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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崎線搖晃的電車中,檜山回想著在若規學園聽到的事。

盡管隻是個模糊的輪廓,但鈴木夫妻所描述的澤村與檜山的想象截然不同。鈴木夫妻說澤村心中壓抑著悔恨與罪惡感,隻是,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片麵之詞,心中的煩悶與混亂不斷增長。

望著車窗外流逝的田園風光,檜山腦中出現另一個疑問。

案發前,澤村在學校裏並不是什麽問題學生,宿舍媽媽也說他是個開朗和善、樂於照顧別人的好孩子,還說他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一個少年;家庭環境也沒有問題,家人的感情似乎也不錯。這樣的孩子為什麽會犯下那樣的案件?

是受到同學八木將彥和丸山純的影響嗎?

長褲口袋裏的手機發出震動。他拿出手機,看著液晶熒幕,美雪發來了一條信息。

“請快點回來!”

文字旁還附了一個表示生氣模樣的顏文字。

電車已經過了上尾,即將抵達大宮。檜山看了看表,才剛過2點半,現在回青草綠幼兒園,還來得及帶愛實去看電影補償她。

但是,檜山還想去另一個地方,就是少年們住過的地方。事到如今,就算去到他們曾經居住的地方又能如何?其實自己心中也這樣質疑著。澤村搬到板橋,其他孩子想必也早就離開了那片土地。但是,到那裏也許能夠發現少年們在案發前生活的蛛絲馬跡。

檜山回複了美雪的短信:“對不起。”還不忘在句子旁附上一個表示道歉的顏文字。

想從大宮到少年們曾居住的所澤市航空公園實在是大費周章。雖然有幾條路線可選,但無論選哪一條,為了轉乘車站並未相連的國鐵和私鐵[2],必須以步行的方式在車站間移動、換乘好幾次。檜山來到川越站,從這裏步行約十分鍾,再從本川越站搭乘西武新宿線。

在航空公園站一下車,肌膚便感覺到空氣的清新。

平整的大馬路從車站前延伸而出,馬路兩旁的櫸樹連綿不絕。在樹蔭下沿著大馬路而行,便可看到外觀新穎脫俗的文化中心。旁邊就是廣闊且綠意盎然的航空公園,放眼望去,是一大片有著整齊景觀的嫻靜光景。

這裏是養育小孩的絕佳環境,檜山不禁想象著自己和愛實在這條大馬路上散步的情景。他差點忘了自己來到此地的目的,於是趕忙取出地圖,好撇開這樣的想象。

檜山在地圖上看清楚少年們的住址與他們就讀的初中的位置後,穿過了航空公園。這個籠罩著草地香氣的公園裏有許多情侶和帶孩子的家庭在散步。廣場上,孩子們擺出自己做的斜台,正在溜冰、玩滑板。

這個地方充滿綠意,也有很多可以遊玩的地方。澤村他們在這裏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檜山看著玩滑板的孩子們想象著:難道他們覺得每天的生活都缺少刺激嗎?

他們本來在隔壁所澤站的一家遊戲廳和KTV玩。在那個隻看得到半個天空的鬧市區流連的少年們,最後花光了錢,打起了入室行竊的念頭,於是便來到檜山他們所住的地方……

突然間湧出的疑問阻礙了接下來的想象。他們為什麽會來北浦和?為什麽住在航空公園的他們臨時起意入室行竊的地點會是北浦和?

正如同檜山剛才的感想,從他們所在的所澤要到檜山之前居住的北浦和相當麻煩,換車時要徒步走到另一個車站,而且最少必須換三次車,單程恐怕就要將近一個小時,另外檜山的公寓距離北浦和車站還必須步行十分鍾左右。

既然要入室行竊,最好選擇離自家遠一點的地方,這種感覺檜山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不但要花很多車錢,又很麻煩,效率也太差了。周刊曾寫道,八木在案發前曾經因恐嚇等事由受到輔導處分。假如純粹是為了要錢打遊戲,不是有更簡單的方法嗎?難道他們當中有誰熟悉北浦和這個地方嗎?從家庭法院調閱的記錄中,並沒有記載這一點。

檜山在公園裏邊走邊思索。

一開始隻是個小小的疑問。也許當自己身邊的人死於非命時,無論是什麽形式,都會認為這是件沒天理的事吧。但是,他忍不住覺得祥子的死似乎是受到某種命運的強迫,硬是導致了這種結果。

依照閱覽的記錄,少年A──八木將彥案發當時所住的地方,是位於航空公園與國道之間的住宅區,和車水馬龍的汽車噪聲及森林的靜謐同住。檜山找到他要找的地方,繞了這附近一圈。狹窄的住宅區裏,新舊房屋都有,但這其中並沒有看到“八木”的門牌。

檜山的視線和一個在車庫洗車的男子對上,那個人正用提防的眼神看著在這附近徘徊的檜山。

“請問有什麽事嗎?”男子露出懷疑的神情問。

“請問這附近有姓八木的人家嗎?”

男子一聽到這個姓氏,便嫌惡地指指對麵的房子。

“本來住在那裏,現在已經不在了。”

他語氣中帶著明顯的不悅,檜山決定別再問下去。

發生那起命案的時候,媒體采訪之類的事也在各方麵造成附近居民不少困擾吧。檜山向男子道謝後離去。

少年C──丸山純當時所住的,是麵向車站前那條大馬路的大廈。進入這幢充滿高級感的大廈大門,到建築物入口之前還有一個綠意盎然的小廣場。寬敞的大門采用電子鎖,看來有管理員常駐。

檜山先查看了一下門口的信箱。十二號七樓。這裏果然也沒有丸山這個姓氏。

“請問有事嗎?”

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從管理室的小窗口對檜山說。

“請問,十二號七樓的丸山家搬走了嗎?”檜山走近小窗口請教管理員。

“你說那個十二號七樓的丸山家,就是那個丸山家嗎?”

管理員似乎很感興趣,從小窗口探出頭來。

“是啊。”

“你是丸山家的朋友?”

“嗯,該說是朋友嗎……”

“難不成你是媒體?”

見檜山沒應聲,管理員一臉“自己猜中了”的樣子,沾沾自喜地說:“我就知道。我在電視上看過你啊。你們還在追那個案子?”

“呃,嗯。”檜山決定將錯就錯。

“不過啊,丸山家早就搬了,那件命案發生沒多久就搬了。”

“是嗎?您知道他們搬到哪裏去了嗎?”

“哎,不知道。因為他們搬得跟逃難沒兩樣,好像也沒跟鄰居打聲招呼。”

檜山故意露出八卦的眼神看著管理員。

“丸山純是個什麽樣的少年啊?”

“什麽樣子啊……就是很普通的小孩啊。見了麵會好好打招呼,也沒有學壞,算是比較文靜的小孩。而且,那邊不是有大學醫院嗎?我有一陣子肝髒不好,在那裏看病,小純的祖母也因為心髒不好,有一段時間在那裏住院,我常在走廊上看到他帶著漂亮的花去探望祖母呢!就是因為覺得他是個這麽貼心的孩子,所以發生那件事的時候,我真是大吃一驚。一定是因為很乖,才會受到壞朋友的煽動吧。丸山太太離開前還曾經抱怨過,說什麽‘早知道就不該搬來這裏,當初是因為環境看起來不錯,才特地搬來的’。”

大概是因為關在小小空間裏悶壞了,管理員十分長舌。

“丸山家是什麽時候搬來的?”

“這大廈是六年前蓋好的,所以是命案前兩年吧。”

命案前兩年,那麽就是丸山純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了。

“您知道另外兩人是什麽樣的孩子嗎?”

“我不認識他們本人,不過,其中一個在學校也是出名的壞學生不是嗎?好像是偷竊和恐嚇的慣犯,周刊上也有寫。小純一定是被他們兩個霸淩,才會被硬拉著一起幹壞事的。”

“是丸山純的媽媽說的吧?”

“是啊,她還說‘我們也是被害者’。”

聽到這句話,檜山隻覺怒從心起。

他們自己也是被害者……

檜山忍住心中如波濤般洶湧的憤怒,向管理員道謝後走出大門。

那兩個人現在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對他們和他們的家人而言,殺死祥子的罪行,已經像擦傷一樣,連疤都不留了嗎?到目前為止,從檜山心裏那道傷口所剜出的肉和神經仍**裸、血淋淋地暴露在外。就算隻是活著,仍然動輒就會受到劇痛的折磨。像現在這樣,光是追尋他們的軌跡,胸口便有令人不快的刺痛。但即使如此,他還是認為非見他們不可。

若不解開至今所察覺到的種種疑問,祥子是不會安息的。當時他們為何會到北浦和去?為何祥子非死不可?他們真的悔過自新了嗎?除非真的見到他們,否則這些疑問將無法得到解答。

檜山來到少年們所就讀的初中,為的是想取得他們同班同學的名冊。也許可以從那本名冊裏找到目前仍與八木和丸山有來往的人。

隔著欄杆望見的校園,在夕照之下染成橘色。偌大校園中不見學生蹤影,校舍也靜悄悄的。檜山想起現在正在放暑假。

一樓的某個房間透出燈光。雖然是暑假,還是有幾位老師來學校值班。隻是他不認為說明事情原委之後,他們會輕易地出示名冊。檜山從人行道上望著欄杆,躊躇不前。

有人按喇叭。

檜山因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轉頭看向馬路,那裏停著一輛白色的藍鳥汽車。

檜山看著停在路邊的藍鳥汽車。當他看出是相當老的車款時,駕駛座的窗戶下降,一名男子伸長了身子探出頭來。

“你好,檜山先生。”

聽到男子的聲音,再看到他渾圓的身形,檜山當場定住了。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真巧啊。”貫井像平常一樣抽著鼻子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沒做什麽。”檜山力持冷靜地回答。

“這裏是那幾個少年就讀的初中吧。”貫井指著學校說,“在這種地方晃來晃去,會惹人懷疑的。尤其是檜山先生。自從澤村的命案發生之後,媒體已經開始在這附近聚集了。”

“你才是,在這做什麽?”

“做澤村命案的采訪啊,好為破案的時候做準備。我正在調查他們各自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檜山以不安的神情看著貫井。

“你們認為澤村被殺和祥子的命案有關?”

“編輯部的人是往這個方向想的,我倒認為有點太順理成章了。”

“順理成章?”

“在這裏遇見也算有緣,我還真想聽聽檜山先生怎麽說。總編一直說想知道檜山先生的想法,他以為我和你很有交情。”

“開什麽玩笑!”檜山開罵。

“我想也是。”貫井苦笑,“不過,從另一個觀點來看,檜山先生出現在這裏,是件值得玩味的事。”

貫井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檜山身上。

“我隻是想知道他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而已。”

在貫井的注視之下,檜山隻好無奈地回答。

“喔。”貫井點點頭,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

“被害者無法得知加害者的一切:他們進入機構後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是不是真的改過自新了,我們都不知道,所以我想親眼看看。”

“所以你才來這裏?”

“他們早就已經離開這個地區了。所以我想到學校去,借閱他們的同學名冊。”

“就算去了,學校也不會給你看的。”

“我想也是。”檜山歎了一口氣,“而且,關於祥子的命案,我有好多想不通的地方。”

“比如說?”

檜山的話像是勾起了貫井的興致,貫井的身子又向外探出了些。

檜山把剛才察覺到的疑問告訴了貫井。也就是說:澤村也好,丸山也好,所有人都異口同聲表示不相信他們會犯下那樣的罪行。那麽他們為什麽會犯下命案?少年們又為什麽特地從所澤來到北浦和入室行竊?

他雖然對貫井反感,但想找人談談卡在心中的疑問。此刻整理一下思緒的欲望壓過了反感。

“原來如此……”聽了檜山的話,貫井喃喃地說著,“的確很不自然。”

貫井以認真的表情思考了片刻。在共享一個謎團的過程中,對於貫井的厭惡竟稍微緩和了,這讓檜山感到不可思議。

不,假扮支持者不就是這個人慣用的手法嗎?絕不能讓他有可乘之機──檜山再度提醒自己。

“看樣子,他們真正的想法隻能直接問他們了。”

貫井從放在副駕駛座的包包中取出一張紙,從窗戶遞出來。

檜山走近窗戶,盡管覺得奇怪,還是接過來了。

那是一張賀年卡。收信人是陌生的名字,寄件人是八木將彥,住址是埼玉縣朝霞市。

“那是前年八木寄給朋友的賀年卡。”

檜山正要翻看背麵,“你還是別看的好。”貫井出聲阻止。

檜山不理會,看了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