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的告發 1

冰冷的夜色中,路邊的水銀燈發出清冷的亮光。周圍的雜樹林化作黑色的剪影,葉片在穿堂風的作用下相互摩擦,仿佛在竊竊私語一般。

後藤慎司走下出租車,渾身一哆嗦,忙拉緊大衣的下擺。即便如此,寒氣仍然滲進了他的身體。這令他無比想念片刻前離開的溫暖小家。手表的指針指向午夜0點23分。路上幾乎沒有車,行人更是不見蹤影。

慎司望向距離人行道二十米左右的一棟建築。那是一棟兩層樓高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看似一連串拚接起來的白色長方體。那便是位於杉並區善福寺公園附近的“仲代雕塑美術館”。

送慎司過來的出租車剛走,另一輛出租車便停在了路邊。隻見車門開啟,走下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他對慎司說道:

“喲,後藤,來得真快啊。”

“因為我住在三鷹市井之頭公園附近,離這兒還不到三千米呢。”

來人正是慎司的上司大槻警部。他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第四強行犯搜查九組的領導,身材瘦小,身高勉強達到警察的招收要求。不過他的麵相十分剛毅,不服輸的勁頭更是比誰都強。一旦盯上調查對象,就絕不會罷手。下屬們暗地裏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鬥雞”。

“歲月不饒人啊,大半夜出現場可真是吃不消……”

又一個年近花甲的男人走下出租車嘟囔道。此人正是森川巡查部長。他身材高大,眼神犀利,怎麽看怎麽像刑警。所有人視他為大槻警部的左膀右臂,他自己也這麽認為。

“二位是一起來的呀?”慎司問道。大槻警部點頭道:

“我剛才還在高井戶的老森家喝酒呢,淨聽他吹噓他那寶貝大孫子了。我都快聽煩了,正好接到案發的消息,這下就不用聽他吹牛了,可算是鬆了一口氣呢。”

森川巡查部長苦笑道:

“哎呀,我家孫子那叫一個可愛啊。前一陣子……”

“行了行了,等忙完了,你想吹多久我都奉陪,先查案子。”

三人從人行道拐進鋪著草坪的園區,向美術館走去。身著製服的巡警站在大門口,向他們抬手敬禮。大槻警部微微點頭回應,問道:“其他人呢?”巡警搖頭道:

“除了我和一個同事,其他人都還沒到。那位同事正守在案發現場門口。”

“噢,有勞了。”

事件起於1月27日星期一午夜0點整。當時,警視廳的通信指令中心接到了一通電話——

“一個名叫室崎純平的研究員在仲代雕塑美術館的特殊藏品室遇害了。”

電話那頭的人剛說完這句話就收了線,負責接聽電話的工作人員都來不及細問。那人的聲音很悶,像是用手帕捂住了嘴,而且才說了一句話就掛了,以至於工作人員甚至無法判斷對方是男是女。

莫非是有人惡作劇?但為防萬一,通信指令中心還是聯係了仲代雕塑美術館附近的派出所,派巡警前去調查。

盡管已是深夜,但巡警來到美術館時見到了館長和兩名職員。他們起初還半信半疑,然而等巡警催著館長打開特殊藏品室一看,發現室崎純平確實遇害了。

警視廳搜查一課第四強行犯搜查九組手上剛好沒有案子,於是這起案件便由他們負責。本已下班回家的慎司和其他組員接到消息,打車趕往案發現場。此外,警視廳的鑒證人員和片區荻窪署刑事課強行犯搜查組的警官們應該也被叫來了。

三人從正門走進大堂,溫暖的空氣頓時裹住他們的身體。慎司舒了一口氣。

大堂采用通頂設計,足有兩層高。左手邊是前台和紀念品小賣部,右手邊則擺著幾張供遊客休息的沙發。隻見三名職員坐在沙發上,神情焦慮。慎司一行人剛走過去,他們便猛地站起身來,仿佛觸了電一般。一個是看起來有五十多歲的謝頂男人,另一個是四十歲上下的女人,還有一個三十五歲到四十歲的男人。

大槻警部亮出了警察手冊,說道:

“我們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

奔四年紀的男子神經質地清了清嗓子,回答道:

“辛苦各位了。我是美術館的研究員,名叫神穀信吾。”

他戴著眼鏡,頭發分成標準的三七開,身材瘦弱,穿著奶白色的毛衣和深棕色的褲子。隻見他畢恭畢敬地指了指謝頂男人,介紹道:

“這位是我們館長,仲代哲誌。館長在七年前做了喉癌手術,切除了聲帶,所以不能說話。不過他可以借助裝有讀屏軟件的筆記本電腦與各位交流。”

館長中等身材,腮幫鼓鼓。頭頂禿得不剩一根頭發,嘴邊卻留著胡子,顯得十分滑稽。他的脖子上用皮繩掛著一塊畫板,就是畫家在戶外寫生時用的那種,畫板上擺著一部筆記本電腦。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藍色西裝,明明深更半夜,卻規規矩矩打了領帶。

“請問您是?”

大槻警部向那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發問。她回答道:“我叫香川伸子,是館長的秘書。”她的身材比尋常女人高大些,身高直逼一米七。不過她散發著內斂的氣場,放在人群中也不惹眼。她幾乎沒有化妝,整張臉看著卻很端莊整潔。上身穿著黑色高領毛衣,下身搭配灰色緊身裙。

“已經很晚了,為什麽各位還不回家呢?”

館長開始敲打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他的打字速度非常快,大概是熟能生巧吧。打完字後,電腦便發出了程序合成的男聲。

——明天,不對,已經是今天了。從27日開始,本館將要舉辦題為“絲綢之路上的雕塑美術”的企劃展。我們正在進行最後的布展工作。在這裏等候各位的神穀、香川和已故的室崎都是這次展覽的負責人,所以他們加班到很晚還沒走。

“特殊藏品室在哪裏?”

館長抬起手,示意“這邊請”,為眾人帶路。香川伸子留在原處,神穀信吾則像一條忠實的看門狗,緊跟在館長身後。慎司等人也跟了過去。

大堂角落裏有一扇標有“員工專用”的雙扇門。拉開門便是一部寬三米、深三米的大型電梯,相當寬敞,應該是專為搬運美術品所設。

一行人走進電梯後,館長讓電梯往下走。開門出去一看,是一條十多米長的走廊。走廊兩邊有若幹扇標有“藏品室”的雙扇門,每扇門都有編號。而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標有“特殊藏品室”的房門。身著製服的巡警正守在門口。看到慎司等人,他頓時鬆了口氣,向他們敬禮。

慎司與同事們都戴上了手套。終於要進案發現場了,慎司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加快,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大槻警部正要打開特殊藏品室的門,卻歪著頭露出疑惑的表情。因為這扇門和其他藏品室的門都不一樣,其他房間的門是雙扇的,有把手,這扇門卻不見合頁,也沒有把手。這似乎是一扇推拉門。

“這扇門要怎麽開啊?”

大槻警部問道。館長再次敲擊電腦鍵盤。

——這扇門安裝了F係統。

“F係統?”

——這種係統可以存儲人的指紋,隻有登記過的指紋擁有者接觸光學傳感器的時候,門才會開啟。說白了就是,這扇門裝了用指紋當鑰匙的鎖。“F”是fingerprint(指紋)的首字母。

接著,館長指了指安裝在門邊牆上的奇怪裝置。

——這就是F係統的認證裝置。

那是一個長約十厘米、寬約七厘米的扁平長方形盒子。上方配有液晶屏,下方則是一個橢圓形的淺淺凹槽,貌似用透明的玻璃或塑料製成。

警部麵露愁容——因為他對高科技產品一竅不通。如今手機已成為刑警的必需品,警視廳給每位警官都配了,但他經常發牢騷說自己不會用。據說他連家裏的錄像機都不會設置,讓上初中的女兒十分無奈。

“剛才我確認案發現場的時候,也是請館長開的門。”

——門隻會打開十秒鍾,請各位小心。

館長把食指按在認證裝置下方的橢圓形凹槽上。那似乎就是他剛才提到的光學傳感器。“嗶!”——伴隨著輕微的電子提示音,液晶屏上出現了“認證完成”這幾個字,門隨即滑動起來。慎司覺得自己仿佛在看科幻電影。

館長走進房間。大槻警部、森川巡查部長、慎司和神穀信吾隨後進屋。門在他們身後自動關閉。

那是一個大約二十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畢竟是地下室,四周當然沒有一扇窗戶,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將視線所及之處照得發白。室內擺著好幾排鋼架,都與房門平行,每個鋼架的側麵都貼著牌子,分別寫著“非洲”“亞洲”“北美”“南美”“歐洲”和“大洋洲”。看來藏品是按地區分門別類的。架子上擺著形形色色的藏品,包括非洲的木麵具、中國的青銅動物塑像和紋飾繁複的銅鏡、大概是出自美索不達米亞的浮雕、古希臘與古羅馬風格的雕像以及歐洲的盔甲刀劍等等。

“這個房間叫‘特殊藏品室’對吧。是專門用來存放珍貴藏品的房間嗎?”

館長點頭回答警部的問題。

——對,所以這也是唯一配備了F係統的房間。

“遺體在哪裏?”

——從門口往裏數,第五排鋼架後麵。

慎司等人朝那個方向大跨步走去。

在標有“歐洲”字樣的鋼架後麵,一個年近四十的矮個男子仰麵倒地。他穿著棕色毛衣和米色長褲,左胸被染成了紅黑色,四周已是一片血泊。鋼架上也有幾處飛濺的血跡。血已經幹透了,看來命案發生在數小時前。

“他就是室崎純平先生嗎?”

大槻警部如此詢問館長和神穀信吾時,館長神色陰沉,神穀信吾則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凶器掉落在遺體旁邊。那是一把刀,刀柄上有複雜的裝飾,鑲嵌著幾顆寶石。刀被血染成了紅黑色,不過刀身曲線優美,堪稱藝術品。

“難道……這把刀也是藏品?”

森川巡查部長問道。館長點頭作答。

——那是15世紀的土耳其文物。可能是當時的王公貴族用於防身的刀具,極其珍貴。在我們美術館,這類文物也算雕塑美術品。

“看架子上的藏品,放置在這裏的好像都是年代久遠的文物。貴館不收藏當代美術品嗎?”

——對,我們隻收藏19世紀之前的雕塑美術品。

“對了,可以讓這扇門保持打開的狀態嗎?每次有探員來都要請您開門,未免有些麻煩。”

館長點了點頭,敲擊電腦鍵盤。

——神穀,麻煩你跟香川說一聲,把F係統切換到停用模式。

神穀信吾答了聲“好的”,將手指放在門邊的認證裝置傳感器上,打開門走出特殊藏品室。看來不光進門的時候要掃指紋,出門時也要掃。

“停用模式又是怎麽回事?”

大槻警部問道。

——隻有在F係統登記過指紋的人才可以出入這個房間,但那幾個人要是有個萬一,就沒有其他人可以開門了,這會造成很大的麻煩。遇到這種情況時,可以將F係統切換成停用模式,如此一來,門就能保持開啟狀態。當然,隻有密碼管理員才能進行切換,而且停用的時間會在電腦裏留下記錄,所以不存在安保層麵的問題。

這時,門旁的認證裝置發出程序合成女聲:“切換至停用模式。”話音剛落,門便自動滑開了。與此同時,認證裝置的液晶屏上顯示“停用模式”這幾個字。

“原來如此,這樣就能讓門一直開著了啊……”

大槻警部似乎被震撼到了。

片刻後,探員接連趕到。最先抵達的是警視廳的鑒證人員。負責案發現場勘察的小組共有五個,各組輪流值夜班,以便及時應對夜間發生的各種案件。鑒證人員取出設備,啟動勘察工作。驗屍官杉田也來到了現場。他五十五六歲的樣子,總能精準推測出被害者的死亡時間。負責司法解剖的醫學院法醫係醫師們也對他的這一手絕活讚不絕口。

由於現場勘察的優先級最高,慎司一行人便來到走廊等待他們完工。在此期間,第四強行犯搜查九組的同事們和片區荻窪署刑事課強行犯搜查組的警官們等負責調查本案的人員陸續趕到。

透過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在特殊藏品室中忙碌的鑒證人員。有的在撒用於采集指紋的粉,有的在拍攝遺體及其周圍的照片。房裏不時傳來沉吟聲,原來是杉田一邊檢查屍體,一邊哼哼唧唧,頗有幾分格倫·古爾德[1]的風範。

過了一會兒,杉田走出特殊藏品室。大槻警部迫不及待地問:

“被害者是怎麽死的?死亡時間大概是什麽時候?”

“死因是失血過多。左胸被捅了三刀。死亡時間……嗯,大致是昨天,也就是26日晚上8點到9點之間。”

警部點點頭,望向站在一旁的館長。

“話說這個房間配備了F係統,那就意味著隻有登記了指紋的人才能進入這個房間,對吧?”

——是的。不光進門要掃指紋,出門也要掃,否則門是不會開的。

“都有哪些人登記了指紋?”

——除了我這個館長和神穀信吾,還有鬆尾大輔,不過他不在這裏。然後就是遇害的室崎純平了。

“誰進出過房間都會留下記錄嗎?”

——當然,都記錄在電腦裏。

“能給我們看一下那些記錄嗎?”

館長略顯遲疑地點點頭。看來他終於明白了大槻警部的意圖。

慎司心想,這下肯定能破案了。能夠進入案發現場的人非常有限,而且每次進出都有記錄,一查就知道誰是凶手。多簡單的案子啊。

誰知事與願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