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他完了,”特·葛朗賽神甫叫道,“再不然他是幸福了!”

洛薩莉得意揚揚的神氣不曾遮蓋得好,被隻做若無其事的副主教瞧在眼裏。

“洛薩莉在這件事情裏能夠幹些什麽勾當呢?”教士心裏盤算著。

三人回到客廳,特·華德維先生報告了那古怪的,奇特的,令人出驚的消息,說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搭著郵車動身了,原因不明,十一點半時,客廳裏的人隻剩十五位,其中有特·夏洪戈夫人,特·高特那神甫,也是一位副主教,四十左右年紀而極想升任主教的,還有兩位特·夏洪戈小姐和伏希爾先生,特·葛朗賽神甫,洛薩莉,阿曼台·特·蘇拉,和一個退職的法官,勃尚鬆高等社會裏最有勢力的人物之一,極希望亞爾培·薩伐呂司當選的。特·葛朗賽神甫坐在男爵夫人旁邊,以便注視洛薩莉,往常她的臉色是慘白的,此刻卻興奮得通紅。

“特·薩伐呂司先生可能遇到什麽事啊?”特·夏洪戈夫人說。

這時候,一個穿製服的仆人在銀盤裏托著一封信送給特·葛朗賽神甫。

“不客氣,請看信罷。”男爵夫人說。

副主教讀著信,瞥見洛薩莉頓時麵白如紙。

“她認得他的筆跡。”他從眼鏡上麵睃了她一眼之後想。他折好了信,冷冷地納入袋裏,不做一聲。三分鍾內,洛薩莉望了他三次,他全明白了。“她愛著亞爾培·特·薩伐呂司!”副主教想道。他站起身來,洛薩莉渾身一震;他行過禮,往著門走了幾步,在第二間客室裏被洛薩莉追上了,說道:

“特·葛朗賽神甫,這是亞爾培的信!”

“怎麽您對他的筆跡那麽熟悉,能夠遠遠地辨認?”

這位沉溺在煩躁和憤怒的大湖裏的姑娘,被他揭破之後,竟說出一句教神甫驚歎的話來。

“因為我愛他!他怎麽了?”她停了一會說。

“他放棄了選舉。”神甫回答。

洛薩莉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打聽這個秘密好似打聽一句心腹話似的,”她退回客廳之前又說,“倘使他放棄了選舉,也就沒有跟西杜妮結婚的事了!”

次日早晨,洛薩莉去做彌撒時,從瑪麗愛德嘴裏,探悉了促使亞爾培在危急存亡之秋悄然引退的一部分動機。

“小姐,昨天上午國家旅館到了一位從巴黎來的老先生,坐著自己的車,駕著四匹馬,前麵坐著一個車夫和一個男仆。據眼看車子動身的奚洛末說,那準是位親王或英國的勳爵。”

“車上有沒有瓜棱式結頂的冠冕徽章[143]?”洛薩莉問。

“那不知道,”瑪麗愛德回答說。“兩點鍾光景,他上薩伐呂司寓所來,投了一張名片,先生一看名片,據奚洛末說,立刻麵無人色;隨後他就叫請。因為他親自鎖上了門,所以這位老先生和律師之間說些什麽話,無人得知;但他們一起大概有一小時;以後,律師陪著老先生出來,招呼他隨帶的當差進去。奚洛末看見這仆人出來的時候,捧著一個四尺長的大包,看模樣是一張大油畫。老先生手裏拿著一大包紙張。律師的臉色比死還要難看,他平時是那麽高傲那麽尊嚴的,那時的神氣真教人看了可憐……但他對老人的尊敬,差不離對王上一樣。奚洛末和亞爾培·薩伐龍先生把這個老人一直送上車,四匹馬都已齊齊整整地套好在那裏。車子在三點鍾上出發了。先生立即上州公署,從州公署到昂蒂萊先生那裏,買了一輛故聖·維哀太太的破舊的旅行車,到驛站去定了兩匹馬,說定六點鍾準要。然後他回家收拾行李;當然也寫了好幾個條子;最後他跟奚拉台先生倆交代事務,奚拉台先生一直留到七點。奚洛末送了一個字條到蒲希先生家,本來約好上那邊去用晚餐的。以後,在七點半,律師動身了,給了奚洛末三個月工資,教他另外找事。他把鑰匙交給由他陪送回去的奚拉台先生,就在他家喝了口湯,因為奚拉台先生七點半還沒吃夜飯。當薩伐龍先生上車時,簡直像死人一般。奚洛末當然向主人行禮告別,聽見他吩咐車夫說:‘上日內瓦。’”

“奚洛末有沒有向國家旅館打聽陌生人的姓名?”

“因為老先生隻是過路,所以人家沒有請他留名。隨帶的仆役,大概是奉了命令,裝作不懂法語。”

“那麽特·葛朗賽神甫深晚收到的信呢?”洛薩莉又問。

“這一定是奚拉台先生轉送的;奚洛末說這位可憐的奚拉台先生,一向非常敬愛薩伐龍律師,也跟他一樣的失魂落魄。房東迦拉小姐說,神秘莫測地來的人,神秘莫測地去了。”

洛薩莉自從聽了這段敘述以後,老帶著凝神壹誌,深思默想的神氣,誰都看得清清楚楚。薩伐龍律師的失蹤在勃尚鬆所引起的議論,不在話下。人家說州長客氣到不能再客氣地給他當場簽了一張往外國去的護照,因為他這樣可以打發掉唯一的敵人。次日,特·夏洪戈先生以一百四十票的多數當選了。

“約翰兩手空空的來了,兩手空空的去了。”一個投票人得悉了亞爾培·薩伐龍出走的消息以後說。

勃尚鬆曆來對外方人的偏見,像兩年前對付共和黨報紙的,從此又加強了一層。然後,過了十天光景,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問題消滅了。隻有三個人,代訴人奚拉台,副主教,洛薩莉,對這次的失蹤擔著嚴重的心事。奚拉台知道白發的外鄉人是索但裏尼親王,因為他曾看到名片,告訴了副主教;但洛薩莉比他們倆知道更多,大約三個月以前就已得悉阿琪奧洛公爵的死訊。

一八三六年四月,誰也沒接到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信息,或聽到有人提起他。奚洛末快跟瑪麗愛德結婚了;但男爵夫人暗暗教她的女仆等著洛薩莉的婚事,把兩樁婚禮同時舉行。

“替洛薩莉完婚也是時候了,”男爵夫人有一天對丈夫說,“她已經十九歲,而且幾個月來,她性情大變,教人害怕……”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男爵說。

“做父親的不了解女兒的心事,做母親的卻猜得到,”男爵夫人說,“應當把她出嫁才是。”

“我也樂意呀,”男爵說,“我這方麵,我給她露克賽的產業,好在法院已給我們和李賽鄉公所調解妥當,在離維拉峰山麓三百公尺的地方劃了界。我們在那邊掘一條溝來承接山上的水,引導入湖。鄉公所沒有上訴,判決已經確定了。”

“您還沒得知,”男爵夫人說,“這判決花了我給香多尼的三萬法郎呢。這個鄉下人除了錢什麽都不理,神氣似乎相信他案子必勝,所以敲了我們一筆好價錢,賣給我們一個太平。倘或您給了露克賽,您便一無所有了。”

“我沒有什麽需要,”男爵說,“我也快完了……”

“可是您胃口好得像吃人的魔鬼。”

“就為此呀:我吃也是白吃,兩條腿越來越沒勁了……”

“那是車床工作累了您。”男爵夫人說。

“我不知道。”男爵回答。

“我們把洛薩莉配給特·蘇拉先生;倘若您給她露克賽,至少得保留居住權;我麽,我在總賬上給他們二萬四千法郎的歲收。孩子們住在這裏,想來也不致怎樣清苦了……”

“不,露克賽我是預備整個兒給他們的。洛薩莉歡喜露克賽。”

“您待您的女兒好不古怪——也不問問我愛不愛露克賽?”

洛薩莉立刻就被叫了來,得悉她將在五月初旬跟阿曼台·特·蘇拉先生結婚。

“謝謝您,母親,還有您,父親,想到我的婚事,但我不願結婚,我跟著你們很幸福……”

“廢話!”男爵夫人說,“你不喜歡特·蘇拉先生就是了。”

“如果你們要知道我的真意的話,那麽,我永遠不嫁特·蘇拉先生……”

“噢!一個十九歲姑娘嘴裏的永遠!……”男爵夫人冷笑著回答。

“特·華德維小姐嘴裏的永遠,”洛薩莉加重著語調接著說,“我想,父親不至於不得我的同意就把我出嫁吧?”

“噢!我麽,我不會的。”可憐的男爵溫柔地望著女兒說。

“好罷!”男爵夫人斬釘截鐵地說,胸中捺著一腔被女兒突然頂撞的怒火,“好罷,特·華德維先生,您去負責您女兒的婚事罷!洛薩莉,你去想一想:倘你不照我的意思結婚,那莫怪我在你將來出嫁的時候分文不給。”

特·華德維夫人跟特·華德維先生的不和,從他袒護女兒開場,越來越嚴重,甚至洛薩莉和她的父親在特·呂潑府第裏存身不住,不得不上露克賽去度那美妙的季節。於是勃尚鬆城裏得悉特·華德維小姐幹脆拒絕了特·蘇拉伯爵。奚洛末和瑪麗愛德結了婚,搬到露克賽來,預備日後頂補莫第尼哀的缺。男爵照著女兒的意思把莊子修葺過,改造過。這番工程化了六萬法郎上下。洛薩莉父女倆又在建造一所花房,這些消息傳到男爵夫人耳裏時,她方才發覺女兒身上有著刁鑽促狹的根子。男爵買了好幾塊外姓的田,和一處價值三萬法郎的產業。人家對特·華德維夫人說,遠離了她之後,洛薩莉顯出當家小姐的樣子,研究怎樣可以增加露克賽的收入,學做男孩子家的模樣,常常騎馬;父親被她哄得挺快活,不再抱怨身體不濟了,人也胖起來,常常陪女兒出去玩。將近男爵夫人的聖名節的時候(她名叫路易士),副主教到露克賽來了,無疑是受了特·華德維夫人跟特·蘇拉先生的囑托,來替母女講和的。

“洛薩莉那個小姑娘倒有她的那般蠻勁兒。”勃尚鬆城裏有人說。

男爵夫人慷慨地付了露克賽的九萬法郎開銷,又給她丈夫每月一千法郎做露克賽的生活費,她不願自己有甚理短的地方。父女倆也隻想在八月十五那天回城,一直住到月底。副主教用過了晚飯,把洛薩莉帶過一邊,好談她的婚姻問題,教她明白不能再指望亞爾培,他已經一年沒有音信,說到此就被洛薩莉一個手勢打斷了。這個怪僻的姑娘攙著特·葛朗賽先生的胳膊,領他去坐在一張凳上,頭頂上是一大片躑躅的濃蔭,樹隙間可以望見湖麵。

“聽我說,親愛的神甫,我愛您像愛我的父親一樣,因為您對我的亞爾培那麽懇摯,我應當對您承認,我犯了想做他妻子的罪,而他也應該做我的丈夫……您瞧!”

她從袋裏摸出一份報紙授給神甫,指著五月二十五日翡冷翠一欄裏的一段消息:

前任大使曉裏安公爵的長公子,蘭多雷公爵,和前索但裏尼公主,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婚禮,盛極一時。各方因慶賀新人而舉行的節會,使翡冷翠頓形熱鬧。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產業是意大利最大的財富之一。因為已故的公爵把全部遺產都贈與了他的夫人。

“他所愛的人已經結婚,”她說,“我把他們分離了!”

“您?用什麽方法?”神甫問。

洛薩莉正要回答,忽然一個身體掉下水去的聲音,接著兩個園丁大叫的聲音,把她打斷了;她站起來,一邊跑一邊嚷:“噢!爸爸……”她不見了男爵。

特·華德維先生以為在一小塊花崗岩上瞥見一個介殼類化石的痕跡,一件可能駁斥某些地質學理論的事實,他踏在一堆石子上想去拿來,失掉了平衡,一翻身便滾到湖裏去了;暗礁下麵往往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園丁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湖水打轉的地方插下竿去想授給男爵抓住;臨了,終究把他渾身淤泥的撈了起來,他已經在湖底陷得很深,再加拚命掙紮,愈加在泥中陷得深了。特·華德維先生晚飯吃得很飽,胃裏已開始消化,可是中途停頓了。當他給脫下衣服,擦洗幹淨,放到**時,情形顯見很危險,兩個當差立刻騎上馬,一個上勃尚鬆,一個就最近的地方去請一個內科醫生和一個外科醫生。出事以後八小時,特·華德維夫人帶著勃尚鬆最好的兩個內外科醫生趕到,發覺特·華德維先生已經無望,雖然李賽的醫生做過很好的急救工作。恐怖在他腦裏引起了滲血症,再加上中途停止的消化,把可憐的男爵斷送了。

據特·華德維夫人說起來,男爵住在勃尚鬆是不會死的;她一邊顯然誇張著她的痛苦和惋惜,一邊把這次的喪事歸咎於女兒當初對她的別扭,所以把她看作仇敵。她稱男爵為“她的親愛的綿羊”!華德維家這個最後的子孫,給葬在露克賽湖中一個小島嶼上,男爵夫人替他用大理石立了一座哥特式的小紀念碑,和巴黎拉希公墓上的那些名人墓一樣。

這件事情發生一個月以後,男爵夫人和女兒在特·呂潑府第裏過著滿懷惡意的靜默生活。洛薩莉熬著極大的痛苦,麵上一些不露:她責備自己送了父親的命,疑心還有一樁禍事,在她心目中顯得更大的,的的確確是她一手造成的;因為奚拉台和特·葛朗賽神甫都沒接到一些有關亞爾培命運的消息。杳無音訊的靜默使她毛骨悚然。在一次悔恨交迸,痛苦若狂的情形中,她覺得需要向副主教自首,揭穿她用著怎樣的計謀,分離了法朗采斯加和亞爾培。那是簡單不過的,但是駭人的計謀。她截留了亞爾培給公爵夫人的信,也截留了法朗采斯加給亞爾培的信。在那封信裏,她通知愛人說丈夫病了,在服侍病人的期間,她不能再複他的信。因此當亞爾培忙著選舉的時候,公爵夫人隻給他兩封信,一封告訴他阿琪奧洛公爵病勢危急,一封報告她已身為寡婦,那是兩封至誠而高潔的信,至今被洛薩莉保存著。洛薩莉費了幾夜工夫,把亞爾培的筆跡模仿得一模一樣。她截留了忠實的情人的真信,換上三封假信;她交給老教士看的假信的草稿,把作惡的天才表現的那麽完滿,以致他為之懍然。洛薩莉裝著亞爾培的口吻,字裏行間,把公爵夫人準備好接受他背約悔盟的假消息。對於報告阿琪奧洛公爵死耗的那封信,洛薩莉回複一封報告亞爾培和洛薩莉即將結婚的信。她計算好使兩封信參商,而果然參商了。那些信件是她費盡陰險惡毒的心思寫的,竟把副主教駭住了,不覺看了兩遍。接到最後一封信時,法朗采斯加中了那個要在情敵心中斬滅愛根的女子之計,憤慨之下,答複了這麽簡單的一句:“您請便罷,永別了。”

“純粹道德上的罪惡,非人間法網所及的罪惡,是最醜惡的,最卑鄙的,”特·葛朗賽神甫嚴厲地說,“上帝往往就在此世加以懲罰:就因為此,常有些令人不解的可怖的苦難。在一切埋藏在私生活中的秘密罪過中間,最不名譽的一樁是拆人的信,或是不合法地偷看。無論是誰,無論為了什麽原因,一朝有了這種行為,他的清白便沾上永遠不能磨滅的汙點。一個青年侍衛,被人誣告之下,拿著一封內有處死他的命令的信,毫無邪念的上路,忽然受到上帝的保護,把他奇跡地救了性命,這件故事的悲壯動人,神靈不爽,您可曾感覺到?……我們說,奇跡地,您知道什麽叫作奇跡?德行背後的那道靈光,和無邪的聖嬰背後的靈光一樣強烈。我和您說這些話,並沒勸誡您的意思,”老教士用著非常悲哀的語調說,“可憐!我在這裏不是一個聽人懺悔的主教,您也不是跪在上帝麵前,我隻是一個受驚的朋友,擔憂著您的刑罰。他怎麽了,這可憐的亞爾培?他不曾自殺麽?他鎮靜的外表下麵藏著激烈非凡的性格。我懂得索但裏尼老親王,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父親,是來討回他女兒的信和肖像的。這便是落在亞爾培頭上的晴天霹靂,他一定是去設法剖白的……但怎麽十四個月之久,他沒給一些信息?”

“噢!如果我嫁了他,他會那樣的幸福……”

“幸福?……他不愛您。並且您也沒有偌大的財產帶給他。您的母親恨透了您,您回答了她一句殘忍刻毒的話,傷害了她而斷送了您。”

“什麽?”洛薩莉問。

“她昨天對您說,服從是補贖您罪愆的唯一的方法,她談到阿曼台時又向您提及結婚的必要。‘要是您這樣喜歡他,您自己去嫁給他罷,母親!’您有沒有當她的麵說過這樣的話?有沒有說過?”

“說過。”洛薩莉回答。

“那麽,好,我識得她的脾氣,”特·葛朗賽神甫接下去道,“不出幾個月,她將成為特·蘇拉伯爵夫人!當然她還要生孩子,把四萬法郎的歲收送給特·蘇拉先生;此外,她將給他許多利益,盡量在她的不動產裏減少您的一份。她活著的時候,您就得過貧窮的生活,而她隻有三十八歲!您全部的產業不過是露克賽的田地,以及您父親的遺產清算之後所能剩下的一些,就是這個,也還得您母親對露克賽的權利肯全部放棄!在物質利益上,您已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糟;在情操方麵,我認為尤其七顛八倒,不成體統……您不向您的母親……”

洛薩莉惡狠狠地把腦袋扭了一下。但副主教依舊接著道:

“您不向母親,不向宗教去請示,聽他們在您心靈初次有所動作的時候就來點醒您,勸告您,領導您,您隻顧獨斷獨行,完全不識得人生而隻聽從激烈的熱情!”

這篇那麽明哲的談話使洛薩莉聽了害怕起來。

“那我應該怎麽辦呢?”她停了一會說。

“要補贖您的罪過,先得知道您罪過的範圍。”神甫回答,

“那麽我將寫信給唯一能知道亞爾培生死下落的人,雷沃博·阿納耿先生,巴黎的公證人,亞爾培從小的朋友。”

“除非為了剖白真相,您以後再勿寫信,”副主教回答。“把真信假信一齊交給我,把一切細節向我供認出來,好似對您的懺悔師一樣,然後再問我補贖您罪愆的方法,完全信任我。那時我看情形……因為第一,您應該讓這可憐的男人在他奉為神明的人麵前,還他的清白。即使已經失掉幸福,亞爾培一定還堅執著要洗刷自己。”

洛薩莉答應特·葛朗賽神甫聽從他的勸告去做,心裏希望她收拾殘局的結果,說不定能把亞爾培拉回來。

洛薩莉吐露秘密以後不久,雷沃博·阿納耿先生的幫辦到勃尚鬆來,拿著亞爾培的全權委托書,先去見奚拉台先生,請他把薩伐龍先生買下的房子出售。奚拉台為了對亞爾培的友誼,接受了這件差使。那位幫辦賣掉了家具,賣得的款子剛好償清亞爾培欠奚拉台的債務;因為神秘地出走的時候,奚拉台給了他五千法郎,並答應代他收取人欠的賬,當奚拉台問起他所關切的那位英勇的戰士的下落時,幫辦回答說隻有他的東家知道,並說亞爾培·特·薩伐呂司先生最後的一信,使公證人大為傷心。

副主教得了這個消息,便寫信給雷沃博。下麵是那位正直的公證人的複信。

致勃尚鬆教區副主教特·葛朗賽神甫

可憐!先生,沒有人再能教亞爾培回到紅塵中來:他已舍棄濁世。現在他是格勒諾勃附近大修院中的修士。這座修院的大門是生死的分界,這一點我剛才知道,而您是應該比我知道更清楚的。預料到我會尋訪得去,亞爾培把院長請出來,擋住了我們所有的努力。我對這顆高尚的心有充分的認識,可以知道他是犧牲者,做了卑鄙的,我們看不見的陰謀的犧牲者;可是一切業已完成。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現在是蘭多雷公爵夫人了,我覺得她也過於殘忍。亞爾培趕到倍琪拉德時,她已不在那裏,但她留下話,教他相信她在倫敦。從倫敦,亞爾培又轉到拿波裏,從拿波裏又轉到羅馬,在那邊她已跟蘭多雷公爵訂了婚。亞爾培終於遇到她時,是在翡冷翠,正當她舉行婚禮的辰光。我們可憐的朋友當場暈倒在教堂裏,而且從沒,雖然他曾不顧生命的危險,也從沒獲得和這個女人解釋的機會,不知她是怎樣的心腸。七個月中間,亞爾培仆仆旅途,追逐著那個殘忍的造物,老跟他玩著捉迷藏戲:他不知到哪兒去抓她,也不知怎樣去抓她。可憐的朋友路過巴黎時,我曾見到他;如果您那時也像我一樣見到他的話,您定會覺得對他一字都不能提到公爵夫人,他會發瘋。倘若他知道犯的是什麽罪,他可能想出辯白的方法;但誣蔑他結了婚!那又怎辦?亞爾培是死了,對於世界,他的確死了。他但願休息,那麽我們希望在他自己投入的深沉的靜默與祈禱中間,獲得他另一種方式的幸福。您既然認得他,您定會替他歎息,也會替他的朋友們歎息!專此奉複……

一接到這封信,苦心的副主教立即寫信給大修院院長,下麵是亞爾培的複信。

亞爾培修士致特·葛朗賽神甫

在院長神甫剛才轉達給我的說話中,我認出,親愛的副主教,認出您溫柔的靈魂和不老的心。我心坎中對塵世的最後一個願望,給您猜著了:教那摧殘我那麽厲害的女子明白我的情操!但院長讓我自由利用您的提議,要知道我的意念是否堅決;當他看見我決意與世永訣的時候,他慈祥地對我說出了他的意見。倘我對回俗的**表示讓步的話,修士的資格就要被取消。那一定是靠了神明的恩寵;但內心的爭鬥,縱使為時不久,其劇烈和殘酷並沒因之而減少分毫。這不足以使您明白我絕不再回到人間了麽?所以那犯了多少罪過的人要求我寬恕,我是完完全全,毫無遺憾地同意的。我將祈求上帝寬恕這位小姐,像我寬恕她一樣,同時我也為蘭多雷公爵夫人祈福。啊!死亡也罷,一個單相思的女子也罷,所謂命運的打擊也罷,我們豈不該永遠聽命於上帝?苦難在某些靈魂中辟出一片無垠的荒漠,在荒漠裏響亮著上帝的聲音。此世生活和彼世生活的關係,我已認識太晚,因為我已心力交瘁。既不能為戰鬥的教會服務,我便把行將熄滅的生命的殘灰餘燼,獻在殿堂腳下。這是我最後一次寫信了。為了您,那麽愛我而我也那麽愛的您,我才破了進聖·勃呂諾修院時舉世皆忘的戒律。您也將特別在我的祈禱之中。

修士 亞爾培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

“也許這樣倒是最圓滿的解決。”特·葛朗賽神甫心裏想。

當他把這封信交給洛薩莉,她在寬恕她的段落上虔誠地親吻時,他對她說:“那麽!現在您對他已經絕望了,願不願跟您母親講和,嫁給特·蘇拉伯爵?”

“那要亞爾培命令我才行。”她回答。

“您明明看見不可能再跟他商量了。院長不會答應的。”

“要是我去見他呢?”

“大修院是什麽客都不見的。何況是女子,除了法國王後以外,誰都不能進去,”神甫說。“因此您再沒理由不嫁特·蘇拉先生。”

“我不願造成母親的苦難。”洛薩莉回答。

“你這個撒旦!”副主教嚷道。

這年冬季將盡的時候,善良的特·葛朗賽神甫死了。從此在特·華德維夫人和女兒之間,再沒這個朋友替兩個剛強如鐵的人物折衝。副主教所預料的事情實現了。一八三七年八月,特·華德維夫人嫁了特·蘇拉伯爵,在巴黎舉行婚禮;上巴黎結婚是聽著洛薩莉的慫恿,她這時待母親很好了。特·華德維夫人當真相信女兒的好意;但洛薩莉的想到巴黎去,無非想找一個殘酷的複仇機會來快意一下:她一心一念要磨折她的情敵來替亞爾培報複。

特·華德維小姐所受的監護給解除了,並且她不久就要滿二十一歲。她的母親為跟她清賬起見,放棄了露克賽的權利;而女兒靠了父親遺產的清算,也不再要母親貼她生活費。洛薩莉且鼓勵母親去嫁特·蘇拉伯爵,在財產上讓他沾些利益。

“讓我們各管各的自由罷。”她對母親說。

特·蘇拉伯爵夫人正在疑慮女兒的用意,對這番落落大方的處置更是奇怪起來;她在總賬上劃出六千法郎的歲收贈與洛薩莉,使自己良心上好交代。因為特·蘇拉伯爵夫人有著四萬八千法郎的田地進款,而且她也無法割讓這筆利益來剝削洛薩莉的名份,所以特·華德維小姐還是一百八十萬法郎的一頭好親事:露克賽略加整頓之下,除了居住的便利,租金,存款之外,可有每年二萬法郎的收獲。所以洛薩莉母女倆很快學會了巴黎的腔派和時髦,容容易易的跨進了上流社會。一百八十萬法郎!這幾個繡在洛薩莉胸衣上的大字,為特·蘇拉伯爵夫人倒是一把金鑰匙,比她裝腔作勢的以特·呂潑姓氏自豪,比她不得當的高傲,甚至比她轉彎抹角攀認的親戚都更有用。

一八三八年二月,被好幾個青年人追得很熱心的洛薩莉,把她來到巴黎的計劃實現了。她一心要遇見蘭多雷公爵夫人,瞧一瞧這個奇妙的女人,把她拋在天長地久的恨海裏。所以洛薩莉想盡方法裝扮,調情,以便和公爵夫人站在並肩的地位。初次的會麵,是在一八四〇年起一年一度的捐募王室恩俸的舞會上。一個青年人受著洛薩莉的指使,過去對公爵夫人指著洛薩莉說:“瞧這個了不起的女子,一個強項無匹的人物!她把一個前程遠大的男人,亞爾培·特·薩伐呂司送進了大修院,斷送了一生。那便是特·華德維小姐,勃尚鬆那個有名的獨養女兒……”

公爵夫人麵色慘白,洛薩莉奮激地和她交換了一眼,這種目光在女人之間是比男人們決鬥的槍子更致命的。法朗采斯加·索但裏尼,猜疑到亞爾培的無辜,馬上退出了舞會。突然被丟下的青年,全沒知道他怎樣的傷害了美麗的公爵夫人。

如果您願意多知道些關於亞爾培的事情,請您下星期二到歌劇院舞會中來,手執金盞花為號。

洛薩莉送去的這張匿名字條,把可憐的公爵夫人誘來了,洛薩莉交給她亞爾培全部的信,還有副主教寫給雷沃博·阿納耿的,雷沃博回複來的,以及她自己向特·葛朗賽神甫告白的信。

“我不願一個人受苦,因為我們倆曾經一樣的殘酷!”她對她的情敵說。

洛薩莉把公爵夫人俊美的臉上駭愕的神色玩味過後,溜走了,從此不再在交際場中露麵,隨著母親回到了勃尚鬆。

特·華德維小姐獨自住在露克賽田莊上,騎馬,打獵,每年拒絕兩三頭親事,冬季上勃尚鬆去四五次,一心開墾著她的田地,被認為一個古怪得出奇的人物。她變成了東部名人之一。

特·蘇拉夫人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她年輕了,但年輕的特·蘇拉大大地變老了。

“我的財產使我花了很高的代價,”特·蘇拉對年輕的夏洪戈說,“不幸得很,非跟虔婆結婚,就不能徹底認識虔婆!”

特·華德維小姐的所作所為,真配得上奇女子的稱號。人們說:“她有她的瘋癲!”她每年去瞻仰一次大修院的高牆。也許她想學曾叔祖的樣,跳進修院圍牆去找她的丈夫,好似當年的華德維跳出修院圍牆來恢複他的自由。

一八四一年,她離開勃尚鬆,據人家說是為結婚去的;但至今無人知道這次旅行的真正原因;回來時的模樣使她從此見不得人。由於特·葛朗賽神甫曾經暗示過的那種不測,她在洛阿河上坐著輪船,汽鍋爆炸之下,特·華德維小姐大遭**,失去了右臂和左腿;臉上留著醜惡的疤痕,剝奪了她的美貌;她的身體給可怕地毀傷過後,很少日子沒有痛楚。總之,她現在再也不出露克賽莊子的門,常年過著誦經禮拜的生活。

一八四二年五月 巴黎

一九四四年二月 譯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