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搖杆

薛晶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過廠醫院,走過小學,走過電影院、公共澡堂,走過迎春門……等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站在一塊藍布簾子前。

說不清楚他在想什麽,更準確地說,薛晶什麽也沒想,他徑直走了進去。

遊戲廳老板坐在櫃台上看租來的《尋秦記》,正看得興起突然有人進來倒嚇了一跳,抬頭看了眼大廳掛著的石英鍾,這才兩點多。他疑惑地看了看這小子。

店裏的高峰期往往是兩個時間:四點到六點一大波,學生們下午放學;晚上七點以後一大波,吃完飯的大人來打賭博機,小孩兒揣著零錢溜進來。而下午兩點多,平時也就是些“不三不四”的大人去裏屋玩玩麻將機,外麵賺小孩錢的遊戲機基本不會有人來。

當然,也會有些自以為“道上混”的小混混曠課來店裏泡著,一分錢沒有,還把機子拍得啪啪響,等著其他“小弟”不知從哪裏搞來錢買幣孝敬自己。

當了這麽多年遊戲廳老板,實話實說,不三不四的小孩見多了,但這小子不是。雖然不知道名字,但他對這個身材瘦小的男孩印象很深,幾乎店裏每款遊戲都能一幣甚至是一命通關。他一度很好奇:都玩得滾瓜爛熟了,還有什麽意思?

有一段時間他觀察過這小子。發現他的玩法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樣。別的小孩兒為了通關會去背各種特殊技巧,比如《武裝飛鳥》第六關的關底滿屏都是子彈,但右下角往左一個飛機位永遠是空檔,你隻要停在那裏一動不動打子彈就可以了;比如《恐龍快打》第二關,兩個玩家隻要搶了BOSS的砍刀,背靠背把BOSS堵在屏幕外一直按拳,連人影都不用看就能將其擊殺。幾乎每款遊戲都有好幾個這樣的死技巧,在玩家間口口相傳,每個人都在用。

可這個矮個兒男孩從來不用這樣的技巧。他每次的打法都不一樣,換著用不同的角色,不搶“最好用的那個”。遊戲廳開了這麽多年,高手多了去了,但他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當遊戲廳老板不能跟客人說話,更不能教客人好好學習,少打遊戲。但他私下不止一次跟老婆閑聊時說起,不知這小子學習好不好,如果聰明都浪費在這上麵,那太可惜了。

下午兩點過,剛上課時看到他出現,這還是這些年頭一回。老板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他幾乎脫口而出:“小子你不用上課嗎?”來店裏的學生沒幾個不是偷偷摸摸的,每天都有人被父母擰著耳朵拽回去。但放學後來是一回事兒,該上學的時候曠課,又是另外一回事兒。

他見過不少孩子,最開始也是個好孩子,突然有一天在別人上課時出現在店裏,開始還探頭探腦,有點不好意思,然後慢慢就吆五喝六地大方起來,談吐也變了;之後就有了煙,揣著刀,開始討論哪個班的哪個小崽子包裏錢多,哪個工地的鋼筋好拿。

“你!”老板忍不住叫了出聲。薛晶一臉失魂落魄,被老板嚇得一激靈,抬起頭來。老板想說:“今天你們學校不上課嗎?”話一出口卻變成了:“你買幾個幣?”

薛晶並不是真想進遊戲廳,更沒想買幣打遊戲。這半天已經夠讓人亂的了。張校長把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讓他們馬上把劉子琦找回來。他也不知道去哪裏找。現在程凡人間蒸發,三個人吵得勢同水火,李勇自己去了山上,王瑞也不知跑哪兒去了。薛晶現在毫無主意,一臉的手足無措,但他知道隻有瘋子才會在這時候來打遊戲機。

“七個幣。”他聽見自己張嘴說,還掏出了兜裏僅有的兩塊錢。這是在做什麽啊?薛晶問自己。別買啊,你瘋了嗎?

“七個?”老板說,“三毛錢一個,七個兩塊一,隻能買六個。六個幣一塊八。”

“以前不都是兩塊錢七個幣嗎?”

“以前是以前。不買就走開。”老板說。快走快走,快出去,回學校上課去。

“六個就六個嘛。”薛晶怯生生地說。老板麵無表情地數出六個遊戲幣,找了兩毛錢給他。

薛晶心煩意亂地把遊戲幣揣進褲包,再把錢收好。愧疚、難受、不安,紛繁的情緒壓上了心頭,他沮喪地在遊戲廳裏轉了一圈。每台機子都沒人,他看著屏幕發著呆,心裏有個聲音說:去找劉子琦啊,他說不定已經去車站了。

然後他就看著自己心亂如麻地在《三國誌》上投了幣,選了最難用的黃忠。早點死吧,死了就走。

聽著黃忠緩慢的射箭聲,薛晶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嗖、嗖、嗖……《三國誌》的黃忠很難用,非常難用,正常情況下絕對沒人選。因為他們不懂黃忠的核心屬性是控製攻擊距離,不能追求傷害和打斷,要通過不斷換線來控製距離,活活把敵人耗死。

薛晶渙散的精神集中了起來,他開始進入狀態,手、眼、腦無縫銜接成一個整體,眼觀全域畫麵,大腦預判情況,手部協調動作,所有操作分毫不差。此刻,除了遊戲機,整個世界都在消失,他開始掌控全局。寧靜,一種強烈的寧靜感淹沒了薛晶。

他隻擅長打遊戲。

其實在很早之前,還不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薛晶就已經意識到一件事:他不太會讀書。二年級的時候他一直學不會除法,數學老師叫了家長,天天留到晚上九點,就教他一個人,整整留了一周。他媽都快哭了,“這有什麽不會的呢?這可怎麽辦啊!”

後來薛晶稍微開了一點竅,勉強徘徊在班上十多二十名。開竅的妙招是,隻要考試比較難的大題完全不去做,幾秒鍾亂寫幾個大知識點上去,總能拿幾分,然後把所有會做的全都檢查驗算三遍。雖然十多名聽起來不算差,但他知道,其實自己真會的題目比很多成績更差的同學還要少。

但從他接觸遊戲開始,就發現自己特別擅長打遊戲。《大富翁》之類看不出來,但《魔獸爭霸2》打聯機,他能單挑王瑞和程凡的兩人聯盟。他一邊開分基地,一邊騷擾王瑞牽製主力,同時強推程凡的主基地,打得兩人毫無招架之力。可不管自己怎麽教,他倆就是不懂不要全屏幕所有兵框在一起操作。分隊、隊形、魔法技能……年級第一和年級第二就是操作不過來,就是點不中人。王瑞用自己家的電腦練了一個月,“這怎麽點得過來啊,我腦子都亂套了!放棄!我們還是玩兒回合製策略遊戲吧,《英雄無敵》就挺好。”

自己不應該隻擅長遊戲才對吧?薛晶很早以前就這麽想。這時候他還不知道手眼協調、脊椎反射這些詞,但他覺得自己應該多試試別的東西。三年級的時候,他對媽媽說:“媽,我想學畫畫,老師說我可以試試學素描。”

“素描?學來幹嗎?你看公園裏那些給人畫素描畫像的,都是找不到工作的。”

四年級的時候,有同學學了小提琴。當著全年級文藝表演,他看那小女生手指很笨,急得心焦火燎,恨不得把她的手指掰過來鬆一遍。“媽,我想學小提琴,鋼琴也行。”

“啊?哎喲,你能不能先把數學考好點啊,你看看這分數,數學老師前幾天請家長還問我你平時都幹什麽去了,有空多做做習題。”

五年級的時候,來了個體育老師是縣足球隊退役的,教大家護球顛球。“媽,體育老師說推薦我參加少年宮足球隊……”

“足球?你個子又不高,踢什麽足球啊?”

“我會長高啊。再說,老師說馬拉多納也是矮個子,矮個子也能率領阿根廷隊奪取世界杯冠軍呢……”

“馬拉多納?馬拉多納我聽過,就是世界杯決賽犯規拿手進球的那個吧?你們體育老師怎麽成天把這些歪門邪道的人給你們當學習目標呢,犯規的人還好意思拿出來說。我覺得你少聽那什麽老師的吧,好好把你成績搞上去,少想些歪門邪道的。你看看你們班長溫佳燕,上次家長會讀人家作文,人家立誌學習大數學家陳景潤,將來要破解一加一等於二的世紀難題。你就不能像她一樣?”

到底什麽是一加一等於二的難題啊?一加一等於二幼兒園就會了,怎麽又變成世紀難題了?他一點也不明白。

薛晶隻擅長打遊戲。

遊戲讓他覺得寧靜。電子遊戲都是很吵的,遊戲廳裏一堆機器擠一塊兒尤甚。音樂音效、聊天說話、吵架、按鍵和搖杆的撞擊聲,還有賭博機的喧囂聲都融在了一起,但隻有在這裏,薛晶才覺得寧靜。他麵對遊戲,就像王瑞麵對奧賽試卷一樣,薛晶清楚地知道,每個挑戰該往什麽方向去嚐試,把難題解決,把敵人擊敗,然後清版[1]。

不知不覺,薛晶已經用黃忠打到了最後一關的關底——呂布。想靠黃忠那可憐的傷害擊殺呂布幾乎不可能,而且一跟呂布拉開距離他就跳斬過來,這一戰打得十分狼狽。眼看倒計時越來越近,呂布還剩三管多血。這時,屏幕上亮起了紅色的倒計時,音箱裏傳來急促的催促聲。

這聲音打破了薛晶的逃避心理。程凡的消失,跑掉的劉子琦,還有張校長的喝令,薛晶心中一亂,隻見呂布從屏幕對麵一劍斬來,黃忠當場斃命。

“唉……”背後傳來一陣歎息。圍觀者為他的功虧一簣可惜,本以為能見證一個奇跡,但這聲音卻讓薛晶如遭雷劈,嚇得慌忙轉身,隻見一張自己萬不願在遊戲機廳見到的臉:閆濤,那位被學校開除的“社會小超哥”。

自從閆濤搶李勇的遊戲不成,反被劉子琦摔了一跟頭,他就覺得在小弟麵前大大地丟了麵子。這幾天一直吩咐小弟們留意,要是撞上他們一定要好好打一頓出出氣,沒想到在這裏堵了個正著。本來十多分鍾前,閆濤就帶了四個小弟把外麵堵了起來,整個過道封得嚴嚴實實。正要發難,他一看遊戲機屏幕,薛晶用黃忠愣是過五關斬六將,打得可謂神乎其技,一時竟然看呆了。見黃忠被斬殺,閆濤都不免扼腕歎息。

閆濤伸手往薛晶肩膀上一攀,一口四川話,“咋個了喃?今天曠課了哇?你那幾個哥子喃?沒有一起哇?”他一笑,“你也學壞了嗦?”外麵四個門神斜瞟著薛晶,他動也不敢動。

“咋個不說話喃?那天你們幾個不是歪得很都嘛?”閆濤一推他背,薛晶瘦小的身子就往機台上一撞,“說話噻!”

“那天我沒打你。”薛晶辯解道,“跟我沒關係,又不是我打的……”

閆濤本就忌諱這個,一把將他從機台前推開,“老子那天不小心自己絆了一跤,哪個是被打的?!唵?唵?”閆濤連續推搡幾下,薛晶轉眼就被逼到了最陰暗的牆角裏。

“自己說,咋個辦?”閆濤獰笑著。薛晶可憐巴巴地望向櫃台,那邊空著,老板去了裏麵。糟了,他心頓時涼了。不知道為什麽,他此刻想到的是,爸媽要是發現自己死在遊戲廳,還是上課時間,他們一定會氣得爆炸。

“你……你們說怎麽辦。”薛晶膽怯地說,隻求對方放自己走。

“兄弟最近沒得煙錢了。”閆濤說,“交個朋友嘛,借點煙錢。”

薛晶發抖的手伸進褲包,嘩啦啦掏出五個遊戲幣,然後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了兩毛錢。“隻有……隻有這麽多。”他顫巍巍地攤開手掌。

閆濤從他手裏一把將錢和幣抓了過去,“褲包掏出來。”

“真的沒有了。”薛晶說。

“喊你掏出來!”

薛晶一哆嗦,老老實實把口袋翻了出來,裏麵‘空****’的。

“窮鬼。”閆濤罵道。

薛晶見他語氣略緩,剛想從閆濤身邊鑽過去,他突然伸手一攔,“等一哈!”順手抓住薛晶的頭發,把他往遊戲機台上一扯,臉整個壓在了按鍵上。

“這個事情喃,如果那天你們哥子幾個都在,今天孝敬我幾塊錢,意思一哈也就算了。問題就是,隻有你一個人在,那天那兩個瓜娃子,先動手敢推我的一個,還有給老子動拳頭的那個,都不在,這個就不太好說咯。所以嘛,隻有喊你幫他們賠禮道歉一哈。”閆濤撓了撓耳朵。

“怎麽……怎麽賠禮道歉?”薛晶怔怔地問。

閆濤跟小弟對望一眼,露出一臉奸笑。他腿一抬,腳往機台上一踩,伸手指著自己**。“從下頭給我鑽過去,事情就算了。”

他背後的小弟嘿嘿地笑起來,笑得非常開心。

薛晶沒有動,呆呆地看著麵前這五個人,目光最後停留在閆濤臉上。

“鑽啊!看啥子?”閆濤說,“我大人大量,給你個機會,就不打你了。你也可以不鑽,自己想清楚。”

薛晶緊緊咬著牙。他希望自己能像關羽一樣“下上拳”,從下麵飛撲過去,一個肘擊先把閆濤的蛋撞碎,再從上麵壓下來,將他壓成肉塊;然後抓起那個笑得最開心的傻大個,轉身一扔,三個人都會被砸倒,自己再追加落地連招,上去踩踩踩!踩碎所有人的蛋!讓你們鑽!……

“快點!”閆濤厲聲叫道。薛晶昂著頭,兀立不動。

身後一個小弟說:“濤哥,老板要回來了,快點。”

“他回來他的。”話是這麽說,他又看了薛晶一眼,“不鑽是吧?來嘛,喊人幫你嘛。”說著,對身後兩個人使了眼色,“幫他點忙,他還有點不好意思。”

兩個流裏流氣的家夥走了過來,一個抓住薛晶的胳膊,一個推他的背,硬把薛晶往閆濤**塞。薛晶在同齡人裏也算瘦小,兩個家夥顯然比他大了幾歲。他咬緊牙關憑著一股心氣硬扛,背已經拱成了蝦,雙手死死拽住遊戲機台的邊緣。

但這也漸漸撐不住了,整個人開始往閆濤**滑去,薛晶大叫起來,一隻腳抬起猛踹。閆濤先是被嚇了一跳,可惜這腳毫無章法,並沒有踢到自己。他哈哈大笑起來,對自己小弟罵道:“推什麽推,瓜娃子,踹他背!”

一股巨力從背上襲來,薛晶整個人朝前撲倒,正對著閆濤襠下而去,耳邊充斥著那群人得意張狂的笑聲。他的手胡亂地在機台上抓握,想要靠什麽東西把自己拉住,未曾想手指竟勾上了一個搖杆。薛晶對它太熟悉了,一把牢牢握緊,搖杆咚的一聲撞在邊框上,借著搖杆的支持,他硬把自己往後拉。

“老子親自來!”閆濤見他死活不肯就犯,也急了,腿打著圈主動往他頭頂跨過去。薛晶攥緊搖杆,昂起頭來,雙目圓睜,對著閆濤大喊:“滾開!”

這時,閆濤頓覺全身汗毛倒豎,空氣裏傳來讓人萬分不適的詭異感。遊戲廳裏所有的機器全部黑屏。他看見一道電弧爬上搖杆,竄進那小崽子的胳膊。

想撤退已經來不及了。好像是幻覺,薛晶飛起一腳朝自己**踢來。閆濤說不清自己到底看見了什麽,他想起黃飛鴻,還有佛山無影腳。許多影子同時出現在黑黢黢的停了電的房間裏,自己隻慘叫了半聲,劇痛就將喉嚨死死堵住,使他整個人滾到了地上。

那一瞬間,薛晶覺得自己是《恐龍快打》裏的工人,是《三國誌》裏的關羽,是《街霸》的紅魔,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停滯了,他控製著自己的搖杆——拳,跳,下拳,腳,上拳,後閃,投……在黑暗中完成了一係列操作,最後衝出藍布簾子,回到了陽光下。

藍布簾子後麵一片亂響,哎喲和呻吟從裏麵傳來。腎上腺素在薛晶的血液裏飛奔,剛才發生的事情在大腦裏隻剩一片嗡嗡作響的亮白色。

他怔住了,這時旁邊的飯館裏跑出個人來,“停電了啊?”飯店老板對著周圍鋪麵大喊,“是不是都停電了哦?”

[1].將畫麵中的敵人全部擊殺後才能進入到下一關卡的遊戲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