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先生.黑色宣言第一部 第一章

那個夏天,一小條麵包的價格超過了一百萬盧布。

那個夏天,莊稼連續三年歉收,惡性通貨膨脹也已經到了第二年。

那個夏天,在俄羅斯邊遠地區,已經有人餓死在了偏僻的小巷子裏。

那個夏天,俄羅斯總統在豪華轎車裏突然發病,因遠離醫院而無法獲得及時搶救;一個老清潔工從辦公室裏偷走了一份文件。

自那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

那天下午天氣很熱,使人透不過氣來。汽車喇叭響了好幾聲,看門人才慌忙地跑出小屋,費力地拉開內閣大樓沉重的木門。

總統警衛員搖下車窗,大聲要求看門人打起精神。黑色的長車身梅賽德斯-奔馳600穿過拱門進入了老廣場。坐著另外四名警衛員的俄製海鷗牌轎車緊隨其後,可憐的看門人舉起手,自認為還算像樣地向第二輛車行了個軍禮。隨後,兩輛車便都絕塵而去。

俄羅斯總統切爾卡索夫獨自坐在奔馳汽車的後座上,陷入了沉思。汽車的前排坐著他的民兵司機和阿爾法小組安排給他的私人保鏢。

死氣沉沉的莫斯科郊區朝後退去,迎麵而來的是鄉間的田野和樹木,俄羅斯總統陷入了深深的憂鬱。這完全在情理之中。自從他贏得總統職位,取代了身體每況愈下的鮑裏斯·葉利欽,入駐這間辦公室以來,已經有三年了。在這期間,他眼見著自己的祖國落入經濟衰退、貧困潦倒的境地,這三年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歲月。

一九九五年冬天,他擔任總理時,葉利欽便親自任命他為“專家治國”型總理,希望他能夠有效地治理經濟。而那時的俄羅斯人已經跑去投票站,選舉新一屆的議會——或者說——國家杜馬了。

國家杜馬的選舉很重要,但並不起決定性作用。近幾年裏,越來越多的權力已經逐漸從議會轉移到了總統手中,這都要歸功於鮑裏斯·葉利欽。這位大個子西伯利亞人曾在一九九一年八月的政變中爬上一輛坦克。雖然政變失敗,但他不僅贏得了俄羅斯人的支持,還被西方人奉為民主鬥士,也因此,他為自己謀得了總統的寶座。然而四年後的今天,他已經成了一個難以指望的人。

葉利欽在三個月裏犯了兩次心髒病,靠藥物維持生命,躺在麻雀山(以前叫列寧山,位於莫斯科東北麵)的診所裏。他通過電視觀看了議會的選舉情況,目睹了自己的手下在代表中被擠到第三位。這種選舉結果並不像在西方民主環境中那樣至關重要,在葉利欽的改革下,大部分實權其實已經掌握在了總統的手中。和美國一樣,俄羅斯總統也擁有行政權;不同的是,美國國會可以對白宮行使否決權和決定權,但這在俄羅斯是不存在的。實際上,葉利欽可以憑法令統治國家,而他也正是這麽做的。

不過,議會選舉至少讓人看清了當時風是往哪個方向吹的,對一九九六年六月舉行的更為重要的總統選舉,也預示了某些趨勢。

曆經戈爾巴喬夫的五年改革,以及葉利欽的五年執政,俄羅斯人民萌生懷舊之情,開始懷念過去的日子。

根納季·久加諾夫領導的黨派將過往描繪成一幅光明的圖景:工作穩定,工資有保障,物價更便宜,秩序也更井然。

俄羅斯選民對一度被視作救星的資本主義和民主已經不抱任何幻想。說起“民主”的時候,人們已經嗤之以鼻。對許多俄羅斯人來說,生活中充斥著的腐敗行為和肆虐全國的犯罪活動,都已經證明了這一切都是謊言。經過議會的選票統計,隱秘的共產黨人在杜馬中占據最多席位,因此有權指派發言人。

另一個極端,顯然是與其針鋒相對的新法西斯黨。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個由弗拉基米爾·日裏諾夫斯基領導的黨派,被叫作自由民主黨。在一九九一年的選舉中,這個粗魯而又善於蠱惑人心的政客,竟以古怪的舉止和低俗的措辭,出人意料地大獲成功。不過現在,他的光環正日漸暗淡,盡管如此,他領導的政黨還是在議會選舉中占據了代表人數比例的第二位。

位於這兩個極端黨派之間的,還有許多個對自己所引進的經濟和社會改革緊握不放的中間黨派。他們屬於第三大黨派集團。

然而,這些選舉的真正目的,是為一九九六年的總統競選鋪路。參與杜馬選舉的黨派一共有四十三個,大黨派的領袖都已經認識到,得有一個聯合綱領才能有最大的贏麵。

極右翼的黨派也在謀求聯合的機會,這卻遭到了日裏諾夫斯基的極力反對。“瘋子弗拉基”[1]認為,他不需要其他右翼黨派的幫助就能取得總統職位。

與法國的選舉一樣,俄羅斯的總統選舉也分為兩部分。第一輪是所有候選人互相競爭,隻有第一名和第二名才有資格進入第二輪的決定性競選,得第三名就等於輸了。結果,日裏諾夫斯基得了第三名。極右翼黨派中,那些更為精明的政治思想家們對他很不滿。

十二個左右的中間黨派則結成了民主聯盟。一九九六年的整個春天,他們都在懷疑,鮑裏斯·葉利欽的身體狀況是否還能參加競選並贏得總統連任。

後來,曆史學家把他的下台歸咎於一個問題——車臣戰爭。

十二個月前,因為一個深山部落裏自封為王的好戰領袖堅持要脫離莫斯科,徹底獨立出來,惱羞成怒的葉利欽派遣俄羅斯陸軍和空軍,對該處發起了一場全方位的戰爭。車臣人製造的麻煩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他們的抗爭可以追溯到沙皇甚至更早的時代。然而,曆代沙皇的屠殺並沒有把他們消滅,即便最鐵腕的約瑟夫·斯大林也沒能把他們征服。麵積不大的車臣雖然多次遭到破壞,車臣人也曾多次被逐出家園並遭受屠殺,但他們幸存了下來,仍在不斷戰鬥。

調集俄羅斯武裝力量對車臣人發動全麵進攻是個魯莽的決定,它未能很快取得輝煌戰果,卻是兩敗俱傷。車臣首府格羅茲尼被徹底摧毀了,一列列火車從戰場上運回了裝有俄軍士兵遺體的屍袋,這一切都被記者們用相機和攝像機真實地記錄了下來。

雖然首府已經成為一片廢墟,但車臣人依然靠著從腐敗的俄羅斯上將們那裏買來的武器,全副武裝。他們躲進地形頗為熟悉的大山深處抵抗搜捕。當年曾試圖侵占阿富汗的那支俄軍,如今又在高加索山脈的荒山野嶺遭遇慘敗,如同發起越戰的美軍一樣狼狽不堪。

如果鮑裏斯·葉利欽是想通過發動對車臣的戰爭,來證明自己是一個傳統的俄羅斯強人,那他真是失手了。整個一九九五年,他無時無刻不在渴望最終能獲得勝利,結果卻一次次落空。當俄羅斯人民目睹自己年輕孩子們的屍體從高加索山區運回來時,他們對車臣產生了強烈的憤恨,對未能打贏戰爭的國家領導人也有了敵意。

經過不懈的個人努力,葉利欽在決選中重新贏得了總統寶座。不過,一年之後他就離去了。該職務落到了俄羅斯祖國黨的領袖,“專家治國”型的約瑟夫·切爾卡索夫的頭上。那時,祖國黨已經加入了浩大的民主聯盟。

切爾卡索夫似乎開局不錯。他借鑒了西方許多優越的方麵,尤其是金融信用製度,以此保證俄羅斯經濟能良好發展。他接受了西方的勸告,最終與車臣達成和平協議。雖然報仇心切的俄羅斯人不願意讓車臣人就這樣逃脫懲罰,但士兵們能返回家園還是受到了廣泛的歡迎。

但是十八個月後,問題出現了,原因有兩方麵:首先,俄羅斯黑手黨的劫掠變得越來越棘手,國家經濟不堪承受;其次是另一次愚蠢的軍事冒險。一九九七年下半年,占有俄羅斯百分之九十的財富的西伯利亞威脅說,要脫離俄羅斯。

在俄羅斯的所有省份中,西伯利亞最不安分。廣袤的西伯利亞大地上,在那些幾乎從未被開發過的永凍土層下,蘊藏著讓沙特阿拉伯也會相形見絀的豐富石油和天然氣資源。此外,那裏還有黃金、鑽石、鋁土礦、錳、鎢、鎳和白金。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西伯利亞依然是地球上最後的邊界。

問題始於莫斯科最初接到的報告,說是一些日本人——但主要是韓國的黑幫密使——在西伯利亞地區到處徘徊,煽動分裂。切爾卡索夫總統聽信了周圍那些阿諛奉承者的愚蠢言論,犯了他的前任在車臣問題上類似的錯誤,向東麵派遣了部隊。這一舉動導致了雙重災難:一是由於戰爭進行了十二個月卻仍未取得軍事成果,他不得不達成一項妥協——準許西伯利亞人對自己土地上的財富及所獲取的收益擁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的自治權和控製權;第二個後果則是引發了惡性通貨膨脹。

政府力圖擺脫困境。到一九九九年夏天,九十年代中期那種五千盧布兌換一美元的日子已經成了曆史。一九九七年和一九九八年,庫班農村黑土地上的小麥和其他作物連續兩年歉收,西伯利亞的莊稼又因為遊擊隊炸壞了鐵軌而無法運出,爛在了地裏;城市裏,麵包的價格則在不斷上漲。切爾卡索夫雖然還坐在總統的位置上,但他顯然已經沒有多少實權了。

在農村,糧食原本至少能保證村民們自給自足,實際情況卻最為糟糕。由於缺乏資金和勞動力,基礎設施分崩離析,農場被棄置,肥沃的土地上雜草叢生。火車沿途停靠時,農民——主要是老人——一哄而上,兜售家具、衣物和小擺設,以此換取錢幣乃至食物,但買者寥寥。

在國家最為耀眼的首都莫斯科,窮困潦倒的人們在莫斯科河沿岸的碼頭和窮街陋巷裏露宿。警察——在俄羅斯叫民警——事實上已經放棄了打擊犯罪活動的職責,他們努力把那些人收容起來,用火車把他們送回老家去。可仍有更多的人不斷來到莫斯科,尋找工作、食物和救濟,其中許多人淪為乞丐,死在了莫斯科的街頭。

一九九九年早春,西方國家終於對這個無底洞般的國家停止了經濟援助,外國投資者,甚至黑手黨的夥伴,也都紛紛撤離。俄羅斯的經濟就像被多次掠奪過的戰爭難民一樣,在路邊躺著,死於絕望。

這就是炎熱夏日乘車前往休憩居所度周末時,切爾卡索夫總統思索著的灰暗前景。

司機熟悉這條通往鄉間宅邸的道路。出了烏索沃,在那兒的莫斯科河邊,樹蔭下的空氣特別陰涼。多年前,在莫斯科河的這段彎道兩岸的茂密森林裏,曾有許多蘇共政治局的黨務大員們的度假別墅。俄羅斯已經發生了不少變化,但變化其實也沒有那麽大。

由於汽油昂貴,路上的車輛不是很多。他們遇到的卡車尾部都排出濃重的黑色煙霧。經過阿爾漢格爾斯科耶後,他們跨過一座橋,然後沿著河邊的公路行駛。河水在夏日的煙霧中靜靜地流向他們身後的那座城市。

五分鍾後,切爾卡索夫總統覺得喘不過氣來。盡管汽車裏的空調已經開足,他還是按下按鈕打開了緊貼著臉的後車窗,讓自然風吹進來。外麵的空氣更熱,他的呼吸稍微順暢了一些。隔屏前的司機和警衛員什麽都沒察覺到。通往佩裏德爾基諾的岔路出現在了右手邊,經過這個岔路口時,俄羅斯總統一頭栽向左邊,橫倒在了座椅上。

司機首先注意到的是,汽車的後視鏡裏看不見總統的腦袋了。他向警衛員低聲說了些話,警衛員轉過身看。奔馳汽車隨即開到路邊停了下來。

後邊的海鷗汽車也停了下來,擔任過蘇聯特種部隊上校的警衛隊隊長從汽車前座跳下,跑了過來。其他人也都下了車,拔出槍,圍成了個保護圈。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上校跑到奔馳汽車旁時,警衛員已經打開後車門,正要探身進去。上校猛地把他拉開,好親自察看。總統半斜半臥,雙手攥住胸口,雙目緊閉,呼吸急促。

離這兒最近的擁有頂級醫療設備的醫院,是位於幾英裏外麻雀山上的國家第一診所。上校坐到昏迷的總統旁邊,命令司機掉頭開回環城高速公路。司機麵色蒼白地照做了。上校用手機撥通診所電話,命令他們派一輛救護車在半路接應。

半小時後,雙方在分車道公路上相遇了。急救醫生把昏迷不醒的總統從豪華轎車轉移到救護車上,然後三輛車一起朝診所急馳而去。

到了目的地,值班的資深心髒病專家立即接手,把總統送進了重症監護室。醫務人員動用了最先進的醫療設備竭盡全力搶救,但還是太晚了。監測儀屏幕上的線條沒有波動,始終是條長長的直線,還一直發出蜂鳴警報聲。四點十分,主治的內科大夫直起身子,搖了搖頭。拿著心髒除顫器的醫生也退了回去。

上校在手機上按了幾個號碼。在第三次振鈴時,有人接聽了。“給我接總理辦公室。”

六個小時後,在遙遠的加勒比海的萬頃波濤中,“性感女郎”號掉頭返航了。後甲板上,船夫朱利葉斯收起漁線,解下引線,放妥了漁竿。漁船出租了一整天,收獲可觀。

朱利葉斯把引線和鮮亮的塑料魚餌整齊地卷起來,放進漁具箱內。這時,船上的那對美國夫婦打開兩罐啤酒,坐在遮陽篷下心滿意足地喝了起來。

魚箱裏有兩條大刺鮁,每條差不多有四十磅重,還有六條大鯕鰍,幾個小時前,它們還漫遊在十英裏外的大海裏。

船長在駕駛台前檢查返回島嶼的航線,然後把油門杆推向前去。船速由慢轉快,他估計,不到一個小時,船就能駛入海龜灣了。

“性感女郎”號似乎知道它的工作已接近尾聲,提基小屋碼頭那兒的避風港灣正等待著它去停泊。它屁股一沉,翹起船頭,深V形的船體劃破藍色海麵向前駛去。朱利葉斯用吊桶從海裏打起一桶水,又開始衝洗起後甲板來。

在日裏諾夫斯基擔任自由民主黨領袖的時候,該黨總部坐落於斯雷藤卡大街外魚巷中的一棟破敗建築內。不了解“瘋子弗拉基”奇特處世習慣的客人,對這棟破爛的樓房會感到十分意外。牆上的灰泥已斑駁,櫥窗裏展示的兩張蠱惑人心的海報上麵沾滿了蠅屎,屋裏的地板簡直像是幾十年沒人打掃過。進入那扇吱呀作響的黑乎乎的房門後,客人會發現,陰暗的門廳裏有個貨攤在賣前胸印有領袖肖像的T恤衫,貨架上則是支持者們必備的黑色皮夾克。

樓梯上沒鋪地毯,隻是刷了一層暗棕色的油漆。來到第一個樓梯平台時,會看到一名臉色陰沉的警衛在鐵柵欄圍著的窗口後麵,盤問每一位來客的意圖。隻有當警衛對來客的回答表示滿意後,才會允許他們繼續向上走,去到日裏諾夫斯基在城裏主持政務時的肮髒房間。這座建築裏裏外外都是用堅硬的石頭砌成的。這個乖僻的法西斯分子喜歡這樣布置他的總部,其理由是:形象能說明一個人的本質,而富麗堂皇會給人以負麵的印象。不過日裏諾夫斯基早已不在了,自由民主黨已經與其他極右翼組織和新法西斯黨派合並,組建了愛國力量聯盟。

該聯盟現在公認的領袖是伊戈爾·科馬羅夫,他是一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不過,為了向窮人和那些無家可歸的目標選民表示愛國力量聯盟絕不追求富麗堂皇,他保留了魚巷裏的大樓,然後把自己的私人辦公室設在了其他地方。

科馬羅夫工程師出身,在葉利欽執政年代的後半期,他決定投身政治。他選擇了自由民主黨。雖然私下裏對日裏諾夫斯基的飲酒無度和**生活並不讚賞,他還是默默工作,由此躋身該黨的核心圈子——政治局。此後,他參與了一係列秘密會議,與其他極端右翼黨派領導人共同商討,最後把俄羅斯所有的極端右翼分子聯合起來,組建了愛國力量聯盟。木已成舟,日裏諾夫斯基勉強接受了該聯盟的存在,並跌入了讓他主持該聯盟第一次全體會議的圈套之中。

全會通過了一項決議,要求日裏諾夫斯基辭職,並隨即拋棄了他。對於接替聯盟領導職務的邀請,科馬羅夫婉言謝絕,然後安排一個毫無領袖氣質和組織才能的無名小卒接了班。一年之後,他輕而易舉地利用聯盟執行委員會對此人產生的失望感,甩掉了這位臨時替補,親自擔任起了聯盟的領導職務。弗拉基米爾·日裏諾夫斯基的政治生涯就此結束了。

他們的支持者顯然是些對籌集資金一點也不擅長的中老年人。沒有大銀行家資助,組織的經費就會短缺。社會主義聯盟的資金和吸引力都在縮水。

到一九九八年,科馬羅夫已經毫無爭議地成為極右翼黨派的領袖。他眼下所要麵對的,是俄羅斯人民無窮無盡的絕望情緒。

然而,在這種貧困潦倒的年代,竟然還有多到叫人目眩的財富存在。有錢人的財富堆積如山,而且大部分還是外幣。因為俄羅斯的吉爾汽車廠已經停產,他們就乘坐大排量、出產自美國或德國的加長型豪華轎車招搖過市,常常還是前有摩托車開道,後有保鏢車輛隨行。

在莫斯科大劇院的休息廳裏,在大都會酒店和國家大飯店的酒吧和宴會廳裏,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跟在他們身後的則是一些身穿貂皮大衣、渾身珠光寶氣、散發著巴黎香水味的應召女郎。這些暴發戶富得流油,即便是他們的前輩也望塵莫及。

在國家杜馬,代表們大聲疾呼,揮舞著命令文件,通過了一項又一項決議。一位英國駐俄記者說:“這種情景,使我回想起人們從前說起的魏瑪共和國的最後歲月。”

唯一讓人們看到希望的曙光的人,是伊戈爾·科馬羅夫。

在領導右翼黨派聯盟的兩年時間裏,科馬羅夫讓俄羅斯國內外許多觀察家們都感到意外。假如他僅僅滿足於當一名優秀的政治組織者,那麽他可能隻是個尋常的政府官員,可是,他變了,至少觀察家們是這麽認為的。他很可能是一個大智若愚的天才。

科馬羅夫給人們的印象,是一位充滿熱情和魅力、深受大家歡迎的演說家。當他登上演講台時,人們驚奇地發現,記憶中他那種說話輕柔、一絲不苟的樣子不見了。他似乎變了一個人。他的聲音抬高了,變成了高低起伏的男中音。他恰到好處地使用了俄語中的許多表達方式,以此產生更好的效果。他會把音調降到幾乎是耳語的程度,此時,盡管備有麥克風,聽眾還是得豎起耳朵。然後,在演講接近尾聲時,他的聲音又變得鏗鏘有力,人們會情不自禁地站起來鼓掌,連那些持懷疑態度的人也不例外。

他很快就掌握了麵對群眾的技巧。他避免在電視上進行非正式談話或采訪,因為他明白,雖然這一套在西方也許會見效,但在俄羅斯是行不通的。俄羅斯人很少邀請外人到家裏做客,更不用說請整個國家了。

他也不喜歡落入那些不懷好意的提問者所設的圈套裏。他做的每一次演講都經過精心的準備,這樣做的效果很好。他隻對那些忠於自己黨派的觀眾發表演說,攝影和攝像由他自己的攝製小組負責,整個團隊由年輕優秀的導演利特維諾夫掌管。經過剪接和編輯後,這些節目會完全以他想要的形式在全國播放。他對新聞廣播員們的奇思妙想不抱期望,而是購買了整段的電視播放時間,以保證節目完整、不被人刪減。

他的演講主題永遠是俄羅斯,也一直很受歡迎。他猛烈抨擊那些策劃國際陰謀、迫使俄羅斯人屈服的外國人。他聲稱要驅逐所有“黑人”——這是俄羅斯老百姓習慣上對亞美尼亞人、格魯吉亞人、阿塞拜疆人和其他南部地區民族的總稱。他們中的許多人靠非法手段牟取暴利,成了富人。他為遭受壓迫的俄羅斯平民百姓搖旗呐喊,深信有一天,俄羅斯人民將會與他一道站起來,重現過去的輝煌,把充斥祖國街頭的汙泥濁水一掃而空。

他對所有人都做出承諾:失業者將會找到工作,努力工作的人將會得到合理的薪酬;餐桌上會有食物,人們可以重新樹立起自己的尊嚴;終身積蓄遭到貶值的人們將會得到堅挺的貨幣保障,使他們能夠安度晚年;身披古老的“祖國牌”手表製服的工人們也將一掃那些憑借國外資本扶搖直上的懦夫們帶來的恥辱,重新贏得尊重與自豪。

人們聽到了他的話。在遼闊的東歐大草原上,人們通過廣播和電視聽到了他的聲音。在沒完沒了的撤退中,被從阿富汗、民主德國、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波蘭、拉脫維亞、立陶宛和愛沙尼亞驅逐回來,曾經光榮的俄羅斯軍隊戰士們蜷縮在帳篷底下,聽到了他的聲音。

分散在這片遼闊大地上各個角落的農民,在農舍和木屋裏聽到了他的聲音;破了產的中產階級人士,倚靠在少量幾件還沒有拿去換取食物以及煤炭的家具旁邊,聽到了他的聲音;甚至工廠老板也聽到了他的聲音,他們幻想著有一天,工業爐裏能夠重新燃起熊熊的爐火。他還向人們承諾:要把那些強奸和掠奪他們親愛的俄羅斯母親的騙子和強盜統統消滅。他受到了人們的廣泛愛戴。

一九九九年春天,在他的公共關係顧問——一位非常聰明的美國常春藤名牌大學畢業的年輕人建議下,伊戈爾·科馬羅夫進行了一係列的私人會晤。年輕的公關顧問鮑裏斯·庫茲涅佐夫認真地挑選了談話的對象,主要是美國和西歐國家保守黨中的議員和記者。接待他們的主要目的,是安撫他們的恐懼心理。

這項活動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大多數人在到來時,都期待著見到一位激進的極右翼政治煽動家、一個種族主義者或新法西斯主義者,或兩者兼而有之。

結果,他們發現與之談話的那個人衣著莊重、舉止文雅、談吐穩重。由於科馬羅夫不會講英語,他的公關助手坐在旁邊既引導談話又擔當翻譯。每當他所崇拜的領袖說了一些容易被西方人誤解的話時,庫茲涅佐夫就把那些話翻譯成較容易接受的英語。這個情況誰都沒有注意到,因為他所安排的客人沒有一個懂俄語。

於是,科馬羅夫可以這樣解釋:作為政治活動家,我們都有自己的選民;如果我們希望入選,就沒有必要得罪他們。因此,有時候我們要講一些我們認為他們喜歡聽的話,即便實際去做時會比我們以為的要困難許多。對此,參議員們都理解地點頭表示同意。

他說,西方的民主曆史比較長,人們普遍認為社會行為準則應當自覺遵守,因此,西方政府不用製定那麽強硬的行為準則。但在所有自我約束的行為準則都不起作用的情況下,政府就不得不做得強硬一些,而這在西方是難以接受的。對此,下院議員們也都理解地點頭同意。

他對保守黨的記者們則這樣解釋:如果在短期內不對犯罪分子和腐敗現象采取一些嚴厲的措施,就無法恢複貨幣穩定。記者們這樣描述伊戈爾·科馬羅夫:他這個人願意聽取有關經濟和政治方麵的解說,譬如與西方的合作事宜。他不可能接受歐洲或美國式的民主,而他強大的煽動能力,使西方感到恐慌。但是目前的俄羅斯也許正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幾乎可以肯定,他在任何情況下都會贏得二〇〇〇年六月的總統大選。投票結果證明了這一點,有眼光的聰明人都支持他。

在各個西方國家的總理府、使館、部長辦公室和會議室裏,政治家們在沉思,雪茄煙霧飄到了天花板上。最後,他們紛紛點頭表示讚同。

在莫斯科中心區北部的環城路內側、基賽爾尼大街的半路上,有一條小街。小街中段的西側有一個小小的公園,麵積約半英畝。它三麵由無窗的建築物所環繞,前麵安裝了一道十英尺高的綠色鋼板護牆,上方隻露出一些針葉樹的樹梢。鋼板牆上有兩扇大門,也是鋼鐵製成的。

事實上,這個公園是十月革命前一座華麗的別墅或莊園的附屬花園,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進行過精心的修複。雖然內部的裝修很現代很實用,但它古典式的門麵卻很清淡,門窗都塗著白色的泥灰。這是伊戈爾·科馬羅夫真正的總部。

來到大門前的訪客,會被牆上的監控攝像頭從上到下審視一番,然後他要通過內部通信係統自報姓名,對大門內側小屋裏的警衛說明事由,再由警衛與房子裏的保安室聯係確認。

大門打開後,汽車進去開上十碼,就會遇上一排道釘,不得不停下來。鋼鐵大門在滾輪的驅動下關上後,警衛就會走上來檢查身份證件。確認無疑後,他再回到小屋內按下一枚電控按鈕。道釘收回後,汽車方可繼續前行,進入鋪有礫石的前院,那裏有更多的警衛等待著。

房子兩邊各有一排通到院子邊緣的鐵柵欄,都是用螺栓固定在牆上的。鐵柵欄的後麵有狗。這些狗分成兩組,每組隻聽從一個馴犬員的命令。馴犬員輪流值班。天黑後,鐵柵欄的大門會打開,狗可以在整個院子裏前後跑動。此後,警衛就留在小屋裏。如果晚上有人來,他必須與馴犬員聯係,把那些狗召回去。

為了避免內部工作人員被狗咬傷,房子後麵有一條地下通道通往一條小巷,繼之通到基賽爾尼大街。該通道有三道裝有按鍵式密碼鎖的門,一道在房子裏,一道在半路,另一道在街上。這是送貨人員和工作人員的進出通道。

晚上,在工作人員全都離去、狗在院內巡遊時,房子裏還有兩名警衛人員值班。他們有自己的房間,裏麵有電視和簡易的用餐設施,但沒有床,因為他們不可以在當班時睡覺。他們還要輪流去三個樓層巡邏,直到第二天早飯時間,由白班人員來接替他們。科馬羅夫在那之後才來上班。

當然,這麽高級的辦公室是容不得任何塵埃和蛛網的。因此,除了星期天,每天晚上後麵通道的蜂鳴器發出響聲時,一名警衛就會放清潔工進來打掃衛生。

在莫斯科,大多數清潔工都是女的,但科馬羅夫希望他的周圍全是男性,包括清潔工。這裏的清潔工是一個名叫列昂尼德·澤伊采夫的老兵。他的姓氏在俄語裏是“兔子”的意思。他看上去一副窩囊樣,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磨舊了的軍大衣,嘴裏鑲了三顆閃閃發光的不鏽鋼門牙(紅軍的牙科設施簡陋)。房子裏的警衛就稱呼他為“兔子”。總統逝世的那天晚上,他們像往常一樣在十點鍾放他進來了。

淩晨一點鍾,清潔工拿著水桶和撣子,身後拖著真空吸塵器進入了科馬羅夫機要秘書阿科波夫的辦公室。兔子僅在一年前見過他一次。當時,他來打掃衛生,發現一些高級員工加班到很晚。那人對他非常粗魯,命令他滾出去,還對他罵罵咧咧。此後,他有時候會故意在阿科波夫那把舒適的皮旋轉椅上坐一會兒。

由於知道警衛在樓下,兔子便在那把轉椅裏坐下來享受了一下。他從來沒有這樣的一把椅子,將來也永遠不會擁有。書桌上有一份文件,大約有四十頁,是打印出來後用活頁紙裝訂而成的,前後封麵都是很厚的黑色紙板。

兔子納悶,這份文件為什麽會留在這裏。通常,阿科波夫會把所有東西都收拾起來,放進他的壁式保險箱裏。他肯定是這麽做的,因為兔子以前從未見過任何文件,而且書桌的所有抽屜都是上著鎖的。他翻開黑色的封麵,看了一下標題,然後隨意地翻看著。

他的閱讀能力並不強,但他可以看懂。很久以前,他的養母教過他認字,之後又在公辦學校裏讀過幾天書,後來在部隊裏時,一位慈祥的軍官也輔導過他學習。

看到的東西使他感到困惑。有一段他讀了好幾遍,因為有些詞語很長很複雜,但他還是看明白了。他那雙患有關節炎的手邊翻頁邊在顫抖。為什麽科馬羅夫要說這樣的話,而且是對他所敬愛的像他養母那樣的人?他沒有完全明白,但這使他很擔心。也許他應該去向樓下的警衛請教,但他們隻會照著他的頭來兩下子,然後告訴他繼續去幹活。

一個小時過去了。警衛應該來巡邏了,但他們仍在看電視,因為新聞節目延長了,正在向全國播報:根據俄羅斯憲法第五十九條規定,總理已經暫時接替了總統的工作,期限為三個月。

兔子一遍又一遍反複讀著那幾段內容,直到明白了意思。但他還是沒有完全理解字裏行間所包含的深層意思。科馬羅夫是一位偉人,他會成為下一屆俄羅斯總統,難道不是嗎?那麽,為什麽他要對兔子的養母以及像她那樣的人說這樣的話,何況她早就已經過世?

淩晨兩點鍾時,兔子把文件塞進襯衫裏,幹完了活,要求出去。警衛人員不情願地離開電視屏幕,打開門,兔子走出去,進入了夜色之中。他離開的時間比平時早了一點,但警衛並沒有在意。

澤伊采夫想回家,但又決定先不回去。太早了。與往常一樣,公交車、有軌電車和地鐵全都停運了。他一直都是走回家的,即使下雨天也一樣,因為他需要這份工作。步行回家要一個小時的時間。如果他現在就回家,就會吵醒女兒和她的兩個孩子。女兒不喜歡他這樣做,因此,他在大街上徘徊,不知道該怎麽辦。

到三點半時,他發現自己走到了克裏姆林宮南牆腳下的克裏姆林夫斯卡亞碼頭,那裏有一些流浪漢和無家可歸的人在睡覺。他找到了一條寬敞的長椅,於是坐下來,凝視著河對岸。

他們接近島嶼的時候,海水已經平靜下來了。下午總是這樣,似乎大海在告訴每一個漁民和水手,白天的對抗已經結束了,海洋要休戰了,明天再戰鬥吧。船長可以從左右兩側看到,有幾艘船朝著惠蘭德水道方向駛去,那是暗礁的西北缺口,是平靜的澙湖通往外海的通道。

右舷邊,島民亞瑟·迪恩駕駛著他那艘敞篷的“銀色深海”號疾駛而過,航速比“性感女郎”號快了八節。迪恩朝他揮手致意,這位美國船長也揮揮手以示回應。他看見“銀色深海”號後甲板上有兩個潛水員,猜想他們一定是去西北角一帶探測珊瑚礁。今晚,迪恩家的餐桌上能吃到龍蝦了。

他放慢“性感女郎”號的速度以便通過水道,因為兩邊尖利的珊瑚礁離水麵僅有幾英寸,經過以後,他們輕鬆地沿著海岸行駛,十分鍾後就可抵達海龜灣。

船長鍾愛他的這艘漁船,這是他的生計所依,也是他的情人。這船有十年的船齡,長度為三十一英尺,原名“伯特倫·莫比”,是以其設計者迪克·伯特倫妻子的名字命名的。雖然它不是海龜灣最大、最豪華的出租漁船,但它的船東和船長認為,它能夠在任何海域和任何魚類較量。五年前搬到島上居住時,他看到《船艇交易》雜誌上的一條小廣告,於是去南佛羅裏達的一家船廠買下了這艘二手船。此後,他日夜鼓搗這艘船,直到它成為附近島嶼上最漂亮的“姑娘”。雖然他仍在向金融公司分期付款,但他從不後悔在它身上花錢。

進了港灣後,他讓“性感女郎”號駛入與他的美國同胞鮑勃·柯林斯那艘“崎墨”號相隔兩個位子的專用泊位,然後關掉發動機,走過去問候他的客戶是否玩得開心。客戶說他們確實很開心,並支付了租船費,還給了他和朱利葉斯一筆慷慨的小費。客戶走了以後,他對朱利葉斯眨了眨眼睛,讓他帶走所有的小費和魚,然後摘下帽子,用手指梳理他那頭亂糟糟的金發。

在此之後,他留下麵帶微笑的朱利葉斯,去船上打掃衛生,用淡水衝洗所有的魚竿和繞線筒,讓“性感女郎”號幹幹淨淨地過夜。回家之前他還要回來關門落鎖,但這時候,他已經聞到了一股檸檬代基裏酒的香味。於是,他沿一條木板步行道朝“香蕉船”餐館走去,並與他遇見的每一個人互相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