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博多之旅

最後一幕為晚上八點半開演,道夫幫草香田鶴子打理好發型,便準備離開後台。三十分鍾的終場表演結束後,再由助理幫她整理回平常的發型。這個步驟由他親自打理更顯服務周到,草香田鶴子肯定也會萬分感激,他卻省略了這個步驟。

合約上明文規定,他必須負責演唱會上每一幕的發型,因此算是責任已盡。留在後台,幫她打理表演結束後的發型,則是特別服務或出於好意。

起先負責藤浪龍子演唱會發型時,他全心全力付出,竭盡心力,燃燒熱情,犧牲一己私欲,甚至荒廢了店裏的生意。

一年半過後,對象不同,他也不再提供相同條件的服務。他的名聲與日俱增,這期間內,他又受藤浪龍子所托,為她打理發型,以及為兩位模特兒設計發型。這回草香田鶴子在福岡舉行演唱會,則是對方慎重前來交涉,不要求他親自服務,且他有權選擇是否隨行。

草香田鶴子雖為人氣歌星,畢竟剛嶄露頭角,資曆尚淺,也就是說她的分量還不夠。

即使將來有望,當下的表現才是這世界評鑒的標準。她太過年輕,在她上麵還有許多“巨星”級人物。

如此一來,她與新銳發型師佐山道夫的地位正好相符。但他的原則是,對方的地位不能與他相等,必須高過於他,如非大人物,無法提升他的地位。

看在他人眼裏,他在這層傾斜的關係中,總是處於向上仰望的位置,時而緩慢,時而迅速地向上攀升。如果是平等關係,不僅地位難提升,要是對方的聲勢尚未穩固,甚至可能帶來下跌的風險。人們對他的評價局限於服務對象的地位,他因此打定主意,要出名,就隻能為名人服務。他之所以會為兩位模特兒設計發型,是因為其中一人合作的設計師名聲響亮,另外一人本身即為知名模特兒。

這麽盤算下來,為草香田鶴子服務能得到的利益不大,但也絕對不會造成損失。草香正當紅,前途不可限量,依她現在的人氣,能紅到什麽程度還是未知數,但總有一天會大紅大紫。他看準這點,這才會跟來博多。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理由。

“我等下要去小倉那邊的朋友家,今天晚上不回來了。如果有人問起,你再幫我說一聲。”

道夫回飯店後,向他的助手柳田利男交代。

“好,請問您明天幾點回來呢?要是有人問起,我好回答他們。”

演唱會有午晚兩場,午場為十二點半開演,他必須在一個小時前到劇場後台,為草香田鶴子準備上台的發型。

“我十一點半會回來。”

“知道了。”

道夫換上外出服,照了一下鏡子。他換上亮灰色外套,裏麵穿著一件運動襯衫。

劇場裏的那些人大概還要再過三十分鍾才會回到飯店。草香田鶴子在這家飯店五樓訂下三間房,其中一間供她的姐姐,也就是她的經紀人兼助理岡野良子住宿,那是位肥胖的單身女子。另外一間住的是從東京和她一起來的女孩子們。道夫跟柳田則是在三樓各住一間房。他們住在博多N飯店,窗外可望見那珂川。

“九點多了。”道夫看著手表說,“你明天上午十點打電話給長穀川,問一下店裏的情形。”

“是。”

柳田垂頭似的點著頭。他已經二十二歲,卻因身材瘦小,看起來像是十九歲。道夫在選擇徒弟時,最注重容貌。長穀川不是他的弟子,而是店裏員工,由於年長而升任店經理,為人忠實,行事機靈是他的長處。

“你告訴長穀川,等我回飯店後,會再打電話給他。”

他囑咐柳田,戴上了太陽眼鏡。工作結束了,接下來有別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但是,他心裏還掛念著工作,沒有完全抽離,未來的發展藍圖常在他的腦中盤旋不去。他走到了野心與滿足的交叉點,朝夢想前進的速度之快,連他也感到措手不及。

接下來的路途險惡,業界的反感將由部分擴及全體,過去潛伏的敵人正逐漸現身。

敵人不隻存在於嫉妒他的同行,他為此心神不寧,不祥的預感盤踞心頭。

他搭上飯店前的出租車,柳田跟在他身邊,隔著車窗指示司機:“麻煩送老師到博多車站。”

多管閑事,道夫想。司機點頭,用手調整了一下後視鏡的位置。

車子沿著電車道,行駛在明亮的商圈裏。每當車子遇紅燈停下,司機就看向後視鏡,道夫以為司機在觀察後方來車,而且他的目的地與車站的方向正好相反。

“對不起,司機先生,可以載我到平尾嗎?”車子駛近車站時,道夫望向前方問道。

“不去車站了嗎?”

“我有事改去平尾,請到平尾的山莊旅館。”

“平尾的山莊旅館是嗎?好的。”

“麻煩你了。”

“工作嘛。”

司機調換行車方向,語氣隨和。他的年紀與道夫相仿。

車子開過鐵路平交道,離開商圈,四周盡是寂寥昏暗。

(飛機裏見到的是桑山檢察官的老婆,村瀨店裏的客人。雖然有兩年沒見到她了,肯定沒錯。)

他的身體隨車子搖晃,陷入沉思。

(坐在她隔壁的是檢察官老公,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夫妻。他那時在看書,年紀四十二三歲,體型偏瘦。公務人員裏常見到像這種樸實且自尊心強的中年男子。)

他沒抬頭離開過書本,但是難保他老婆不會將這發現悄悄告訴他。既然是夫妻一同出遊,至少可以確定不是為公事出差。

(可是,他們要去哪裏呢?他們是趁假期到九州玩,還是有親友在九州?)

他不管他們夫妻要旅行至何處,但是,到九州總不是件值得開心的事。對於東京的檢察官至九州旅行,他沒來由地感到不舒服,倒也不是忐忑不安,而是焦慮。要是在其他地方遇上,他一點也不在乎。他沒有動搖,隻是悶悶不樂。

車子停了下來,私營鐵路平交道降下柵欄。

“先生,”司機出聲,“您不是宮阪先生嗎?”

道夫一驚,對方若是喚他佐山,倒不會引起如此驚嚇,聽到宮阪這名字,他的心髒仿佛被人猛然緊握。

況且,聽到佐山還可以敷衍兩句,被叫出本名宮阪,等於是真實身份曝光,令他一時語塞,找不出借口。

“你是哪位?”

他注視著司機的後腦。

“噢,果然是宮阪哩。我是江頭啊,住在大川的江頭善造,你不記得嗎?”

一列燈火通明的列車發出轟隆聲響,自眼前揚長而去。

大川市位於福岡縣西南方,築後川下遊,對外有一座橋與佐賀縣相連,以製作櫥櫃等家具聞名。那裏是道夫的故鄉,他度過慘淡少年時光之地。

肥前(佐賀縣)至築後一帶多姓江頭,或許因為如此,司機又追加說明他名為善造,道夫從小學到中學都沒有一位名叫江頭善造的同學,那麽就隻有……

“我是大川家具廠木工部的江頭善造啊,我記得你是成品部的吧。那時我跟你講過三四次話哩,還記得吧?”

“這樣啊。”

道夫敷衍回應,車子開過了平交道。

他的心跳仍未平複。車子開過平交道後,司機細心地停下車,點亮車內燈,轉向後方讓道夫看清楚他的長相。

看著那張笑嘻嘻的長臉,濃眉、厚重的眼瞼、肥厚的鼻子及嘴唇,道夫從那尖長的臉型終於想起他的身份。他們不甚親近,但他記得在使用電鋸的木工部裏,確實有這麽一名學徒。

道夫出於無奈,隻好曖昧地點頭微笑。

“你現在在東京嗎?”江頭以懷舊的口吻說。

“對……”

“那之後過了多久啦。我辭掉大川家具廠的工作都已經七年了,我想老是做櫥櫃也沒出息,就跑到博多開出租車來哩。我記得你是早我三年離開的吧?”

“大概吧……”

他幾乎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緬懷起不願再有任何牽扯的過往。

“這樣啊,有這麽久啦,十年哩,真是好久不見啊。”

道夫眼前浮現河邊舊屋,巷子裏的那一小戶人家就是他出生的地方。房子有一半空間挪作木工父親的工作場所,住家隻有兩個房間,分別為六張和三張榻榻米大。對這個陰暗的家,他的記憶隻有父親在木材前蜷曲身體的背影,以及夜間工作時點亮的燈光。

“大川家具廠裏的人說,你辭職後去了有田,當起有田燒[1]的彩繪師哩,真的嗎?”

這位舊同事問到了他最不願回想的事情,尤其這消息的正確性出乎他的意料。他沒向任何人提過他去了有田,那麽故鄉的人對於他後來更換職業跟地址的事,又了解多少呢?他想知道,又不敢直接向江頭善造確認。

“我隻在有田待了一陣子,沒多久就去東京了。”

他避重就輕,認為對方的反應可以大致為他解開疑惑。

“這樣啊,你在東京很久了嗎?”

江頭絲毫沒有起疑,可見這中間的變化並沒有傳出去。他總算放下了心中大石。

“八年多了。”他立刻回答。

“八年多啦,還蠻長的哩。你住在N飯店嗎?”

“對。”

“沒三兩下可住不起N飯店,剛才飯店前麵的年輕人叫你老師,你在當什麽老師啊?”

“我開了間美容院。”

“醫院[2]?喲,你是醫生啊?”

“不是醫院,是美容院,幫女人弄頭發的,我是個發型設計師。”

“哦,美容院啊。九州這邊是女人在搞的,東京那裏是男人啊,真不愧是東京,先進太多哩。”

“九州的男發型師也越來越多了,聽說博多這裏也有。”

“咦,有這麽一回事?我還不知道你在當發型師哩。既然他們叫你老師,你的事業很成功嘍。你是來博多工作的嗎?”

“你知道歌星草香田鶴子到這裏的劇場開演唱會嗎?”

“對啊,要夠紅才有辦法在福岡國際劇場辦演唱會哩。草香田鶴子也住N飯店嗎?”

“她請我幫她打理演唱會的發型。”

“什麽,你在幫草香田鶴子弄頭發!”

車子行駛在漆黑路上,江頭手握方向盤大叫。

“太厲害了,真了不起,你什麽時候這麽有地位啦,不得了哩……”

出租車奔馳在夜晚的郊外。

江頭知道他在東京開店還不驚訝,一聽草香田鶴子的名字立即連聲讚歎。

“這麽好的本領你是什麽時候學的哩?”

區區鄉下家具工廠的學徒竟能攀升至如此高的地位,江頭為此感到不可思議。

道夫覺得鬱悶,他竟要搭江頭的車到山莊旅館。他在東京打聽到那是家高級旅館,已經讓枝村幸子先過去了。

他和幸子搭乘同一班飛機,但沒有坐在一起。他隻有一次趁著去上洗手間的時候,在機艙裏和她聊了一下,沒讓同行的那群人發現。事情發展到這裏都很順利,就敗在江頭知道他驅車前往旅館是為了會女人,尤其是他的徒弟在N飯店前交代到“博多車站”,他卻在中途改變去向,企圖顯而易見。江頭從事出租車司機這一行,這類的經驗想必不少……他為才讓江頭欽羨不已,就要暴露出“浪**”的一麵而慌亂。追根究底,都是自己倒黴,搭上了這輛出租車。

“宮阪。”江頭在夜路上一邊開車,一邊喚起道夫的舊姓(雖說那其實是他的本名),“我明天沒排班,可以去劇場後台看一下嗎?”

“……”

“我是想就近在後台看看草香田鶴子本人。我是草香的歌迷,不隻我,還有我老婆跟她妹妹都喜歡她。如果你能開口幫我要到簽名,那更感激不盡啦。”

這個死鄉巴佬,道夫在心裏咒罵,卻因為有山莊旅館這把柄,使得他無法一口回絕。

“我該幾點去好呢?”江頭接著問。

“十二點多吧。”道夫勉為其難地回應。

“十二點啊,那可以免費聽到演唱會嘍,太感謝你哩。”

江頭的語氣越是雀躍,道夫越感到心煩氣躁。

附近景色像是東京的新興市區,有社區、西式洋房,以及森林。

“那片黑色的樹林裏頭就是野村望東尼[3]的故居平尾山莊,據說高杉晉作與西鄉隆盛也來過這裏。”

江頭解說古跡的聲音,聽在道夫耳裏隻覺得厭煩。

他在女侍的帶領下穿過一小段走廊,來到中庭。他穿上拖鞋,踩著石頭前進。女侍手提燈籠。腳下雜草叢生,牆外幽暗的茂密樹林遮蔽了天上的繁星。

打開低矮樹垣上的柵欄,有三棟屋宅比鄰於本館之外。女侍走向最遠一間,拉開與普通住家無異的格子門,由鋪滿碎石的玄關走上木質地板,隔著拉門出聲詢問。房裏傳來細小的聲音,應了聲請進。那是枝村幸子的聲音。

幸子換上了浴衣,坐在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一角。房間正中央擺著一張餐桌,白布覆蓋在菜肴上方。

“你回來啦。”

幸子打了聲招呼,站起身。她的身材修長,平時看慣她穿洋裝,這一身打扮總讓人覺得格格不入。

她穿上洋裝的時候還沒感覺,這一身浴衣反而襯出她的頭發稀疏。道夫費了一番苦心讓她的頭發蓬鬆,卻徒勞無功。再怎麽說,兩年前的枝村幸子正值青春年華,如今她的眼下及兩頰已漸顯老態。

“你要吃飯嗎?”

“我吃過了。”

“噢。”

幸子瞄了眼餐桌上的白布,又看向女侍,說了聲“沒事了”。女侍鞠躬後,關上拉門。

她佇立在原地,盯著道夫換上浴衣,卻無意幫他收拾脫下的衣服。她再也克製不住她的情感,她的高傲與猜疑。

他懶得理睬,走進浴室。走廊對麵有個勉強擠下兩人的小浴缸。

枝村幸子堅持要跟來博多,他好言相勸,她不聽,他越解釋她越懷疑,反倒咬定他做了虧心事,以為他帶了其他女人同行。他怕若是強硬阻止,她會直接去找草香田鶴子大罵一頓,為避免惹是生非,他隻得允諾。

他才剛說吃過飯,她馬上臉色大變。她或許在等他共進晚餐,但她更在意的是他在外麵跟別的女人吃飯。她最近疑心病又更重了。

他泡在浴缸裏,心想若是一個人的旅行該有多自在。她纏著他,使他更渴望自由,一個人無拘無束,盡情享樂。

枝村幸子與兩年前的她判若兩人。在他麵前,她拋下過往的傲慢與高雅姿態。對外她依然講究體麵,但與他獨處時,她便化身成肉欲橫流、善嫉的普通女人。道夫怎麽也想不到她的變化竟會如此激烈。

半年前,他曾想斬斷這段情緣,她知道後反倒緊黏著他不放。他委婉提出分手,她鬧得不可開交。他瞠目結舌,無法想象這是他兩年前認識的那個女人。

他們會重修舊好,主要有兩個原因。枝村幸子無意辭去雜誌社的工作,她熱愛《女性回廊》編輯這份職業,因此不願將與他的戀情公之於世。她滿意於這份工作可以活用她的才智,在采訪對象的世界裏握有一點權力,薪水又不差。她非常清楚,沒有別的工作可以像現在這樣稱心如意,因此盡量不與他產生無謂的爭執,以免鬧上台麵,迫使她必須離開現在的職務。

道夫則認為枝村幸子還有利用價值。她不隻幫忙將他引薦給藤浪龍子,隻要一有機會就在《女性回廊》上為他撰文。他能“成名”,都是托編輯枝村幸子鼎力相助。不僅如此,她還把他介紹給其他服裝雜誌或女性雜誌編輯,增加他的曝光機會。

然而,道夫構想的未來藍圖,在這個階段隻完成了一半,還要再一段時間,才能脫離枝村幸子的協助。在完全獨立自主,不依賴媒體,而是由媒體主動與他接觸之前,枝村幸子的力量不可或缺。他不敢有一絲怠慢,反而得適度地討好她。

特別是在此時此刻,以往藏身暗處的敵人正現出真麵目,與枝村幸子為敵會更不利,難保她不會惡意詆毀,大肆攻訐。為防範她采取報複手段,在這節骨眼上,他暫且隻能忍氣吞聲。待地位穩固後,不管麵對任何毀謗及中傷的言論,他都能反擊。

兩人各自的利益牽製著枝村幸子,也使道夫更為容忍,這才終於阻止了一場極可能由愛生恨所引發的徹底決裂。

枝村幸子打開浴室門,徑自走了進來。熱氣濡濕燈光,朦朧映照著她白皙的肩膀及胸前。她的脖子修長,鎖骨明顯,還有一雙長腿。浴缸裏的熱水滿溢而出。

“怎麽,你又要泡澡啦?”

道夫將身體挪向一邊。

“我想洗幾次就洗幾次,你管得著嗎?”

幸子在他眼前撇過臉,她的胸部已不如兩年前豐滿。

“那倒是。”

“你晚上跟誰吃飯?”

“一起到這裏來的人嘍。”

“那是誰?”

“草香田鶴子的經紀人跟樂團團長,還有柳田。”

“你沒想過我在這裏等你一起吃晚餐嗎?”

“想是想過,不過那是應酬,推不掉啊。”

“你其實是跟草香田鶴子吃飯去了吧?”幸子猛一轉頭,眼神銳利地盯著道夫。

“沒有,她忙得沒時間跟我們吃飯,說是要等演唱會結束後再吃。”

他早猜到她會問這件事,連她接下來的問題,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你想追草香田鶴子嗎?”

“別開玩笑了,我怎麽可能這麽做,我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那你為什麽要跟來九州?”

“我是拗不過他們一再來求我,不然我也不想跑來這裏。”

“你說得好聽,其實你對她也有點意思吧?她年輕,長相又,嗯,還算漂亮。”

“她那樣算漂亮嗎?”

“你別裝傻了。”

“那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年輕又怎樣,還不是個愚蠢的黃毛丫頭。”

愚蠢這字眼稍微平撫了枝村幸子的怒意,況且她早想與道夫妥協,才會主動進入浴室。

“你沒騙我吧?”

“當然。”

“我這麽跟著你來,你會討厭我嗎?”

“不會。”

枝村幸子轉過身,那雙長腿在狹窄的浴缸裏顯得局促。她盤起腿,道夫的膝蓋正在她的雙腿中間。

“不行,你別想耍賴。”

“我才沒有,這麽坐沒那麽擠,舒服多了。”

他在水中撫摸她瘦骨嶙峋的背脊,一手壓下她上下沉浮的身體。她打了個哆嗦,兩手環抱他的脖子,湊上雙唇直到無法喘息。她的舌尖在他嘴裏翻攪,熱水順勢進到他的口中,他因此喝進了幾口水。

兩人身體交纏,一起走出了浴室。

臥室外傳來烏鴉啼聲。幸子仰臥,一雙長腿擱在卷成一團堆在腳邊的薄被上頭。她光**身子,隻有一件浴衣蔽體,沉醉地閉上雙眼。淩亂的床單上盡是縐褶。

“我會變成這副德性,你要負責。”她常在**後說。

道夫無法否認。她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卸下消極的防線的?起先,她始終維持睥睨的姿態,以高度的意誌力控製肉體,然而這樣的舉動逐漸成了折磨,身心分離使她苦不堪言,最終她放棄了掙紮。當她終於了解到,理智不可能戰勝這初嚐的、令她陶醉的野性滋味時,她的精神才肯屈服於肉體。

一次的沉溺,使她無法自拔。她依然堅信自己的涵養,不認為理性會因此遭到破壞,必然是有與此無關的雜物透過具體的方式,混進她的肉體,引起變化,導致她的精神及意誌失常。

枝村幸子以這樣的表現方式,向道夫提及自己的“蛻變”。

“都是你讓我變成了這個樣子,你那低下的細胞混進我的細胞裏頭了。”

[1] 日本佐賀縣有田町為中心出產的瓷器。

[2] 日文中“美容院”的發音與“醫院”相近,江頭在此便是將美容院聽成了醫院。

[3] 野村望東尼(1806—1867),德川幕府統治末期的女詩人,為尊王派人士之一。丈夫亡後剃發受戒,並定居平尾,以平尾山莊作為尊王派人士藏身及密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