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殺死自己丈夫的時候,艾麗西亞·貝倫森三十三歲。

當時他們已結婚七年。他們都是搞藝術的——艾麗西亞從事繪畫,加布裏耶爾則是個小有名氣的時尚攝影師。他有自己一套獨特的攝影風格,從怪異、寫實的角度拍攝一些半饑餓的半**人。他死後,他的作品價格飆升。實事求是地說,我覺得他的作品空洞膚淺,根本不及艾麗西亞最好的作品有內涵。當然,我對藝術知之甚少,無法斷定艾麗西亞的作品能否經得起時間考驗,她的藝術才華會被惡名埋沒,所以對她進行客觀評價絕非易事。你完全可以說我帶有偏見。畢竟我也隻能說說自己的一家之言,隻能誇誇那些值得一提的事物。在我看來,她頗有天分。她的畫作不僅展示了她的繪畫技巧,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吸引觀眾的眼球——就像有人在掐你的脖子——像鉗子一樣緊緊地掐著。

加布裏耶爾·貝倫森被害於六年前,時年四十四歲。他被害於8月25日。你也許還記得,那年夏季酷熱難當,氣溫幾度創下曆史新高。他死的那天,氣溫是全年最高的。

在生命的最後一天,他起得很早。他和艾麗西亞住在倫敦西北漢普斯特德希思附近。5點15分,一輛車來到他家,接他去肖迪奇的拍攝現場。一整個白天,他都在屋頂上為Vogue雜誌拍攝模特照片。

至於艾麗西亞在幹什麽,大眾基本一無所知,隻知道她即將有場作品展,需要趕工。不久前,她把花園那頭的避暑小屋改成了繪畫工作室,很可能一整天都鑽在裏麵搞創作。加布裏耶爾的拍攝工作到很晚才結束,車子送他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11點。

半小時後,他們的鄰居芭比·赫爾曼聽見幾聲槍響。她立即打電話報警。11點35分,海沃斯提克山警察局出動警車,不到三分鍾就趕到貝倫森家。

他們家房子的正門大敞。屋裏漆黑一片,所有開關都無法使用。警官們沿走廊前行,首先進入起居室。他們用手電筒對著起居室四處照射,斷斷續續的手電光把房間照亮。借助手電筒光,他們發現艾麗西亞站在壁爐旁,身穿白色連衣裙,活像個幽靈。她似乎不知道站在自己麵前的都是警察。她像凍僵了似的——像一尊冰雕——臉上露出莫名的驚恐神色,似乎正麵臨著無形的恐懼。

地板上有一支槍。在她身邊的幽暗處,加布裏耶爾紋絲不動地坐著,手和腳都被綁在椅子上。剛開始警察以為他還活著。他的腦袋微微歪向一側,仿佛處於昏迷狀態。一道手電光照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們才發現他的麵部多處中彈,那張英俊的麵孔已然麵目全非,永遠不複存在。他們看到的是一張彈洞累累、血肉模糊的臉。在他身後的牆上,是飛濺的頭骨碎片、腦漿和毛發——還有斑斑血跡。

到處是鮮血——飛濺到牆上,流淌在地板上,形成黑色的涓涓細流,沿著地板的木紋流動。警方認為這是加布裏耶爾的血。可是這血也太多了。接著手電光照射到一個明晃晃的東西——艾麗西亞腳邊有一把刀。在手電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見她白色連衣裙上的斑斑血跡。一名警察抓住她的雙臂,把它們舉到燈光下。她手腕上的靜脈部位有幾道很深的口子,是剛剛割開的,還在汩汩流血。

艾麗西亞掙紮著不讓那名警官救她。又上來兩名警官才將她製服。她被送到隻有幾分鍾車程的皇家自由醫院。在前往醫院的途中,她渾身癱軟,失去了知覺。雖然她大量失血,但是命還是保住了。

第二天,她躺在醫院的單人病房裏。在律師到場的情況下,警方對她進行了訊問。可是在訊問過程中,她始終沉默不語。她的嘴唇蒼白,毫無血色,雖然有時顫抖幾下,但始終沒有說話,連吭都沒吭一聲。她沒有回答任何問題。她不能說話,也不願說話。他們指控她是殺害加布裏耶爾的凶手,她毫無表示。他們宣布對她實施逮捕,她依然保持沉默。對自己的罪行,她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從此以後,她就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原本隻是一起普通的家庭悲劇,但她的持久沉默卻使它成了一樁驚天大案——一樁迷案、一樁奇案,成了未來數月各大報紙競相報道的新聞,也使大眾浮想聯翩。

艾麗西亞始終保持著沉默,但她也有一項聲明。那是她的一幅畫作,是她在出院後至庭審前,處於軟禁期間畫的。法庭為她指定的心理治療護士說,艾麗西亞畫這幅畫時幾乎廢寢忘食,一刻不停。

一般情況下,每次創作新畫前,她都要用數周乃至數月的時間做充分的準備——畫出多張素描草圖,不斷地安排和再安排其構圖,不斷試驗其色彩和形式——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孕育過程,其後還有一個耗費時日的生產過程,一筆一畫都要經過精心構思。可是這一次,她卻大刀闊斧地一改往日的創作風格,在丈夫遇害幾天後,就完成了這幅畫作。

大多數人認為,單憑這一點就足以給她定罪——加布裏耶爾屍骨未寒,她就迫不及待地回到畫室,說明她感情冷漠,令人齒寒,說明她是個冷血殺手,毫無懺悔之心。

有這種可能。可別忘了,艾麗西亞也許是個凶手,但也是個畫家。至少我認為,她就該重拾畫筆和顏料,將自己的複雜情感在畫布上表現出來——這並非無稽之談。這一次,她畫得很輕鬆,這並不奇怪——如果可以把悲痛稱之為輕鬆的話。

那是一幅自畫像。在畫布左下角,她用淡藍色的希臘字母寫下了它的名稱。

隻有一個詞:

阿爾刻提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