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到南岸的國家大劇院小餐廳找凱西。演員們排練之後往往會去那兒聚一聚。她和兩個女演員坐在餐廳靠後的地方,談得非常投機。我走過去,她們都抬起頭看著我。

“你耳朵發燒了嗎,親愛的?”凱西說著親了我一下。

“應該發燒嗎?”

“我正和姑娘們談論你呢。”

“啊,那我是不是最好回避一下啊?”

“別犯傻了。坐下吧——你來得正好。我正要跟她們講我們是怎麽邂逅的呢。”

我坐下後,凱西繼續往下說。這是一段她非常喜歡說的情節。她說話的時候偶爾也看著我笑笑,好像我是她們一夥的——不過這隻是個敷衍的姿態,因為她講的故事是她的,不是我的。

“他出現的時候,我正好坐在吧台上。我已經放棄了任何找到他的希望——這時我夢中的情人,他突然走進來。遲到總比不到好嘛。你們知道吧,我曾經想一到二十五歲就結婚,到三十歲我就會有兩個孩子,養一隻小狗,還要借一大筆房貸。可是你們看看我,都過了三十三歲啦,沒有一樣是按計劃實現的。”說到這裏,她咧著嘴笑起來,還衝著姑娘們眨眨眼睛。

“總而言之,我正和那個叫丹尼爾的澳大利亞人交往。可是他卻不願意馬上結婚生孩子,我知道我是在浪費時間。有一天晚上我們約會,事情就突然發生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走進了我的生命……”凱西看著我笑起來,眼珠不斷轉動,“還帶著他的女朋友。”

為了博得聽眾同情,她在講述這一段的時候,需要特別用心。事實上,凱西與我交往時,我們都在與其他異**往。建立戀愛關係,最忌腳踩兩隻船,因為這樣的開始不是什麽誘人或吉祥的兆頭,尤其是介紹我們相互認識的是我們自己當時的伴侶。他們相互認識也不是沒有理由的,但是具體細節我早就忘記了——也許瑪麗安娜曾與丹尼爾的室友談過戀愛,或者丹尼爾的室友追求過她。他們是怎麽介紹我們相互認識的,我也記不清了,可是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凱西時,我好像觸了電似的。我記得她那飄逸的深色長發,那雙攝人心魄的綠眼睛,還有那張嘴巴——她漂亮至極,氣質高雅,宛若天仙。

說到這兒,凱西略作停頓,臉上露出微笑,抓住我的手說:“西奧,還記得我們的交談是怎麽開始的嗎?你說你正在接受培訓,將來要成為一名心理醫生。我說我這個人有點瘋狂——所以這是一樁由天公作成的好事。”

這話惹得姑娘們哈哈大笑。凱西也跟著笑起來,並且一本正經、急不可耐地看著我,搜尋我的目光。“不,可是……親愛的……正兒八經的,這叫一見鍾情,對不對?”

這是在給我暗示。我點點頭,親了一下她的麵頰:“真的是一見鍾情。真正的愛情。”

她的朋友們投來讚許的目光。不過我並不是逢場作戲。她說得對,真的是一見鍾情——呃,反正是情欲唄。即使我那天晚上和瑪麗安娜在一起,也情不自禁地瞟向凱西。我從一段距離之外看著她與丹尼爾有說有笑——後來看見她的嘴唇在動,說了一聲“去你媽的”。

他們之間發生了爭執。看來很激烈。丹尼爾轉過身,隨即揚長而去。

“你一直悶聲不響的,”瑪麗安娜說,“是怎麽回事兒啊?”

“沒事兒。”

“那我們回家吧。我累了。”

“不著急。”我說,其實我沒有認真地聽她在說什麽,“我們再喝點兒吧。”

“我想走了。”

“那你走吧。”

瑪麗安娜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抓起外套,徑直走了出去。我知道第二天少不了一場大吵大鬧,但是我不在乎。我朝吧台那邊的凱西走去。

“丹尼爾還回來嗎?”我問道。

“不回來了,”凱西答道,“瑪麗安娜呢?”

我搖搖頭:“不回來啦。你想不想再喝一杯?”

“好的,再來一杯。”

於是我們又要了兩杯,站在吧台邊上交談起來。我記得我們談到了我的心理治療培訓。凱西也把她在戲劇學校的那些事情告訴了我——她在那裏待的時間不長,第一年年底就和一個經紀人簽了合約,此後就一直在進行專業演出。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認為她也許是個很好的女演員。

“我這個人不是學習的料子,”她說,“我想從那裏跳出來,做點實際事情——你知道吧?”

“跳出來做點什麽呢?演出?”

“不。生活。”凱西歪著腦袋,用黑色睫毛下那雙祖母綠的眼睛調皮地看著我,“你呢,西奧?你怎麽有這麽大的耐心去做——我的意思是,去學習呢?”

“也許我不想從那個地方出來‘生活’。也許我是一個膽小鬼。”

“不。你要是膽小鬼,早就跟女朋友一起回家了。”

凱西笑起來。這挑逗的笑聲使我怦然心動。我真想把她攬過來,縱情地吻她。我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強烈的欲望;我想把她攬入懷中,感受她的嘴唇以及她在與我親密接觸時的體熱。

“對不起,”她說,“我不該這麽說。我這個人總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我跟你說過,我這個人有點瘋狂。”

凱西經常這樣說,說她自己肯定有點不正常——“我沒什麽理智”“我有點瘋狂”“我有精神病”——可我從來就不信。她動輒哈哈大笑,而且經常如此,所以我根本就不相信她經曆過我那樣的黑暗時期。她渾身洋溢著發自內心的輕鬆——她特別熱愛生活,生活中充滿情趣。盡管她說自己癲狂,但我覺得她是我遇到的跟癲狂最不沾邊的人。和她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更清醒。

凱西是美國人,在曼哈頓上西區長大。她母親是英國人,所以她有雙重國籍。可是凱西身上似乎沒有英國人的氣質。她完全不像英國人——不僅說話不像,而且對世界的看法以及待人處事的方法也不像。像她這樣信心十足、充滿活力的人,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見過。

我們離開酒吧,叫了輛出租車,直接開到我的公寓。由於車程很短,途中我們沒有說話。到了公寓後,她把唇輕輕貼在我的嘴上。我肆無忌憚地把她拽過來,一邊摸前門的鑰匙,一邊與她熱吻。剛進門,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脫衣服,並磕磕碰碰地進入臥室,倒在**。

我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縱情、最銷魂的夜晚。那幾個小時,我們做了一整晚,直到天明。我記得到處都是白色:窗簾邊沿陽光的白色,牆壁的白色,床單的白色,她眼睛裏的白色,牙齒的白色,皮膚的白色。我第一次知道皮膚竟能如此光潔,如此透明:白得像象牙,皮膚下血管的藍色依稀可見,就像白色大理石上的藍色條紋。她儼然一尊雕像,一個在我手中複活的希臘女神。

凱西和我摟抱著躺在**。她和我臉對著臉。她的眼睛離我太近,根本無法聚焦。我看見的是一片朦朧的綠色海洋。“嗯?”她說。

“嗯什麽?”

“瑪麗安娜怎麽樣?”

“瑪麗安娜?”

她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你的女朋友。”

“哦,是的,是的。”我遲疑起來,不知如何作答,“我對她不怎麽了解。丹尼爾呢?”

凱西眼珠一轉:“少來,我早把他忘了。”

“真的忘了?”

她回敬了我一個吻。

臨走前,凱西洗了個淋浴。趁她洗澡,我給瑪麗安娜打了個電話。我打算約她見一次麵,當麵跟她談談。她顯得很不耐煩,非要我在電話裏把話說清楚。她沒想到我會提出分手。可是我把話說出來了,而且說得心平氣和。她哭起來,情緒激動,大發脾氣。我隻好把電話掛斷。很殘酷,是的——而且很不厚道。打這樣的電話,我並不引以為榮。不過當時似乎也隻能這樣。我至今都不知道當時還能怎麽做。

我與凱西的第一次正式約會是在皇家植物園。這是她提出來的。我說我還從來沒有去過那裏,她感到很驚訝。“你不是開玩笑吧?”她說,“你從來都沒有去過那裏的溫室?那間大溫室裏有各種熱帶蘭花。他們維持著裏麵的溫度,熱得就像蒸籠。我在戲劇學校的時候,經常到那兒去,因為裏麵很暖和。你下班後我們就去那裏見麵怎麽樣?”接著她又猶豫起來,突然沒有了主見。“你到那裏是不是太遠了?”

“親愛的,隻要是為了你,比植物園更遠的地方我都會去的。”我回答說。

“傻樣兒。”她說著親了我一下。

我到那兒的時候,凱西已在入口處等我了。她穿了一件很大的外套,還圍著圍巾,像個激動的孩子一樣向我招手。“來,來呀,”她喊道,“跟我來。”

她領我踩著凍結的爛泥地,來到一間儲存著許多熱帶植物的碩大玻璃溫室前。她推開門,快速進到裏麵。我跟在她後麵,隻覺一股熱浪撲麵襲來。我對突然上升的溫度感到驚訝,隨即扯下脖子上的圍巾,脫下外套。凱西臉上露出了笑容。

“明白了吧?我跟你說過,就像洗桑拿。是不是很酷?”

我們把外套搭在胳膊上,手拉著手沿小徑款款而行,觀賞著沿途的奇花異草。

因為有她的陪伴,我產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就像一扇神秘的大門被打開,凱西站在門口向我招手,帶我跨過門檻,進入一個魔幻世界,溫暖、光明、五彩繽紛,成千上萬的蘭花在這個世界盛開,藍色、紅色、黃色,恍若輝煌絢麗的彩紙。

我感到周身上下暖融融的,就像一隻長期冬眠的烏龜爬到太陽底下,龜殼的邊緣開始發軟,接著眨眨眼睛醒了過來。喚醒我的是凱西——是她邀請我走進了生活。我用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它。

我記得自己當時就在想,原來如此,這就是愛情。

我意識到這毫無疑問就是愛情。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從來未曾有過這樣的經曆。以前的浪漫邂逅時間短暫,沒有讓我滿意的地方。那時我還是個學生。在鼓足勇氣,喝了不少酒的情況下,才把我的第一次給了一個叫梅雷迪思的加拿大社會學學生。她戴著硬邦邦的鋼絲牙套,接吻時弄得我嘴唇很不舒服。此後又出現了一係列不愉快的事情。我似乎從未找到自己渴求的那種特殊關係。我覺得自己的傷痛頗深,不可能與任何人建立密切的關係。可是現在,每當聽見凱西那富有感染力的咯咯笑聲,我就激動得熱血沸騰。她的青春活力,無拘無束和歡快的性格,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我。我讚同她提出的每一項建議和每一個奇思妙想。我覺得自己已然判若兩人。我喜歡現在這個脫胎換骨的人。正是由於凱西的鼓勵,我才成為一個新的人,一個無畏的男人。我們一有時間就**。我沉浸在情欲之中,強烈地渴求她。我需要不斷地親近她,隻恨自己不能離她更近一些。

那年12月,凱西搬進我在肯特郡的單間公寓。那是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有窗戶,但看不見風景。我們準備過聖誕節。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過聖誕節,所以決心把它搞得像模像樣的。我們在地鐵站附近的商店買到一棵聖誕樹,掛上了許多從市場上買來的裝飾和彩燈。

那棵聖誕樹的鬆針和鬆木的清香,那些燃燒的蠟燭,我至今記憶猶新。我記得凱西看著我,眼睛晶瑩閃亮,就像聖誕樹上的小燈。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你願意嫁給我嗎?”

凱西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什麽?”

“我愛你,凱西。你願意嫁給我嗎?”

凱西笑起來,接著給了一個讓我驚喜的回答:“願意。”

第二天我們一起外出,她挑選了一枚戒指。這時,我才醒悟過來:我們訂婚了。

奇怪的是,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父母。我想把凱西引見給他們。我想讓他們看看我是多麽幸福:我終於脫離了苦海;我獲得了自由。於是我們就登上了去薩裏的火車。事後回想起來,去薩裏是個很糟糕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場災難。我父親跟我打招呼時,帶著教科書般的不善:“你的臉色很難看,西奧。你瘦得像個鬼,頭發太短,就像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

“多謝老爸。見到你我也很高興。”

我母親似乎比往常更低調、更安靜,也顯得更矮小,好像現場根本就沒有她的存在。父親顯得有點霸道,極不友好,一直瞪著眼睛,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那雙冷酷的黑眼睛一直盯著凱西。那頓午飯吃得很不舒服。看來他們不喜歡她,也沒有特別對我們的結合表示高興。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對此感到驚訝。

午飯剛吃完,父親就一頭鑽進了書房,再也沒有出來。母親跟我們告別時,久久地抱著我,抱得很緊,似乎站都站不穩。我的內心痛苦極了。凱西和我離開那幢房子後,我的心並沒有完全離開,我有所察覺,但將它甩在後頭——留下來的是那個永遠被困在那裏的孩子。我的內心十分惆悵,感到無望,淚水盈眶。可是凱西像往常一樣給了我一個驚喜。她雙手摟住我,摟得很緊。“現在我明白了,”她輕輕地對著我的耳朵說,“我完全明白了。現在我更愛你了。”

她沒有進一步解釋,也沒有這個必要。

4月,我們到離休斯敦廣場不遠的一家小結婚登記處登記結了婚。沒有邀請父母,也沒有上帝。由於凱西的堅持,也沒有舉行任何宗教儀式。不過在婚慶儀式上,我偷偷地做了個祈禱。我默默感謝上帝給了我這個出乎意料、不配得到的幸福。現在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上帝有更偉大的目標。我在兒童時期,感到孤苦伶仃,非常恐懼,可是上帝沒有拋棄我——他像魔術師那樣,一直把凱西藏著,等待時機一到,就把她給了我。

我們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我都心懷敬畏與感恩之心。我意識到自己非常幸運,幸運得不可思議,竟然得到了這樣的愛,真是千載難逢。其他人就沒有我這麽幸運。我的大多數病人就沒有人愛。艾麗西亞·貝倫森就沒有。

很難想象出還有哪兩個女人比凱西或艾麗西亞更為迥然不同的。凱西使我想到的是光明、溫暖、色彩和歡笑,而艾麗西亞使我想到的隻是深淵、黑暗和悲傷。

當然還有沉默。

[1] 塞壬(Siren):希臘神話中的海妖,人麵鳥身,以其優美的歌聲**航海者,使船隻觸礁。——譯注(若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