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俄羅斯所有的軍人當中,不管是現役的還是退役的,尼古拉·尼古拉耶夫陸軍上將的聲望,絕對比得過其他幾十位將軍。

他已經七十三歲,再過幾天就是七十四歲的生日,但依然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他身高六英尺一英寸,身板筆挺,滿頭銀發,一張紅潤的臉飽經風霜,他那標誌性的小胡子從上嘴唇頑皮地翹向兩邊。在任何場合,他都顯得與眾不同。

他一生都是坦克軍人,是機械化步兵部隊的指揮官,在五十多年的軍旅生涯中,他經曆了每一場戰役,上過每一條前線。在他手下當過兵的,到一九九九年時總數已達幾百萬,在官兵們的眼裏,他已經成為傳奇人物。

部隊裏都知道,他本應該以元帥的軍銜退休的,隻是他脾氣耿直,得罪了一些政客和趨炎附勢者。

與兔子列昂尼德·澤伊采夫一樣,他也出生在莫斯科西邊的斯摩棱斯克附近,但他決不會記得澤伊采夫,雖然他曾經在波茨坦郊外的軍營裏拍過澤伊采夫的肩背。將軍比澤伊采夫早出生十二年,他於一九二五年冬天出生在一個工程師的家庭。

他依然記得與父親一起經過一座教堂時,老頭子忘乎所以地做了一個十字的動作。兒子問他那是什麽意思。父親又驚又怕,囑咐他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在那個時代裏,又有一位蘇聯年輕人被官方授予英雄的稱號,因為他向內務人民委員會報告了父母的反黨言論。雙親死在了勞改營裏,兒子卻被樹立為蘇聯青年的學習榜樣。

然而,年輕的柯利亞[2]熱愛父親,從來沒有說起過一個字。後來他知道了那個手勢的意思,但他接受了老師的觀點,即那全都是一派胡言的宗教迷信。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西部爆發閃電戰時,他才十五歲。一個月之內,斯摩棱斯克就被德軍坦克部隊攻占了,他隨著幾千個難民一起逃了出來。但他父母未能逃離,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這個身材高大健壯的年輕人,帶著十歲的妹妹跑了一百英裏,最後在一天晚上爬上了一列東去的火車。他們不知道,那是一趟專列。與其他專列一起,這列火車在把一座拆解的坦克工廠運出危險的戰區,駛向東方安全的烏拉爾地區。

孩子們忍饑挨餓,緊緊趴在車廂頂部,直至火車抵達烏拉爾山腳下的車裏雅賓斯克停下來。工程技術人員在那裏重新建起了一座坦克工廠,稱為坦克格勒。

那是戰爭年代,不是上學讀書的年代。妹妹嘉莉娜去了孤兒院,柯利亞被安排到坦克廠工作。他在那裏幹了將近兩年。

一九四二年冬天,在哈爾科夫和斯大林格勒附近,蘇軍的人員和坦克損失慘重。他們的戰術是傳統的,因而也是致命的。當時既沒有時間也沒有人去仔細考慮,戰士和坦克都被盲目地送到了德軍的炮口之下,根本沒想到或在乎損失。在蘇俄的軍事曆史上,這種事情不足為奇。

在坦克格勒,要求是增產再增產。他們每天十六個小時輪班工作,困了就睡在機床下麵。他們在製造的是KV-1型坦克,是以克利緬特·伏羅希洛夫元帥的名字命名的,作為軍人他是草包,但他是斯大林周圍的馬屁精之一。KV-1是一種重型坦克,是當時蘇軍的主戰坦克。

到一九四三年春天,蘇軍在增援庫爾斯克附近突出部位的兵力,那是一塊飛地,南北縱深一百五十英裏,深入德軍戰線一百英裏。六月份,這位十七歲的年輕人接受了任務,要護送一列載運KV-1坦克的火車西行去庫爾斯克突出部位,在火車站把坦克卸下來,交貨後返回車裏雅賓斯克。他完成了所有的任務,但沒有返回。

嶄新的坦克整齊地排列在鐵軌旁邊,前來接收坦克的蘇軍團長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他非常年輕,不到二十五歲,上校軍銜,留著胡子,形容憔悴,顯得筋疲力盡。

“我沒有司機。”他對坦克廠負責交貨的官員尖聲喊道。然後他轉向了旁邊一個淡黃色頭發的高個子年輕人。“你會駕駛這些家夥嗎?”

“我會,同誌。可我要返回坦克格勒去。”

“不行。你會駕駛,那你就參軍入伍了。”

火車朝著東方隆隆開走了。列兵尼古拉·尼古拉耶夫穿上一身粗糙的棉布工作服,鑽進一輛KV-1坦克,向普羅霍羅夫卡方向駛去。兩個星期後,庫爾斯克戰役打響了。

雖然被稱為“庫爾斯克戰役”或“庫爾斯克會戰”,但實際上它是跨越整個飛地、為期兩個月的一係列猛烈和血腥的衝突。戰役結束時,庫爾斯克已經成為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大的坦克戰場。雙方投入了六千輛坦克、兩百萬兵力和四千架飛機。戰役最終證明,德軍的裝甲部隊並不是不可戰勝的。但比分隻是差了一點點。

德國陸軍正在部署其新式武器——虎式坦克,在炮塔上安裝了可怕的88毫米加農炮,配備了穿甲彈後,它可摧毀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障礙。蘇軍KV-1坦克配置的是口徑小得多的76毫米炮,雖然尼古拉剛剛交付的是一種新型號,即改進版的長射距ZIS-5型。

一九四三年七月十二日,蘇軍開始反攻,關鍵是普羅霍羅夫卡。尼古拉剛剛加入的那個團被打得隻剩下了六輛KV-1坦克,團長認為他看到對方有五輛馬克IV型坦克,於是決定進攻。蘇軍坦克並駕齊驅,翻過一道山脊,進入到一個淺淺的山穀裏麵。德國人就在對麵的山脊上。

年輕的蘇軍上校看到的其實不是IV型坦克,它們是德軍的虎式坦克。它們用穿甲炮彈把蘇軍的六輛KV-1坦克挨個摧毀了。

尼古拉的坦克被擊中了兩次。第一顆炮彈把一邊的履帶全都炸掉了,還把車體揭開了。在下麵的駕駛座位上,他感到坦克顫抖著停下來。第二發炮彈傾斜著擊中了炮塔,使其轉向了山坡那邊。但炮彈的衝擊力足以殺死裏麵的乘員。

這輛KV-1坦克有五名乘員,其中四個死了。尼古拉渾身疲憊,鼻青眼腫,嚇得魂不附體,他努力從散發著柴油味的滾燙的鋼板上爬出這個活人墓。戰友的遺體擋了道,他把屍體推到了一邊。

槍炮指揮官和炮手伸展四肢,趴在炮膛上,鮮血和黏液從嘴巴、鼻子和耳朵往外流淌。從車體的裂口處,尼古拉看到德軍的虎式坦克從旁邊隆隆駛過,穿過另一輛正在燃燒的KV-1坦克的煙霧。

他發現炮塔還可以使用,這讓他又驚又喜。他從架子上拖過來一顆炮彈,推進炮膛,關上了炮閂。以前他從來沒有裝填過炮彈,但看到過別人這樣做。裝填炮彈通常需要兩個人。由於在下麵時腦袋受過爆炸的震**,加上燃油的臭味,他感到惡心,但他把炮塔轉過來,眼睛貼上潛望式瞄準鏡,發現了前方大約三百碼遠處的一輛德軍虎式坦克,他開火了。

結果,他選擇的那輛坦克是德軍五輛中的最後一輛。前邊的四輛虎式沒有察覺到後麵的情況。他再次裝彈,找到另一個目標,又開火了。虎式坦克的炮塔與車身的連接處挨了他的炮彈。在尼古拉腳下的某處有一種低沉的“呼呼”聲,火苗開始在草地上燒了起來,遇上一攤攤燃油後,火焰蔓延開來了。在他發射了第二顆炮彈之後,剩餘的三輛虎式坦克意識到它們背後受到了攻擊,於是開始掉頭。第三輛坦克正在掉頭,他擊中了它的側麵。另兩輛坦克已經完成掉頭,朝他撲了過來。這時候,他知道自己是死定了。

他急忙跳下去,從KV-1坦克側翼的裂口處鑽了出來,此時虎式坦克的報複炮彈剛好擊中了他剛才站在旁邊的炮塔。彈藥爆炸了,他感覺到襯衣起火燃燒了。於是他在草地上打滾,一圈又一圈,直至遠離坦克的殘骸。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他沒有料到,更沒有看到的。蘇軍的十輛SU-152型坦克翻過山脊開過來了。德軍坦克兵無心戀戰,五輛坦克隻剩下了兩輛。它們朝對麵的山坡和山脊疾馳而去。其中一輛虎式坦克翻過山脊消失了。

尼古拉感覺到有人把他拉了起來。那是蘇軍的一位上校。這個淺淺的山穀裏布滿了坦克殘骸,六輛蘇軍的,四輛德軍的。他自己的坦克周圍有三輛被擊毀的虎式坦克。

“這是你幹的?”上校問道。

尼古拉幾乎聽不見他說話。他的耳朵仍在嗡嗡作響,感覺頭暈。他點了點頭。

“跟我來。”上校說。山脊後麵有一輛小型的蘇軍加斯卡車。上校駕車行駛八英裏,來到了一個露營地。在主帳篷的前麵,有一張長條桌子,上麵覆蓋著幾張地圖,十幾名高級軍官正在研究那些地圖。上校停車後,走過去敬了個軍禮。一位年長的將軍抬起頭來。

尼古拉坐在卡車前排的旅客座上。他看到上校在說話,那些軍官在看他。然後,年長的將軍舉起手來召喚他。尼古拉心裏很害怕,因為他放跑了兩輛虎式坦克,他從卡車上下來,走了過去。他的棉布襯衣已經燒焦,臉也熏黑了,身上散發著一股柴油味和火藥味。

“三輛虎式坦克?”蘇軍近衛坦克第一集團軍司令帕維爾·羅特米斯特羅夫上將問道,“從後麵?從一輛KV-1坦克的殘骸?”

尼古拉像白癡一樣站著,沒有說話。

將軍微笑了,他轉向一位矮矮胖胖、長著一對豬眼、戴著政委徽標的人。

“我認為這應該授予勳章吧?”

胖胖的政委點點頭。斯大林同誌會批準的。勤務兵從帳篷裏拿來一隻盒子,羅特米斯特羅夫將軍把一枚蘇聯英雄的獎章掛在了這位十七歲戰士的胸前。政委叫尼基塔·赫魯曉夫,他觀看著這一過程,再次點頭表示讚賞。

尼古拉·尼古拉耶夫按命令去野戰醫院報到,在那裏,他那熏黑了的雙手和臉部得到了處理,並被貼上了一塊氣味難聞的藥膏,然後他回到了將軍的司令部。在那裏,他獲得了軍官資格,被授予中尉軍銜,指揮一個排的三輛KV-1坦克。然後,他就回去參加戰鬥了。

那年冬天,庫爾斯克突出部已經落在了他的身後,德軍的裝甲部隊正在後撤,他晉升為上尉,指揮一個連隊嶄新的重型坦克。那是剛剛出廠的IS-2型,是以約瑟夫·斯大林的名字命名的。這些坦克裝備了122毫米的火炮,裝甲也增厚了,它們成了“老虎殺手”。

在巴格拉季昂行動中,因為作戰勇敢,他獲得了第二枚蘇聯英雄勳章;在朱可夫元帥指揮下的攻克柏林戰役中,他得到了第三枚獎章。

就是這個人,五十五年之後,傑森·蒙克要去拜訪了。

假如老將軍在政治局領導麵前表現得稍微圓滑一些,他就不但能得到元帥的軍杖,還可以與其他權貴一樣,在莫斯科河畔的佩裏德爾基諾獲得一座國家贈送的夏季別墅,供退休後居住。但他總是表達心裏的真實想法,這不是領導喜歡聽的。

因此,他在通往圖霍沃的明斯克公路旁邊,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平房,用以安享晚年。那裏有部隊的營房,他至少可以與敬愛的軍隊靠得近一些。

他至今未婚——“我的生命不是給姑娘的”,他常常說起無數次駐紮在蘇聯帝國最荒涼前哨的軍旅生涯。七十三歲時,他與一個忠實的男仆住在一起,那是一位前軍士長,隻有一隻腳,與他們相伴的還有一條四隻腳的愛爾蘭獵犬。

向附近的村民打聽柯利亞大叔住在哪裏後,蒙克找到了那棟簡陋的住宅。多年前,老將軍中年的時候,他部下年輕的軍官們給他起了這個綽號,並一直沿用下來了。他的頭發和胡子提早變白了,所以看上去像是軍人們的叔叔。報紙上還是稱他為尼古拉耶夫陸軍上將,但國內每一位退伍軍人都知道他是柯利亞大叔。

那天晚上,蒙克駕著國防部的一輛公務轎車,身穿總參謀部的上校製服,村民們認為,沒有理由不為這樣一個人指出柯利亞大叔居住在哪裏。

晚上剛過九點鍾,外麵一片漆黑,寒風刺骨,蒙克敲響了門。瘸子男仆應聲前來開門,看到一個穿製服的軍人,就讓他進來了。

尼古拉耶夫將軍沒想到會有客人來,但看到總參上校的製服和公文包,隻是使他稍稍有點驚奇。壁爐裏柴火燒得很旺,他坐在旁邊的沙發裏,正在閱讀由一位年輕的將軍撰寫的軍事回憶錄,不時發出幾聲嘲笑。書中的人物他全都知道,他知道他們做過什麽、沒做過什麽,但不管他們現在怎麽聲稱,都可以通過虛構曆史來賺錢。

男仆沃洛嘉來通報說,來了一位莫斯科的客人,說完就離開了。他抬起頭來。

“你是誰?”他大聲問道。

“想來與您談談,將軍。”

“從莫斯科來的?”

“是的,剛到這裏。”

“好吧,既然來了,那就談談吧。”將軍朝公文包點點頭,“國防部文件?”

“不完全正確。文件倒是文件,但來自別處。”

“外麵很冷,坐吧。嗯,快說,你有什麽事情?”

“坦白地說,穿這套製服的目的,是想說服您接待我。我不是俄羅斯部隊的,我不是上校,也不是什麽參謀。事實上,我是美國人。”

在壁爐的對麵,將軍盯著蒙克看了好長一會兒,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那堅硬的小胡子也氣得都豎了起來。

“你是騙子,”他厲聲說,“你是卑鄙的間諜。我不接待騙子和間諜。滾出去。”

蒙克坐著沒動。

“好吧,我會走的。但我不遠萬裏來到這裏,隻談了半分鍾恐怕不夠吧,您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

尼古拉耶夫將軍瞪著他。

“一個問題?什麽問題?”

“五年前,鮑裏斯·葉利欽請您出山,要您去指揮進攻車臣並摧毀其首府格羅茲尼。傳言說您看了作戰計劃後,對當時的國防部長帕維爾·格拉喬夫說:‘我指揮的是戰士,不是屠夫。這是屠夫要幹的事情。’這是真的嗎?”

“什麽?”

“這是真的嗎?您允許我提一個問題的。”

“好吧,是真的。而且我是對的。”

“您為什麽要那麽說?”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我還要不遠萬裏回家去呢。請您告訴我吧。”

“好吧。因為我認為屠殺不是戰士要做的事情。現在出去吧。”

“您知道您剛才在看的是一本爛書嗎?”

“你怎麽知道的?”

“我看過。廢話連篇。”

“是的。那又怎樣呢?”

蒙克把手伸進公文包內,取出了《黑色宣言》。他打開來,翻到他已經做了標記的那一頁,朝壁爐對麵遞了過去。

“既然您有時間看垃圾文章,何不看看真正令人厭惡的文件呢?”

將軍的內心,怒氣與好奇在互相較勁。

“美國佬的宣傳?”

“不。俄羅斯的未來。您看看。這一頁,還有下一頁。”

尼古拉耶夫將軍哼了一聲,接過了蒙克遞來的文件。他很快看完了做有標記的那兩頁。他的臉漲紅了。

“胡說八道,”他喊道,“誰寫的這些大話?”

“您聽說過伊戈爾·科馬羅夫嗎?”

“別傻了。我當然聽說過。一月份要當總統了。”

“好事還是壞事?”

“我怎麽知道呢?他們都很圓滑的。”

“那麽他不比其他人更好,也不比其他人更壞?”

“差不多吧。”

蒙克描述了七月十五日發生的事件,他盡快地講完背景情況,唯恐老人分心,尤其是失去耐心。

“我不信,”將軍厲聲說,“你是來編故事的……”

“假如是編造的故事,那三個人就不會因為想掩蓋它而死去了。但他們確實死了。您今晚要出去嗎?”

“呃,不出去。怎麽啦?”

“那就先把帕維爾·格拉喬夫的回憶錄放一放,讀讀伊戈爾·科馬羅夫的意圖。您會喜歡讀其中一些內容的。軍隊重新增強實力,但不是為了保衛祖國,祖國不存在外來的威脅。其目的是創建一支去屠殺的軍隊。您也許不喜歡猶太人、車臣人、格魯吉亞人、烏克蘭人和亞美尼亞人,但請記住,他們曾經也是您的坦克兵戰士。他們參加了庫爾斯克和巴格拉季昂、柏林和喀布爾的戰役。他們曾與您並肩戰鬥。請您再花一點點時間,看看科馬羅夫打算怎麽對待他們。”

尼古拉耶夫將軍盯著這位比他年輕二十幾歲的美國人,然後咕噥了一聲。

“美國人喝伏特加嗎?”

“在俄羅斯寒冷的夜晚,當然要喝。”

“那邊有一瓶。你自己倒吧。”

老人看文件的時候,蒙克給自己倒了一杯綠牌伏特加,他想起了在福布斯城堡時的情況介紹。

“他也許是最後一位具有老式榮譽感的俄羅斯將軍。他不是傻瓜,他無所畏懼。俄羅斯一千萬老兵依然願意聽從柯利亞大叔。”俄語輔導教師奧列格曾這麽告訴他。

攻克和占領柏林一年後,年輕的尼古拉耶夫少校被調回莫斯科,進入了裝甲指揮學院學習。一九五〇年夏天,他奉命去指揮遠東鴨綠江邊的一個重型坦克團,那裏駐紮了蘇軍的七個重型坦克團。

朝鮮戰爭正處於高峰時期,美國人把朝鮮人趕了回去。斯大林正在認真考慮,是否通過投入自己的新型坦克去對付美國人,從而使朝鮮幸免於難。有兩件事情阻止了他的行動:明智的勸告和他本人的狂妄。當時IS-4型坦克是絕密的,其詳情從來沒有披露過,斯大林擔心這種先進的坦克會落到美軍的手裏。一九五一年,尼古拉耶夫晉升為中校,並被派往波茨坦任職。那年他才二十五歲。

三十歲時,他指揮一個坦克團在“匈牙利事件”中執行特別行動。這一次,他把蘇聯大使尤裏·安德羅波夫惹毛了。安德羅波夫以後將一路晉升擔任十五年的克格勃主席,最後還會成為蘇共中央總書記。尼古拉耶夫上校拒絕使用坦克上的機關槍,去掃射布達佩斯街上的匈牙利遊行抗議人群。

“他們大都是婦女和兒童,”他告訴大使和鎮壓動亂的總指揮,“他們在扔石塊,石塊是砸不壞坦克的。”

“必須給他們一個教訓,”安德羅波夫喊道,“用機關槍去對付。”

尼古拉耶夫見到過重機槍在有限空間內對密集人群的殺傷力。一九四一年在斯摩棱斯克,他父母就是倒在了德軍機槍的槍口下。

“你要做,那就你去做。”他告訴安德羅波夫。後來,一位高級將領把事態平息了,但尼古拉耶夫的前途岌岌可危。安德羅波夫會記恨,他不是寬宏大量的人。

六十年代初期和中期,尼古拉耶夫被派往邊疆地區的黑龍江和烏蘇裏江沿岸駐防,河流的對麵是中國。當時赫魯曉夫在考慮是否要對中國展開一場坦克戰。

赫魯曉夫下台了,勃列日涅夫接了班,中蘇危機平靜了,尼古拉耶夫高興地離開了遠東邊境荒涼的凍土,回到了莫斯科。

一九六八年,作為一位四十二歲的少將,他指揮了“布拉格之春”中的一個師,是那次行動中表現最出色的一個師,為此贏得了空降兵部隊的永恒感激,因為他把他們的一支部隊從險境中救了出來。一個小規模的傘兵連隊空投到布拉格市中心後,被捷克人包圍,陷入了困境。尼古拉耶夫親自率領一個坦克連進入市內,把他們解救出來了。

他在伏龍芝軍事學院當了四年的教官,講述坦克戰課程,培養了新一代的坦克兵指揮員,學生們都很敬佩他。一九七三年他擔任敘利亞裝甲兵軍事顧問。那一年爆發了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之間的“贖罪日戰爭”。

他可以留在後方,但由於他對蘇聯提供的坦克太熟悉了,所以他策劃並發動了針對戈蘭高地上以色列第七裝甲旅的進攻。敘軍不是以軍的對手,但敘利亞的軍事計劃和戰術是絕妙的。以色列第七裝甲旅幸免於難,但敘利亞人讓他們心驚膽戰了一陣子,這是阿拉伯裝甲部隊對以色列造成的為數不多的麻煩之一。

經過在敘利亞的鍛煉,他進入了蘇軍總參謀部,負責製訂針對北約的進攻行動計劃。然後在一九七九年,出現了阿富汗問題。五十三歲的他被任命為蘇軍第四十軍軍長,承擔入侵阿富汗的任務,這意味著他能夠由此從中將晉升為上將。

尼古拉耶夫將軍看看計劃,看看地形,看看當地的人民,他寫了一份報告,指出軍事入侵和占領阿富汗的行動將會是一場屠殺,是沒有意義的,將會成為蘇聯的越戰。他又一次把安德羅波夫搞得坐立不安了。

他們又把他發配到了荒涼地區,去搞征兵和新兵訓練。去了阿富汗打仗的將軍們一度得到了獎章和榮譽。他們也遭受了重大的傷亡,成千上萬蘇軍戰士的遺體裝在屍袋裏運回來了。

“這是垃圾。我才不相信這種垃圾呢。”

老將軍把黑色文件扔向壁爐對麵,落在了蒙克的膝頭上。“你膽子夠大的,美國佬。你闖進我的國家、我的房子……想在我的腦子裏灌輸這些險惡的謊言……”

“告訴我,將軍,您是怎樣看待我們的?”

“你們?”

“是的,我們。美國人民和西方人民。我被派到這裏來了。我不是自由職業者。我為什麽被派過來?如果科馬羅夫是個好人,是未來的偉大領袖,那我們為什麽要來找麻煩?”

老人凝視著蒙克,他感到震驚,並不因為這話,這話他以前已經聽到過許多次了,而是因為這個年輕人的強烈情感。

“我花了畢生的精力來與你們作戰。”

“不,將軍,您是花了畢生的精力來反對我們。當然您是在為政權服務,但這個政權做出了可怕的事情……”

“這是我的國家,美國人。侮辱我的祖國是會給你帶來危險的。”

蒙克把身子向前靠過去,敲著《黑色宣言》。

“但沒有比這個更危險的。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都沒有這麽……”

“如果這是真的,如果這是真的,”老戰士大聲喊道,“這種東西誰都可以寫出來。”

“那就看看這個。它講述了《黑色宣言》是如何到了我們的手裏。一位老戰士為了把它拿出來已經獻出了生命。”

他把論證報告遞給了將軍,並為他倒了一大杯伏特加。將軍一口喝幹了,俄羅斯人的風格。

直到一九八七年夏天,才有人爬上高高的檔案架,把尼古拉耶夫在一九七九年寫的報告拿下來,撣去灰塵,交給了外交部。一九八八年一月,蘇聯外交部長愛德華·謝瓦爾德納澤向全世界宣布:“我們從阿富汗撤軍。”

尼古拉耶夫終於晉升為上將,並由總參謀部把他調過去監督在阿富汗的撤軍行動。蘇軍第四十軍的最後一任指揮官是格羅莫夫將軍,但他獲悉撤軍的總體計劃是尼古拉耶夫製訂的。令人驚奇的是,雖然阿富汗的穆斯林遊擊隊緊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麵,但整個四十軍在撤退時幾乎沒有遭受進一步的損失。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五日,最後一批蘇軍車隊跨過友誼橋,回到了蘇聯一側。尼古拉·尼古拉耶夫殿後。他本可以坐公務噴氣飛機返回,但他堅持與戰士們一起坐車回來。

他獨自坐在一輛敞篷的加斯吉普車後座上,前麵隻有司機,沒有其他人。他以前從來沒有撤退過。他身穿作戰服直挺挺地坐在車上,沒戴肩章,因此看不出他的軍銜。但戰士們認出了滿頭的白發和挺立的胡子。

蘇軍戰士們對阿富汗已經感到惡心和厭煩,雖然戰敗了,但還是很高興能夠回家。剛到橋北,歡呼就開始了。看到滿頭白發的將軍時,戰士們停車,從車上下來向他歡呼。其中有空降兵戰士,他們聽說過布拉格事件,也跟著歡呼起來。裝甲運兵車大都由以前的坦克兵駕駛,他們在揮手和叫喊。

那時他六十三歲,回去後就要退休,去過那種講課、寫回憶錄和聚會的生活。但他依然是戰士們的柯利亞大叔,他正把他們帶回家鄉。

在他四十五年的坦克兵生涯中,他做的三件事情,使他成為一個傳奇人物。他領導下的所有部隊禁止了“侮辱行為”,即傳統的老兵欺負新兵的行為,這種行為曾經導致數以百計的新兵自殺,其他將軍也效仿了他的做法;他向後勤部門積極爭取,為官兵們改善了條件和夥食;他還堅持團隊榮譽感和經常性的強化訓練,因此,他指揮的每個單位,從排級到師級,都成了優秀的團體。

戈爾巴喬夫授予他陸軍上將軍銜,然後他就退休了。假如他同意去為葉利欽屠殺車臣人,他就能夠得到元帥的軍杖和免費的度假別墅。

“你指望什麽呢,美國人?”

尼古拉耶夫將軍放下論證報告,凝視著壁爐裏的火焰。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麽這個人真的非常卑鄙。但我又能怎麽辦呢?我老了,已經退休十一年了,退出江湖了……”

“他們還在呢,”蒙克說著站起來,把文件裝進了公文包裏,“幾百萬老兵。有些在您手下當過兵,有些記得您,大多數人聽說過您。如果您站出來說話,他們還是會聽的。”

“聽我說,美國人先生。我的國家經受的苦難是你所無法理解的。我的祖國滲透了人民的鮮血。現在你說還會有更多的苦難。如果是真的,那麽我很悲傷,但我無能為力。”

“那麽部隊呢?您的部隊呢?”

“再也不是我的部隊了。”

“是別人的部隊,但同時也是您的部隊。”

“那是一支敗軍。”

“不,沒被打敗。失敗的不是部隊,不是您的部隊。他們撤回來了。現在有人想重建這支部隊,但有一個新的目的:實施侵略、入侵、奴役和屠殺。”

“為什麽找我呢?”

“您有汽車嗎,將軍?”

老人的目光從爐火處抬起來,吃了一驚。

“有啊。一輛小車,能讓我到處走動。”

“駕車去莫斯科,去亞曆山大花園,去無名烈士紀念碑,去永恒的火焰旁邊。去問那裏的人們,他們想讓您幹什麽。別問我。去問他們。”

蒙克走了。黎明時他回到了由車臣警衛守護的另一處安全房子裏。那是印刷廠爆炸的夜晚。

在當今英國依然存在的許多神秘的、曆史悠久的學術機構中,很少有幾個能超過紋章學院,其曆史可追溯到理查德三世時期。這個學院的高級管理人員都是研究紋章和傳令官的專家。

在中世紀,顧名思義,傳令官最初的作用是在戰場上打著休戰的旗幟,在兩軍之間傳遞信息。在戰爭的間隙期間,他們的任務就不同了。

和平時期,騎士和貴族們喜歡聚在一起,舉行模擬戰爭錦標賽和馬上比武。由於騎士們一般都穿戴甲胄護身,而且還拉下了麵罩,因此傳令官要宣布下一場比賽的時候,就有一個如何去辨別盔甲裏麵人物身份的問題。為解決這個問題,貴族們的盾牌上會有一個徽章或者裝置。這樣,傳令官在看到盾牌上有熊的徽章時,就可以知道甲胄裏麵是華威伯爵。

由此,傳令官變成了辨別人物關係的專家和仲裁員,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證明誰有權自稱是什麽人。他們追蹤並記錄了代代相傳的貴族血緣。

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勢力問題。貴族頭銜可以帶來大量的房地產、城堡、農場和莊園。用現代的術語說,等於擁有通用汽車公司的大部分股份。它涉及了巨大的權力和財富。

由於貴族臨終之時常常會留下一大群子孫後代,有些是合法的,許多是不合法的,於是就會出現誰是合法繼承人的糾紛。幾派人爭吵不休。這時,作為宗譜紋章檔案保存人的傳令官,可以最後裁決誰有真正的血緣關係,並有權持有祖先的盾形紋章。

時至今日,該學院仍在裁定各派紛爭,為新貴銀行家或企業家設計盾形紋章,並為人們尋找家族宗譜提供免費服務。

自然地,紋章學家就是搞學術研究的人,他們致力於奇異的學術領域,研究神秘的諾曼法語和紋章學,要掌握這些學問需要多年的潛心研究。有些人專門研究與英國貴族經常通婚的歐洲貴族。經過悄悄的、孜孜不倦的調查,奈傑爾·歐文爵士發現有個英國人是世界著名的研究俄國羅曼諾夫王朝的專家。據說蘭斯洛特·普羅賓博士對羅曼諾夫皇室忘記的知識,比羅曼諾夫皇室知道的還要多。奈傑爾·歐文爵士在電話裏作了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一個退休的外交官,正在為外交部準備一篇論文,是關於俄羅斯有可能實行君主立憲製政體的內容,他邀請對方到裏茨賓館喝茶。

普羅賓博士是一個逗人喜歡的小個子男士,說起自己的專業時妙語連珠,而且不擺架子。他使這位老間諜頭子想起了狄更斯筆下的匹克威克先生。

在去皮黃瓜三明治與格雷伯爵紅茶上來之後,奈傑爾爵士問:“我們能否談談關於羅曼諾夫王朝的繼任問題?”

普羅賓博士享有盾形紋章之王的榮譽稱號,但他的工資待遇並不高,這位身材圓滾滾的博士不習慣裏茨的紅茶。他大口地咬著三明治。

“嗯,羅曼諾夫皇室隻是我的業餘愛好,不是工作。”

“不管怎麽說,我知道你在這方麵很有研究。”

“謝謝誇獎。你要問什麽?”

“羅曼諾夫王朝的繼任問題怎麽樣?是不是很清楚?”

普羅賓博士消滅了最後一塊三明治,他的眼睛瞄上了鬆餅。

“一點也不清楚。很亂,一團亂麻。這個家族零星活下來的人亂七八糟的。提出權利訴求的人到處都有。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我們假設,”奈傑爾爵士謹慎地說,“由於某種原因,俄羅斯人民決定恢複沙皇形式的君主立憲製。”

“嗯,他們不會的,因為他們從沒有經曆過這種體製。自一七二一年以來,直到最後的一位沙皇——尼古拉二世,都是絕對的君主。俄國從來沒有實行過君主立憲製。”

“講給我聽聽。”

普羅賓博士把最後一片鬆餅扔進嘴裏,喝了一口茶。

“鬆餅很好吃。”他說。

“好吃就好。”

“嗯,由於發生了那次非常事件,皇室就有了一個問題。你是知道的,沙皇尼古拉二世、皇後亞曆山德拉和他們的五個孩子,都於一九一八年在葉卡捷琳堡被屠殺了。這就使直係家譜斷了線。現在所有的訴求人,都是旁係的,有些人可以追溯到尼古拉的爺爺。”

“那麽,有沒有理由充分、證據確鑿的訴求?”

“沒有。回到辦公室後我可以給你更詳細的介紹。我有許多圖表,這裏無法展開,圖表都很大,有許多名字,還有許多分支。”

“但從理論上來說,俄羅斯能否重新建立君主製?”

“你是認真的嗎,奈傑爾爵士?”

“我們隻是討論理論問題。”

“嗯,從理論上講,一切都是可行的。任何君主體製,在把國王或女王廢黜後,都可以變為共和體製。希臘就是這麽做的。而且任何共和國都可以選擇創立君主立憲製。西班牙這麽做了。兩者都是在近三十年內發生的。是的,這是可行的。”

“那麽,問題就是候選人了?”

“是的。佛朗哥將軍選擇在他死後立法恢複西班牙君主製。他選擇了阿方索十三世的孫子胡安·卡洛斯王子,至今一直在位。但沒有出現反訴求。他的血緣很清楚。反訴求會是很複雜很麻煩的。”

“羅曼諾夫血緣有反訴求的嗎?”

“到處都有。極為複雜。”

“有人站出來了嗎?”

“在我的記憶中好像是沒有。我要查一下資料。這個問題好久沒人嚴肅地提出來了。”

“那你就再查一下吧?”奈傑爾要求說,“我要去旅行了。等我回來再聊吧。我會打電話到你辦公室的。”

早先,當克格勃還是一個龐大的組織,隻有一位主席全麵負責諜報、鎮壓和管控的時候,它承擔著許多任務,因此,不得不劃分為各個總局、局和部門。

其中的第八總局和第十六總局,是負責電子偵查、無線電攔截、電話竊聽和間諜衛星的。因此,蘇聯的這兩個部門相當於美國的國家安全局和國家偵查署,或英國的政府通信總局。

一九九一年戈爾巴喬夫把克格勃分解後,第八總局和第十六總局合並,重新命名為俄聯邦政府通信和信息局,簡稱俄聯邦信息局。

俄聯邦信息局配備了最先進的計算機,集中了全國最優秀的數學家和密碼破譯專家,以及可以用錢買到的任何截取技術。但這個耗資巨大的機構遇到了一個主要的問題:資金。

隨著私有化製度的引進,俄聯邦信息局到開放的市場去尋找資金。它為新興的俄羅斯工商企業提供商業情報,是從它們的國內外競爭對手那裏截獲(偷來)的。到一九九九年,至少有四年的時間,俄羅斯的商業機構可以雇用這個政府部門,去監視在俄外資企業的活動,監聽該外企撥打的每一個電話,截取其發送的每一份傳真、電報或電傳,以及每一次無線電發射。

阿納托利·格裏辛上校估計,無論傑森·蒙克在什麽地方,他肯定要與派他來的人進行某種形式的通信聯絡。這不可能通過美國使館,因為使館已經處於監視之中,除非他打電話,但電話都是可以竊聽的,而且還可以追蹤。

因此,格裏辛推斷,蒙克肯定帶來了,或者在莫斯科搞到了某種類型的收發報機。

“假如我是他,”俄聯邦信息局資深科學家、一位被格裏辛用高薪聘來的顧問說,“我就使用電腦。生意人都喜歡使用電腦。”

“能收發信息的電腦?”格裏辛問道。

“當然。電腦與衛星通話。通過衛星,電腦與電腦通話。這就是信息高速公路,國際互聯網。”

“通信流量肯定是很大的。”

“是的。我們的計算機也一樣。這隻是個信息過濾問題。電腦發出的百分之九十信息,都是聊天和白癡之間的相互交談,百分之九是商業信息——公司討論產品、價格、生產進度、合同、交貨日期等。百分之一是政府的信息。這百分之一通常占據了一半的空中流量。”

“加密信息有多少?”

“所有的政府信息和一半的商業信息都是經過加密的。但大部分的商業密碼,是我們可以破譯的。”

“我的美國朋友會在哪裏發送信息呢?”

俄聯邦信息局這位官員的全部工作生涯,都是在隱蔽戰線上度過的,他知道最好不要多問。

“很可能是混在商業信息流量中,”他說,“政府的信息,我們是知道來源的。我們也許無法破解,但我們知道它來源於某個大使館、公使館或領事館。你的那個人是在使領館裏麵嗎?”

“那麽,他很可能使用的是商業衛星。美國政府的設備,主要是用來監視和監聽我們的。它們也發送外交信息。現在,天上有幾十顆商業衛星在運行,公司租用時間,與它們在世界各地的分支機構進行通信聯絡。”

“我認為,那個人是在莫斯科發送信息的。很可能也在這裏接收信息。”

“接收並不能幫助我們解決問題。由衛星發出來的信息,在任何地方都能接收,無論是在阿爾漢格爾還是在克裏米亞。隻有在他發送的時候,我們才有可能找到他。”

“那麽,如果一家俄羅斯商業公司要你們去找到發送信息的人,你們可以找到嗎?”

“也許可以,但費用是很高的,取決於投入的人工和計算機使用的時間,還有每天必須保持的監視時間。”

“每天二十四小時,”格裏辛說,“投入你們的全部人手。”

俄聯邦信息局的科學家凝視著他。這個人是在談論幾百萬美元的生意。

“這個訂單是很大的。”

“我是認真的。”

“你想要信息嗎?”

“不。我要發送人的位置。”

“這就更難了。如果我們能夠截獲信息,我們可以慢慢地進行研究,花時間去進行破譯。信息發送的在線時間僅為十億分之一秒。”

蒙克訪問尼古拉耶夫將軍後的第二天,俄聯邦信息局捕捉到了一個信號。格裏辛的聯係人打電話到基賽爾尼大街的別墅匯報情況。

“他發信息了。”他說。

“你得到信息了?”

“是的,這不是商業信息。他使用的是一次性密碼本,是無法破譯的。”

“這個消息不太好,”格裏辛說,“他是在哪裏發送的?”

“莫斯科大區。”

“太好了,這麽小的一個地方。我需要確切的一棟樓房。”

“耐心點。我們知道了他所使用的衛星。洲際通信公司每天有兩顆衛星從我們頭頂上飛過,那很可能是其中的一顆。當時是有一顆在地平線上。以後我們會集中精力去關注它們。”

“好吧。”格裏辛說。

六天來,蒙克躲過了格裏辛派在街上的監視人員。愛國力量聯盟的安全部長感到迷惑了。那人是必須吃飯的。他要麽躲在某個小地方,害怕出門,這樣一來,他就不會有多大的害處;要麽喬裝打扮成俄羅斯人四處活動,這樣他不久就會被揭穿;或者他在與大主教徒勞地接觸一次以後又溜出去了;又或者他處在保護之下:有吃飯和睡覺的地方,化裝後在護衛下外出活動。但誰在保護他呢?這是阿納托利·格裏辛依然未能解開的一個謎團。

在裏茨賓館與普羅賓博士談話兩天之後,奈傑爾·歐文爵士飛去了莫斯科。他由一名翻譯陪同,因為雖然他學過一些俄語,但已經生疏了,不能進行複雜的討論。

“你們是一起的嗎?”他問道。一個顯然是長者,瘦瘦的,滿頭白發,護照上寫著他有七十多歲了;另一個人三十八九歲,穿著深色的西裝,看上去很結實。

“我是這位先生的翻譯。”文森特說。

“我的俄語不好。”奈傑爾爵士用結結巴巴的俄語說。

移民局官員的興致消退了。外國商人經常需要譯員。有些可從莫斯科的代理機構聘用,有些企業家自己帶翻譯。這是很正常的。他揮手讓他們通過了。

他們住進了民族大酒店,就是倒黴的記者傑斐遜住過的酒店。服務台有一個信封是給奈傑爾爵士的,那是二十四小時前由一個橄欖色皮膚的車臣人放在那裏的,當初誰也沒有注意到。現在,這個信封遞給了奈傑爾爵士,還有他的房間鑰匙。

信封裏麵隻有一張空白的紙條。假如它被截獲或者丟失,是不會有什麽特別危害的。字不是寫在紙條上的,而是寫在信封的內側,是用檸檬汁寫的。

把信封拆開放平後,布萊恩·文森特從床頭櫃上的一盒贈送火柴裏取出一根,點燃後去慢慢烘烤。當信封變成淡棕色時,七個數字顯示出來了,是一個私人的電話號碼。在把號碼記住後,奈傑爾爵士命令文森特燒毀紙片,把灰燼扔進馬桶裏放水衝掉了。然後兩人靜靜地在酒店餐廳裏吃了晚飯,一直等到了十點鍾。

電話鈴響了,是由大主教阿列克謝二世親自接聽的,因為這是放在他辦公室書桌上的私人電話。他知道很少有人有這個號碼,他應該都認識他們。

“喂。”他小心地說。

回答的聲音是他所不熟悉的,俄語講得很好,但不是俄羅斯人。

“阿列克謝大主教?”

“您哪位?”

“聖座,我們未曾謀麵。與我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先生,我隻是他的翻譯。前幾天,您友好地接待了來自倫敦的一位神父。”

“這事我記得。”

“他說,還有一個人要過來,一位資深人士,來與您私下裏商談要事。他現在就在我旁邊,他要求您接見他。”

“現在?今晚?”

“越快越好,聖座。”

“為什麽呢?”

“莫斯科的一些勢力很快就會知道這位先生。他有可能受到監視。還是小心一點好。”

這位神經緊張的高級教士覺得這話聽起來耳熟。

“好吧。你們現在哪裏?”

“隻有幾分鍾的車程。我們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那就半小時後見。”

大主教阿列克謝還是穿著一件淺灰色的教袍,脖子上掛了一枚簡單的十字架。他招呼客人,請他們就坐。

“首先我很抱歉,因為我說不好俄語,所以我必須通過翻譯來進行會話。”奈傑爾爵士說。

文森特很快進行了翻譯。大主教點點頭,露出了微笑。

“唉,我是不會說英語的,”他回答說,“哦,馬克西姆神父,請把咖啡放在桌子上。我們自己來吧。你可以走了。”

奈傑爾爵士開始自我介紹,但沒說自己曾是與蘇聯對抗過的高級情報官,隻說是英國外交部的一名老員工(差不多是正確的),現在已退休,但受聘來進行這次的談判。

他沒有提及林肯委員會,隻是說一些具有極大影響力的先生和女士,已經私下裏傳閱過了《黑色宣言》,他們全都深感震驚。

“無疑都與聖座您一樣感到震驚。”

俄語翻譯結束後,阿列克謝默默地點了點頭。

“因此,我來這裏,是提請您注意,目前的形勢關係到我們大家,關係到俄羅斯國內外所有善良的人們。我們英國有一位詩人曾經說過:‘沒有人是孤島。’我們全都是整個世界的一部分。俄羅斯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之一,如果再次落到殘忍的獨裁者手裏,對我們西方人、對俄羅斯人民,尤其是對神聖的教會來說,都是一個悲劇。”

“我讚同你的說法,”大主教說,“但教會本身不能幹預政治。”

“公開是不行的。但教會必須與邪惡作鬥爭。教會一直是宣揚道德的,對不對?”

“當然。”

“而且教會有權保護自己免受毀滅,免受陰謀破壞,繼續擔當自己的使命。”

“這是毫無疑問的。”

“那麽教會是不是應該站出來說話,號召廣大的信徒與企圖傷害教會的邪惡行為作鬥爭?”

“如果教會站出來反對伊戈爾·科馬羅夫,而他還是當上了總統,那麽教會無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阿列克謝二世說,“一百多位主教都是這麽認為的,他們會選擇保持沉默,我的提議會遭到否決。”

“但也許還有一個辦法。”奈傑爾爵士說。他用幾分鍾時間描述了君主立憲政體的改革框架,這使得大主教張大了嘴巴。

“你在開玩笑吧,奈傑爾爵士,”他最後說,“恢複君主製,請回沙皇?人民是決不會答應的。”

“我們來分析一下形勢,”歐文建議說,“我們知道,俄羅斯麵臨著難以想象的艱難抉擇。一方麵是持續的混亂,有可能分裂,甚至出現南斯拉夫那樣的內戰。沒有穩定就沒有繁榮。俄羅斯就像大風大浪中一艘搖搖晃晃的航船,失去了錨和舵。它即將沉沒,它的船體會裂開,它的人民麵臨死亡。

“我選擇不了,”大主教說,“兩個都太可怕了。”

“那麽,請您記住,君主立憲製是防止專製統治的保障。兩種體製不能並存,必須去掉一個。所有的國家都需要一個象征,人的或者物的,這種象征能夠讓人民在困難的時候看到光明,能夠跨越語言和種族的障礙把人民團結起來。科馬羅夫想把自己塑造成國家的那種象征、那種偶像。人們不會去投他的反對票,人們不喜歡出現真空。必須要有一個可供選擇的偶像。”

“但宣講恢複……”大主教抗議說。

“不是宣講反對科馬羅夫,您是不敢反對他的,”英國人辯解道,“而是宣講一種新的穩定,一個超越政治的偶像。對此,科馬羅夫不能譴責您幹預政治和反對他,即使私下裏他也許會懷疑有什麽小動作。還有其他的因素……”

奈傑爾·歐文巧妙地為大主教描繪了一個誘人的前景。教會和王位的聯合,全麵恢複東正教的繁榮,作為莫斯科和全俄人民的大主教,重新回到克裏姆林宮大牆內的宮殿,在形勢穩定下來後繼續得到西方的信貸。

“你的說法很有邏輯性,符合我的心願,”阿列克謝二世思考了一下說,“我看過《黑色宣言》,知道它是最邪惡的。可是基督兄弟們和主教們都沒看到過,他們是不會相信的。把這個宣言公布後,一半的俄羅斯人甚至會同意……不,奈傑爾爵士,我並沒有過高地估計我的教徒。”

“但如果另一個聲音站出來說話呢?不是您的聲音,聖座,不是官方的,但很強烈很有說服力,那麽您會暗中支持嗎?”

他指的是自行其是的格雷戈爾·盧薩科夫神父,大主教曾以極大的道德勇氣親自批準讓他去傳經布道。

盧薩科夫神父年輕時曾經屢遭神學院拒絕。他熱情洋溢,智慧過人,因而不對克格勃的口味。所以他去了西伯利亞的一個小修道院擔任聖職,然後雲遊四方,巡回布道,沒有固定的教區,走到哪裏就在哪裏布道,趕在秘密警察到來之前立即轉移。

當然,他還是被抓住了,並被判五年勞改,罪名是散布反政府言論。在法庭上,他拒絕政府花錢雇用的辯護律師,出色地進行了自我辯護,迫使法官承認他們是在踐踏蘇聯的憲法。

根據戈爾巴喬夫的教士特赦令,他獲得了自由。出來後他熱情依舊,繼續布道宣講,還嚴厲譴責那些懦弱和腐敗的主教,因而得罪了大部分主教。他們跑到阿列克謝那裏懇求他重新把這個年輕人管製起來。

阿列克謝二世身穿教區神父的長袍去參加格雷戈爾神父的一次演講集會。他站在人群裏未被發現,心裏在想,如果我能夠把他所有的熱情、所有的**和所有的演講才能轉而為教會服務該有多好啊。

三十五歲的他依然獨身,是個禁欲主義者,但他比神學院的講道更了解肉體帶來的罪惡。兩家青年雜誌甚至建議把他作為一個性偶像向讀者做宣傳。

因此,阿列克謝二世沒有報告民警去抓他。他邀請這位狂野的年輕人吃飯。由阿列克謝做東,他們在丹尼洛夫斯基修道院的木桌上吃了一頓節儉的晚餐,然後徹夜長談。阿列克謝解釋了他所麵臨的任務,一個長期為專政體製服務的教會的緩慢改革曆程,努力在俄羅斯一億四千萬基督徒中恢複牧師的作用。

黎明時,他們達成了協議。格雷戈爾神父同意敦促聽眾在他們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尋求上帝,而且回歸教會,盡管教會可能還不夠完美。大主教默默地做了許多事情。一家大電視台安排了一個每周的專欄,播放格雷戈爾神父的大型演講集會,由此,千百萬無法去現場聆聽的民眾也能夠通過電視觀看他的布道。到一九九九年冬天,這位神父被普遍認為是俄羅斯最有說服力的演說家,甚至超過了伊戈爾·科馬羅夫。

大主教沉默良久。最後他說:“我會與格雷戈爾神父談談關於恢複沙皇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