃。

影子道聲歉,進了房門入口旁的衛生間,這個像壁櫥一樣狹小的房間裏掛著很多發黃的帶鏡框的照片。現在剛到下午時分,但天色已經開始漸漸暗了下來。外麵客廳裏傳來爭吵的聲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味道惡心的肥皂片洗幹淨手。

影子出來時,岑諾伯格正站在客廳裏。

“你帶來了麻煩!”他咆哮著,“你隻會帶來麻煩!我不會聽你的!你立刻從我家裏滾出去!”

星期三依然鎮定地坐在沙發裏,喝著咖啡,撫摸著那隻灰色的貓。卓婭?烏特恩亞亞站在單薄的地毯上,一隻手緊張不安地纏繞著她長長的金發。

“有什麽問題嗎?”影子好奇地問。

“他就是問題!”岑諾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訴他,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幫他的!我要讓他出去!叫他立刻滾蛋!你們兩個都滾出去!”

“求求你,”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小聲點。你會把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吵醒的。”

“你和他一樣瘋!你想讓我也加入他的瘋狂計劃!”岑諾伯格繼續吼叫,一副馬上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一截煙灰從他香煙上落下來,掉在陳舊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來,走到岑諾伯格麵前。他把手放在岑諾伯格的肩上。“聽著,”他鎮定地說,“首先,這不是在發瘋,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其次,大家都會去,你不希望自己被甩下,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誰,”岑諾伯格說,“你也知道我這雙手幹過什麽!你想要的是我兄弟,不是我。但他已經不在了。”

走廊裏的一道門打開了,一個睡意朦朧的女人聲音在問:“出什麽事了?”

“沒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回去接著睡吧。”她轉向岑諾伯格。“看見沒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幹了什麽好事!過去安靜坐下!坐下!”岑諾伯格似乎想要爭辯幾句,但他身上那股好鬥勁兒過去了。突然之間,他顯得很虛弱。虛弱,而且孤獨。

三個男人在破舊的客廳裏重新坐下。房間裏繚繞著一圈棕褐色的煙,消失在距離房頂一英尺的地方,就像老式浴缸裏的水印。

“這計劃沒有你可不行。”星期三語調平靜地對岑諾伯格說,“如果說你兄弟能勝任,你同樣可以勝任。你們這對二元一體的兄弟,比我們任何人都更勝任。”

岑諾伯格什麽都沒說。

“說到貝勒伯格,你聽到什麽關於他的消息嗎?”

岑諾伯格搖搖頭。他垂下視線,看著磨得破破爛爛的地毯說道:“沒人聽說過他的消息。我幾乎被人遺忘了,但是,在我們家鄉,還有這裏,雖然很少,還是有人記得我。”他抬頭看著影子。“你有兄弟嗎?”

“沒有,”影子回答說,“據我所知沒有。”

“我有一個兄弟。他們總說,我們兩個站在一起時,看上去就像同一個人。我們年輕的時候,他有一頭淡金色的金發,人們說他是我們兩人中完美的那個。我的頭發是黑色的,比你現在的頭發還要黑,人們說我是粗野的那個。你明白嗎?我是兩兄弟中的壞家夥。過了這麽久,我的頭發變成了灰色。我想他的頭發應該也變成灰色了。現在你再來看我們,你不知道到底誰是金發、誰是黑發。”

“你們關係親密嗎?”影子問。

“親密?”岑諾伯格反問,“不,我們一點兒也不親密。我們倆怎麽可能關係親密?我們倆性格完全不同。”

門廳那頭傳來開門的聲音,卓婭?維切恩亞亞走進來。“晚飯一個小時後好。”她說完就走開了。

岑諾伯格歎息一聲。“她以為自己是個好廚師,”他說,“她從小嬌生慣養,有仆人做飯。可現在,仆人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

“並不是什麽都沒有了,”星期三說,“不會永遠一無所有的。”

“你,”岑諾伯格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他轉向影子。“你會下棋嗎?”他問。

“會一點。”影子說。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棋。”他說著,從壁爐上麵拿下來一個木頭的跳棋盒子,把裏麵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執黑子。”

星期三碰碰影子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的。”他說。

“沒問題。我想玩玩。”影子說。星期三聳聳肩,不去管他,從窗台上一小堆發黃的雜誌裏拿起一本過期很久的《讀者文摘》。

岑諾伯格棕黃的手指已經在棋盤上擺好棋子,遊戲開始了。

接下來的幾天,影子發覺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盤棋。有幾晚甚至還夢到了。他拿的扁圓棋子是又舊又髒的木頭原色,名義上的白棋。岑諾伯格拿的是黯淡褪色的黑棋。影子先手。在他的夢中,他們下棋時彼此沒有交談,隻有砰砰的巨大落子聲,還有棋子從一格滑到相鄰一格時的木頭摩擦聲。

最初的幾步,兩個人都搶著占領棋盤中間和邊緣的位置,還沒有觸及彼此的後方。每走一步都要停頓很久,像真正的棋手一樣觀看局勢、謹慎思考。

影子在監獄裏時玩過跳棋,用來打發時間。他也玩過國際象棋,但他的性格氣質不適合國際象棋,他不喜歡預先規劃整盤棋局。他更喜歡在當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種感覺。玩跳棋,有時候可以靠這種方法贏。

岑諾伯格拿起一枚黑色棋子,猛地跳到影子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占據對方的陣地。老人把影子的白色棋子撿起來,放在桌邊。

“死了一子。你輸定了。”岑諾伯格得意地說,“這局結束了。”

“還沒有呢,”影子說,“遊戲才剛剛開始。”

“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賭?一個小小的賭注,讓棋局更好玩一點?”

“不行,”星期三突然插嘴,甚至沒從雜誌的幽默笑話專欄上抬起頭來,“他不會和你打賭的。”

“我沒和你下棋,老頭子。我和他玩呢。那麽,願意賭一賭這盤棋的輸贏嗎,影子先生?”

“你們兩個之前在吵什麽?”影子問。

岑諾伯格挑起眉毛,額頭上滿是皺紋。“你的主人想讓我和他一起去,去幫助他實現那個瘋狂計劃。我寧死也不願幫他。”

“你想打賭,那好,如果我贏了,你就和我們一起走。”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許吧,”他說,“如果你真能贏我的話。如果你輸了呢?”

“那怎樣?”

岑諾伯格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如果我贏了,我就要用一把大鐵錘,一錘子把你腦漿敲出來。你先跪下,然後讓我敲上一錘,這樣你就再也不用費事站起來了。”影子仔細看著老人的臉,試圖從他臉上的表情中讀出些什麽。他並不是在開玩笑,影子對此十分肯定:老人的臉上有一種極度的渴望,那是渴望痛苦、渴望死亡,或者渴望懲罰的表情。

星期三合上手中的《讀者文摘》。“事情越來越荒唐可笑了,”他說,“看來,來這兒是個錯誤的決定。影子,我們現在就離開。”那隻灰貓受到了驚嚇,站起來,跳到棋盤旁的桌子上。它瞄了一眼棋子,然後跳到地板上,尾巴高高豎起,昂首挺胸地走過房間。

“我不走。”影子拒絕說。他不害怕死亡。畢竟,生活中再也沒剩下什麽值得他為之努力活下去的東西。“沒問題。我接受賭注。如果你贏了這盤棋,你就有機會用你的大鐵錘一錘敲碎我的腦袋。”說著,他移動己方的白色棋子,往棋盤上兩軍交接的地方移動一步。

誰都不再說話了,就連星期三也沒有再拿起他的《讀者文摘》看。他的玻璃假眼和真眼一起盯著棋局,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岑諾伯格又吃掉影子的一個棋子,影子則吃掉岑諾伯格的兩個棋子。從走廊那邊傳來不知道是什麽飯菜的味道,雖然那味道一點也不吸引人,但影子卻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麽饑餓。

兩個人繼續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來我往彼此爭鋒相對。一連串棋子被吃掉了,好幾個棋子觸對方底線升級成王,不必每次隻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閃避對方了。王可以自由前進或後退,威脅性擴大了整整兩倍。棋子隻要成功深入到對方的底線,就獲得自由來往的權利。現在,岑諾伯格擁有三個王,影子有兩個。

岑諾伯格的一個王在棋盤周圍遊走,吃掉影子剩下的棋子,另外兩個王用來對付影子的王,逼他投降認輸。

接著,岑諾伯格又升級了第四個王,轉過頭來一起對付影子的王,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地吃掉了影子的兩個王。遊戲結束了。

“好了,”岑諾伯格說,“我就要敲碎你的腦袋了,你可以自願跪下。太好了。”他伸出蒼老的手,拍拍影子的胳膊。

“晚飯準備好之前,我們還有時間,”影子說,“還想再來一盤棋嗎?條件不變。”

岑諾伯格用火柴又點了一根香煙。“怎麽可能條件不變呢?難道你想讓我殺你兩次?”

“現在,你隻能敲一次,就這麽多。你告訴過我,這活兒不僅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如果這次你也贏了,你就有兩次機會敲爛我的腦袋。”

岑諾伯格對他怒目而視。“一錘就可以搞定,一錘!這就是藝術。”他用左手拍拍右手上臂,顯示那裏的肌肉還很結實,弄得煙灰全都落在手上。

“時間過了這麽久。如果你的技巧生疏了,你可能隻是一錘把我打傷。你最後一次在屠宰場裏揮動錘子是什麽時候?三十年前?四十年前?”

岑諾伯格什麽都沒說。緊閉的嘴巴像在臉上劃過的一道灰色疤痕。他的手指在木桌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然後,他把二十四枚棋子重新一一擺上棋盤。

“下棋,”他說,“再來一局。你還是白棋,我是黑棋。”

影子剛走第一步,岑諾伯格也緊接著走了一步。影子突然發現,岑諾伯格想完全照抄剛才贏的那盤棋的下法來下這盤棋,而這正是他的弱點。

這一局棋,影子不再有任何顧忌。他抓住每一次小小的機會,不再思考,完全憑本能下棋,沒有一絲停頓。下這一局棋時,影子始終在自信地微笑:岑諾伯格每走出一步棋,他的笑容就更大一分。

沒過多久,岑諾伯格每次落子時都越來越用力,砸得木頭棋桌砰砰直響,震得其他棋子都在方格裏不停抖動。

“吃你一子。”岑諾伯格說著,黑子砰地一聲落下,吃掉影子的一個棋子,“看見了嗎?看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影子什麽都沒說,隻是微微一笑,棋子連跳,吃掉岑諾伯格剛剛落下的黑子,然後再吃一個,又一個,一連吃掉四個子,將棋盤中央的黑棋徹底清理幹淨。他的一個棋子觸及對方底線,升出一個王。

剩下的基本就是掃尾工作了。再走幾步,這局棋就結束了。

影子問:“玩第三局嗎?”

岑諾伯格隻是瞪著他,灰色眸子像鋼珠一樣。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用力拍打影子的肩膀。“我喜歡你!”他宣布說,“你很有種。”

卓婭?烏特恩亞亞把頭伸到門口,告訴他們晚飯準備好了,他們得清理好桌麵的棋子,放好桌布。

“我們沒有吃飯用的餐廳,”她解釋說,“很抱歉,隻好在這裏吃飯。”

盛著飯菜的碟子擺在桌子上,每人分到一個小小的漆托盤,用來放在腿上,托盤上麵是已經失去光澤的餐具。

卓婭?烏特恩亞亞拿了五個木頭碗,裏麵各放一個沒有削皮的煮馬鈴薯,再舀進顏色濃重的羅宋湯,最後在湯上加一勺白色酸奶油。她把碗遞給每個人。

“我還以為有六個人吃飯呢。”影子說。

“卓婭?波魯諾什娜亞還在睡覺,”卓婭?烏特恩亞亞解釋說,“我們把她的飯菜放在冰箱裏。等她睡醒了自己吃。”

羅宋湯帶一點酸味,有點像醃過的甜菜。馬鈴薯太老了,煮成了粉末狀。

下一道菜是咬不動的燉肉,配有綠色蔬菜——但因為煮得過久過爛,變成了褐色的蔬菜糊糊,無論怎麽聯想都不像綠色蔬菜。

接下來是卷心菜肉卷,裏麵包裹著豬肉和米飯。卷心菜葉子太韌,幾乎沒法順利把它切開而不把裏麵的肉沫和米飯濺出來。影子把自己的那份推到盤子旁邊沒有吃。

“我們剛才下棋來著,”岑諾伯格說著,又挖下一大塊燉肉,“這個年輕人和我下的。他贏了一局,我也贏了一局。因為他贏了一局,所以我同意跟他和星期三走,幫他們實現那個瘋狂計劃。同時因為我也贏了一局,所以等這裏的事都結束之後,我就要殺了他,用我的鐵錘敲掉他腦袋。”

兩個卓婭都表情嚴肅地點點頭。“太可憐了。”卓婭?維切恩亞亞說,“如果我給你算命的話,我就要說你會長命百歲,生活幸福快樂,還會有很多孩子。”

“所以你才能成為優秀的算命師。”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她看上去快要睡著了,似乎正努力打起精神才能堅持到現在,“你總是揀好聽的謊言說。”

這是一頓漫長的晚餐,等到結束時,影子還是覺得很餓。監獄裏的飯菜很難吃,但還是比這一頓要好吃得多。

“飯菜不錯。”星期三說,他吃幹淨盤子裏的所有食物,一臉極其明顯的愉快表情。“我要好好感謝你們幾位女士。現在,恐怕我們還要麻煩你們介紹介紹附近有什麽好旅館。”

卓婭?維切恩亞亞看上去好像被他得罪了一樣。“為什麽住旅館?”她責問,“難道我們不是你們的朋友嗎?”

“我不好意思再麻煩你們??”星期三說。

“一點都不麻煩。”卓婭?烏特恩亞亞說,一隻手玩弄著她那與年齡不相稱的金黃色秀發,她打了一個哈欠。

“你可以睡在貝勒伯格的房間裏,”卓婭?維切恩亞亞指指星期三,“反正也是空的。至於你,年輕人,我可以在沙發上給你鋪張床,我發誓你會覺得比睡在羽絨**還舒服。”

“你真是太好心了。”星期三說,“我們衷心接受你的一片好意。”

“而且,你們隻需付我一點點住宿費,比旅館的收費可便宜多了,”卓婭?維切恩亞亞說著,得意揚揚地甩了甩頭,“隻要一百美元。”

“三十。”星期三和她討價還價。

“五十。”

“三十五。”

“四十五。”

“四十。”

“好了,四十五。就這麽定了。”卓婭?維切恩亞亞越過桌子,和星期三握握手。她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卓婭?烏特恩亞亞打的哈欠那麽大,影子甚至擔心她的下巴會脫臼,她宣布說自己得趕快回房間睡覺,否則就要倒在甜品派裏呼呼大睡了。然後,她和他們每個人都道了晚安。

影子幫卓婭?維切恩亞亞把用過的杯碗盤碟收拾到狹小的廚房裏。他出乎意料地發現洗碗槽下麵居然還有一台老式洗碗機,於是把盤碟都放了進去。卓婭?維切恩亞亞越過他肩膀看見了,發出不滿的噓聲,把木頭做的羅宋湯碗拿了出來。“這些,放在洗碗槽裏。”她吩咐他。

“抱歉。”

“別介意。好了,來吧,我們還有飯後甜品派呢。”她說著,從烤箱裏取出一個派。

那個派—— 一個蘋果派——是從商店裏買來的,剛剛在烤箱裏加熱過,非常非常好吃。他們四個人就著冰淇淋吃完蘋果派。然後,卓婭?維切恩亞亞叫大家離開客廳,在沙發上為影子鋪了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床。

他們站在走廊裏時,星期三和影子小聲交談著。

“你在這裏幹的,下棋那件事。”他說。

“怎麽了?”

“幹得實在太棒了。你那麽做真的非常非常蠢。不過真的很棒。好了,好好睡吧。”

影子在小衛生間裏用冷水刷牙洗臉,穿過走廊走回客廳,關上燈。他的頭剛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影子的夢中有無數爆炸:他正駕駛一輛卡車衝過雷區,炸彈在車子兩旁炸開。擋風玻璃碎了,他感到溫熱的血從臉上淌下來。

有人正向他射擊。

一顆子彈穿透他的肺,一顆子彈打碎他的脊椎骨,還有一顆子彈射中他的肩膀。他感覺到每顆子彈都射中他的痛處,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盤上。

最後一聲爆炸後,一切都陷入黑暗中。

我一定是在做夢,影子孤獨地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心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記起自己還是個孩子時曾經聽人說過,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情,那就是當你在夢中死掉時,你在現實中也會死掉。但他並沒有感到自己死了,嚐試著睜開雙眼。

狹小的客廳裏有一個女人,她站在窗邊,背對著他。他的心髒停頓了一拍。“勞拉?”

她轉過身來,身影在月光下勾勒出輪廓。“很抱歉,”她輕聲說,“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語音輕柔,帶著東歐口音,“我這就離開。”

“不,沒關係。”影子說,“你並沒有吵醒我。我剛做了個噩夢。”

“我知道,”她說,“你在叫喊,還在呻吟。我有些想叫醒你,但後來又想,不,我還是別打擾他的好。”

“你說得對,我是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你叫影子,是不是?是卓婭?維切恩亞亞在我醒來後告訴我的。”

“對。你在這裏看什麽呢?”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伸手招呼他過去,和她一起站在窗邊。他起身穿褲子時,她轉過身去。他走過去,盡管房間很小,但他仿佛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她身邊。

他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她的肌膚上沒有一絲皺紋,眼睛黑亮,長長的睫毛,一頭長及腰部的秀發竟然是銀白色的。月光衝淡了所有的顏色,讓他們兩個人都像幽靈一般。她的個子比她的兩個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個呢。”她說著,指著北鬥七星,“看見了嗎?”

“大熊星座。”他回答說。

“在這裏看,它像大熊。”她說,“但在我的家鄉,它的形狀有所不同。我要坐到屋頂上看它,願意和我一起來嗎?”

“我想可以。”影子說。

“很好。”她說。

她打開窗戶,光著腳爬了出去,站在外麵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陣冷風從窗戶吹進來。有什麽事情讓影子感到迷惑不安,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他猶豫了一下,然後穿上毛衣、襪子和鞋,跟著她來到外麵生鏽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裏等著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白霧,他看著她**的雙腳踏著冰冷的鐵階梯,然後,他跟著她一起往屋頂上爬。

寒風陣陣,將她的睡袍吹得貼在身體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識到,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在睡袍下麵沒有穿任何東西。

“你不怕冷嗎?”他問。此時他們正好爬到消防樓梯頂,呼嘯的風聲壓過他的說話聲。

“你說什麽?”

她彎下腰,臉湊近他。她的呼吸帶著一絲甜味。

“我說,你不怕冷嗎?”

作為回答,她舉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輕巧地邁過樓頂邊緣,走到平坦的屋頂上。影子有些笨拙地跟著邁過去,跟著她走過樓頂,走到水塔的陰影裏。那裏有一張木頭長椅。她坐下來,他也坐在她身邊。

水塔成為擋風的盾牌,這讓影子覺得很高興。城市的燈光將夜空模糊成一片黃色,淹沒了無數能在郊外開闊田野裏看到的星星。盡管如此,他還是能看到大熊星座和北極星,還找到獵戶星座腰帶上的那三顆星星,幫他定位出獵戶星座的位置,他總覺得那個星座看起來好像一個正在奔跑著踢足球的人??

“不,”這時她才回答,“我不怕冷。這段時間是屬於我的時間:在夜晚我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安,如同魚兒不會在水中感到任何不快一樣。”

“我的姐姐們各有屬於她們自己的時間。卓婭?烏特恩亞亞是屬於黎明的。在我們家鄉,她負責起床打開大門,讓我們的父親駕馭他的——哦,我忘記那個詞怎麽說了。一部車子,用馬來拉的。”

“雙輪戰車?”

“雙輪戰車。我們的父親駕馭著雙輪戰車出門。卓婭?維切恩亞亞負責在黃昏為他打開大門,迎接他回到我們身邊。”

“那你呢?”

她停了下來。她的嘴唇豐滿,但蒼白毫無血色。“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父親。我一直在睡覺。”

“因為你生病了?”

她沒有回答,隻是令人難以察覺地輕輕聳了聳肩。“剛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麽。”

“北鬥七星。”

她伸出手臂指向它。寒風把她的睡袍刮得貼到皮膚上。在那一瞬間,她的**,還有乳暈周圍小小的雞皮疙瘩,全都貼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見。影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

“人們把它叫作奧丁的馬車,也叫大熊星座。在我家鄉,我們相信有一個魔怪,不是神,但是有點像神,是一個邪惡的怪物,被鎖鏈捆綁著,禁錮在那個星座上。如果它掙脫鎖鏈逃跑了,就會吞噬世上的一切。負責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們整日整夜地看守著。一旦那個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脫了,整個世界就要被毀滅。‘撲’的一聲,就像那樣完蛋了。”

“人們竟然相信那種傳說?”

“他們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相信。”

“所以你一直在看,想看自己能否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說對了。”

他笑起來。如果不是天氣太寒冷的話,他一定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周圍發生的一切,感覺就像一場夢。

“我能問你多大年紀了嗎?你的姐姐們看起來都很老了。”

她點點頭。“我是最年輕的一個。卓婭?烏特恩亞亞在早晨出生,卓婭?維切恩亞亞在傍晚出生,而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屬於午夜的妹妹: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你結婚了沒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車禍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禮。”

“我很遺憾。”

“昨天晚上她來看望我了。”把這秘密說出來並不困難,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東西,現在說出來卻是如此的自然。

“你問她想要什麽了嗎?”

“沒有。我沒有問。”

“也許你應該問問她。向死人提問是最明智的選擇。有時候他們會告訴你真相。卓婭?維切恩亞亞告訴我你和岑諾伯格下棋玩了?”

“是的,他贏得了用錘子敲碎我腦袋的權利。”

“在過去的日子裏,他們總是把人帶到山頂,帶到高地上。他們用石頭敲碎活人祭的犧牲者的後腦,向岑諾伯格獻祭。”

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哈哈大笑起來。“傻瓜,他當然不在這裏。不過你也贏了一盤棋。在這一切都結束之前,他不會敲碎你腦袋的。他保證過先不殺你的。想殺的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了。就像他殺掉的那些牛一樣,它們總是第一個知道死亡即將來臨。否則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不是嗎?”

“我感覺,”影子對她說出真心話,“我好像進入了一個擁有自己一套邏輯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有屬於自己的規則。這就好像做夢的時候,就算在夢裏,你也知道有你不能破壞的規則,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規則到底是什麽,或者規則意味著什麽。我搞不清我們現在談論的話題,搞不清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自從出獄之後,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了。但我正在努力適應這個世界的規則,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她說著,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經給過你保護的力量,但你已經失去它了,你放棄了那份力量,你曾經將太陽的力量握在手中,那是生命的力量。我能給你的保護力量要虛弱許多,是來自女兒,而不是父親的保護。但有點保護總比沒有的強,對吧?”她的白發被寒風吹起,飄拂在臉上。影子覺得該回屋裏了。

“我也要和你打一架嗎?還是也比賽下棋?”他傻乎乎地問。

“你甚至都不必吻我,”她告訴他說,“就能拿走月亮。”

“什麽?”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著。”卓婭?波魯諾什娜亞說。她舉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邊緣。然後,手指輕柔地一動,仿佛扯了一下高掛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從夜空中摘了下來。可緊接著,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散發光芒。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張開手掌給他看,食指和拇指間捏著一枚純銀的印有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硬幣。

“幹得真漂亮。”影子驚歎,“我沒看到你是怎麽把硬幣藏在手裏的,也沒看明白最後那一下是怎麽變的。”

“我沒有把它藏在手中,”她說,“我摘下了月亮。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好好保護它。給你,這次不要再送給別人了。”

她把銀幣放在他右手掌心裏,合上他的手指,讓他握住它。銀幣在他手中感覺冷冷的。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俯過身來,手指輕輕合上他的眼睛,然後吻了他,在他雙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發上醒過來,發現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齊。一道狹長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灰塵在陽光中飛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戶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間顯得更加小了。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在白天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製造的有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銀幣。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從房門口探進頭,“太好了。想喝咖啡嗎?我們就要去搶劫銀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