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西亞·貝倫森的日記

8月8日

今天發生了一件怪事。

我正在廚房煮咖啡,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做著白日夢。突然,我注意到窗外有個東西,或者說有個人。是個男人。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站在那兒幾乎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像,而且直接對著我家這幢房子。他站在路的另一側,靠近公園入口的一片樹蔭之下。他個子很高,身材魁梧。由於他戴著帽子和墨鏡,我看不清他的麵部特征。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透過窗戶看見我——不過他好像正在盯著我看。我覺得有點奇怪——馬路對麵的汽車站有人在等車,我對此早已習慣。可他不是在等車。他是在盯著這幢房子看。

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在窗前站了好幾分鍾,於是迫使自己從窗前走開。我走進畫室,想開始作畫,可是無法集中思想。我腦子裏一直在想著那個人。我想等二十分鍾再到廚房那邊去看看。如果他還在那兒,那怎麽辦?他並沒有做什麽錯事。他可能是個小偷,正在那裏踩點——我覺得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是他為什麽隻是像這樣站在那裏,這麽明目張膽呢?也許他在考慮要搬到這裏來住?也許他想買下馬路那頭那幢待售的房子?這也可以解釋得通。

可是等我回到廚房,朝窗外一看,發現那個人早不見了。街道上空無一人。

他為什麽站在那裏,我想我是永遠不得而知了。真是蹊蹺。

8月10日

昨天晚上,我和讓-費利克斯一起去看戲了。加布裏耶爾不想讓我去,可是我還是去了。我有點擔心——可是我想,如果我接受讓-費利克斯的邀請,和他一起去看戲,也許這事會就此結束。不管怎麽說,我希望如此。

我們約好早點見麵,先去喝一杯——這是讓-費利克斯提出來的——我到那裏的時候天色還比較亮,西斜的夕陽染紅了河水。他已經在國家大劇院外等我了。是我先看見他的。他在不緊不慢地搜索著人群。如果我還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看見他那張怒氣衝衝的臉,這樣的疑慮立刻煙消雲散了。我的內心充滿極度的恐懼——差點掉頭逃跑。可是我還沒來得及掉頭,他就轉過身看見了我。他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麵前。我假意地笑了笑,他也是如此。

“你來了,我很高興,”他說,“我還怕你不來呢。我們進去喝點東西吧?”

我們在休息室裏喝了一點酒。至少兩人都有點尷尬。我們沒提那天的事,隻是東拉西扯了一陣,或者說是讓-費利克斯在說,我在聽。喝了一兩杯後,我們就不再喝了。我還沒吃東西,所以覺得有點上頭。我想這也許是讓-費利克斯所希望的。他想盡量逗我說話,但是我們之間的對話卻顯得很不自然——它是精心編排的,好像是在演戲。他每一句話都離不開“想想也真有意思”或者“你還記得當時我們”——好像他事先進行了少量的回憶,希望它們能動搖我的決心,讓我回憶起我們曾經如何如何,我們的關係曾經有多麽密切。可是他似乎沒有意識到,我已經做出了決定。現在無論他說什麽都不可能改變我的想法。

最後,我還是為這次能去的事情感到很高興。不是因為我見到了讓-費利克斯——而是因為我看了《阿爾刻提斯》。這出戲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是場悲劇——我認為它晦澀難懂,因為它是一個以家庭為背景的小題材故事,這也是我喜歡它的原因。如今它被搬上舞台,把背景設定為雅典郊區的一幢小房子。我喜歡它的規模。一出親切的家庭式悲劇。一個男人被判處死刑——而他的妻子阿爾刻提斯想救他。那個演阿爾刻提斯的女演員就像一尊希臘雕像,她的臉蛋非常漂亮——我一直想把她畫出來——我想聯係她的經紀人,對她進行更細致的觀察。我差點把這個想法告訴讓-費利克斯——不過還是忍住了。無論如何,我不想讓他再次進入我的生活,哪怕隻在很小的範圍。戲劇結束的時候,我已是淚水盈眶——阿爾刻提斯死了,但又獲得了新生。她真的從死神那裏回到了人間。這裏有值得我深思的地方。具體是什麽,我還不清楚。當然,讓-費利克斯看了這出戲,也有這樣那樣的反應,但沒有一點跟我的反應產生真正的共鳴,所以我把他的話全當成了耳旁風,不去聽他的。

《阿爾刻提斯》的死亡與複活始終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我們跨過大橋,走向車站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讓-費利克斯問我還想不想再喝點什麽,我說我累了。又一陣尷尬的沉默。我們在車站入口處站住。我感謝他邀請我出來看戲,並說這個晚上過得很有意思。

“再喝一杯嘛,”讓-費利克斯說,“再喝一杯,為了往日的友誼?”

“不了,我得走了。”

我想趕快離開——但他抓住了我的手。

“艾麗西亞,”他說,“聽我說。有些事我要告訴你。”

“別說了,求求你了,沒什麽可說的了,真的……”

“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說得對,真不是。我以為他會要求我們保持友誼,或者想讓我對撤出那個畫廊的事感到愧疚。可是他說的事真的讓我大吃一驚。

“你要多加小心,”他說,“你太容易相信別人了。你周圍的人……你信任他們。不要啊。可不要信任他們。”

我茫然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我才說話。

“你在說什麽呀?你指的是誰?”

讓-費利克斯搖搖頭,什麽也沒說。他放開我的手,轉身離去。我在後麵喊他,但是他毅然決然地走了。

“讓-費利克斯,站住。”

他沒有再回頭。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我站在那裏,像紮了根似的無法動彈。我不知道該想什麽。他給了我一個莫名其妙的告誡,然後像這樣掉頭就走,他這是幹什麽呢?我想他是想讓自己處於有利地位,讓我覺得不知如何是好,讓我方寸大亂。他如願以償了。

他也使我很生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他反倒使我感到輕鬆了。我決定把他從我的生活中剝離出去。他所說的“我周圍的人”指的是什麽人呢?——想必是加布裏耶爾?可這又是為什麽呢?

不,我不能這麽做。這恰恰是讓-費利克斯求之不得的——把我的思想搞亂,讓我對他念念不忘。他想處於我和加布裏耶爾之間。

我不會上當。我要將這個念頭徹底忘掉。

我到家時,加布裏耶爾已經酣然入睡。他早晨5點就被接到拍攝現場去了。我把他弄醒,跟他**。我覺得跟他怎麽親近都不夠,或者說我內心深深地愛著他。我想與他融為一體。我想進入他的內心,然後消失。

8月11日

我又看見了那個人。這一次他離得比較遠——他坐在公園靠裏麵的一張長凳上。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他——這麽熱的天,大多數人都穿著短褲、T恤和淺色衣服——而他卻穿著一身黑衣褲,戴墨鏡,還戴了帽子。他的頭歪向這幢房子,正在朝它看。

我突發奇想,認為他也許不是小偷,而是跟我一樣,是個畫家,正在考慮如何畫這條街,或者畫這幢房子。可是我剛想到這裏,就覺得不大可能。如果他真想畫這幢房子,就不會像這樣坐在那裏——他是會畫草圖的。

我立刻警覺起來,給加布裏耶爾打了個電話。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因為他很忙——他現在根本沒時間接我的電話,聽我告訴他有人窺視這幢房子,我嚇壞了。

當然,這個人在窺視房子不過是我的假設。

他有可能是在窺視我。

8月13日

他又在那裏了。

這是早上加布裏耶爾剛走不久的事。我在衝澡時,透過浴室的窗子又看見了他。這一次的距離比上次近。他站在公交車站旁,像是在漫不經心地等公共汽車。

我不知道他以為自己能騙得了誰。

我很快穿上衣服,走進廚房,準備看清楚一些。可是他已經不見了。

我決定等加布裏耶爾一回來,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他。我原以為他可能會不當回事,可是他認為這件事情很嚴重。他似乎非常擔心。

“是不是讓-費利克斯?”他單刀直入地問。

“不是,當然不是。你怎麽會這麽想呢?”

我裝出驚訝和慍怒的樣子。其實我自己也這樣懷疑過。這個人和讓-費利克斯的塊頭差不多,所以有可能是他,但即便真的如此——我隻是不願意相信罷了。他不會這樣來嚇唬我的,是不是?

“讓-費利克斯的號碼是多少?”加布裏耶爾說,“我馬上給他打電話。”

“親愛的,求你了,別打。肯定不是他。”

“你肯定?”

“絕對肯定。沒什麽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小題大做。真的沒什麽。”

“他在那兒有多長時間?”

“不長,一兩個小時,然後就消失了。”

“消失了,是什麽意思?”

“他就不見了。”

“嗯,有沒有可能是你的想象?”

他說話的方式使我感到惱火:“我不是在想象。我需要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

可是我可以感覺到,他並沒有完全相信我。隻是部分地相信,剩下的那部分隻是在遷就我。說實話,我很生氣。我氣到寫不下去了——否則我可能寫下一些今後會感到後悔的東西。

8月14日

早上一醒來,我就跳下床,走到窗口往外看,希望再次看見那個人——這樣加布裏耶爾也能看見。可是那兒連個人影也沒有。於是我更覺得自己是在犯傻。

下午,天雖然有點熱,我還是決定去散散步。我想遠離這些房屋、道路和人群,到荒原上去——去獨自思考。我從小路走上帕拉蒙特山丘,小路兩側三三兩兩地躺著曬日光浴的人們。我看見一張長凳空著,就走過去坐下來。遠處的倫敦依稀可見。

坐在那裏時,我總覺得哪裏不自在。我不斷回頭看——沒看見任何人。可是那裏肯定有個人,而且一直在那裏。我可以明顯感覺得到,我正在被人偷窺。

回家的時候,我經過那個池塘,無意間抬頭一看——他就站在那裏——站在水塘對麵,不過由於太遠,有些看不清楚——但那就是他。我知道那就是他。他站在那裏紋絲不動,眼睛一直在盯著我看。

我很害怕,打了個冷戰。隨即,我作出了本能的反應。

“讓-費利克斯?”我大聲喊起來,“是你嗎?別這樣了。不要再跟蹤我了!”

他不為所動。我用最快的速度作出反應,伸手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拍了一張他的照片。至於這樣做有什麽用,我也不知道。接著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池塘的那一頭,一直走到大路上。我害怕他會在後麵尾隨我。

我轉過身——他已不見了蹤影。

我希望那個人不是讓-費利克斯。我全心這麽期望。

回家後,我感到煩躁不安——我先是關上百葉窗,然後關掉了所有的燈。我偷偷地從窗戶往外看——那個人就在那裏。

他站在大街上,抬頭看著我。我僵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突然,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艾麗西亞,艾麗西亞,你在嗎?”

原來是隔壁那個不討喜的女人芭比·黑爾曼。我離開窗戶,走到後門口,把門打開。芭比從側門進入花園,手裏拿著一瓶葡萄酒。

“你好,寶貝兒,”她說,“我見你不在畫室,不知你到哪兒去了。”

“我出去了,才回來。”

“該喝點什麽了?”她用娃娃音說。她時不時會用這種腔調說話,讓我很反感。

“其實我該回去工作了。”

“很快,陪我喝點兒。我一會兒就走。今天晚上我去上意大利語補習班。好嗎?”

她沒等我回應,就自說自話進來了。她說廚房太暗,也不問我就擅自打開了百葉窗。我本來打算阻止她,但向窗外一看,街上沒有人。那個人也不見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芭比。我不喜歡她,也不相信她——可是我當時實在太害怕,覺得需要有個人跟我聊聊——而當時她恰好在這兒。我一反常態,跟她喝了一杯,眼淚不由得流了出來。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許久沒有說話。等我說完之後,她放下手中的酒瓶說:“這就要來點兒來勁兒的了。”她給我們兩人各倒了一杯威士忌。

“給,”她說著把酒遞給了我,“你需要來點兒這個。”

她說得對——我需要來點這個。我一飲而盡,覺得它真管用。現在輪到芭比說,我來聽了。她說她不想嚇唬我,但這似乎不是什麽好事。“這樣的事情我看得多了,就像無數個電視節目一樣。他在研究你家的住房,是吧?然後他就會采取行動了。”

“你覺得他是個小偷嗎?”

芭比聳了聳肩:“或許是個強奸犯。這重要嗎?不管怎麽說,反正這不是什麽好事。”

我笑起來。有人拿我的話這麽當真,我不僅感到輕鬆,也非常感激——即使這個人是芭比。我把手機上那張照片給她看,她卻不以為然。

“把它發給我,我戴上眼鏡看。我現在看,它就是一個模糊的黑點。告訴我,你是不是跟你丈夫說過?”

我決定不把事實告訴她。“沒有,”我說,“還沒有。”

“為什麽不呢?”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是怕加布裏耶爾認為我小題大做——或者胡思亂想。”

“你是不是在胡思亂想呢?”

“沒有。”

她顯得很高興:“如果他不把你說的當回事,我們就一起去報警,你和我。我這個人很會說服人,相信我。”

“謝謝,我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

“早就有必要了。不能掉以輕心啊,寶貝兒。答應我,他回家後一定要告訴他。”

我點點頭。但我決定不再跟加布裏耶爾多說什麽。沒什麽要告訴他的了。我沒有證據,無法證明這個人在對我進行跟蹤或偷窺。芭比說得對,那張照片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這都是我的想象——加布裏耶爾會這麽說。最好什麽也別跟他說,不然又會惹他生氣。我不想去煩他。

我要把這些都忘掉。

淩晨4點

這是個糟糕的夜晚。

昨晚,加布裏耶爾大約10點才回家。他忙了一整天,顯得疲憊不堪,想早點上床休息。我也想睡覺,可就是睡不著。

一兩個小時前,我聽見花園裏傳來一個聲音。我從**爬起來,走到後麵那扇窗戶前。我朝窗外看去——沒看見任何人,但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在黑暗的陰影中,有個人在窺視我。

我悄悄地離開窗戶,跑進臥室,把加布裏耶爾推醒。

“那個人在外麵,”我說,“就在房子外麵。”

加布裏耶爾不知道我在說什麽。等聽明白了,他就發火了。“天哪,”他說,“你消停會兒好不好?再過三小時我又要上班了。我不想玩他媽的這種遊戲。”

“這不是遊戲。你過來看看。求你了。”

於是我們走到那扇窗前——當然,那個人根本不在那裏。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我想讓他到外麵去查看一下——可是他不願意。他不耐煩地上了樓。我想跟他講道理,可是他說他不想跟我說話,而後就去空房間裏繼續睡覺了。

我沒有再睡覺,一直坐在那裏等待,警惕地聽著各種聲音,查看每一扇窗戶,可是我沒再看見那個身影。

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8月15日

加布裏耶爾下了樓,準備去拍攝現場。他看見我坐在窗口,就意識到我一夜沒睡。他輕輕地走過來,舉止也變得很奇怪。

“艾麗西亞,坐下,”他說,“我們需要談談。”

“是的。我們真需要談談,談談你怎麽就不相信我說的。”

“我相信你是相信這件事的。”

“這是兩碼事。我不是他媽的白癡。”

“我從來沒說你是白癡。”

“那你說是什麽?”

我覺得我們就快要吵起來了,所以他接下去說的話讓我吃了一驚。他的聲音很輕,輕得我幾乎聽不清。他說:“我想請你找個人談談。求求你。”

“你是什麽意思?找警察?”

“不是,”加布裏耶爾說著火氣又上來了,“不是找警察。”

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可是我要聽他親口說出來。我想讓他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那麽是誰呢?”

“醫生。”

“我不會去看醫生的,加布裏耶爾……”

“我需要你為了我這麽做。我們需要相互配合。”他又說了一遍,“我們需要相互配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麽相互配合?我人就在這裏。”

“不,你不在。你不在這裏!”

他顯得很疲勞,也很不爽。我想保護他,也想安慰他。“好吧,親愛的,”我說,“會沒事的,你會看到一切過去的。”

他搖搖頭,好像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我跟韋斯特醫生預約一下,讓他盡快給你看看。如果有可能,今天就去。”他有幾分遲疑地看著我,“行嗎?”

加布裏耶爾伸出手來攙我的手——我真想一巴掌把它打開,或者狠狠地抓他的手一下。我真恨不得咬他一口,打他一下,或者把他舉起來扔到桌子的另一邊,然後大喊一聲:“你認為我他媽的是精神病,我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

可是我沒有這樣做。我點頭答應,並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抓著。

“好吧,親愛的,”我說,“無論你要做什麽。”

8月16日

今天我去了韋斯特醫生那裏。盡管很不情願,我還是去了。

我得出的結論是,我不喜歡他。我不僅不喜歡他本人,也不喜歡他那狹小的房子。我不喜歡坐在他樓上那間怪異的小房間裏,而且討厭他那隻在起居室不停亂叫的狗。我在那裏的時候,它一刻也沒有消停過。我真想衝它大喊一聲,讓它別亂叫。我一直以為韋斯特醫生也許會說點什麽,可是他對此充耳不聞。也許他是真的沒聽見。因為他好像也沒聽見我說的話。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說了那個人對我家房子進行窺視,還說了我如何發現他在荒原上跟蹤我的情景。這些我都說了,可是他沒有一點反應。他隻是坐在那裏,臉上掛著淺薄的微笑。他那樣看著我,好像我不過是一隻小蟲而已。我知道他是加布裏耶爾的所謂朋友,但我看不出他們怎麽能成為朋友的。加布裏耶爾為人非常熱情,而韋斯特醫生則恰恰相反。對一個醫生這樣說三道四好像很怪,不過他也確實乏善可陳。

我說完那個人的情況後,他沉默良久沒有說話。在這段長長的沉默中,唯一的聲音就是樓下那隻狗的叫聲。我有意識地去聽那狗的叫聲,並進入某種迷迷糊糊的狀態。韋斯特醫生突然說話的時候,我著實吃了一驚。

“艾麗西亞,我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是不是?”他問。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隨口反問:“我們來過嗎?”

他點點頭:“是的,我們來過。”

“我知道你認為這是我在幻想,”我說,“我沒有幻想。這是真的。”

“你上次也是這麽說的。還記得上次的事情嗎?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嗎?”

我沒有回答。我不想讓他感到沾沾自喜。我坐在那裏看著他,就像個倔強的孩子。

韋斯特醫生沒等我回答就繼續往下說。他提醒我說,我父親死後,我的情緒崩潰了,不斷出現偏執妄想——所以才會覺得自己受到窺視、跟蹤和暗中監視。“所以,你看,我們以前來過這裏,對不對?”

“但那是截然不同的。那一次是一種感覺,我實際上根本沒有看見什麽人,但這一次我看見了。”

“你看見了誰?”

“我跟你說了。一個男人。”

“描述一下這個人的特征。”

我有些躊躇:“我說不上來。”

“為什麽說不上來呢?”

“我沒有看清他的模樣。我跟你說過了——他離我太遠。”

“我明白了。”

“而且——他經過變裝,戴了頂帽子,還有墨鏡。”

“這種天氣,戴墨鏡的人很多。還有戴帽子的。他們都是變裝的嗎?”

我開始發火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想什麽?”

“你想讓我承認我又快瘋了——就像我老爸死後那段時間一樣。”

“你認為你快瘋了嗎?”

“不是。上一次我有病,這一次我沒病,我沒有什麽問題——有人在窺視我,這是一個事實,而你不相信我!”

韋斯特醫生隻是點頭,沒有說話。他在病曆本上寫了幾行字。

“我要讓你再次服藥,”他說,“作為一種防範措施。我們不想讓你的病情失控,對吧?”

我搖了搖頭:“我不要吃藥。”

“我明白。嗯,如果你拒絕服藥,就該對會出現什麽後果有所認識,這很重要。”

“什麽後果?你是不是在嚇唬我?”

“這跟我沒什麽關係。我說的是你丈夫加布裏耶爾。你想過沒有,上次你生病的時候,他有過什麽樣的感受?”

我想到加布裏耶爾就在樓下起居室裏等著,與那條不斷亂叫的狗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說,“你為什麽不去問他?”

“難道你想讓他全部再經曆一次?你想沒想過,他能承受的壓力是有限度的?”

“你在說什麽呀?我將失去加布裏耶爾?你是這個意思嗎?”

即使隻是說說,我也感到很不舒服。一想到可能失去他,我就覺得受不了。為了保住他,我任何事情都願意做——甚至假裝自己瘋了,即使我知道我沒有瘋。我讓步了。我同意對韋斯特醫生要“誠實”,要把我的想法和感覺告訴他,要告訴他我是否真的聽見什麽聲音。我答應服用他給我開的處方藥片,並答應兩周後來進行複查。

韋斯特醫生看起來很高興。他說我們現在可以下樓去見加布裏耶爾了。下樓的時候,他走在我前麵,我真想一把把他推下樓梯。我希望自己真這樣做了。

在回家途中,加布裏耶爾似乎高興多了。他開車時臉上露出微笑,還不時看我一眼:“做得好,我為你感到驕傲。我們會渡過這一關的,你就放心吧。”

我隻是點頭,沒有說話。因為這些都是屁話——“我們”不能渡過這一關。

這一切都將由我獨自一人去應對。

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都是個錯誤。明天我就跟芭比說,讓她把這一切全都忘了——我會說我已經把這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今後再也不想談它了。她會認為我這個人很怪,她會很惱火,因為我不會再跟她合夥演這場戲了——不過隻要我表演得比較正常,她很快就會把這事置之腦後的。至於加布裏耶爾,我會先不讓他胡思亂想。我會表現出好像一切都恢複了正常。我會表演得很精彩。我一刻也不會放鬆警惕。

在回家途中,我們去了藥房。加布裏耶爾照著我的處方買了藥。我們一回家,就直接進了廚房。

他端來一杯水,把黃色的藥片遞給我:“吃藥。”

“我又不是小孩,”我說,“你不用拿給我。”

“我知道你不是小孩,我隻是要看著你把藥吃下去,沒有把它們扔掉。”

“我會吃的。”

“那就吃吧。”

他看著我把藥片放進嘴裏,接著喝了一口水。

“好樣的。”他說著在我臉上吻了一下,然後離開了廚房。

他一轉身,我就把藥片吐出來,丟進洗碗池,放水把它們衝進下水道。我不要吃藥。上次韋斯特醫生給我開的藥,差點兒把我逼瘋了。我決不會再冒這個險。

現在我需要的是智慧。

我要有所準備。

8月17日

我準備把這本日記藏起來。那間空閑的臥室有一塊活動地板。我就把日記本放在那塊地板下麵的隱秘空間。為什麽呢?呃,因為我在日記裏寫得太誠實了。隨便放是不安全的。我總怕它被加布裏耶爾無意中看到。出於好奇,他會打開看的。如果他發現我沒有吃藥,他會感到自己被騙了,會非常傷心——這是我無法承受的。

謝天謝地,我能在這本日記上寫東西。它將使我保持頭腦清醒。現在我連談心的人都沒有了。

任何人我都不能信任。

8月21日

我有三天沒出門了,可是我騙加布裏耶爾說,他不在家的時候,我每天下午都到戶外散步。其實這都是瞎話。

一想到去戶外活動,我心裏就發毛。那樣我就過於暴露了。我知道,至少待在家裏還比較安全。我可以坐在窗戶旁邊,注意來來往往的行人。我會注視每個人的麵孔,識別出那個人的臉——可是我連他的長相都不知道。這還真是個問題。他也可能去除自己的偽裝,在我眼前走來走去,而不引起我的注意。

想到這裏,我不寒而栗。

8月22日

還是沒看見他。但我不能亂了方寸。這隻是個時間問題。他遲早還是要來的。我要隨時做好準備。我要準備采取行動。

早晨醒來後,我想起了加布裏耶爾的那支槍。我要把它從那個空房間裏取出來,放到樓下去,這樣拿起來也方便。我要把它放在廚房靠窗戶的櫥櫃裏,需要時隨手就能拿得到。

我知道這似乎有點瘋狂。我希望不要因為它而發生什麽事情。我希望永遠不要再看見那個人。

但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覺得我會再次看見他。

他在哪兒?他為什麽有一段時間不來了?他是不是想誘使我放鬆警惕?我不能放鬆警惕。我必須在窗口繼續監視。

不斷地等待。

不斷地監視。

8月23日

我開始琢磨這一切是不是我的想象。也許是。

加布裏耶爾總要問我怎麽樣——我感覺好不好。我一直說感覺挺好,但感覺得到他還是憂心忡忡。我的表演似乎已不能讓他放心。我有必要作出更大的努力。我假裝整天都在集中精力工作——實際上我早就不把工作放在心上了。我已經與工作脫節,失去了想完成那幅作品的動力。在寫這篇日記時,我都不能保證自己還會繼續作畫。至少得等我把這些事都置之腦後。

我一直在為不出門找借口——可是加布裏耶爾說我今晚別無選擇,因為馬克斯要請我們出去吃飯。

我實在無法想象,還有什麽比見到馬克斯更糟糕的。我懇求加布裏耶爾取消這個約定,說我要工作——但他卻說去去對我有好處。他一定要我去,而且我知道他說到做到,所以隻好服從,說了聲“好的”。

我一整天都在憂心晚上的事情。因為我開動腦筋一想,所有的事似乎都有了著落。每一件事情都有了解答。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怎麽就沒想到,這實在太明顯了。

現在我明白了。那個人——那個偷窺的人——不是讓-費利克斯。讓-費利克斯不會有這麽陰暗的心理,不會偷偷摸摸地幹這種事情。還有誰會想這樣來折磨我、恐嚇我、懲罰我呢?

馬克斯。

當然是馬克斯。一定是馬克斯。他想把我逼瘋。

我非常害怕,但是又必須鼓起勇氣。我準備今天晚上就行動。

我得和他當麵對質。

8月24日

由於在這座房子裏待得太久,昨晚外出時,我感到既不自在,也有點害怕。

外部世界使人感到廣袤無比——周圍一片空曠,上方是遼闊的天空。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緊緊地挎著加布裏耶爾的胳膊,尋求安全感。

即使我們去的是我們喜歡的奧古斯都餐館,我還是沒有安全感。這家餐館曾經是那麽舒適溫馨,現在卻沒有了這樣的感覺。我總覺得它有什麽不同——它有一股焦糊的氣味。我問加布裏耶爾廚房裏是不是有什麽東西糊了,他說他沒聞到什麽異味,是我的憑空想象。

“一切都很正常,”他說,“不要這麽緊張。”

“我不緊張,”我說,“我顯得緊張嗎?”

他沒有回答,隻是咬了咬牙。他心煩意亂的時候常這樣。我們坐下來,靜靜地等著馬克斯。

馬克斯把他的接待員帶來了。她叫塔尼婭。顯然他們已經戀愛了。馬克斯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很親昵,雙手像黏在她身上一樣,對她又是撫摸又是親吻——但他的眼睛卻一直在盯著我看。他是不是想讓我感到嫉妒?他惹人厭到了極點,我感到惡心。

塔尼婭看出苗頭有些不對——有一兩次她看見馬克斯在盯著我看。我真想告誡她要防備馬克斯,告訴她說她落入了怎樣的陷阱。也許我會的,但不是現在。此時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馬克斯說他要去洗手間。不一會兒,我找準時機,也說要去洗手間。於是我離開餐桌,跟上了他。

我在拐角處趕上了他,一把抓住他手臂,抓得很緊。

“別這麽幹了,”我說,“別這麽幹了!”

馬克斯一臉困惑:“別怎麽幹了?”

“你在監視我,馬克斯。你在偷窺我。我知道是你。”

“什麽?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艾麗西亞。”

“別跟我說謊。”我發現我已經控製不了自己的嗓門。我真想衝著他大聲喊:“我都看見你了,行了嗎?我拍了張照片。我拍了一張你的照片!”

馬克斯笑起來:“你在說什麽呀?放開我,你這個瘋女人。”

我抽了他一個耳光,出手很重。

我一轉身,看見塔尼婭站在那裏,好像挨巴掌的是她。

她看了看馬克斯,又看了看我,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了餐館。

馬克斯瞪了我一眼,去追趕塔尼婭。他憤恨地對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他媽的沒有偷窺你。別擋我的道。”

他說話時怒氣衝衝,充滿蔑視,我敢肯定他說的是真話。我相信他的話。我不願意相信他——但我不得不相信。

如果不是馬克斯……那會是誰呢?

8月25日

我聽見有動靜。是外麵的聲音。我到窗口看了一下,發現陰影處有個人在移動——就是那個人。他就在窗外。

我給加布裏耶爾打電話,但是他沒接。我要不要報警?我不知所措。我的手在發抖,幾乎無法——

我可以聽見他的聲音——就在樓下——他推了推窗戶,接著推了推門。他想進來。

我必須從這兒出去。我必須逃走。

哦,上帝呀——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進來了。

他進到房子裏來了。

[1] 引自《冬天的故事》,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