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牆

會打起來嗎?

地處偏遠山區的漢旺鎮消息閉塞,那時也沒有網絡之類的信息渠道,小鎮居民們通過《新聞聯播》得知北約轟炸南聯盟大使館,已經是當天晚上。

5月8號正是周六,這個話題迅速在404廠人的嘴裏傳開了。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王瑞接到劉子琦的電話,“昨天晚上我爸一夜沒回來。”

“大使館被炸你知道吧?”

“這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劉子琦沒料到王瑞會提這個,按計劃,他今天應該跟蹤他爸,潛入十二層大樓。沒想到的是,劉佩居然整晚沒回家,隻給他留了一個電話,這一下打亂了他們的安排,“我們現在怎麽辦啊?”

電話這頭王瑞吞吞吐吐地說:“你還記得剛轉學時,你聽到汽笛的時候說過什麽嗎?”

“我說什麽了?”

“你說我們這裏是美國的核打擊目標。”王瑞道,“你不覺得恐怖大王從天而降,這個預言很像是在說核彈嗎?”

這話擱平時,怎麽聽都是荒誕不經的胡扯,但現在……好在劉子琦不像王瑞那麽思緒紛雜,行事更有條理,他說:“想這些有什麽用?能解決問題嗎?我們現在要怎麽辦?我爸沒回來,我現在跟蹤誰去?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他這幾句話迅速把王瑞拉了回來,“嗯,我一下也不知道怎麽辦。還是在迎春門集合吧,我們四個再商量一下。實在不行,就先去十二層大樓再說。”

雖然是周日,但周圍的氣氛完全不同以往。廠黨委已經第一時間把人組織了起來。反對美帝國主義的遊行示威還在籌劃,文宣部門已經把之前的勞動節標語拆了下來,改為反轟炸暴行、反北約的宣傳材料,還有專題報道,以及大使館被炸的照片……

目前,家屬區的普通人都還是當尋常談資一樣圍觀、喧鬧,但肅殺已經在鎮上彌漫開來。

不多時,四人在404家屬區的大門口——迎春門碰了麵。

“他爸沒回來,我們就自己溜去十二層大樓唄。先去找了再說。”最後是李勇言簡意賅地做了總結,另外三人沒有更好的想法,隻好同意去了再說。

這讓王瑞很是焦慮。

途中,他們路過了鎮中央的噴泉廣場,劉秀的雕像依然持劍立馬站在噴泉中央,四人平生首次細細打量。薛晶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劉秀保佑,秀龍是該你鎮壓的,你的人事情幹得不行,現在我們要去幫你擦屁股。麻煩你保佑大家平安無事,保佑程凡能順利回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王瑞本能地想要出言譏諷,但今天卻沒什麽力氣,甚至也雙手合十意思了一下。

不久,他們就像八天前那樣,依然從大門進了廠。十二層大樓就矗立前方,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遠遠駐足。

這棟大樓如今看來已經不夠高了。它並不是很老,是王瑞他們小時候修的,代替了六十年代修的總廠辦公樓。八十年代初新修時,十二層已經非常高了,別說漢旺,成都的普通“高樓”也不過五六層。為了完成修建,廠裏還專程從成都請了國家級的建築公司來承建。

大樓四麵方正,仿佛一個標準的立方體釘在山腰,外牆藍白兩色多年未粉刷,已經泛黃。

四個初中生遠遠站著。這棟樓就是404廠的標識,在所有介紹404的宣傳封麵上都能見到,本廠的人對它再熟悉不過。但其實並沒有多少人真進過樓裏,知道裏麵是什麽樣子。

“那是什麽?”李勇眼尖,指著不遠處地上的圓筒問。大樓附近的草坪上像長蘑菇一樣插著很多圓筒,拳頭大小,以前從沒見過。薛晶動作最快,跑上前去仔細看了看,上麵貼著標簽:“地震測繪用,請勿移動。” 蘑菇狀的小圓筒幾米幾個,鋪了很遠,直到十二層大樓才沒有。

四個人繼續前進,可越走越慢,等到了大樓正門還有二十多米的時候,大家再度停了下來。

此刻,這棟大樓的陰影將他們徹底覆蓋了。在初夏的白天,透出一絲滲骨的冷來,某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某種無法言說的力量,壓在每個人的心上。

“好吧,怎麽辦?”到了再說,也已經到了,王瑞問。

“進去啊,還能怎麽辦?”李勇說。

王瑞也不客氣,“進去之後呢?”

“找秀龍啊。”

“拜托啊大哥,怎麽找?”王瑞說,“十二層大樓那麽大,我們難道就進去瞎晃?遇到保安怎麽辦?‘你好,叔叔,沒事兒,我們就隨便每個房間到處看看。要幹什麽?哦,叔叔,世界要毀滅了你知道吧?啊,別別別,不要把我們抓起來。我們四個中學生沒瘋,真的沒有瘋啊……’”

王瑞學得繪聲繪色,連李勇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劉子琦笑過一陣,問:“你們都沒進去過嗎?”

“幼兒園的時候進去過。”薛晶回憶道,“那時候十二層大樓剛修完,幼兒園老師帶我們坐電梯到樓頂看風景……”

“對哦,是有這事兒。”李勇點頭。

“好吧,後來呢?”三個人都搖頭。

王瑞沉默一陣後說:“程凡去過。他爸在十二層大樓上班,我們家長都是別的車間的。”

“所以其實沒人知道裏麵是什麽樣子,對吧?”劉子琦說,“那我們先進去,先了解一下大樓的基本情況,看看有沒有什麽可疑的。”

“具體怎麽了解呢?”李勇問。

“四個人,一人三層,我們先進去大概看一圈。”劉子琦說,

薛晶讚同道:“對,我們畢竟是初中生,隻要別露出馬腳,大人應該也不會拿我們怎樣。”

“如果有人問,你們就說是來找我爸的。”劉子琦說,“你們就說我有急事兒找我爸,但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裏上班,也沒電話。我爸叫劉佩。”他其實並不願意用這招,但是這時候非要有點辦法才行。

“行!”李勇以拳擊掌,“就這麽著吧!我去最上麵三層。”

“等一下。”王瑞叫了停,“要是你爸知道你來找他,會不會有什麽問題?會不會起疑心?”

“起什麽疑心?”劉子琦說:“他根本不知道我們知道些什麽。他壓根兒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麽情況。”

王瑞聽出他話裏暗藏不快,“好,就這樣吧。那劉子琦你七至九樓,我四到六樓,薛晶你就……”

“為啥?”薛晶說:“我也想去最上麵三層。”

“萬一被人發現,要跑呢?你病剛好,底樓逃起來快啊。”王瑞解釋之後,補充了行動方案的細節,“如果發現可疑的地方,千萬不要自己一個人去,先記下來,然後大家一起商量對策,OK?”

“OK!”

“對了。再強調一遍,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使用能力。”

四個孩子這才進了十二層大樓的大門。大樓入口不遠處倒是有個接待台,但周圍並沒有像是門衛的人,他們這才鬆了第一口氣。薛晶先跟他們分手,三個人進了電梯,然後按照約定,各自去了不同樓層。

王瑞剛踏上四層的樓板,心率就破了百。像間諜,更像做賊,他躡手躡腳心驚膽戰地走進大廳,沒兩分鍾就發現,大樓裏並沒什麽可看的。

這裏就像教師辦公室一樣,一間連著一間。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上了鎖,有的有人名,有的辦公室裏有人,有的像是將要開會……毫無新鮮可言。

正東張西望,王瑞不小心撞上了一位大叔,大叔剛從衛生間出來,“哎喲”了一聲。王瑞嚇得不敢動彈,哪知道大叔隻是隨便地看了他一眼,埋怨道:“誰又把小孩兒帶來加班?你誰的兒子啊?”

王瑞已經嚇傻了,“劉佩,不,不是,我找劉佩叔叔。”

“劉佩?”大叔搖頭,“不認識。”也沒再刨根問底,徑直離開了。

王瑞這才知道,其實根本沒啥值得擔心的。這裏跟其他車間一樣,沒有太大區別。

此刻,樓下傳來喊口號的聲音,憤怒之聲響徹天際。他從窗戶往外看,隻見一群安保人員正聚集在大樓後方的空地上遊行演練。看來今天的偵查行動不會有太大阻力。王瑞心想。

他膽子大了起來。一氣逛完了四樓,又去了五層、六層。隻花了十多分鍾,三層樓全部走遍。

除了辦公室,還是辦公室。假如這裏有秀龍,那怎麽也不是這番模樣,就連他爸車間的質量檢查站都比這些辦公室更像秘密研究所。

他心情複雜地下了一樓,來到會合地點——大樓門前等待。過了一會兒薛晶出現,遠遠見他就搖頭。

“你有看到什麽可疑的東西嗎?”薛晶先問,“一二三樓什麽都沒有啊,十二層辦公大樓,還真就是一層一層的辦公室啊。”

果然都是一樣,王瑞頓感頭痛,“是啊,隻是辦公室,什麽都沒有。等等他們兩個吧。”

過了一會兒,李勇也回來了,隻見他無奈地聳了聳肩,兩人就知道也沒有什麽結果。

李勇皺著眉頭開了口:“你們知道我們廠要和日本的三菱重工合資嗎?”

“啊?”王瑞從沒聽說過。

李勇說:“樓上三層都是辦公室,什麽都沒有。有個會議室裏有人,我就扒著門縫偷偷瞧了一眼。”

“不是說不要一個人冒險嗎?”王瑞埋怨。

“哎呀,沒事啦。我看到一個日本人,多半就是那個讓黃奶奶剃頭的日本人。”

“哦?然後呢?”

“他們在裏麵大聲討論大使館的事情,會不會影響三菱重工和我們廠一起合資建分廠的計劃。”

“我們廠會跟三菱重工合資嗎?”薛晶問,“三菱重工不是日本軍工企業嗎?”

“就是說啊。”李勇也說。

“喂!”王瑞叫道,“這事兒跟我們現在有什麽關係嗎?”

“沒關係啊。”李勇說。

王瑞無奈地歎了口氣:“拜托,動動腦子。現在什麽時候了,關注重點。”

正頭痛著,劉子琦回來了。“什麽也沒發現。我看了那三層,就是正常的寫字樓格局,我算了一下空間麵積,也沒有能藏密室的地方。”

“什麽是寫字樓?”王瑞問。

忽然被問,劉子琦一愣,“就是……就是辦公用的建築。”

“不就是辦公樓嗎……”王瑞嘀咕,“所以十二層大樓裏,什麽都沒有?”

難道全都搞錯了?十二層大樓雖然隻是一個猜測,沒有證據,但是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這裏,不可能隻是一個巧合。可為何什麽都沒有發現呢?

孩子們怔怔地望著麵前這棟樓。大樓靜靜聳立著,風沿山而來,密林響起一片沙沙聲。王瑞一點想法也沒有,劉子琦、薛晶也都如此。李勇見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自己卻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著。忽然,一位身材苗條的大姐姐從門裏走了出來。那姐姐大概二十出頭,年輕貌美,穿著一身時髦的裹臀短裙,身體曲線恰如500ml裝的可口可樂。隻見她走出大門,倚著外牆從包裏摸出香煙,點著後輕啟紅唇,吐出淡淡煙圈。

李勇不知不覺看呆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事會》《法製晚報》裏的故事,李勇推了薛晶一把,笑指那姐姐:“女秘書……”

薛晶也看到了漂亮姐姐,“女秘書怎麽啦?能帶我們去找秀龍嗎?”

這句毫無關係的話不知為何讓李勇心中一驚,突然想到了什麽。他一把抓住王瑞,“啊啊”了兩聲,指著那女子,“女秘書!女秘書!”

“女秘書?女秘書又怎麽了?”王瑞不解其意。

“女秘書啊!”李勇為自己記起的事情激動起來,可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詞,“就是那個,那個女秘書啊。”

“哪個?”

“那個!”李勇叫道,“幽靈幹部!幽靈幹部的女秘書!你們記得嗎?”

劉子琦不知所雲地看著他們,可薛晶、王瑞慢慢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幽靈幹部的傳說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薛晶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就聽說過,還講給他爸聽過。記得他爸爸聽完笑道:“我上404技校的時候就聽過了,那時候還沒你呢,而且那時候還不是十二層大樓呢。”

傳說是這樣的,有一個新來的女秘書,進廠後分配到廠裏總部辦公大樓,也就是十二層大樓去上班。大樓雖然有十二層,但大家基本隻在工作的那一層活動,很少去其他樓層串門,很少有人認識樓裏所有人。但女秘書是新來的,又好說話,就讓人安排了很多額外的工作,不是自己的事情也不推脫。於是她每天忙得跑上跑下,給上麵送文件,給下麵通知發福利,什麽雜事都有,整棟大樓跑了個遍。

之後,她就注意到一件怪事。她跟幾名領導幹部在大樓門口和過道見過好幾麵,但每間辦公室裏都沒這些人。女秘書覺得有點奇怪,就跟同事打聽,哪知同事聽了這話臉色一下就變了:“別打聽。以後你看到這些人,也假裝沒看見。”再問就打死也不說了。

可越不讓問,她越想知道,甚至長了心眼留意起來。有一天,她又碰到了其中一位幹部,那幹部一頭白發,一看年紀就很大了。女秘書按捺不住好奇,就偷偷在後麵跟著他,看他到底在哪裏辦公。

她跟著老幹部走啊走,越走越覺得不對,怎麽這些路她都不認識了呢?這時再看老幹部,發現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對勁,很舊了,是三十多年前的那種老土布勞保服,穿得很舊了,還有補丁。

女秘書知道糟了,但現在回頭也找不到路了。這時候,周圍的幹部也多了起來,有的她覺得眼熟,有的沒見過,但都穿得老舊樸素。她隻好大著膽子走上前裝糊塗:“同誌,我迷路了,請問去十一樓的電梯在哪裏啊?”

一名幹部聽她問話,轉過身來,女秘書覺得這位老幹部很慈祥很眼熟,猛地想了起來。她確實見過這位老幹部,但見的不是活人。

是遺照!

在進廠培訓的錄像資料裏,有介紹404廠的曆史。在講平山修廠的第一篇章裏,出現過這位老人的照片。當年工程建設時犧牲的最高級別領導。

錄像裏有黑色的相框,照片上是和藹的笑容。

就跟眼前這位一模一樣,一點也沒變,一點也沒老。

女秘書嚇得不敢動彈,領導說:“這位小同誌以前沒見過,剛來嗎?以後就不要去什麽十一樓了,既然來了,以後就在這裏上班嘛。人力處的幫她把手續辦了,轉過來吧。”

女秘書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管路不路的,總算是跑了出來,一直跑出十二層大樓的大門口,這才鬆了口氣。她進去的時候還是早上,這時已經是半夜十二點了。她的領導和幾名同事一直都在找她,找了一天,都沒找到,直到她自己跑了出來。

領導問她怎麽回事兒,女秘書支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經曆說出來。領導找來廠裏的檔案資料,讓女秘書看是誰跟她說話。女秘書一眼就認了出來,就跟麵前遺像上的人一模一樣。

“給你說了別打聽,看到了也當沒看到,你非不聽。好在我們把你全須全尾地找到了,要不真出了事,責任誰擔啊?”領導沉聲說。

“不過沒事兒,你放心。既然找到了你,我這就通知一下人力處,抓緊時間幫你把手續辦了,現在就轉過去吧。”

從此以後,誰也沒見過那個女秘書。

聽這個傳說的時候,他們都還是低年級的小學生,也隻有那時候才會相信鬼故事。

“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呢?”李勇興奮地叫道,“如果說,真的有在十二層大樓上班,但沒在任何一層上班的幹部呢?這些人不是幽靈,隻是在一個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地點上班,有沒有這種可能?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傳說。肯定是這樣的,對吧?”

“如果不在十二層大樓的十二層裏,那會在哪裏呢?”王瑞問。

“地下!肯定是在地下啊。”李勇說,“電視裏各種秘密基地,都是在地下。”

薛晶也想起了那個故事,他也許不是那麽聰明,但卻有過目不忘的畫麵記憶力,“我記得,最開始我聽到的幽靈幹部的故事裏有這麽一段。”說著他蹲下來,在草坪裏拔出一個圓筒。

王瑞急道:“唉,幹嗎?人家測地震的,寫著別亂動啊。”

“用一下啦。”他將圓筒上的長釘當作筆,在草地裏畫起圖來,兩三筆便憑借記憶勾出一幅平麵圖,王瑞很快認出這是剛才一樓的道路圖。隻大概走了一遍,薛晶就記住了準確的空間,而且幾筆就勾了出來,清晰明了。這樣的本領他從沒在別人身上見過。

薛晶說道:“女秘書跟著老幹部走啊走,穿過大廳,沒上電梯,也沒上樓梯。”他的手指在平麵圖上滑行,劃過“大廳”“電梯”“樓梯”。

“女秘書想,這前麵我去過,沒見過這位同誌啊。跟著老幹部往前走,一直走到頭,才往前拐。”劃過“辦公區”,一路走到頭,直到大樓邊緣才拐彎。

“走廊周圍的門越來越少,她記得前方已經沒路了。但這回跟著老幹部,路竟比以前要長,一直在走。”薛晶的手走到了平麵圖的盡頭,停住了,“周圍也越看越奇怪……”

“所以這裏有個秘道!”李勇叫道。

王瑞聽著女秘書跟著鬼走進陰間,這時候隻覺身上毛毛的。他咽了下口水,“要不……我們去試試看?”

這時,那位站在門口抽煙的“女秘書”已經不見了蹤影。王瑞身上一激靈,大著膽子說:“走不走?要去就趕緊!”

“走!”四個人相互壯膽。

一回生兩回熟,雖然聽著鬼故事,但這次再偷跑進去,卻比剛才自在了些,也沒那麽像做賊了。順著薛晶剛才畫出來的路線,穿過兩邊都是辦公室的走廊,到了盡頭,左拐。

之後逐漸變成衛生間、雜物間、風道通道……門的間隔越來越遠,最後終於成了一條死路,轉眼就到了盡頭。

那個年代的建築有一條什麽都沒有的死路並不奇怪。因為設計水平和施工能力都不夠,建築往往簡單地搞成方方正正。外麵整齊了,內部的空間分割利用就隻能看情況來,最後剩些犄角旮旯並不稀奇。他們也經常在別的地方見到這樣的“死胡同”。

但今天,沒人相信這是一條簡單的死路。

長長的走廊沒有一個工作人員,又處於背陰處,四周沒有窗戶,雖然是早上,但隻有頭頂的稀疏燈光照耀著。其他聲音被悠長的走廊擋在外麵,隻有四個孩子的腳步聲,顯得分外陰森。

走過這個拐角的時候,王瑞不由自主地看向來時的方向,背後走廊太直了,太遠了,要是一會兒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出現,這麽遠的路要跑多久?

“來都來了,就別走了……”李勇走過拐角的時候低聲玩笑道,王瑞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好了,可以了,別說了!”

雖然明知不會有早就死了的老幹部在這裏徘徊,但他們還是覺得後脊發涼,指尖冰冷。

盡頭。

盡頭的牆麵和大樓所有地方一樣,粉刷著灰白塗料的底,地麵往上一米塗上了藍漆。藍與白是404的廠徽主色調,這個顏色也貫穿了404的所有建築,從工廠學校到家屬樓內牆,無一不是這個顏色。

沒路。

“這個位置,”薛晶閉著眼睛想了想,判斷著這裏的方位,“好像快到山邊了。”

“所以如果有密室的話,”劉子琦接著說,“可能根本就不在十二層大樓裏,而是在山裏麵!”

雖然隻是猜測,可聯想到秀龍出沒的山洞和黃奶奶的故事,大家頓時信心大增。學著武俠片裏的樣子,四人在牆上到處摸索敲打。電影裏,密室外總有個機關,有的是書,有的是花瓶,一旋轉門就開了。但他們此刻,眼前隻有一麵光禿禿的牆,連個凸起都沒有。

“秘道,秘道……”薛晶嘴裏念念有詞,“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

“你當開《魂鬥羅》水下八關,還是調命呢?”王瑞撲哧笑罵。

大家繼續瞎戳亂點,十多分鍾過去了,薛晶連腳下的地板都跺了一遍,什麽也沒發現。李勇最先失去耐心,一屁股靠牆坐下,“什麽也沒有啊。好啦,別試了。”

薛晶緊跟著停了手,王瑞也消停了,隻有劉子琦不甘心。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對大家說:“我想……”

“不行!”王瑞堅決地搖頭。

一陣歎息,又過了兩分鍾,李勇問:“那還等什麽呢?回去唄。”

大家無精打采地回頭往外走,剛走回拐彎,忽覺腳下傳來一陣微微顫抖。

四人立刻扶牆站定,四處張望,薛晶叫道:“地震了?是不是又地震了?”

“有點像。”王瑞說,他覺得腳底發麻,但好像又不太對,“等一下,好像不是。”

說話間,他正扶著的牆麵動了起來。整整一麵混凝土牆,六米來寬,三米多高,開始向上提升。

剛才的顫抖不是地震,是機械拖動數噸重框架結構的聲音。“怎麽……”薛晶話還沒說完,李勇一把捂住他的嘴。劉子琦瞪著牆傻了兩秒,連忙示意大家躲起來。

四人往旁邊拐角處快步閃過去,擠進一根混凝土柱後麵。地方很窄,好在他們還沒成年,沒有啤酒肚。

那牆體雖大,但抬升起來卻寂靜無聲,隻有微微的震動,然後傳出一陣混亂的腳步。隻聽一個聲音高喊:“直接送去醫院,你先把車開出來,在大門口接我們,不要管救護車了,快去!”然後,一個急促的腳步率先衝出,後麵緊跟著一串負著重物不太齊整的腳步聲。

薛晶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王瑞才拉住他,劉子琦又探了出去。

劉子琦慢慢回過頭來,雙眼怔怔發呆,“那是我爸,他好像出事兒了。”

等聲音走遠,王瑞才敢問:“你說什麽?”

“那個人,背的是我爸。他們是說送去醫院嗎?”劉子琦有些不知所措。

“你……確定?”王瑞又問。

劉子琦點頭,“我爸的頭歪在那個人的背上,額頭上還在流血。”

突然發生的一切讓孩子們有點蒙。十二層大樓真有秘密房間。劉子琦的爸爸真是幽靈幹部。他現在出事了,要去醫院搶救。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李勇問。他們從柱子後麵走了出來,瞠目結舌地盯著旁邊這道已經重新降下的牆,剛打開的地方徹底閉合,沒有一絲縫隙,但腳印的灰卻截斷在牆底,隱隱顯出半個腳掌。外麵傳來汽車輪胎的摩擦聲,然後呼嘯著遠去。

“你爸爸怎麽了?”王瑞問。

劉子琦腦子有點亂,“我不知道。我隻看到一眼,就看到他額頭上流血。”

薛晶說:“我們是不是該去醫院?”

正在劉子琦不知所措之際,王瑞突然覺得背後汗毛倒豎,一股寒意閃電般穿過脊椎,他忙回頭。

一個奇怪的東西無聲地從地板下穿透出來,慢慢地升起。它與當時在山洞裏所見之物全然不同,但王瑞卻隱隱又覺得哪裏相似。那東西像是藤蔓,又像是寶塔,更像是泡沫一樣從地板上冒出來,越升越高,宛若拱出地麵的春筍。最初還不及王瑞的膝蓋,轉瞬便已高過了他的頭頂。

王瑞盯著地板,那水磨石地板堅實無縫,他們都還站在上麵。可那東西穿過的位置也沒什麽洞,絕不是異形那樣用酸液腐蝕了金屬和水泥,仿佛隻是靜靜探出了水麵。

他腦內瞬間空白一片,一動不動地呆呆看著。還是李勇見他神色不對,這才循著他的目光望去。那東西直朝四人衝了過來,王瑞更是首當其衝。

李勇大喊:“小心!”搶上一步把呆若木雞的王瑞往旁邊猛拽。

這聲喊立刻讓另外兩人有了反應。

王瑞被李勇這一拽,上半身險險避過,但腳卻沒能躲掉,那東西的卷須正撞上王瑞的腳踝。

伴隨著一陣失聲驚叫,那東西連鞋帶腳淹沒過去,然後悄聲無息地繼續向前。王瑞覺得那腳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仿佛已經徹底麻掉,再想動已經不可能了。

劉子琦和薛晶見觸手撲向自己,忙向左右兩邊閃開。它從地上掠過撲個空,轉眼又沉了下去,消失了。四人被這突變嚇呆,愣了幾秒,薛晶指著空空如也的地麵,“剛才那是什麽鬼?”

“秀龍的須。”王瑞怔怔地說。

李勇見王瑞被接觸到,忙問:“你沒事兒吧?”

王瑞像瘸了一樣,費力拖過自己腳:“我的腳,我的腳沒知覺了。”他試著動了一下,腳踝以下完全不聽使喚,險些摔了一跤,還是李勇扶著他才站穩。

“剛才那是什麽鬼?”薛晶繼續大叫。

李勇瞪他一眼,“王瑞受傷了!”

“那是秀龍。”王瑞說,“你們沒看出來嗎?”

“秀龍?秀龍有那麽大?”

“它……”王瑞抓著自己麻木的腿,想了半天要怎麽解釋,“它展開了。我們在洞裏見到的那個秀龍隻是它很小的一部分,甚至隻是一個角。它每個部分都和整體一樣,可以不斷放大……”

“分形體。”劉子琦低聲說。

薛晶瞪大眼睛,正要說什麽,忽聽見劉子琦讓大家收聲。

走廊裏的某個地方又傳來輕輕開啟的聲響。李勇拖著王瑞,四個人再次躲到柱子後麵,沒一會兒,一串腳步急匆匆朝外去了。

四人不敢作聲,又等了足有兩分鍾,直到外麵徹底安靜下來,李勇才敢說話:“王瑞你沒事兒吧?!你的腳……”

“能動了。”他試著動了一下,雖然不太靈便,一動就酥麻得難受,像蹲太久了一樣,但確實重新有了知覺。李勇伏下身,碰了一下他的腳,“啊!啊!別碰!別碰!”他覺得像觸電一樣古怪。

“秀龍的卷須?”薛晶終於接過剛才的話頭,“秀龍不是那麽小嗎?那東西比秀龍大多了。它是怎麽從地板下麵直接……”薛晶說著,仿佛自己一腳踏進了蛇窩,想找高處跳上去躲開。

就聽劉子琦說:“你們不覺得眼熟嗎?”他伸出自己的左手,“你們不覺得眼熟嗎?”

四個人望著劉子琦的左手,想起了穿門而過的情形。

力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失,一切都有源頭。所有的能力都是這樣。

“我們要想辦法進去。”劉子琦一邊說,一邊蹲下,薛晶和他一起檢查起地板來。

“有印子!”薛晶叫道。看是看不太出來,但剛才觸手滑過的地方,有一些古怪的痕跡,光滑的水磨石上留下了一絲波紋,仿佛沒幹之時就遭強風吹過。

王瑞的腳開始恢複,他試著去猜測這是怎麽回事兒,但一點線索也沒有。他脫下鞋襪,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腳,並沒有發現什麽問題。他問劉子琦:“那你爸呢?你爸不是去醫院了嗎。”

“我去了醫院又能怎樣?”劉子琦說,“我又不是醫生。”這話說得古怪,細究道理並無不妥,但卻顯得不講人情。王瑞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要用了。”跟之前不一樣,劉子琦不是在征求意見,而是單純地告知朋友。

他伸出左手,回憶起剛才的邊框,然後慢慢順著秘牆的縫隙摸過去。

這時,那隻左手像插進沙土似的猛然陷進了牆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