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地道老鼠

在部隊裏,兩個僅僅相差六歲的年輕人似乎隔了一代。年長者幾乎擔當了父親的角色。狗獾和鼴鼠之間就是這樣。這位二十五歲的軍官比德克斯特大六歲。而且他具有不同的社會背景,接受過良好的教育。

他的雙親是專業人員。高中畢業後,他去歐洲旅遊了一年,遊覽了古希臘和古羅馬,走遍了曆史悠久的意大利、德國、法國和英國。

在應征入伍前,他已經在大學裏讀了四年,主修土木與機械工程。他也選擇了從軍三年,並直接去了在弗吉尼亞州貝爾沃堡的軍官學校。

當時的貝爾沃堡每個月培養出一百名初級軍官。入學後九個月,狗獾已經是一名少尉了,並在加入“大紅一師”第一工兵營開赴越南時晉升為中尉。他也是被“獵頭”選中參加地道老鼠的,而且由於他的軍銜,很快就在他的前任回國時成為六號老鼠。他的越南使命為期一年,還需要待九個月時間,比德克斯特少兩個月。

但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裏就清楚地顯示出,一旦進入到地道裏,這兩個人的關係就顛倒過來了。狗獾聽從鼴鼠的指揮,因為這個在新澤西州街頭和建築工地上混過多年的年輕人對危險很敏感,能察覺出下一個彎道裏有那種靜謐的威脅,能嗅出前方有一個隱蔽的陷阱,這是具有大學文憑的人所無法匹敵的,這也許能使他們幸存下來。

在這兩個人抵達越南之前,美軍司令部就已經明白,試圖用炸藥爆破地道係統是在浪費時間。幹結的紅土太堅硬,地道的範圍太廣泛。地道方向不斷改變,意味著爆炸力相當有限,遠遠不夠。

已經試過了朝地道裏灌水的方法,但水僅僅流過了地道的地麵。由於裏麵有灌水的密閉閥,放毒氣也同樣不管用。最後做出決定,向敵人挑戰的唯一方法是派人進入到地道裏,努力去找到整個C戰區的越共總部。

美軍相信這個總部應該在西貢河與柿靜河會合處的鐵三角南端,和柬埔寨那一頭的貝利森林之間。要找到敵人的這個總部,要消滅越共的高級幹部,要獲取大量的情報,就必須深入到地道裏去——這是目標,如果能夠達成,將比黃金更珍貴。

事實上,越共的這個總部在西貢河岸邊的胡布森林地下,從來也沒被發現過。但美軍的坦克推土機或羅馬犁總能發現另一個地道入口,於是老鼠們就進入到地獄裏去不斷的尋找。

那些地道入口總是垂直向下,這就有了第一個危險。如果是雙腳先下去,那就會使下身暴露於等待在橫向地道裏的越共麵前。他會開心地把一支尖利的竹箭射進這個搖搖晃晃的美國大兵的腹部或腹股溝,然後退回到黑暗的地道深處。當這個垂死的美軍戰士被拖上來時,箭柄與地道井壁的刮擦、塗有毒液的箭頭在腸子裏的攪動,使其存活概率降至極低。

頭先下去則意味著可能喉部中箭、中彈或中刺刀。

最安全的方法似乎是慢慢地下去,直至最後的一米半處,然後快速落下並以最輕微的動作朝地道裏開火。但豎井的底部也許有枝條或樹葉,遮掩著一個陷阱坑,裏麵插著削尖的竹子,尖頭上也塗著毒液。這些尖竹能夠刺穿作戰靴的鞋底,穿過腳板深入到肌肉之中。由於削成了倒鉤狀,一旦刺入,就很難把它們拔出來。幸存下來的機會也是很小的。

一旦進入到地道裏麵向前爬動,也許就有一個越共等待在下一個拐角處。但更危險的是那些隱蔽的陷阱。它們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其設置手段極為高明。必須先把它們清除掉,才能繼續前進。

有時候,恐怖根本不是來自於越共。芳香蝙蝠和黑須墳墓蝙蝠都是穴居動物,白天蟄伏在地道裏,被驚擾後就會亂飛。還有密布在地道壁上的巨蟹蜘蛛,當它們爬動時,壁麵似乎在閃閃發光。數量更多的是火蟻。

這些動物都不是致命的;真正致命的是竹葉青毒蛇,被它咬上一口,人會在三十分鍾之內死去。陷阱機關通常是一段約一米長的竹筒,埋設在地道頂部,以一個角度朝下突出不超過三厘米。

一條蛇被放置在這個竹筒裏麵,頭朝下。由於下端被一隻軟木塞子封住,它在竹管裏動彈不得,被憋得很憤怒。一條釣魚線穿過這個塞子,兩端分別拴在地道兩壁的小木樁上。如果正在向前爬動的美國大兵觸動了這條釣魚線,就會把他頭頂上的那隻塞子拉出來,於是毒蛇就會翻滾著落到他的後頸上。

還有老鼠,真正的老鼠。它們在地道裏發現了它們私有的天堂,生活得很滋潤。如同美軍不會把一個傷員甚至一具屍體留在地道裏一樣,越共也不願意把他們的傷亡人員留在地麵上,讓美國人發現、添加到“殺敵”戰果上去。越共的屍體被拖到下麵,埋在了地道的側壁,然後在外麵封上一層濕黏土。

但一層薄薄的黏土阻擋不了老鼠。它們有了無窮無盡的食物,長到貓一般大。但越共仍然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地蝸居在那裏,迎接美國人來到他們的領地,來找他們戰鬥。

那些參加過地道戰並幸存下來的人,對惡臭已經如同對隱蔽生活方式一般地習慣了。地道裏麵悶熱、狹窄、漆黑一片,而且散發著臭味。那些越共把他們的大小便拉在糞缸裏,盛滿後蓋上一塊黏土,埋在地道的地麵下。但老鼠把糞缸蓋扒開了。

這些美國大兵來自地球上武力最強大的國家,但在成為地道老鼠後,不得不拋開所有的高科技回歸到原始人。一把突擊短刀、一支手槍、一支手電、一隻備用彈匣和兩節備用電池,就是在地道裏的全部裝備。偶爾也會用手雷,但這樣很危險,有時候甚至會使投彈者送命。在狹小的空間裏,爆炸會吸走幾百英尺範圍內的所有氧氣。人會在外麵的氧氣補充進來之前死去。

對一個地道老鼠來說,使用手槍或手電會暴露他的位置,宣告他來了,而他根本不知道誰在前方的黑暗處蹲伏著,靜候著他的到來。在這種情況下,越共具有優勢。他們隻要靜靜地等待。

最嚇人和最要命的,是穿過翻板門,從一個層麵到另一個層麵,多數是向下。

地道常常會到了一個盡頭。真的是到頭了嗎?假如果真如此,那一開始為什麽要挖它?在黑暗中,手指頭在前方什麽也摸不到,隻有紅土地道壁,左右也沒有側邊通道,地道老鼠們不得不打開手電。這時,往往能夠在側翼或地麵或頂部,發現一塊巧妙偽裝起來的、容易錯過的翻板門。要麽行動到此結束,要麽去打開這塊翻板門。

但有誰等候在另一邊呢?如果美國大兵把頭先伸進去,而那裏有一個越共在等待著,那麽這個美國人就會被切斷喉管或被絞索勒死。如果他先伸出雙腳跳下去,很可能會有一支長矛刺穿他的腹部。然後他會活活痛死,他尖叫的上半身處在一個層麵上,血肉模糊的下半身處在下一個層麵上。

德克斯特已經讓武器裝備部為他配置了小紅橘那麽大的手雷,炸藥量比正常的少,但裝有更多的殺傷性鋼珠。在起初六個月的地道戰期間,有兩次他拉起一塊翻板門,投進去一顆隻有三秒鍾導火索的手雷,馬上蓋住翻板門。當他再次打開門,用手電去照時,那個地室裏橫七豎八地躺滿了被撕裂的屍體。

複雜的地道網裏還有免遭毒氣進攻的水門。爬行的地道老鼠會在麵前發現一汪臭水。

這意味著這條地道在水的另一邊繼續延伸。

要穿過水的唯一方法是仰臥在地上,憋住一口氣,用手指頭抓著地道頂部爬過去。要緊的是保證在這口氣用完前這段水路能結束。不然的話,他就會在水裏淹死,在黑咕隆咚的十五米深的地下。要活命得依賴他的夥伴。

在進入水中之前,打頭陣的人在腳上拴一條繩子,把另一頭遞給身後的夥伴。他進入水中後九十秒內,如果身後的同伴沒有感覺到他在把握很大地向前拖動,不能確信他已經到了水路的另一邊,就必須立即把他拉回來,不然他會死在水下。

經曆了千難萬險、九死一生,地道老鼠們時常也會獲得意外的驚喜。通常是一個洞穴,有時候越共才剛剛匆忙地撤走,顯然曾經是一個重要的指揮部。於是一箱箱文件、證據、線索、地圖和其他資料就會被運回到地麵上,交給情報專家們。

狗獾和鼴鼠有兩次遇到了這種阿拉丁洞穴。美國的高級軍官們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些奇特的年輕人,就對他們進行了熱情的表揚並向他們頒發了軍功章。但通常熱切地想報道戰爭進展的新聞媒體,是不會知道這種情況的。誰也沒有吐露過一個字。曾為媒體記者安排過一次現場考察,那位“客人”才剛剛進入到地下四五米的一條“安全”地道裏,就開始歇斯底裏地狂呼亂叫起來。此後,這事就再也沒提起。

地道老鼠們和所有其他美國大兵們一樣,在越南也有時會長時間沒有戰事。有些人以睡覺來打發時間,或者寫信,盼望早點結束越南之行踏上回家的旅程。有些人以喝酒來消磨時間,或者打牌,或者吹牛侃大山。許多人都抽煙,但不是總有萬寶路。有些人成了癮君子。還有些人看書。

加爾文·德克斯特是這些喜歡看書的人中的一員。通過與他那位軍官搭檔交談,他明白他受過的正式教育是非常有限的,於是他從頭開始學習。他發現自己對曆史很著迷。基地的圖書管理員對他印象很深,高興地為他開列了一份長長的必讀書清單,然後又為他把那些書從西貢調運過來。

德克斯特埋頭於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史書之中,讀到亞曆山大大帝在三十一歲時就已經征服了所有已知的世界,還為他再也沒有其他世界可去征服而難過得哭了起來。

他知道了羅馬的興衰、中世紀的歐洲、文藝複興、啟蒙運動、雅致時代和理性時代。他尤其著迷於美洲殖民地誕生的早期時代、美國的獨立戰爭,以及在他出生九十年以前他自己的國家所發生的殘酷的內戰——南北戰爭。

在必須待在基地裏的漫長時間裏,他還做了另一件事情。在一位年長的越南清潔工的幫助下,他學會了日常的越南話——能為別人所聽懂,更能聽懂別人講話。

在他抵達越南九個月時,發生了兩件事。他第一次在戰鬥中負了傷;狗獾的一年期限到期。

子彈是隱藏在某條地道裏的一個越共射過來的,當時德克斯特正爬下垂直的地道豎井。為迷惑等在地道中的敵人,德克斯特已經琢磨出了一個辦法。他把一顆手雷扔下豎井,然後快速進去,捏緊拳頭。如果手雷沒炸毀豎井的底部,那麽說明井底沒有插著尖竹子的陷阱。如果炸掉了井底偽裝,那麽他在落到尖竹上之前還有時間停住。

這顆手雷應該能把等待在那裏的越共引誘出來。這一次,確實有個越共在那裏,但站在橫向的地道一側,手裏端著一支卡拉什尼科夫AK-47衝鋒槍。敵人沒被炸死,但負了傷,朝著正在迅速降下來的地道老鼠開了一槍。德克斯特落到井底,拔出手槍,回擊了三次。那個越共倒下去後爬遠了,後來被發現死在了地道裏。德克斯特的左上臂中了彈,是皮肉傷,痊愈得很好,隻是他一個月不能下地道作戰。

但狗獾到期的問題更為嚴重。

戰士們會承認,警察們會證實,一個配合默契、能夠絕對依賴的搭檔絕不能隨便替換。狗獾和鼴鼠在地道戰的早期就形成了夥伴關係,再也不能跟任何其他人一起下地道。在九個月內,德克斯特已經看見四個地道老鼠被殺死在地道裏。有一次,一個幸存下來的地道老鼠哭叫著回到了地麵上。他再也不想到地道裏去了,經過幾個星期的心理創傷治療之後也不想回去。

但是那個沒能活下來的戰士屍體仍在地道裏。狗獾和鼴鼠帶著繩子爬下去,找到他,把他拖出來,遣送回去,並為他舉行一次基督教儀式的葬禮。他的喉管被割斷了,不能使用開頂棺材。

在原先的十三名戰士中,四個已在完成期限後離去了,四個犧牲了,六個新人加入進來。他們又是一支由十一個人組成的地道老鼠小分隊了。

“我不想與任何其他人一起進地道。”當狗獾來基地裏的醫務所探視時,德克斯特告訴他的夥伴。

“換我也一樣。”狗獾說。他們商定,如果狗獾延長一年在越南的逗留期限,鼴鼠也延長三個月。事情就這麽定了。兩個人都接受了第二次戰鬥任務,回到地道裏去。“大紅一師”師長又向他們頒發了兩枚軍功章。

在地道裏,有一些規矩是決不能打破的。其中一個就是,千萬不能單獨下去。由於嗅覺特別靈敏,鼴鼠總是打頭陣,狗獾跟在他身後幾米遠的地方。另一個規矩是,千萬不能把彈匣裏的六發子彈一次性打光。這會告訴越共,你現在已經用完了彈藥,成了一個挨打的人。在第二次參加地道戰的第二個月,即一九七〇年五月,加爾文·德克斯特幾乎把這兩條規矩全破了,但他幸運地存活下來了。

這對夥伴進入到了胡布林地裏的一條新近發現的地道裏。鼴鼠在前麵開路。他已經在一條四次改變方向的地道裏爬行了近三百米距離。他的指尖感覺到了兩個隱藏的陷阱,並把它們拆除掉了。他沒有注意到狗獾遇到了麻煩——兩隻墳墓蝙蝠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停在那裏,既不能說話又不能繼續前行。

鼴鼠在獨自爬行,這時候他看見,或者他以為看見了一抹十分暗淡的亮光從前麵的一個拐角處移動過來。它是如此暗淡,以致他認為也許是視網膜的錯覺。他靜靜地滑到拐角處停了下來,右手握著手槍。那道亮光也停住不動了,就在拐角的另一邊。他這樣靜靜地等待了十分鍾時間,根本不知道他的夥伴已經沒有跟在他的身後了。然後,他決定打破這種僵局。他轉過了那個拐角。

三米距離之外有一個越共,四肢著地趴在地麵上,他們之間就是那個光源:一盞椰子油燈,漂浮著一條細細的燈芯。看來那個越共是一邊把油燈往前推進,一邊爬行去完成他的任務,也就是去檢查那幾個隱蔽的陷阱。在半秒鍾時間裏,這兩個對手互相對視著,然後兩人都做出了反應。

那個越共用手背把滾燙的油燈彈向了美國人的麵部。亮光立即熄滅了。德克斯特舉起左手去保護自己的眼睛,手背頓時產生了一陣熱辣辣的感覺。他聽到一陣狂亂的窸窣聲,是那人爬回到前方地道去的聲音,他用右手開了三槍。他很想把剩餘的另三發子彈也打出去,但他不知道前麵還有多少敵人。

狗獾和鼴鼠所不知道的是,他們正在爬向越共的整個戰區指揮部。守衛在那裏的是五十名鐵杆越共遊擊隊員。

當時在美國有一個秘密的小單位叫“有限戰爭實驗室”。越戰期間,這些科學家們憑空想象出一些旨在幫助地道老鼠們的妙計,雖然他們沒有一個下過地道。這些妙計到了越南,讓那些真正下地道的老鼠們去使用。地道老鼠們試用後,發現根本不管用,就把它們退回去了。

一九七〇年夏天,“有限戰爭實驗室”開發出一種新型的槍械,可用於狹窄範圍內的近距離作戰。這種槍是在點44口徑的瑪格南手槍[5]基礎上改良的,槍管縮短為七厘米,便於攜帶和使用,但彈藥很特殊。

這種點44槍彈的彈頭很重,分成四塊,在彈殼裏是一個整體,但從槍管裏射出來後就變成四顆子彈,而不是一顆。地道老鼠們發覺這種手槍在近距離作戰時效果很好,能在地道裏形成致命的威脅,因為開了兩槍後,前方的地道裏就會有八顆子彈,而不是兩顆,擊中越共遊擊隊的機會就大大增加。

這種槍械一共隻生產了七十五支。地道老鼠們使用了六個月,然後它們被收回去了。有人已經發現他們很可能違反了《日內瓦公約》。所以能被追查到的七十四支史密斯和威森[6]被送回美國去了,此後再也沒有露麵過。

地道老鼠們有一條簡短的祈禱語。“如果我中了一彈,那是命中注定。如果我中了一刀,那是我運氣不好。但仁慈的上帝呀,請千萬別把我活活地埋在那裏。”

一九七〇年夏天,狗獾被活埋了。

要麽美國大兵們不應該那會兒下地道,要麽從關島起飛的B-52轟炸機不應該那會兒在三萬英尺的高空投彈。但有人給轟炸機下達了命令,而且忘了通知地道老鼠們。

這種事情確實發生過,不是很多,但當過兵的人都遇見過這種由於粗心大意造成的錯誤。

當時有一種新思路,用B-52轟炸機進行大規模轟炸去摧毀地道係統,把越共埋葬在裏麵。新思路的一部分原因,是美國人心理的變化。

在美國,當時的主流民意是全麵反對越戰。家長們與他們的孩子一起參加示威遊行。

在戰區,三十個月前的越共“春節攻勢”仍然讓大家記憶猶新,美軍的士氣已經降到了最低點。最高司令部裏大家都閉口不提,但高級軍官們越來越普遍地認為這場戰爭是打不贏了。距最後一名美國大兵登上最後一架離開那裏的飛機,還會有三年時間,但在一九七〇年,美軍決定一勞永逸地用炸彈摧毀“自由戰區”裏的地道係統。鐵三角是一個自由戰區。

整個第二十五步兵師就駐紮在那裏,轟炸機接到的命令是不得把炸彈投到離美軍部隊的三公裏之內。但那一天,最高司令部忘記了狗獾和鼴鼠,他們在另一個作戰師。

他們正在邊蓄郊外的第二層地道裏。這時候,他們與其說是聽到,倒不如說是感覺到他們頭頂上方第一波炸彈傾瀉下來。他們忘了越共,狂亂地爬向通往上一層地道的豎井。

鼴鼠成功了,他離直通地麵的最後一口豎井隻有十米距離了,這時候地道頂部崩塌了。崩塌就在他的身後。他大喊一聲:“狗獾!”沒有應答。他知道前方約二十米處有一個凹室,因為他們進來的時候曾經經過那裏。渾身冒汗的他爬進那個凹室,利用那裏的寬度掉過頭來,又爬了回去。

他的手指碰到了那座土堆。接著他觸到了一隻手,然後是第二隻手,但除此之外沒有摸到其他的,隻有塌落下來的泥土。他開始挖掘,把泥土扒到身後,但他這麽做堵住了自己的出口。

他用了五分鍾時間扒出了夥伴的頭部,又用了五分鍾時間使身軀得到了自由。轟炸已經停止了,但上麵落下來的沙土已經阻塞了空氣流通。他們開始缺氧了。

“快離開這裏,加爾文,”黑暗中狗獾嘶啞地說,“然後帶上救援回來。我沒事。”

德克斯特繼續用指尖扒土。他已經失去了兩片指甲。帶救援回來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在空氣受阻的情況下,他的夥伴活不了半個小時。他開亮手電,把它遞到夥伴的手中。

“拿住。把燈光從你肩膀上照過來。”

在黃色的燈光下,他能夠看到壓在狗獾腿上的大片泥土。扒開這些泥巴又用了半小時。然後他爬回到地道口去,推開身後那些剛才被他扒過來的沙土。他的肺在絞痛,他的頭在眩暈;他的夥伴已經半昏迷了。他爬過最後的那個轉角,感受到了流通的空氣。

一九七一年一月,狗獾結束了他的第二次期限。第三年延期是不允許的,而且他也已經待夠了。在他飛回美國的前夜,鼴鼠征得上級同意後陪同他的夥伴去西貢道別。他們在裝甲車隊的護送下進入了首都。德克斯特相信能在第二天搭上一架直升機返回去。

兩個年輕人一起吃了一頓美味佳肴,然後去逛酒吧。他們避開了一群群妓女,他們是專門去喝酒的。淩晨兩點鍾,他們發現已經到了河對岸的西貢唐人街——堤岸。

那裏有一家文身店鋪,仍開著,仍在做生意,尤其是付美元的生意。那個華人老板很聰明,他打算以後離開越南去其他地方發展。

在登上渡輪返回河對岸之前,兩個美國人刺了文身,一人一個,都在左前臂。圖案是一隻老鼠,不是在萊溪的“私製劣質酒”門上的那隻具有進取精神的老鼠,而是一隻活潑愉快的老鼠。一隻脫下褲子、光著屁股的老鼠。它的頭不是去看前方,而是看向肩後。兩人又嬉笑了一陣,直到他們清醒過來。時間已經很晚了。

第二天上午,狗獾飛回美國去了。十個星期以後,三月中旬,鼴鼠也跟著回去了。一九七一年四月七日,地道老鼠們正式停止了存在。

就在那一天,加爾文·德克斯特謝絕幾位高級軍官的挽留,退伍回家回歸了平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