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項目委員會的人數僅限五個,其成員有地域政治組組長、戰略組組長和經濟組組長,加上毛遂自薦的索爾·內桑森和奈傑爾·歐文。歐文差不多擔任了主席的角色,回答了其他人的提問。

“我們一開始就直截了當吧,”經濟組組長拉爾夫·布魯克說,“你是否打算去暗殺這個科馬羅夫?”

“不。”

“為什麽不?”

“因為成功率很低,而且在這個案子裏,即使成功,也解決不了問題。”

“為什麽不能成功,奈傑爾?”

“我沒說不能,隻是非常困難。這個人安保措施極為嚴密,他的保鏢和衛隊長都不是飯桶。”

“但即使成功,也不解決問題?”

“是的。這個人會成為烈士,另一個人將踏著他的足跡繼續橫掃全國。很可能會執行相同的計劃,繼承先烈的遺誌。”

“然後呢?”

“所有的政治家都害怕搗亂。我相信,這是美國人的說法。”

房間裏有些人苦笑了一下。美國國務院和中情局一直想去給外國的幾位左翼領導人添亂。

“需要準備些什麽?”

“預算資金。”

“沒問題,”索爾·內桑森說,“要多少,說吧。”

“謝謝。這個以後再說。”

“還有呢?”

“一些技術保障,大多數都是可以買到的。還需要一個人。”

“什麽樣的人?”

“一個去俄羅斯幹某些工作的人,一個優秀的人。”

“那是你的專長。如果——我說如果,經仔細考慮之後,能使科馬羅夫名聲掃地,使他失去大多數人的支持,那麽接下來呢,奈傑爾?”

“其實,”歐文說,“這才是主要的問題。科馬羅夫不隻是一個江湖郎中。他很老練,富有熱情和人格魅力。他能夠理解並迎合俄羅斯人民的意願。他是偶像。”

“什麽?”

“偶像。不是宗教聖像,而是一種象征。他代表了某種東西。國家是需要某種東西、某個人或某種象征的,人們可以對其效忠,各種不同的人群會因為它而產生認同,由此團結起來。如果沒有一個統一的象征,人們就會發生內訌。俄羅斯幅員遼闊,有許多不同的民族,他們達成了團結。南斯拉夫也一樣,團結一旦崩潰,我們看到過發生了什麽。用意誌去達成團結,必須有這種象征。你們美國有星條旗,我們英國有皇冠。目前,伊戈爾·科馬羅夫是他們的偶像,隻是我們知道,那是一個破綻百出的偶像。”

“他打著什麽主意呢?”

“與所有的煽動家一樣,他會利用人們的希望、欲望和愛憎,但主要是利用恐懼。由此他會贏得民心。有了民心,他就會有選票,有了選票,就有了權力。然後他就會利用權力去建立國家機器,去實施《黑色宣言》製定的目標。”

“但如果他被摧毀了呢?那就會回到混亂狀態,甚至會引起內戰。”

“很有可能。除非能在這個方程式裏引入另一個更好的偶像,一個值得俄羅斯人民效忠的偶像。”

“這樣的人是沒有的,從來沒有過。”

“哦,曾經有過,”奈傑爾·歐文說,“很久以前有過。他是全俄人民的沙皇。”

美國,蘭利

一九九〇年九月

圖爾金上校,也就是代號為“來山得”的間諜,發來了一封急件,是專門發給傑森·蒙克的。那是一張明信片,畫麵是東柏林的歌劇院咖啡館露台。信息的內容簡單而又無害。“希望再次見到你。祝好,何塞-馬利亞。”它是寄給在波恩的一個中情局安全信箱的,郵戳說明是在西柏林的一個郵筒投寄的。

在波恩的中情局人員不知道這張明信片是誰寄來的,隻知道是寄給蘭利的傑森·蒙克。於是他們轉寄過來了。郵件在西柏林投寄並不意味著什麽。圖爾金隻是輕抬手腕,把貼足了郵票的信件通過敞開的車窗扔進了一輛路過的轎車,那是一輛掛西柏林牌照的汽車,正返回西部。他隻是簡單地對吃驚的司機嘀咕了一聲“請幫忙”,然後繼續向前走去。等到他的尾巴從街角拐過來時,已經錯過了這一幕。好心的柏林人把明信片寄出去了。

這種接觸後離開的方法是不值得推薦的,但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

明信片上潦草寫下的日期很奇怪,是錯誤的。明信片是一九九〇年九月八日寄出的,德國人或西班牙人書寫日期的習慣是先寫日期,再寫月份,最後寫年份,即:8/9/90。但卡片上的日期似乎是按照美國人的“月/日/年”順序書寫的:9/23/90,即一九九〇年九月二十三日。對傑森·蒙克來說,其意思是:我想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九點鍾會麵。簽名處的一個西班牙語名字,意為:情況很嚴重、很緊急。

會麵的地點顯然是在東柏林歌劇院咖啡館的露台。

按計劃,柏林城市的最後重新統一,以及德國的重新統一,是在十月三日。蘇聯對東部的法令將會結束。西柏林的警察將會進來接管。克格勃的行動範圍將退縮到位於菩提樹下大街的蘇聯使館內。一些大型行動必須撤回到莫斯科去。圖爾金有可能與他們一起撤走。如果他想逃跑,現在正是機會,但他的妻兒還在莫斯科。學校的秋季學期剛剛開始。

他想說點什麽,他想親口對他的朋友訴說。情況緊急。與圖爾金不同,蒙克知道“德爾斐”“獵戶座”和“飛馬座”的消失。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擔心了。

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後,奈傑爾·歐文爵士把《黑色宣言》的全部複印件,除了他本人的以外,都在他的親自監督下付之一炬,留下的灰燼隨風飄散了。

歐文與主人一起離開了,他感謝主人用格魯曼飛機把他送回華盛頓。在飛機上,他用安全電話與哥倫比亞特區的一位老朋友通了話,定下了一起吃午飯。

然後,他在主人對麵的高靠背皮椅裏放鬆了。

“我知道我們不該再問下去了,”索爾·內桑森說,他倒了兩杯佳釀的霞多麗葡萄酒,“但我可以問一個私人的問題嗎?”

“我親愛的朋友,當然可以。可我不能保證答得出來。”

“那我就問了。你來到懷俄明州,是希望委員會能批準某種行動,對嗎?”

“嗯,我想是這樣的。但你們已經都說出來了,比我說得更好。”

“我們都感到震驚,真的。但與會人員中有七個猶太人。為什麽是你呢?”

奈傑爾·歐文俯視著機身下麵飄過的雲層。在他們身下的某個地方,是廣闊的麥田,現在或許正在收割麥子,那是糧食。他眼前又浮現出另一個地方,那是很久以前,路途遙遠:英國士兵正在陽光下嘔吐,戴著防毒麵具的推土機司機在把堆積如山的屍體推到深坑裏去,臭烘烘的床鋪裏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臂,默默地乞討食物。

“真不知道為什麽。經曆過一次,再也不想看到這一切重演。可能是我太老派了。”

內桑森大笑起來。

“老派。好,為老派幹杯。你要親自去俄羅斯嗎?”

“哦,恐怕這是不可避免的。”

“那就多保重,朋友。”

“索爾,情報機關有個說法:有老特工,也有大膽的特工。但沒有大膽的老特工。我會小心的。”

因為奈傑爾·歐文要在喬治敦逗留,他朋友就建議去一家具有法國情調的令人愉快的小飯店,名叫拉夏米埃,距離四季酒店隻有一百碼遠。

歐文先到了那裏,在附近找了把凳子,坐下來等待。他是一位頭發灰白的老人,周圍玩輪滑的年輕人紛紛劃出一個弧度避開了他。

長期以來,英國秘情局局長要比美國中情局局長內行得多。過去他來蘭利訪問時,常與其情報同行負責行動和情報的副局長們交往,與他們在一起他感到更為投機。他們很有共同語言,但對白宮以政治目的任命的中情局局長,則並不總是能說到一起去。

一輛出租車停下來,一位差不多年紀的白發美國人下車後付了錢。歐文穿過馬路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久不見,你怎麽樣,凱裏?”

凱裏·喬丹露出了微笑。

“奈傑爾,你在這裏幹嗎呢?為什麽安排午飯?”

“你有意見嗎?”

“絕對沒有,見到你很高興呢。”

“那就好,到了裏麵我再告訴你。”

他們來得有點早,午飯的高峰人群還沒出現。

服務員問他們是要吸煙區還是不吸煙區。吸煙區,喬丹說。歐文揚起了眉毛。他們兩人都不抽煙。

但喬丹知道為什麽要這樣。他們被引到了後麵一個隱秘的卡座裏,在那裏談話別人是聽不到的。

服務員拿來了菜單和酒單。兩人都點了一份開胃菜,然後是一道肉。歐文看了一下酒單,發現了一種很好的龍船莊葡萄酒。服務員微笑了,這酒價格不菲,已經儲藏了好長時間。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把標簽遞了過去,得到點頭認可後,打開瓶塞開始倒酒。

“那麽,”在隻剩下他們兩人時,凱裏·喬丹問,“是什麽風把你吹到這裏來的?懷舊?”

“恐怕不是。應該是有個問題。”

“是不是與你在懷俄明州一起開會的那些高級人物有關?”

“啊,凱裏,親愛的凱裏,他們真的不該辭退你。”

“這個我是知道的。是什麽問題呢?”

“俄羅斯正在發生嚴重的事情,而且越來越糟了。”

“還有什麽新鮮事呢?”

“就這個。比平常更加糟糕。我們兩國的官方機構都已經警告要避開。”

“為什麽?”

“我想應該是官方的膽怯吧。”

喬丹哼了一聲。

“我說,還有什麽新鮮事呢?”

“所以……這個……上星期的討論意見是,也許應該派人去看一看。”

“派人?不顧警告?”

“這是總的看法。”

“那為什麽來找我?我已經退出了,已經退出十二年了。”

“你還能與蘭利說上話嗎?”

“誰也不會再與蘭利說話了。”

“所以就是要來找你,凱裏。事實上,我需要一個人,能夠去俄羅斯,不會引人注意。”

“去執行非法行動?”

“恐怕是的。”

“去與俄聯邦安全局作對?”

戈爾巴喬夫在自己遭廢黜前夕,把克格勃分解了,原來的第一總局改名為俄聯邦國外情報局,但仍在原來位於亞謝涅沃的總部辦公;負責國內安全的第二總局改名為俄聯邦安全局。

“很可能更棘手。”

凱裏·喬丹咀嚼著銀魚,他想了想,然後搖搖頭。

“不,他不會去的。再也不會了。”

“誰?誰不會去?”

“我剛才想到的一個人。也退出了,與我一樣。但沒有這麽老。他很棒,冷靜,聰明,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五年前被解雇了。”

“他還活著?”

“據我所知,是的。嘿,這葡萄酒味道不錯啊。我一般喝不到這麽好的酒。”

歐文加滿了他的酒杯。

“他叫什麽名字,那個不願去俄羅斯的人?”

“蒙克,傑森·蒙克。俄語說得與當地人一樣好。是我領導過的最優秀的間諜管理員。”

“嗯,即使他不願意去,你也給我講講這個傑森·蒙克吧。”

於是,中情局主管行動的前副局長開始了敘述。

民主德國,東柏林

一九九〇年九月

這是一個溫暖的秋日晚上,咖啡館露台上人頭攢動。圖爾金上校穿著德國布料、德國縫製的薄西裝,顯得很普通。看到人行道旁邊一張小桌子的一對年輕戀人剛剛起身,他趕緊入座。

在服務員收拾起桌子上的杯子後,他點了一杯咖啡,翻開一份德國報紙看了起來。

因為他的專業工作就是反間諜,對監視很內行,被認為是一名反監視專家。因此,克格勃的盯梢員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但他們就在那邊:一男一女坐在歌劇院廣場對麵的凳子上,他們年輕,無憂無慮,都戴著隨身聽的耳機。

他們都與停在街角的兩輛轎車保持著通信聯係,匯報監視的情況並接收指令。抓捕小分隊坐在那兩輛汽車裏,因為,最終的逮捕令已經下達了。

最後的兩個情況使得圖爾金露了餡。埃姆斯曾經說,“來山得”是在蘇聯境外被招募的,而且會講西班牙語。光是外語這個情況就使調查組把核查檔案的範圍縮小到了拉丁美洲和西班牙。最近剛剛得到證實,另一個嫌疑人第一次去南美厄瓜多爾任職,是在五年前。但埃姆斯說過,“來山得”的招募發生在六年前。

第二個決定性的證據來源於一個聰明的主意,他們查閱了對中情局郵箱公寓發動襲擊的那天晚上,從東柏林克格勃總部打出去的所有電話記錄。那天晚上的襲擊失敗了,公寓的房客在襲擊前一個小時逃跑了。

記錄顯示,有人曾用大廳裏的公用電話撥打了那套公寓的號碼。當晚,另一個嫌疑人在波茨坦。而率領襲擊結果撲空的抓捕隊長就是圖爾金上校。

要不是一位高級情報官要從莫斯科趕過來,正式的逮捕行動會更早開展。他堅持要來逮捕現場,而且要親自把這個嫌疑人押回蘇聯。突然,疑犯步行離開了總部的食堂,監視人員沒有辦法,隻能尾隨其後。

一個講西班牙語的摩洛哥擦鞋匠,拖著腳步從咖啡館旁邊的人行道走過來,向坐在前排的顧客做手勢詢問是否願意擦鞋。顧客們接連搖頭。東柏林人不習慣看到擦鞋匠在咖啡館裏轉悠,而其中的西柏林人則大都認為,這個富有的城市裏到處都有第三世界國家的移民。

終於,流動擦鞋匠得到了一次點頭,他趕緊把一個小凳子放到屁股底下,坐到客人麵前,迅速擠出黑色鞋油,開始去擦亮那雙係帶的粗革厚底皮鞋。一個服務員走過來,想把他轟走。

“既然已經開始了,就讓他擦完吧。”顧客用帶有口音的德語說。服務員聳聳肩走開了。

“好久不見,科利亞,”擦鞋匠用西班牙語低聲說,“你好嗎?”

蘇聯人俯身向前,指向需要再上些鞋油的部位。

“不太好,我認為有些問題。”

“告訴我。”

“兩個月前,我奉命襲擊這裏的一套公寓。那裏被指控為中情局的一個郵箱。我設法打了個電話,那人及時逃離了。但他們是怎麽知道的?是不是有人被捕了……招供了?”

“有可能。你為什麽這麽認為?”

“還有更多更糟的事情呢。兩個星期前,就在我投寄明信片之前,從莫斯科來了一名情報官。我知道,他是情報分析部門的。他老婆是民主德國人,他們來參觀訪問。在一次聚會上,他喝醉了,吹噓說莫斯科已經逮捕了幾個人,有國防部的,還有外交部的。”

對於蒙克來說,這消息就好像是他快要擦完的那隻皮鞋,抬起來朝自己的臉上踢了一腳。

“酒桌上有人說了一句,意思是:‘你們肯定在敵人陣營裏有一個很好的內線。’那人拍了拍鼻翼,眨了眨眼睛,示意不要說下去了。”

“你必須出來,科利亞。今天晚上。過來吧。”

“我不能丟下柳德米拉和尤裏。他們在莫斯科。”

“把他們帶來這裏,朋友。隨便找個理由。蘇聯的這塊領土隻有十天時間了。然後,這裏就變成聯邦德國了。此後,他們就不能來這裏了。”

“你說得對。十天之內我們全家過來。你能照顧我們嗎?”

“我會親自處理這事。不要耽誤。”

他遞給擦鞋匠一把民主德國馬克,這些錢可以放上十天,然後兌換成有價值的聯邦德國馬克。擦鞋匠站起身來,點頭表示感謝,收拾起東西後拖著腳步走開了。

廣場對麵的兩名盯梢員從耳機裏聽到了一個聲音。

“準備完畢。實施逮捕。趕快出發。”

兩輛灰色的捷克塔特拉牌轎車從街角駛過來,進入歌劇院廣場,衝到了咖啡館的街沿石邊。從第一輛車裏躥出來三個人,他們衝到人行道上,用肩膀把兩個行人頂開,上去抓住了咖啡館前排的一位顧客。第二輛車又下來兩個人,他們打開後車門,站在那裏警戒。

顧客們發出了各種驚叫,那個顧客被架起來,扔進了第二輛車的後座。車門砰的一聲關上,汽車馬上開走了,輪胎發出了尖銳的摩擦聲。抓捕小分隊的隊員們跳上了第一輛車,也跟著開走了。整個行動隻持續了七秒鍾時間。

在街區的盡頭,傑森·蒙克距離襲擊現場隻有一百碼遠,他無奈地看著這一切,實在是無能為力。

“柏林後來發生了什麽?”奈傑爾·歐文爵士問道。

一些吃午飯的人正在刷卡買單,準備回去工作或娛樂。英國人提起龍船莊葡萄酒瓶,發現瓶子空了,於是他示意服務員再來一瓶。

“奈傑爾,你是想把我灌醉?”喬丹苦笑著問道。

“嘖,嘖,我們都這麽老這麽醜了,可以放開來喝酒了。”

“這倒也是。不管怎麽樣,最近我很少有機會喝上龍船莊葡萄酒。”

服務員重新拿來了一瓶,得到奈傑爾爵士的點頭後,打開瓶塞,開始倒酒。

“那麽,我們為什麽而幹杯呢?”喬丹問道,“為這場大博弈?或者是為這場大慘敗?”他痛苦地補充了一句。

“不,為過去的時光。也為立場堅定。我認為,這是我最想念的,是年輕人所不具有的。道義上絕對的立場堅定。”

“好,我為此而幹杯。那麽,說回柏林。嗯,蒙克回來後像發了瘋一樣。當時我不在,可我一直在與米爾特·比爾登那樣的人說話。我的意思是,我們對此聊了很多。所以,我明白了整個情況。

“蒙克在蘭利辦公大樓內到處遊說,說蘇聯東歐處內部有一個位居要職的內鬼。自然,當局肯定是不想聽到這種話的。把情況寫下來,領導說。於是他寫了一份令人毛骨悚然的報告,譴責了差不多每個人,說他們隻會咋咋呼呼,沒有實際能力。

“米爾特·比爾登最後終於把埃姆斯攆出了蘇聯東歐處。但那家夥如同水蛭一般黏附。在此期間,局長新組建了一個反間諜中心,裏麵有個情報分析科,下轄一個蘇聯小組。該小組需要一名前行動部的專案情報官;馬爾格盧推薦埃姆斯,他竟然得到了那個職務。你可以想象,蒙克要向誰去抱怨。是奧爾德裏奇·埃姆斯本人。”

“這對於中情局的體製,肯定是有所觸動的。”歐文喃喃地說。

“人們說,魔鬼照顧自己,奈傑爾。以埃姆斯的觀點來看,他能控製蒙克是最好的事情了。他可以把那份報告扔進垃圾桶,他也那麽做了。實際上,他做的遠不止這些。他反告蒙克毫無根據地散布駭人聽聞的謠言。他要求把這些事情的證據全都擺出來。

“結果,內部的調查詢問倒是開始了。但不是調查內鬼的存在,而是調查蒙克。”

“相當於軍事法庭的審批?”

凱裏·喬丹痛苦地點點頭。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我真想替傑森說句公道話,可那時我自己名聲不佳。畢竟,當時負責這事的是肯·馬爾格盧。結論是,他們認為蒙克編造了柏林的會麵,為的是挽救他已經在走下坡路的職業生涯。”

“他們真壞。”

“非常壞。但那時候,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老職員,行動部上上下下都是官僚主義者。經過四十年,我們終於贏得了冷戰的勝利,蘇聯帝國正在垮台。應該是為大批人正名的時候,但內部依然是爭吵不休、相互推諉。”

“那蒙克呢,他後來怎麽樣了?”

“他們幾乎把他炒掉了。最後他們把他降職。把他打入冷宮,調到了無所事事的檔案部門什麽的。把他埋沒,不再讓他做事。他真應該辭職,拿上養老金離去。但他一直很頑強。他堅持下來了,確信總有一天會證明自己是對的。他坐在冷板凳上,消沉了三年。最後,他熬出了頭。”

“證明他是對的?”

“是的,但太晚了。”

蘇聯,莫斯科

一九九一年一月

阿納托利·格裏辛上校怒氣衝衝地離開審訊室,回到了他自己的辦公室。

審訊小組的情報官們滿意了,他們已經得到了他們所要的全部供詞。“修道士委員會”不用再次開會了。所有的口供都錄在了磁帶上,整個故事從一九八三年內羅畢的一個小男孩生病開始,到去年九月份在歌劇院咖啡館的抓捕行動為止。

第一總局的人通過某個渠道得知,蒙克在中情局內部已經失寵、降職、完蛋了。這隻能意味著他沒有其他間諜了。總共是四個,但那是什麽樣的四個啊。現在隻有一個還活著,但也活不長久了,格裏辛相當肯定。

“修道士委員會”也就這樣結束了、解散了。它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這應該很有成就感。但格裏辛的怒氣來自最後的階段。一百碼。悲劇性的一百碼距離……

盯梢組在報告裏堅持認為,在尼古拉·圖爾金自由的最後一天,他沒有與敵人的間諜接觸。他一整天都待在總部裏麵,在食堂裏吃晚飯,然後突然走出去了,他被跟蹤到了一家大型的咖啡館,在那裏,他點了咖啡並接受了擦鞋服務。

是圖爾金泄露這個情況的。廣場對麵的兩名盯梢員看到擦鞋匠擦完皮鞋拖著腳步走開了。幾秒鍾之後,克格勃的汽車就從街角開過來了,格裏辛坐在第一輛車的司機旁邊。那個時候,在蘇聯統治的這片領土上,他與傑森·蒙克隻相距短短的一百碼。

在審訊室裏,審訊小組的目光全都轉向了他。這次抓捕行動是他負責的,他們似乎在這樣說,但他錯過了最大的獎項。

會有痛苦的,會有懲罰的。他這麽發誓。然後他被否決了。第二總局局長博亞羅夫將軍親自告訴他,克格勃主席想盡快實施處決,擔心在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裏他的建議也許會遭駁回。那天,他帶著死刑判決書去找總書記,按照慣例,死刑應該會在第二天上午得到執行。

時代確實在變化,正在以令人迷惑的速度發生著變化。他的機構遭到了各方的譴責,受到了剛剛獲得了自由的媒體渣滓的譴責,這些渣滓他是知道如何去對付的。

當時他不知道的是,八月份他自己的主席,克留奇科夫將軍將領導一場反戈爾巴喬夫的政變,但政變會遭到失敗。作為報複,戈爾巴喬夫會把克格勃分解成幾個部分,蘇聯本身也會在十二月份最終解體。

在一月的這一天,當格裏辛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沉思的時候,克留奇科夫將軍把前克格勃上校圖爾金的死刑判決書放在了總書記的辦公桌上。戈爾巴喬夫拿起鋼筆,遲疑了一會兒,又放下了。

去年八月,薩達姆·侯賽因入侵了科威特。現在美國的戰機正在對伊拉克實施空襲。地麵戰很快就會打響。世界各國的政治家們正在試圖斡旋,充當國際和平的掮客。這是一個很有**力的角色。其中一個就是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

“我接受這個人所犯的罪行,他應該被判死刑。”總書記說。

“這是法律。”克留奇科夫說。

“是的,但在這個時候……我認為死刑是不可取的。”

他打定主意,把死刑報告退了回去,沒有簽字。

“我有權實施寬容,就這麽定了。七年苦役。”

克留奇科夫將軍憤怒地離開了。這樣的退步再也不能持續下去了,他發誓。遲早,他和他的同伴們將發起反擊。

對格裏辛來說,在這個痛苦的日子裏,這消息是最後的打擊。他能做的,就是把圖爾金發配到一個無法存活的勞改營去。

八十年代初期,關押政治犯的勞改營已經從交通比較方便的摩爾達維亞遷出來,向北轉移到了彼爾姆附近地區,即格裏辛的家鄉。十幾個勞改營分散在維塞亞茨科耶鎮周圍。最出名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彼爾姆-35、彼爾姆-36和彼爾姆-37。

但還有一個用於關押叛徒的非常特別的勞改營。下塔吉爾是一個連克格勃也會渾身發抖的地方。

衛兵不管有多麽嚴厲,他們畢竟是住在勞改營外麵的。他們的殘忍是偶發的和製度性的:克扣夥食,增加工作量。為使“受教育”的罪犯能夠經常接觸現實生活,在下塔吉爾,他們被與最邪惡的、最凶狠的囚徒混合關在一起。

格裏辛確認了把尼古拉·圖爾金送到下塔吉爾去,在判刑表格的“管製方式”欄內,他寫下了:特別-極嚴。

“嗯,”凱裏·喬丹歎了一口氣,“你應該能夠回憶起這個傳奇故事的結尾。”

“大概吧。提醒我一下。”他揚起了一隻手,對在旁邊走動的服務員說,“請來兩杯濃咖啡。”

“嗯,在最後的一年,即一九九三年,聯邦調查局終於接管了已經進行了八年的內鬼追獵工作。後來他們聲稱,在接管後十八個月內就獲得了突破,但之前許多清洗工作已經完成了,隻是進展太慢。

“為樹立信譽,聯邦調查局確實做了我們本應該去做的事情。他們侵犯隱私,從法院獲取密令,對幾個剩餘嫌疑人的銀行存款進行了檢查。他們迫使銀行老老實實把存款情況全都提供出來。這方法奏效了。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一日,天哪,奈傑爾,我會永遠記住這個日子的,他們把他抓起來了,就在與他的阿靈頓豪宅相隔幾個街區的地方。然後一切都清楚了。”

“你事先知道嗎?”

“不知道。我認為聯邦調查局不告訴我是明智的。假如當初我像現在一樣知道,那麽我會趕在他們的前麵,親手把他宰了。即使要坐電椅,我也是開心的。”

這位曾經主管行動的老副局長在凝視飯店的對麵,但看到的卻是一連串的名字和麵孔,都是早已離去的人。

“四十五次行動失敗,二十二個人被出賣——十八個蘇聯人,四個東歐衛星國的人。其中十四人已被處決。全都是因為這個心理變態的係列殺手代理人,想要豪華別墅和捷豹汽車。”

奈傑爾·歐文不想打擾喬丹心中的悲傷,但他喃喃地說:“當初你們應該自己去做,內部審查。”

“是啊,是啊,現在我們全都知道。”

“那麽蒙克呢?”歐文問道。凱裏·喬丹短暫地笑了一下。飯店裏空****的,服務員想來收拾最後的這張餐桌,他走過來,手裏晃動著賬單。歐文示意把賬單放到他麵前。服務員一直在旁邊磨蹭,等到信用卡放在了賬單上,他才拿上走向收銀台。

“是的,蒙克。嗯,他也是不知道的。那天是總統日[15],是聯邦公共假日。所以我猜想他是待在家裏的。沒什麽新聞,直至第二天上午。一封信件抵達了。”

美國,華盛頓

一九九四年二月

信是在二十二日到來的,即總統日之後的第二天,郵政業務恢複正常了。

信件裝在一個白色的信封裏麵,從免費郵戳上,蒙克看出這是蘭利的收發室寄過來的,但收信地址是他家裏,不是辦公室。

裏麵還有一個信封,有美國使館的徽標。正麵用打印機打上了“弗吉尼亞州蘭利,中情局總部大樓,總收發室收,轉傑森·蒙克先生”。有人還用潦草的筆記寫了“反麵”的字樣。蒙克翻了過來。信封背麵上,同樣的筆跡寫道:“這信是有人親自遞交到我們駐立陶宛維爾紐斯使館的。可能是你認識的人。”由於信封上沒有郵票,裏麵的信封顯然是通過外交郵遞袋送到美國的。

這裏麵還有第三個信封,質量差很多,紙麵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木漿的碎屑。上麵用古怪的英語寫著:“請(下麵加了三道線)轉交給中情局傑森·蒙克先生。來自一個朋友。”

真正的信件是在這個信封裏麵。寫信的紙張很薄,似乎一碰就要裂開。是手紙?還是廉價的軟皮舊書裏麵的扉頁?都有可能。

信是顫抖的手用俄語寫就的,使用的是黑墨水,筆尖不太流暢。信是這樣寫的:

下塔吉爾,一九九三年九月

傑森,親愛的朋友:

如果你能收到這封信,那麽在你收到的時候我已經離世了。我得了傷寒,是跳蚤和虱子傳染的。現在他們正在關閉這個勞改營,要把它肢解,把它從地球表麵上抹去,好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那樣,其實不然。

十二個政治犯獲得了特赦,是莫斯科一個叫葉利欽的人批準的。其中有我的一個朋友,他是立陶宛人,是一位作家和知識分子。我信任他,並托付他寄信。他答應把信藏起來,回家後就寄出去。

我還要搭乘火車和牲畜卡車去一個新的地方,可我是到不了那裏了。所以我向你道別,並告訴你一些消息。

信中敘述了三年半之前在東柏林遭逮捕後發生的事情。圖爾金敘述了在勒福托沃監獄地牢裏遭受的毒打,以及他認為還是徹底坦白為上策的想法。他描述了臭氣熏天的地牢,那裏的哭牆和無盡的寒冷,那裏刺眼的燈光、厲聲的盤問,以及在回答不夠快時,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情景。

他講到了阿納托利·格裏辛上校。上校確信,圖爾金必死無疑,因此他興奮地吹噓起他此前所獲得的成就。圖爾金由此知道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那些人的詳情:克魯格洛夫、布利諾夫和索洛明。他還得知,為了使西伯利亞軍人開口,格裏辛所使用的手段。

審訊結束後,我祈禱死去,就像我已經多次祈禱過那樣。勞改營裏有許多人自殺,但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堅持下去,堅持到我也許能夠獲得自由的那一天。現在你已經認不出我了,妻子柳德米拉和兒子尤裏也認不出我了。我現在沒了頭發,沒了牙齒,骨瘦如柴,傷痕累累,渾身發燒。我並不後悔我所做的事情,因為這是一個肮髒的政權。或許現在我們的人民已經獲得了自由。其中有我的妻子,我希望她快樂。還有我的兒子尤裏,是你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感謝你為此做出的努力。再見了,朋友。

尼古拉·伊裏奇

傑森·蒙克把信紙折疊起來,放在了旁邊的小桌子上,雙手抱住腦袋,像小孩一樣痛哭起來。那天他沒去上班,他沒打電話說明原因。他拒絕接聽電話。晚上六點鍾,天黑了以後,他查閱了電話本,坐進自己的汽車,朝著阿靈頓駛去。

他找到了那座房子,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一位婦女打開了門,他朝她點點頭說:“晚上好,馬爾格盧夫人。”然後徑直走進去了,把目瞪口呆的女主人留在了門邊。

肯·馬爾格盧在客廳裏,他已經脫去了西裝,手裏拿著大號的威士忌酒杯。他轉過身來,看到了闖入者:“嗨,怎麽回事?你闖進……”

這是他挨揍前說出的最後一句話,在之後的好幾個星期裏,他每次說話都會發出令人難受的吹口哨那樣的聲音。蒙克打了他,打得凶狠,一記重拳擊中了他的下顎。

馬爾格盧個子高大,但狀態不佳,而且午飯的酒勁還沒有消退。那天他去過辦公室,但沒人在工作,員工們都驚恐地小聲討論著像山火般蔓延整棟大樓的那個消息。

蒙克總共打了他四拳,他代表所損失的每個間諜揍了他一拳。除了打裂他的下顎之外,還打腫了他的雙眼並打斷了他的鼻梁。然後他就走了。

“聽起來像是個積極的舉措。”奈傑爾·歐文說。

“也隻能積極到這個地步了。”喬丹同意他的看法。

“後來呢?”

“嗯,還好馬爾格盧夫人沒有報警,她給局裏打了個電話。他們派來了幾個人,正好看到馬爾格盧被攙上救護車,送去最近的醫院急診室。他們安慰了他老婆,她指認是蒙克。於是那些人驅車來到他的住處。

“他在家裏,他們責問他為什麽打人,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信。當然,他們是看不明白的,但他們把信帶走了。”

“是的。這一次,他們把他徹底廢黜了。當然,在聽證會上讀完那封信的譯文時,有許多人表示同情。他們甚至讓我幫他說話。但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即使在埃姆斯被逮捕後,也不允許職員因為怨恨而把高級情報官打得鼻青臉腫。他們當即把他開除了。”

服務員又回來了,看上去一臉苦相。他們兩人都起身朝門口走去。服務員終於鬆了一口氣,點點頭露出了微笑。

“馬爾格盧怎麽樣了?”

“具諷刺意味的是,一年後,在埃姆斯的所作所為已經廣為人知的時候,他也被不光彩地辭退了。”

“那蒙克呢?”

“他離開了蘭利。當時,他與一個女孩住在一起,但她在外地參加一個研討會,她回來後,他們就分手了。我聽說蒙克一次性拿上自己的養老金,離開了華盛頓。”

“他去了哪裏?”

“我最後聽說的是,他在你們那邊。”

“倫敦?英國?”

“不太確切。是女王陛下的一個殖民地。”

“領地,現在不叫殖民地了。是哪一個?”

“特克斯和凱科斯群島。我是否說過他喜歡深海釣魚?我最後聽說他在那裏搞了一條船,當起了出租船的船長。”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喬治敦看上去很美。他們站在拉夏米埃飯店前麵的人行道上等待出租車,讓凱裏·喬丹回去。

“你真的要他回到俄羅斯去,奈傑爾?”

“總體上是這麽個想法。”

“他不會去的。他發誓他再也不會回去了。午飯的酒菜很好,但這是浪費時間。不管怎麽樣,還是要感謝你,但他不會去的。不為錢,不受脅迫,不為其他。”

一輛出租車過來了。他們握了手道別,喬丹上了車,出租車開走了。奈傑爾·歐文爵士穿過馬路向四季酒店走去。他有幾個電話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