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

都市大酒店依然是蒙克記憶中的樣子,那是用灰色石料建成的一座龐大的立方體建築物,麵朝廣場對麵的莫斯科大劇院。

進入酒店大堂後,蒙克走向服務台,做了自我介紹,並遞上了自己的美國護照。前台服務員檢查了一下電腦屏幕,輸入了幾個數字和字母,屏幕上出現了確認的信息。他看了看護照,又看看蒙克,然後點點頭,露出了職業性的微笑。

蒙克的房間正是他要求的那一間。四個星期前,奈傑爾爵士派遣的一位講俄語的戰士,已經到莫斯科來偵察過了,是他提議蒙克住這個房間的。該房間位於八樓的一個轉角,能看到克裏姆林宮,更重要的是,它有一個沿著建築物的陽台。

由於莫斯科與倫敦存在時差,他安頓下來後,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十月份的莫斯科黃昏,對於街上的行人來說已經很冷了,他們大都穿上了大衣。那天晚上,蒙克在酒店裏吃過晚飯,早早上床安寢了。

第二天上午,在服務台值班的是一個新的接待員。

“我有個問題,”蒙克對他說,“我要去一趟美國使館,讓他們檢查一下我的護照。這應該是小事一樁吧……”

“可是,先生,客人住店期間必須把護照留在我們這裏。”服務員說。

蒙克靠上服務台,手裏卷著一張一百美元的紙幣。

“這個我是理解的,”他認真地說,“可我的問題是,離開莫斯科後,我還要去歐洲各地旅行,護照已經快到期了,我的使館準備給我換新的。我隻離開兩三個小時……”

服務員很年輕,才結婚不久,快要有孩子了。他盤算著一百美元能在黑市換來多少盧布。他左右觀察了一下。

“對不起,你等一下。”他說完就走到辦公室與服務台之間的玻璃隔牆後麵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裏拿著蒙克的護照。

“通常,隻是在辦理退房時才歸還護照,”他說,“你還要交回來的,在你離店時再給你。”

“哦,我說過了,使館簽證部門辦完手續後,我會馬上交回來的。你什麽時候下班?”

“下午兩點鍾。”

“嗯,如果到時候我辦不完,那就在下午喝茶時間交給你的同事。”

護照拿回來了,一百美元遞過去了。現在,這兩個人成了同謀。他們互相點點頭,微笑著分手了。

回到房間後,蒙克在門把手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鎖上了房門。在衛生間裏,他從洗漱用具袋裏麵取出標簽上寫著洗眼水的染發劑,並放了一杯熱水。

菲利普·彼得斯博士那頭灰色卷發消失了,代之出現的是傑森·蒙克的金發。胡須用刀片刮去了,學者曾經戴過的那副茶色眼鏡被扔進了酒店大堂的垃圾桶。

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來的護照,是他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照片,蓋有機場移民局的入境章,是根據歐文的戰士早先去執行任務時的入境章複製的,但日期做了相應的調整。在護照的封皮裏麵,有一份貨幣申報單的副本,也加蓋了海關的假印章。

半晌午時,蒙克下樓到了大堂,他穿過有拱頂的中庭,通過服務台另一邊的一扇門出去了。都市大酒店外麵停了一長溜出租車,蒙克坐進了一輛,現在他說的是流利的俄語。

“奧林匹克五環。”他說。出租車司機知道那家酒店,他點點頭發動了汽車。

整個奧林匹克的體育場館設施,是為一九八〇年的莫斯科奧運會修建的,位於市中心的北部,在花園環路的外麵。主體育場依然高出了周圍的其他建築,在其陰影下,是德國人建造的五環酒店。蒙克在酒店的門廊裏下車,付了車費,然後走進了大堂。出租車開走後,他離開了酒店,剩餘的路他步行走過去。距離隻有四分之一英裏。

體育場南邊的整個區域,由於缺乏適當的維修保養,已經破敗蕭瑟。共產黨執政時期建造的樓房,包括十幾個使館、辦公樓和飯店,都覆蓋著一層夏天的塵土,隨著天氣變冷,塵埃將會結成硬殼。碎紙片和泡沫塑料在街上隨風飛舞。

在杜羅娃大街旁邊,有一片用欄杆圍起來的土地,裏麵的花園和建築物風格不同,引人注目。圍欄裏麵有三座主要的建築物:一家接待外地旅客的招待所、一座在九十年代中期建造的漂亮的學校,還有一個做禮拜的地方。

莫斯科這個主要的清真寺建造於一九〇五年,比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早十二年,顯露出早期建築物的典雅。在後來的七十年裏,它變得陳舊了。再然後,沙特阿拉伯慷慨解囊,實施了一個擴建和修複的五年計劃。招待所和學校則是九十年代中期的項目。

清真寺的麵積沒有發生變化,是一棟小小的建築物,刷著淡藍色和白色的漆,還有小巧的窗戶,入口處是一對古色古香的雕刻橡木門。蒙克脫下鞋子,放在門廳左邊的鞋架上,然後走了進去。

與所有的清真寺一樣,這裏的內部完全是開放式的,沒有椅子或凳子。地上鋪的是豪華的地毯,也是沙特阿拉伯捐贈的,柱子支撐著環繞建築物中層的一圈畫廊。

根據信仰,不能有雕刻的形象或圖畫。牆上掛著一塊塊《古蘭經》的語錄。

該清真寺的服務對象是莫斯科穆斯林社區的居民,為他們提供精神需求。但不包括外交官,他們主要是去沙特使館祈禱。但俄羅斯有幾千萬穆斯林信徒,在首都有兩個公共清真寺。由於今天是星期五,隻有幾十個人來祈禱。

蒙克在靠近入口處的牆邊找了個位置,盤腿坐下來,開始觀察。這裏大都是老人:阿塞拜疆人、韃靼人、印古什人、奧塞梯人。他們都穿著西服,舊是舊了點,但很幹淨。

半小時後,蒙克前麵跪著的一位老人站起來,轉向了門口。他注意到了蒙克曬黑了的臉龐、滿頭的金發,沒戴祈禱珠,臉上浮現出好奇的表情。他猶豫著,然後靠牆坐了下來。

他肯定有七十多歲了,西裝翻領上掛著三枚在二戰中獲得的獎章。

“和平保佑你。”他低聲說。

“和平保佑你。”蒙克回答。

“你是信伊斯蘭教的?”老人問道。

“呃,不是的,我是來找朋友的。”

“哦,一個特定的朋友?”

“是的,很久以前的朋友。我們失去聯係了。我希望能在這裏找到他。或許這裏有人知道他。”

老人點點頭。

“我們是個小社區。有許多小社區。他是屬於哪個社區的?”

“他是車臣人。”蒙克說。老人又點點頭,然後僵硬地站起身來。

“等一下。”他說。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在外麵找來了一個人。他朝蒙克那邊點點頭,微笑著離開了。新來的人年輕點,但也沒年輕多少。

“聽說你在尋找我們的一個兄弟,”車臣人說,“要我幫忙嗎?”

“有可能,”蒙克說,“我很感激。我和朋友是多年前相遇的。現在,我在你們這裏訪問,我很想再見見他。”

“他叫什麽名字,朋友?”

“烏馬爾·古納耶夫。”

老人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我不認識這樣的一個人。”

“哦,那我很失望,”蒙克說,“因為我給他帶來了一件禮物。”

“你要在我們這裏待多久?”

“我想再坐一會兒,欣賞一下你們這座漂亮的清真寺。”蒙克回答。

車臣人站了起來。

“我去問問有沒有人聽說過這個人。”他說。

“謝謝你,”蒙克說,“我會耐心等待的。”

“耐心是一種美德。”

兩個小時後,他們來了,共有三個人,都很年輕。他們悄悄地走過來,穿著襪子的腳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悄無聲息。一個人留在門邊,跪在地上,身體靠後,雙手放在大腿上麵,看上去像是在禱告。但蒙克知道,沒人能從他身邊經過。

另兩個人走過來,分別在蒙克的兩邊坐了下來。他們的衣服裏麵也許有什麽東西,但隱藏起來了。蒙克凝視著前方。提問開始後,聲音都很輕,以免打擾在他們前麵祈禱的人。

“你講俄語?”

“是的。”

“你在打聽我們的一個兄弟?”

“是的。”

“你是俄羅斯間諜?”

“我是美國人,我衣服裏有護照。”

“用食指和拇指把它拿出來。”那人說。蒙克取出了自己的美國護照,讓它落到了地毯上。另一個人探身向前,把它撿起來,掃視著裏麵的頁麵。然後他點點頭,把護照遞了回去。他越過蒙克,用車臣語說話了。美國人擔心他也許在說,美國護照是很容易偽造的。但蒙克右邊的那個人點了點頭,繼續提問。

“你為什麽要找我們的兄弟?”

“我們見過麵,是在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他留下了一件東西,我答應隻要有機會來莫斯科,我就把它帶來還給他。”

“你把東西帶來了嗎?”

“在公文包裏。”

“打開。”

蒙克彈開公文包上的金屬搭扣,翻開了蓋子。裏麵有一個扁平的紙板盒。

“你要我們把這個交給他?”

“是的。非常感謝。”

左邊的那個人用車臣語說了幾句。

“不,這不是炸彈,”蒙克用俄語說,“假如是炸彈,那麽現在打開的話,我也會死的。所以,打開吧。”

那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一人俯身向前打開了紙盒的蓋子。他們凝視著盒子裏的東西。

“就這個?”

“就這個。是他留下的。”

他左邊的那個人合上蓋子,把紙盒從公文包裏拿了出來。然後他站了起來。

“等著。”他說。

門邊的那個人看著他離開,但沒有任何表示。蒙克和兩位看守人又等了兩個小時。午飯時間到來了,又過去了。蒙克饑腸轆轆,很想吃一個大漢堡。小窗戶外麵的光線漸漸變弱了,這時候信使回來了。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朝他的兩位同伴點點頭,把腦袋往門口一揚。

“來吧。”蹲在蒙克右邊的車臣人說。三個人都站起來了。他們在門廳裏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了上去。兩個側翼的人還是走在兩邊,門邊站崗的現在殿後。蒙克被護送到了通往杜羅娃街的院子,那裏有一輛寶馬汽車等在街沿石邊。在上車之前,他們熟練地從後麵對蒙克搜身。

蒙克坐到了後排的中間位置,兩邊是側翼的那兩個人。第三個人坐到司機旁邊的前座上。寶馬汽車離開了,朝著環城公路駛去。

蒙克已經猜到,這些人決不會在清真寺裏施展暴力,玷汙聖地,但在他們自己的車裏就不是一回事了,他太了解他周圍的這種人了,他們都是些極其危險的人物。

一英裏之後,前麵的那個人從雜物箱裏拿出了一副大墨鏡。他示意蒙克把它戴上。鏡片已被完全塗黑,但戴墨鏡要比蒙眼睛好受。黑暗中,蒙克結束了旅程。

在莫斯科市中心,有一條最好不要隨便進入的小街。街上有一個小咖啡館叫卡什丹,是俄語“栗子”的意思,在街上已經開設好幾年了。

如果有遊客漫不經心地走向咖啡館的店門,他會遇到一個身體健壯的年輕人,並被告知最好是去其他地方喝咖啡。甚至俄羅斯民警也不想去靠近那個地方。

蒙克被扶下車,引進了門內,他的黑色眼鏡摘下來了。在他進去的時候,裏麵的車臣語嗡嗡交談聲靜下來了。幾十雙眼睛默默地注視著他,然後他被領到了吧台後麵的一間密室。如果他沒能從那個房間裏出來,沒人會看到。

房間裏有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牆上有一麵鏡子。附近的廚房裏飄來了大蒜、香料和咖啡的氣味。在三個看守人當中,曾經坐在清真寺門口的那個是領導,現在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坐吧,”他說,“咖啡?”

“謝謝你。黑咖啡。加糖。”

咖啡端上來了,味道很不錯。蒙克喝著熱氣騰騰的咖啡,盡量不去看鏡子,他深信那是一麵單向的鏡子,他正被後麵的人審視著。在他喝完咖啡放下空杯子時,一扇門打開了,烏馬爾·古納耶夫進來了。

他變了。襯衣的領子不再翻到西裝外麵了,西裝也不是那種便宜貨了,而是意大利的名牌。領帶是真絲做的,很可能是在倫敦傑明街或紐約第五大街買的。

十二年來,這個車臣人已經變得成熟了,作為四十歲的人,他黝黑英俊,風度十足。他帶著一種平靜的微笑,向蒙克點了好幾次頭,然後坐下來,把那個紙盒放在了桌子上。

“我收到了你的禮物。”他說。他揭開蓋子,取出裏麵的東西,對著亮光拿起那把也門的刀具,用指尖試了一下鋒口。

“是這個?”

“他們的其中一人,把它留在了地坪石上麵,”蒙克說,“我認為,你可以把它用作開信刀。”

這一次,古納耶夫真的是開心地微笑了。

“你是怎麽知道我名字的?”

蒙克告訴他,在阿曼的英國人收集了抵達也門的蘇聯人大頭照。

“此後,你又聽說過什麽?”

“許多事情。”

“好的還是壞的?”

“有趣的。”

“告訴我。”

“我聽說,在克格勃第一總局服役了十年之後,古納耶夫上尉終於對種族間的玩笑厭倦了,而且也沒有希望得到提升。我聽說,他離開克格勃去從事其他工作了。也是隱蔽的,但是不一樣。”

古納耶夫哈哈大笑。這時候,三個看守人似乎放鬆了。主人已經為他們定了調子。

“隱蔽的,但是不一樣。嗯,沒錯。然後呢?”

“然後我聽說,烏馬爾·古納耶夫在他的新生活中,成了烏拉爾以西車臣人黑社會無可爭辯的霸主。”

“很有可能。還有其他嗎?”

“我還聽說,這位古納耶夫是一個傳統的人,雖然年紀倒是不大。他依然堅守車臣人的傳統標準。”

“你聽說得還真不少呢,美國朋友。那麽,車臣人的標準又是什麽呢?”

“我聽說,在這個墮落的世界裏,車臣人依然遵守他們的信譽規矩。他們償還欠債,好的和壞的。”

蒙克後麵的三個人緊張了。這個美國人是否在愚弄他們?他們觀察著他們的領導。最後,古納耶夫點頭了。

“你聽說的都是實話。要我幫你什麽呢?”

“隱蔽。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

“莫斯科有許多旅館。”

“不是很安全。”

“有人想殺你嗎?”

“現在還沒有,但很快就會有的。”

“誰?”

“阿納托利·格裏辛上校。”

古納耶夫輕蔑地聳聳肩。

“你認識他?”蒙克問道。

“我聽說過他。”

“你知道他什麽?你喜歡他?”

古納耶夫又聳聳肩。

“他幹他的,我幹我的。”

“在美國,”蒙克說,“如果你想躲起來,我就可以安排你躲起來。但這裏不是我的地盤,不是我的國家。你能安排我在莫斯科躲藏起來嗎?”

“暫時的,還是永久的?”

蒙克大笑起來。

“我喜歡暫時的。”

“這個,我當然可以安排。這就是你的要求嗎?”

“我的要求是能夠活著,是的。我當然願意活著。”

古納耶夫站起身來對他的三名同夥說話了。

“這個人救過我的命,現在他是我的客人。誰都不許去碰他:他在這裏,就是我們的一分子。”

三個同夥圍上來,紛紛與蒙克握手,微笑著報出了他們的名字。阿斯蘭、馬戈茂德、謝裏夫。

“針對你的追獵是不是已經開始了?”古納耶夫問道。

“沒有,我想還沒有。”

“那你肯定餓了吧。這裏飯菜不好吃。去我辦公室。”

與所有的黑手黨頭目一樣,這位車臣宗族的領袖也扮演著兩個角色。公開的角色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商人,擁有二十家生意興隆的公司。這方麵,古納耶夫選擇的專業領域是房地產。

早年,在國有資產可以公開出售的時候,那些官僚把地皮買賣作為他們自己的禮物,喜歡給誰就給誰。古納耶夫通過收買官員這一簡單的權宜之計,買下了莫斯科各處主要的開發地皮。

古納耶夫把這些地皮開發項目轉到自己的名下,然後利用俄羅斯企業界大亨與西方夥伴建立合資企業的**,從中謀利。在美國人和西歐人要建造寫字樓和摩天大樓時,古納耶夫就為他們提供建築用地,還提供了建築工人並保證不會罷工。由此他獲得了這些合資項目的股份,以及利潤和辦公樓的租金。

這個車臣人用同樣的手法,接管了莫斯科的六家高級酒店,其業務拓展到鋼鐵、水泥、木材、磚瓦和玻璃。如果有人想建造或改建一棟大樓,他就必須去與烏馬爾·古納耶夫擁有或控股的子公司打交道。

這就是車臣黑手黨公開的一麵。其比較隱蔽的一麵,是與莫斯科所有的黑社會組織相同的,即在各地從事黑市交易和倒賣活動。

俄羅斯的國有資產,例如黃金、鑽石、天然氣和石油,按官方匯率,甚至以最低價格用盧布在當地買進。“賣方”是官僚,都可以用金錢把他們買通。出口國外時,這些資產是以美元、英鎊或德國馬克按照國際市場價格賣出。

售價的一小部分用於再進口,以非官方的匯率兌換成巨額盧布,用以購買下一批貨物,或者支付必要的行賄費用。餘款,即國外銷售的百分之八十那部分,就是利潤。

起初,一些政府官員和銀行家不了解套路,因此有些人拒絕合作。他們得到的第一次警告是口頭的,第二次就要涉及整形外科手術,而第三次則是永久性的了。在前麵的官員擺脫了人世的煩惱之後,後麵的接班人通常就能遵守遊戲規則了。

到九十年代末期,針對官員和合法企業家的暴力已經沒有必要了,但到那個時候,私人武裝也發展起來了,這意味著在必要時,黑手黨的頭領必須具備能夠與其對手抗衡的能力。在所有講究暴力的團體中,車臣人是最可怕的,他們發怒時,沒人能與他們的速度和殘忍相匹敵。

從一九九四年冬末開始,一個新的因素加入了這個平衡。那年的聖誕節前夕,俄羅斯總統葉利欽令人難以置信地發動了愚蠢的車臣戰爭,想把搞分離、鬧獨立的車臣總統杜達耶夫趕下台。如果戰爭是一次快速的外科手術式行動,那麽它也許能起到作用。結果,貌似強大的俄羅斯軍隊遭到了遊擊隊的重創。車臣人進入高加索山區,用輕武器展開了頑強的反擊戰。

在莫斯科,車臣黑手黨對俄羅斯政府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遵紀守法的車臣人,本來日子就已經過得很艱難了。當每個人都來反對他們的時候,車臣人成為俄羅斯首都一支緊密團結、忠心耿耿的宗族力量,遠比格魯吉亞人、亞美尼亞人或本地的俄羅斯黑社會組織更難攻破。在車臣人社團內,黑社會組織頭目既是英雄,也是抵抗領袖。在一九九九年深秋,前克格勃上尉烏馬爾·古納耶夫就是這樣的角色。

然而,作為商人的古納耶夫依然可以到處自由走動,過著億萬富翁的生活。他的辦公室,實際上是他的一家酒店的整個頂層樓麵,這家酒店是與美國人合作開設的一個連鎖店,位於赫爾辛基車站附近。

去酒店的這段路程,坐的是烏馬爾·古納耶夫的豪華奔馳防彈車。他有自己的司機和保鏢,從咖啡館出來的那三個人坐進了後麵的寶馬汽車。兩輛汽車都駛入了酒店的地下車庫,從寶馬汽車下來的那三個人把地下室搜索了一遍之後,古納耶夫和蒙克走向一部高速電梯,上到了頂層十樓。然後那部電梯的電源就被切斷了。

十樓大堂內有更多的警衛員,但他們兩人走進了車臣領導人私密、安靜的公寓裏麵。古納耶夫一聲令下,一個身穿白色製服的服務員端來了食品和飲料。

“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蒙克說,“我希望你會發覺它很有趣,甚至具有教育意義。”

他打開公文包,激活兩個控製按鈕,揭開了裏麵的夾層。古納耶夫饒有興趣地觀看著。這個公文包及其潛在的功能使他頗為讚賞。

蒙克先把論證報告的俄語譯文遞了過去,共有三十三頁,裝訂在灰色的圖畫紙封麵裏。古納耶夫驚奇地揚起了眉毛。

“一定要我看?”

“這是值得看的,請耐心看。”

古納耶夫歎了一口氣,開始閱讀。他看得越來越投入,忘了喝咖啡,注意力集中到了文本的字裏行間。他又看了二十分鍾。最後,他把報告放回到他們之間的桌子上。

“嗯,這個宣言不是鬧著玩的,是真家夥。那又怎麽樣呢?”

“這是你們下一任總統的講話,”蒙克說,“這是他當選後要做的事情。而且他很快就要當選了。”

他把黑色封皮的宣言遞到了桌子對麵。

“又是三十頁?”

“實際上有四十頁。但更為有趣。請看一下。”

古納耶夫很快瀏覽了前麵的十頁,看完了實施一黨製國家、重啟核武器庫、重新征服已經獨立的共和國,以及建立新的古拉格,即勞改營的計劃。然後他的眼睛眯縫起來,放慢了閱讀速度。

蒙克知道他已經看到哪裏了。他可以想象,當初自己在特克斯和凱科斯群島,麵對人心果灣波光粼粼的海水,第一次讀到那些救世主般言論時的情景。

“在俄羅斯大地上,最後和徹底清除地球上的每一個車臣人……摧毀那些耗子般的人,使其永世不得翻身……把該部落的家園縮小成一個野山羊的牧地……不留下一磚一石……永遠……周圍的奧塞梯人、達吉斯坦人和印古什人將目睹這一進程,及時學會對他們的俄羅斯新主人表示適當的敬畏……”

古納耶夫全部看完了,他放下了宣言。

“這個以前就嚐試過了,”他說,“沙皇嚐試過了,斯大林嚐試過了,葉利欽也嚐試過了。”

“他們用的是刀劍、衝鋒槍和火箭。那麽伽馬射線、炭疽病和神經毒氣呢?殺戮的武器已經現代化了。”

古納耶夫站起來,脫下西裝掛在了椅背上。他走到寬大的落地窗前,去觀看外麵的莫斯科景色。

“你想清除他?把他幹掉?”他問道。

“不。”

“為什麽不?這是可以辦到的。”

“這不起作用。”

“通常是能夠起到作用的。”

蒙克作了解釋。這個國家已經處於混亂之中了,這樣會被推入深淵,很可能導致內戰。或者會有另一個科馬羅夫冒出來,也許他自己的得力助手格裏辛會趁亂奪取權力。

“他們是一個硬幣的兩麵,”蒙克說,“善於思考和演講的人,與善於行動的人。殺死一個,另一個會接管。毀滅你們人民的行動會繼續下去。”

古納耶夫從窗口邊轉過身,走了回來。他站到蒙克麵前,表情頗為緊張。

“你想讓我做什麽,美國人?你一個陌生人來到了這裏,但你救過我的命。因此,我欠你人情。然後你讓我看這個肮髒的東西。這與我有什麽關係?”

“如果你認為沒關係,那就沒關係。你擁有許多,烏馬爾·古納耶夫。你有大量的財富、巨大的權力,甚至還掌握了生殺大權。你可以走開,讓即將發生的事情去發生。”

“我為什麽不能這樣呢?”

“因為曾經有過一個小男孩。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他在北高加索的一個窮山村裏長大了,他的家庭、朋友和鄰居共同出資努力送他上了大學,此後他進入莫斯科成為一位偉大的人物。問題是:男孩是否已經變成了隻為財富所驅動的機器人?他是否依然記得他自己的人民?”

“你說吧。”

“不。這要由你來作出選擇。”

“那麽你的選擇呢,美國人?”

“相當簡單。我離開這裏,坐上出租車去謝列梅捷沃機場,飛回美國的家中。那裏溫暖、舒服、安全。我可以告訴人們,別去操心了,沒什麽關係,那裏的人都不再關心了,他們都是財迷心竅。讓黑夜降臨吧。”

車臣人坐了下來,眼前仿佛出現了過去久遠的事情。最後他說:“你認為你能夠阻止他?”

“有這樣的可能。”

“然後呢?”

蒙克解釋了奈傑爾·歐文爵士及其讚助人設想的方案。

“你瘋了。”古納耶夫平靜地說。

“有可能。但你會有什麽命運呢?科馬羅夫和他野獸般的指揮官執行的大屠殺,混亂和內戰,或者其他。”

“如果我幫你,那你需要什麽?”

“需要隱藏,但仍在一般人的視線裏。能夠活動,但不會被人認出來。能夠見到我來這裏想見的人。”

“你認為,科馬羅夫會知道你在這裏嗎?”

“很快就會知道的。這個城市裏有一百萬個通風報信的人。這你是知道的。你自己就有許多。所有的人都是可以收買的。科馬羅夫不是傻瓜。”

“他可以收買所有的國家機關。這點我都做不到。”

“在宣言中,科馬羅夫已經向其同夥和金融資助人、多爾戈魯基黑手黨和全世界做出了承諾。不久,他們就會控製整個國家。你會怎麽樣呢?”

“好吧。我可以把你隱藏起來。雖然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多長時間。在我們的社區內,沒有我的命令,沒人會找到你。但你不能住在這裏。這裏太顯眼了。我有許多安全房子。你可以從一處轉移到另一處。”

“安全房是好的,”蒙克說,“可以在裏麵睡覺。但如果想四處走動,我就需要證件,偽造得很完美的證件。”

古納耶夫搖搖頭。

“我們這裏不偽造證件。我們購買真正的證件。”

“我忘記了。一切都是可以用錢買到的。”

“你還需要些什麽?”

“目前,我就需要這些。”

蒙克寫了一張清單,然後遞了過去。古納耶夫去看這份單子。都沒有問題。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後一條上。

“你要那個幹什麽?”

蒙克作了解釋。

“你是知道的,我擁有都市大酒店的一半股權。”古納耶夫歎了一口氣。

“那我就要試一試,就用另外的一半。”

車臣人沒有理解這個玩笑的意思。

“格裏辛什麽時候會發現你在這個城市裏?”

“這要看情況。大概兩三天。在開始四處走動後,我肯定會留下一些痕跡。人們會談論的。”

“好吧。我給你四個人。他們會保護你,帶你去四處走動。負責人你已經見到過了,就是坐在寶馬汽車前排的人,叫馬戈茂德。他很能幹。需要什麽東西,隨時可以把清單交給他,他會負責提供的。我依然認為你很瘋狂。”

半夜時,蒙克回到了他在都市大酒店的房間裏。在走廊盡頭靠電梯那邊有個寬敞的地方,放了四把皮椅子。其中兩把坐著兩個人。他們在默默地看報紙,整晚都會那樣。下半夜兩三點鍾,兩個手提箱送進了蒙克的房間。

大多數莫斯科人和所有的外國人都會認為,俄羅斯東正教的大主教,肯定是居住在豪華的公寓套房裏,位於中世紀的丹尼洛夫斯基修道院中心,周圍是白色的雉堞狀的牆壁,還有複雜的大寺院和大教堂。

這當然是人們的一種印象,而且是一種精心養成的印象。在那座修道院的其中一個大辦公樓裏,在忠心耿耿的哥薩克士兵的保衛下,確實有大主教的辦公場所,那裏是莫斯科和全俄的教區中心,但大主教本人其實並不是住在那裏。

他住在一套很普通的排屋裏,位於基斯蒂佩魯洛克五號,意思是“清潔巷”,是中心城區旁邊一條狹窄的小街。

在這裏照顧他的,有一位教士,作為他的私人秘書、貼身仆人兼管家,兩名男仆以及負責做飯和清潔衛生的三名修女。還有一名司機和兩名哥薩克衛兵。與梵蒂岡的宏偉或希臘東正教大主教的華麗宮殿之間的反差,實在是太大了。

一九九九年冬天,俄羅斯東正教的主持人依然是阿列克謝二世,是十年前當選的。現年五十出頭的他,接手的是一個內部眾叛親離、外部迫害腐敗的教會領導職務。

神學院是由內務人民委員會和後來的克格勃所控製的。有抱負的高智商學者不準進神學院學習,隻有來自蘇聯邊遠地區,即西部的摩爾達維亞和東部的西伯利亞那些埋頭苦幹的人才能入學。神學院的教育水平一直很低,教士的質量下降。

大多數教堂幹脆關門或任其衰敗。少數幾個仍在運行,其讚助人主要是窮人和老人,即不會帶來任何威脅的人。主持的神父們被要求定期向克格勃匯報,充當自己教區居民的告密者。

如果一個年輕人要求神父為其主持洗禮儀式,神父就會把情況報告給克格勃。這個年輕人將因此而失去上高中和大學的機會,他的雙親很可能會被驅逐出他們居住的公寓。事實上,沒有不向克格勃報告的事情。幾乎所有的神職人員,即使沒有參與什麽,也會受到普遍的懷疑。

教會的衛士指出,麵對遭徹底根除的前景,隻要能使教會存活下來,受點羞辱算不了什麽。

因此,這位溫和、靦腆、即將退休的阿列克謝二世,繼承的是一個與無神論的政府相勾結的主教團體,以及一幫已經在人民中失去了信譽的教士。

也有例外的,有些在教區以外巡回傳教的神父逃脫了搜捕,未能逃脫的則被送進了勞改營。有些苦行僧留在修道院裏,以自我否認和祈禱的形式追求信仰,但這些人很少與人民群眾見麵。

然而,在宗教複興的過程中,那些新的教堂最為賣力,教士們精力旺盛、生氣勃勃、四處奔波,去人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傳教。五旬節派教會的教徒人數倍增,美國傳教士蜂擁而來,帶來了他們的洗禮、摩門教和第七日複臨教會。俄羅斯東正教領導層的反應,是乞求政府禁止外國傳教士進入俄羅斯。

辯護者爭論說,對東正教進行全麵徹底的改革是不可能的,因為其底層也是一塌糊塗。神學院培養出來的神父質量很差,他們用古文講解經文,布道時迂腐氣、說教氣十足,沒有經過通俗大眾演講的訓練。他們的布道對象是固有的聽眾,人數少,年紀大。

東正教錯過了大量的機會,因為辯證唯物主義已被證明是一個假神,而且民主和資本主義未能提供肉身,更不用說靈魂了,所以整個國家盛行追求享受的風氣。問題基本上沒有得到解答。東正教沒有派出其最好的年輕神父出去傳播信仰、遊說民眾皈依東正教,而是坐在主教管區、修道院和神學院裏等候民眾。但來者很少。

如果說東正教迫切需要一個充滿**和靈感的領袖人物,那麽這位溫和的學者阿列克謝二世是滿足不了這個要求的。他的當選是各個教區內派係鬥爭的妥協結果:阿列克謝,誠如那些不夠格的高僧所指望的那樣,是一個不會興風作浪的人。

然而他接受了一個包袱,而其本人又缺乏領袖的能力,但阿列克謝二世內心還是有勇氣進行改革的。他幹了三件大事。

他的第一項改革,是把俄羅斯劃分成一百個主教管區,每個管區要比原先的小很多。這使他能夠從最優秀最積極的神父中,創建一支新的年輕的主教隊伍,與現在已經消亡了的克格勃沒什麽幹係。然後,他走訪每一個教區,在民眾中露麵的次數,超過了曆史上任何大主教。

第二是平息了聖彼得堡主教區約安大主教的反閃米特人[1]暴力行動,並表明態度說,任何主教如果對善男信女宣講要把人類的仇恨置於上帝的仁愛之上,那麽他是應該離職的。約安於一九九五年去世,私下裏依然記恨猶太人和阿列克謝二世。

最後,阿列克謝不顧許多人的反對,表達了自己對格雷戈爾·盧薩科夫神父的支持。這位有著超凡能力的年輕神父,一貫拒不接受他自己的教區,也拒絕遵守他在巡回宣講的各教區的紀律。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初的一個夜晚,臨近午夜時,這位具有紳士風度的大主教在祈禱時被打擾了。他獲悉來自倫敦的一位使者正在街門口要求召見。

大主教穿著普通的灰色教袍。他站起來,穿過他那間私人小教堂,從秘書的手裏接過了介紹信。

寫公文的信紙上,印有總部設在肯辛頓的倫敦教區抬頭,他認出了他朋友安東尼大主教的簽名。但他皺起了眉頭,對他的同事以這種不尋常的方式與他聯係感到納悶。

信函是用俄語寫的,這種語言是安東尼大主教能說會寫的。他請他的宗教兄弟緊急接見一名使者,因為那人帶來了有關教會的消息,是非常機密和令人不安的消息。

阿列克謝大主教把信件折疊起來,他的目光轉向了秘書。

“他在哪裏?”

“在外麵的人行道上,聖座。他是坐出租車來的。”

“他是教士嗎?”

“是的,聖座。”

大主教歎了一口氣。

“讓他進來吧。你可以回去睡覺了。我在書房裏見他,十分鍾以後。”

值夜班的哥薩克衛兵接到秘書輕聲發出的命令,重新打開了街門。他看了一眼城市中心出租汽車公司的灰色出租車,以及汽車旁一位穿黑色衣服的教士。

“聖座現在見你,神父。”他說。教士付了車費。

到了室內,他被帶進了一個小房間裏等候。過了一會兒,一位胖胖的神父進來低聲說:“請跟我來。”

客人被帶進了一間顯然是學者的書房裏。除了白色石膏牆的角落裏有一尊魯布廖夫的聖像外,房間裏全是一排排放滿了古籍的書架,在書桌上一盞台燈的映照下閃閃發亮。書桌的後麵坐著阿列克謝大主教,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客人坐到椅子上。

“馬克西姆神父,請給我們拿些點心和飲料。咖啡?好的,兩份咖啡和一些餅幹。早上你去領聖餐嗎,神父?是的?那麽午夜前就吃些餅幹吧。”

胖胖的仆人兼管家退下去了。

“孩子,我在倫敦的朋友安東尼好嗎?”

客人的黑色教袍看不出是假的,他頭上戴著的高筒大禮帽也一樣,現在他把帽子摘下來,露出了金黃色的頭發。唯一奇怪的事情是他沒留胡子。東正教大多數教士都留有胡子,但英國的就不一定了。

“恐怕我說不上來,聖座,因為我沒有見到他。”

阿列克謝不解地看著蒙克。他朝麵前的介紹信做了個手勢。

“這個呢?我不明白。”

“聖座,首先我要坦白,我不是東正教教士。這封信也不是來自安東尼大主教,但信紙是真實的,簽名是巧妙仿冒的。這個小花招的目的,是因為我必須見您,私下裏見您本人,而且是在極其隱秘的情況下。”

大主教的眼睛閃動了幾下,他警覺了。這個人是瘋子?是刺客?下麵有一名帶槍的哥薩克衛兵,但能把他及時召喚過來嗎?他依然不動聲色。他的男管家馬上就會回來的。也許那個時候可以逃離。

“請你解釋一下。”他說。

“閣下,第一,我是美國人,不是俄羅斯人。第二,我來自西方一個隱蔽而強大的團體,他們願意幫助俄羅斯和教會,對兩者都不會去加害。第三,我隻是帶來了我的資助人深信對你們很重要、但又會使你們煩惱的消息。第四,我是來尋求您的幫助,不是來殺您的。您旁邊就有電話。您可以把人召來。我不會阻止您。但在您責怪我之前,我懇求您先看看我帶來的東西。”

阿列克謝皺起了眉頭。看來這個人顯然不是瘋子,不然他早就有足夠的時間把他殺了。傻瓜馬克西姆怎麽還沒把咖啡端過來?

“很好。你給我帶來了什麽?”

蒙克把手伸進教袍裏麵,取出兩個薄薄的文件夾,放到了書桌上。大主教去看封麵,一個是灰色的,另一個是黑色的。

“裏麵是什麽?”

“先看灰色的。那是一份論證報告,證明黑色文件不是偽造、不是玩笑、不是欺騙、不是詭計。”

“那黑色文件呢?”

“它是伊戈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科馬羅夫的秘密宣言,他似乎不久就要成為俄羅斯總統了。”

響起了一聲敲門。馬克西姆神父端著一隻盤子進來了,盤子裏有咖啡、杯子和餅幹。這時候,壁爐架上的時鍾正好敲響起了十二點的鍾聲。

“太晚了,”大主教歎了一口氣,“馬克西姆,你讓我吃不成餅幹了。”

“我非常抱歉,聖座。這咖啡……我得現磨……我……”

“我隻是開玩笑而已,馬克西姆。”他看了眼蒙克。這人長得既結實又強壯。如果他想行凶,很可能會把他們兩人都殺掉。“去睡覺吧,馬克西姆。願上帝讓你睡個好覺。”

男管家拖著腳步走向門口。

“那麽,”大主教說,“科馬羅夫先生的宣言都說了些什麽?”

馬克西姆神父把身後的門關上了,希望沒有人注意到在聽到科馬羅夫的名字時他表現出來的吃驚的樣子。他朝走廊兩頭觀察了一下。秘書已經回去睡覺了,幾小時之內,修女們是不會來的,哥薩克衛兵在樓下值班。他跪在門口,把耳朵貼在了鑰匙孔上。

阿列克謝二世按要求先看了論證報告。蒙克喝著咖啡。最後,大主教看完了。

“那位老人?”

“是的。”

“我們將永遠無從知道。您看了報告,他已經死了。無疑是被謀殺的。庫茲明教授的報告堅持謀殺的說法。”

“可憐的家夥。我為他祈禱。”

“我們能猜測的是,他在這裏麵看到了一些使他感到不舒服的內容,所以他甘願冒險,要把伊戈爾·科馬羅夫的內心意圖揭露出來,以致最後丟了性命。聖座,現在請您看看這份《黑色宣言》好嗎?”

一個小時後,莫斯科和全俄大主教把身體靠在椅背上,眼睛凝視著蒙克的頭頂上方。

“他不會是這個意思,”最後他說,“他不會去做這些事情。那是邪惡的。這裏是俄羅斯,即將開始基督的第三個新千年。我們不會有這些事情。”

“作為上帝的人,您應該相信邪惡的力量,聖座。”

“當然。”

“有時候,這些邪惡的力量會以人的麵目出現吧?希特勒、斯大林……”

“你是基督徒嗎,你是……”

“我叫蒙克。我是基督徒,一個不太虔誠的基督徒。”

“我們不都是一樣的嗎?都還有差距。那麽你知道基督教對邪惡的看法。你就不需要問了。”

“聖座,除了涉及猶太人、車臣人和其他少數民族的內容之外,這些計劃將把您的神聖教會打回到中世紀的黑暗時代,要麽充當一個聽話的工具和幫凶,要麽成為這個法西斯國家的又一個犧牲品,就像無神論時代那樣。”

“如果這是真的。”

“這是真的。人們不會為一份偽造的文件去追獵和殺人。獲悉秘書阿科波夫書桌上的文件丟失後,格裏辛上校的反應太快了。如果是偽造的,他們根本就不會知道。在幾個小時內,他們意識到丟了一件無價之寶。”

“你為什麽要來找我,蒙克先生?”

“我要答案。全俄的東正教會是否反對這個人?”

“我要祈禱。我要尋求神靈的指導……”

“假如您不是大主教,而是一個基督徒,一個普通人,一個俄羅斯人,假如答案是別無選擇,那您怎麽辦?”

“那我就別無選擇。但怎麽去反對他呢?一月份總統選舉的結果,似乎是沒有懸念了。”

蒙克站起身來,把兩份文件收起來放進了教袍裏麵。他伸手去拿帽子。

“聖座,不久還會有一個人過來,也是西方來的。這是他的名字。請接見他。他會提議怎麽去做。”

他把一張小小的硬紙卡片遞了過去。

“你要車嗎?”阿列克謝問道。

“謝謝,不要了。我步行回去。”

“願上帝與你同行。”

蒙克離去了,留下大主教僵硬地站在魯布廖夫的聖像旁邊,心煩意亂。走到門口時,蒙克似乎聽到外麵的地毯上有沙沙的腳步聲,但他打開門後,走廊裏空****的。他在樓下遇到了哥薩克警衛,把他帶了出去。街上寒風刺骨。他緊緊地戴上教士的桶帽,迎著寒風朝都市大酒店走回去了。

在基賽爾尼大街的別墅裏,接聽電話的是一名值夜班的衛兵,他答應帶個口信。

“告訴格裏辛上校,我是馬克西姆·克利莫夫斯基神父。明白了嗎?是的,克利莫夫斯基。告訴他,我是大主教私宅的工作人員。事情很急,我必須向上校報告。上午十點鍾,我再打這個電話。”

在約定的時間,他撥通了電話。線路另一頭的聲音顯得安靜,但很威嚴。

“是的,神父,我是格裏辛上校。”

在電話亭裏,神父用汗津津的手握著話筒,額頭上滲出了一層汗珠。

“聽著,上校,你是不認識我的。可我熱情支持科馬羅夫先生。昨天夜晚,有個人來見大主教。他帶來了文件。他把其中一份稱為《黑色宣言》……喂,喂,你在聽嗎?”

“親愛的克利莫夫斯基神父,我認為我們應該見個麵。”對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