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波爾多斯

達德尼昂沒有回家,直奔德·特雷維爾先生府邸而來,進門後就匆匆上樓。這一次,他決定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向特雷維爾先生和盤托出。對這件事,特雷維爾先生想必會給他出些好點子;另外,特雷維爾先生幾乎天天都見得到王後,說不定可以從王後那兒打聽到這可憐女人的些許消息,那些人對這個女人下毒手,想必正是衝著她對女主人的一片忠誠而來的。

德·特雷維爾先生神情嚴肅地聽著年輕人敘述事情的經過,這表明他覺得這樁怪事在愛情糾葛背後還另有文章;然後,等達德尼昂講完了,他才說道:

“呣!這事兒大老遠就能嗅出主教大人的味兒。”

“可我怎麽辦呢?”達德尼昂說。

“沒有辦法,毫無辦法,這會兒您隻有一條路,就是我跟您講過的,盡早離開巴黎。我見到王後,會把這可憐女人失蹤的經過詳細稟告她的,這事她十有八九還不知道哩;她知道詳情後可以心裏有個底,而且,等您回來以後,說不定我也能有些好消息告訴您。這事您就交給我好了。”

達德尼昂知道,德·特雷維爾先生雖說是加斯科尼人,但從不輕易許願[1],一旦許了願,就一定會做的比說的更好。所以他向特雷維爾先生告辭時,對他已經做過以及將要做的事滿懷感激之忱,而這位可敬的統領,也對這位勇敢而果斷的年輕人極有好感,很動感情地握著他的手,祝他一路平安。

達德尼昂很想立刻把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忠告付諸實踐,便一路向掘墓人街走去,準備回家打點行裝。走近住所時,瞥見博納修先生穿著晨衣正站在門口。處事謹慎的布朗謝昨晚上對主人講了房東好些壞話,說他為人奸詐陰險,這會兒布朗謝的話又在達德尼昂的腦際冒了出來,叫他不由得比以前用心得多地端詳起這位房東來。果然,除了那副潦白泛黃病態的臉容,不知是膽汁滲透到了血裏去的緣故,還是碰巧天生就是這樣的,達德尼昂另外還注意到這張臉的一道道皺紋之間確實透出一股子陰鷙的奸相。一個無賴笑起來自會跟正派人有所不同,一個偽君子的哭相也不會跟老實人的一個樣。偽善終究隻是一副麵具,無論這麵具多麽精巧,隻要你稍加注意,還是能看出它並非真正的麵孔。

因而,在達德尼昂眼裏,博納修先生好比戴著副麵具,即便看上去和顏悅色,終究還是副麵具。

於是,他壓抑不住心頭的反感,徑自從博納修跟前走過去,沒打算去搭理他,但這當口,博納修先生又像頭天一樣先招呼他了。

“哎,小夥子,”他對達德尼昂說,“看來我今兒是睡過頭了,嘿,都七點鍾啦!可我瞅著您跟平時的習慣不大一樣,這會兒人家都從家往外走,您卻剛回家來。”

“別人不能把這話來說您,博納修師傅,”年輕人說,“您什麽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說得上是個模範。是呀,一個人有了年輕漂亮的老婆,就用不著再到外麵去找樂子嘍:樂子自己跑上門來了嘛;您說對不對,博納修先生?”

博納修臉色變得死一樣的慘白,勉強擠出個笑容。

“嘿嘿!”博納修說,“老弟您可真會開玩笑。可您昨晚到底上哪兒去了,我的小爺?看起來您這一路上還挺不好走哩。”

達德尼昂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漿的靴子;但與此同時,他也睃了一眼針線鋪老板的鞋襪;看上去他倆是打同一個泥潭裏出來的,兩人腳上的汙漬實在是不相上下。

一個念頭倏地掠過達德尼昂的腦際。那個花白頭發、穿深色衣服的侍從模樣的人,押送馬車的那幾個騎士沒給他好臉色看的矮胖子,可不就是博納修嗎。這個做丈夫的,居然帶著人去劫持自己的妻子。

達德尼昂想到這兒,恨不得撲上去掐住這個針線鋪老板的喉嚨;可是我們前麵說過,他是個極其謹慎的小夥子,所以他克製住了。但他這樣驟然變了臉色,卻讓博納修瞧得心裏發毛,直想往後躲;沒想到他正好是站在門扉前麵,而門扉又是關緊的,所以他給擋在那兒竟然動彈不得。

“喔!您是說著玩兒,老兄,”達德尼昂說,“依我看,要是說我這靴子得擦一下的話,您那鞋子也得好好刷刷才是。敢情您也在外邊尋歡作樂,博納修師傅?唷!您都這年紀了,再說又有個年輕漂亮的老婆,再那麽著可就說不過去囉。”

“哦!天主唷,不是這麽回事,”博納修說,“昨兒晚上我是上聖芒代去打聽一個女用人的消息,這用人我非得找到她不可,可一路上挺不好走的,所以腳上弄了這麽些爛泥,都還沒來得及刷掉呢。”

博納修說他昨晚去的那個地點,恰恰是一個新的證據,更加證實了達德尼昂的猜疑。博納修說聖芒代,是因為聖芒代正好在跟聖克洛相反的方向。

想到這種可能性,達德尼昂好歹總算鬆了口氣。倘若博納修真的知道他老婆在哪兒,那麽隻要使出幾下殺手鐧,總有辦法讓他開口吐露出這個秘密來。問題在於,如何把這種可能性變為確鑿的事實。

“對不起,親愛的博納修先生,有件事要請您恕我失禮了,”達德尼昂說,“可是一夜沒睡實在挺難熬的。我這會兒嗓子幹得都要冒煙了;請讓我上您屋裏去喝杯水吧;鄰居嘛,這點事兒您總不至於不答應吧。”

說著,他不等房東答應,拔腿就跑進屋裏,往**匆匆瞥了一眼,**鋪得整整齊齊的,博納修沒在上麵睡過。所以他回家才不過一兩個鍾頭;他準是一路跟到了人家把他老婆帶去的地方,要不至少也到了第一個中轉站。

“謝謝,博納修師傅,”達德尼昂喝完一杯水後說道,“不再打擾了。現在我回自己屋裏去,讓布朗謝給我擦靴子,等他擦好以後,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叫他也來給您擦擦皮鞋。”

說完,他徑自走了,留下針線鋪老板目瞪口呆地在琢磨這幾句奇怪的告別辭,心想這回莫非是自己送上去討了個沒趣兒不成。

達德尼昂跑上樓梯,隻見布朗謝滿臉驚惶的樣子。

“嗨!先生,”布朗謝一見主人上來,便大聲喊道,“又出事啦,我正盼著您快回來呢。”

“出什麽事了?”達德尼昂問道。

“喔!您不在的那會兒,有人來拜訪您啦,可您就是猜一百次,一千次,也甭想猜出那人是誰。”

“什麽時候來的?”

“半個鍾頭以前,您還在德·特雷維爾府上的那會兒。”

“到底是誰來了?快,說呀。”

“德·卡沃瓦先生。”

“德·卡沃瓦先生?”

“正是。”

“主教大人的衛隊長?”

“一點不錯。”

“他來抓我?”

“我也這麽疑心來著,先生,盡管他做出一副討好的樣子。”

“你是說他做出一副討好的樣子?”

“也就是滿臉堆著笑唄,先生。”

“真的?”

“他說他是奉主教大人之命來的,主教大人挺喜歡您,請您跟他到主教府去一趟。”

“你怎麽回答他?”

“我說這不成,因為他也看見了,您不在家。”

“那麽他怎麽說?”

“他說請您別忘了今天一定去找他一次;過後他還輕輕地加上一句:‘告訴你主人,主教大人對他非常有好感,說不定他的前程就押在這次接見上了。’”

“主教的這個圈套可不怎麽高明。”年輕人笑了笑說。

“我也覺得這是個圈套,我就回答說您回來以後準會感到挺遺憾。

“‘他上哪兒去了?’德·卡沃瓦先生問。

“‘香檳省的特魯瓦。’我回答說。

“‘什麽時候走的?’

“‘昨天晚上。’”

“布朗謝,好夥計,”達德尼昂打斷他說,“你可真是個寶貝。”

“您知道,先生,我那會兒就想,要是您想去見德·卡沃瓦先生,那隻要把事情推在我身上,說您根本沒出去就行了;這麽一來,說謊的就是我了,可我不是紳士,可以說說謊。”

“你放心,布朗謝,壞不了你這老實人的名聲:再過一刻鍾咱們就上路了。”

“我正想勸先生這麽做哩;我想問一下咱們是上哪兒去,這不算多嘴吧?”

“沒事兒!你剛才說我去哪兒,咱們就反個方向跑唄。我巴不得馬上知道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現在怎麽樣了,你難道不也跟我一樣,想早點兒知道格裏莫、穆斯克通和巴讚的消息嗎?”

“可不是,先生,”布朗謝說,“隻要您說聲走,我馬上就走;依我想,這會兒外省的空氣比巴黎更適合咱們。所以哪……”

“所以哪,打好個包裹,布朗謝,咱們這就出發;我走在頭裏,裝作隨處逛逛的樣子,好讓人家別起疑心。你到禁軍營跟我會合。順便說一句,布朗謝,我覺得你說咱們那房東說得沒錯,他十足是個流氓。”

“哎!先生,我對您說的話錯不了;我這人呀,嘿,會看麵相!”

達德尼昂照剛才說好了的,先下樓去;為了萬無一失,他還是在臨動身前再到三個朋友的寓所去跑了一趟:三處的看門人都沒有聽到過他們的音訊,隻來過一封灑過香水、字跡娟秀的信,是給阿拉密斯的。達德尼昂捎走了這封信。十分鍾過後,布朗謝來到禁軍營的馬廄跟主人會合。達德尼昂為了不耽誤時間,已經動手給自己的那匹馬安好了鞍轡。

“好嘞,”布朗謝把包裹在馬鞍上縛好以後,達德尼昂對他說,“現在去給那三匹馬安好鞍轡,咱們這就動身。”

“您是覺得每人有兩匹馬會跑得更快嗎?”布朗謝神情狡黠地發問。

“不是的,冷麵滑稽先生,”達德尼昂答道,“可要是咱們找到那三位朋友,他們還都活著,那麽這幾匹馬就可以派用場了。”

“要能那麽著,就真算是福氣嘍,”布朗謝說,“可也是,對天主的仁慈,說什麽也不該失望呀。”

“阿門。”達德尼昂邊說邊跨上馬背。

說完,兩人策馬走出禁軍營,分別向著街的兩頭而去,一個從維萊特城門,另一個從蒙馬特爾城門出巴黎,約定在聖德尼城門外會合,由於兩人時間都扣得很準,所以這一戰術措施完成得很圓滿。達德尼昂和布朗謝一同進了皮埃爾菲特鎮[2]。

說句公道話,布朗謝在白天要比夜裏勇敢得多。

但是他那謹慎的天性卻一時一刻也不曾懈怠;他還沒忘記頭一回出征的種種遭遇,所以把一路上遇見的人都當成了對手。於是他一路上不停地脫下帽子拿在手裏,惹得達德尼昂對他嚴加申斥,因為他這種出格的禮數,會叫人以為他侍候的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

可是,也不知是布朗謝的謙恭果真讓人家心軟了下來,還是這一回壓根兒就沒人埋伏在半道上,反正主仆二位一路平安無事,順順當當地到了尚蒂伊,往聖馬丁旅店而來,上回經過尚蒂伊時他們就是在這家旅店歇的腳。

店主人看見來了一位年輕的爺們,後麵還跟著個仆從和兩匹馬,趕緊滿臉堆笑地站在店門口恭候。達德尼昂因為已經趕了十一裏路,打定主意不管波爾多斯是不是在這家旅店,先在這兒打個尖再說。再說,一見麵就問人家那火槍手現在怎麽樣,恐怕也有點冒失。於是,達德尼昂出於這些考慮,先什麽消息也不忙於打聽,下得馬來,把韁繩甩給布朗謝以後,就徑自走進一個專為愛清靜的客人準備的單間坐下,要店主人來一瓶店裏最好的紅葡萄酒,再上一桌店裏最好的菜。店主人乍看之下就對這位客人產生的好感,這下子更是有增無減。

因而,給達德尼昂上酒上菜的速度簡直快得驚人。

禁軍營一向是在王國最體麵的年輕人中間招募成員的,更何況達德尼昂這會兒又帶著個仆從,身邊有四匹駿馬,所以他盡管身穿普通的製服,還是讓人不由得對他另眼看待。這會兒店主人就是親自在侍候他用餐;達德尼昂看在眼裏,就請他也一起坐下喝一杯,開始跟他攀談起來。

“說實在的,我親愛的老板,”達德尼昂斟滿兩隻酒杯說,“我剛才要的是您最好的葡萄酒,要是您坑我,那您也得陪我讓您自己坑一回,因為我不愛一個人喝酒,您得陪我一塊兒喝。端好杯子呀,喝吧。咱們想個什麽名堂祝酒才能皆大歡喜呢?祝您的店生意興隆吧!”

“老爺您這是抬舉我,”店主人說,“您這麽說,小人真是感激不盡啦。”

“可您也別想錯了,”達德尼昂說,“我說這話,說不定裏麵那層自私的意思您還沒琢磨出來呢:隻有生意興隆的酒家,客人才能在裏麵吃得好、住得好;客棧到了快破產的份上,什麽都是亂七八糟的,客人也成了給倒黴的老板墊背的主兒了;而我呢,經常出門在外,這條道上尤其跑得勤,所以我願意看見每家旅店都財運亨通。”

“可不,”店主人說,“我是覺著,我這不是第一回有幸見到先生哪。”

“那敢情?我來尚蒂伊差不多有十來回了,十來回裏總有三四回是在您店裏歇腳的。這不,十來天前我就在這兒待過;那回我是送幾個火槍手朋友去個地方,這事您不會不記得的,因為我有位朋友當時就給一個不相識的陌生人纏住了,那家夥也不知怎麽的,硬是要找碴兒跟他吵架。”

“噢!對!”店主人說,“我全都記得。老爺要對我說的可就是波爾多斯先生?”

“我的同伴就是叫這名字。天哪!親愛的老板,快告訴我,他出什麽事啦?”

“老爺您想必知道,他那會兒沒法繼續趕路了。”

“可不,他答應過我們趕上來的,可我們總也等不到他來。”

“他賞臉留在咱店裏了。”

“什麽!他賞臉留在這兒了?”

“對,先生,留在這店裏;這一來我可就擔足心事囉。”

“擔什麽心事?”

“他那七七八八的開銷唄。”

“噢,可他的開銷,他總會付賬的嘛。”

“嗨!先生,您這話讓人聽著可真受用!我已經墊了一大筆錢囉,今兒早上那醫生還對我說,要是波爾多斯先生不肯付錢,他就找我算賬,誰讓我當初叫人去把他請來的呢。”

“這麽說,波爾多斯受傷了?”

“這我就無可奉告了,先生。”

“什麽,無可奉告?您不知道還有誰能知道。”

“這沒錯,可是處在我的位置,我不能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訴別人,先生,何況人家還警告過我,要是多嘴多舌,就得當心自己的耳朵。”

“那好吧,我可以去見見波爾多斯嗎?”

“當然,先生。您沿這樓梯走到二樓,敲一號房間的門就是了。不過,您得先關照裏麵一聲是您來了。”

“怎麽!我得關照一聲是我來了?”

“對,要不然您沒準會出事。”

“我倒要請教,我能出什麽事呢?”

“波爾多斯先生會把您當作店裏的夥計,火氣一上來,就會往您身上戳一劍或者往您腦袋上給一槍。”

“你們到底都對他做了些什麽呢?”

“我們去問他要錢了。”

“嗬!我明白了;波爾多斯手邊沒錢的時候,就討厭人家跟他提這碴兒;這會兒我看他手邊不會有什麽錢吧。”

“我也這麽想呢,先生;我們店裏做生意規規矩矩,每個星期都得結一次賬,所以他住滿一星期,就把賬單送去了;不過我們好像去得不是時候,剛開口提這碴兒,他就叫我們滾蛋;可他頭天晚上剛賭過錢,倒也是實情。”

“怎麽,他頭天晚上賭過錢!跟誰?”

“喔!我的天主,那誰知道?反正是位過路的老爺唄,是他提出要跟人家玩朗斯克內牌[3]的。”

“敢情這樣一來,這個倒黴蛋就輸了個精光?”

“最後連馬也賠上了,先生,因為那位準備動身時,我瞧見他的仆從在給波爾多斯先生的馬配鞍子。我們就上前去提醒他注意,誰知道他回答說,我們這是在多管閑事,這匹馬就是他的。我們馬上跑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波爾多斯先生,不料他衝著我們說,我們居然對一位紳士的話表示懷疑,那真是無賴,還說什麽既然那位先生說了馬是他的,那麽馬當然就是他的。”

“這話是挺像波爾多斯說的。”達德尼昂低聲說。

“這時候,”店主人接著說,“我就讓人去跟他說,既然前賬結清的事兒看上去大家談不攏,那麽至少請他行行好,也照顧一下我同行的生意,上金鷹客棧去住一陣;可是波爾多斯先生回答說我的店是最好的,他就願意住在這兒。

“他這麽抬舉我,我倒不好意思非要讓他搬出去不可了。所以我僅僅請他把現在住的那間店裏最講究的房間讓出來,搬到四樓一個挺雅致的小房間去住。可是波爾多斯先生一聽這話就回答說,他正在等他的情婦,這位宮廷裏地位顯赫的貴婦人隨時都可能來這兒,所以我應該明白,他賞臉在我店裏住的這個房間,對那樣一位貴婦人來說實在還是寒傖得很的。

“他說的話我全都相信,但我還是想再勸勸他;可他壓根兒就不打算跟我討論,拔出手槍放在床頭櫃上,聲稱要是再提起搬房間這碴兒,不管是搬出去還是換個房間,隻要有誰不識相硬要來管別人的閑事,他就要叫那家夥腦袋開花。打這以後,先生,除了他的那個仆從以外,就沒人再敢進他的屋裏去了。”

“這麽說穆斯克通在這兒?”

“沒錯,先生;他走了才五天就回來了,脾氣壞得要命;看上去他在路上也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算我倒黴,他仗著自己手腳比主人利索,就幫著主人把這店裏弄了個天翻地覆,因為他心想開口要東西準會碰釘子,所以幹脆要什麽東西就自己動手拿,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確實,”達德尼昂回答說,“我早就注意到在穆斯克通身上,忠誠和聰明這兩個優點都很突出。”

“可能是這樣吧,先生;可是這樣的聰明和忠誠,我一年裏隻要碰上四回,就得傾家**產了。”

“不會,因為波爾多斯會付您錢的。”

“呣!”店主人用懷疑的語氣應了一聲。

“他是一位貴婦人的情人,那位貴婦人是不會眼看他為了欠您的這點錢給逼得走投無路的。”

“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我有個想法……”

“您有個想法?”

“不如說我知道一個情況。”

“您知道一個情況?”

“幹脆說有樁事兒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吧。”

“您了解什麽啦,說呀?”

“我是說,我認識這位貴婦人。”

“您?”

“對,我。”

“您怎麽會認識她?”

“喔!先生,要是您可以讓我相信您不會說出去……”

“說吧,我憑紳士的信用對您說,您絕不會因為對我的信任而感到後悔。”

“那好,先生,您知道,一個人發了急是什麽事都做得出的。”

“您都做了些什麽?”

“喔!再說,債主也有權做任何事情。”

“那又怎麽樣呢?”

“波爾多斯先生把一封寫給這位公爵夫人的信交給我們,讓我們送到驛站去。他的仆從那時還沒回來。他因為不能離開房間,就隻能差我們店裏的夥計去跑腿。”

“後來呢?”

“我沒把信交到驛站,因為驛站郵車一向不怎麽可靠,我趁這機會差一個夥計上巴黎去跑一趟,關照他一定要把信當麵交給那位公爵夫人。這想必也合乎波爾多斯先生的心意,他把信交給我們時不也是再三關照的嗎?”

“大概是吧。”

“好,先生,您可知道這位貴婦人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不知道;我也隻是聽波爾多斯說起過她。”

“您可知道這位所謂的公爵夫人是誰嗎?”

“我再說一遍,我並不認識她。”

“她是王室法院一位訴訟代理人的老婆,先生,叫作科克納爾夫人,少說也有五十歲,而且看上去醋勁十足。再說,一位公爵夫人居然住在狗熊街,也實在讓人奇怪。”

“這些事您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她拿到那封信以後大發脾氣,說波爾多斯先生是個沒良心的男人,一定又是為了哪個女人才挨這一劍的。”

“這麽說,他挨了一劍?”

“啊!天主嗬!我說了些什麽呀?”

“您說波爾多斯挨了一劍。”

“對;可他再三關照不許我說的呀!”

“幹嗎不許說?”

“天哪!先生,就因為您留下他跟人幹架的那會兒,他吹牛說要把那個陌生人身上戳個窟窿,沒想到牛皮吹了半天,結果反讓人家給釘在了地上。可波爾多斯先生又是極要麵子的人,所以死也不肯跟別人承認自己挨了一劍,唯一的例外是對那位公爵夫人,他想必覺得把自己比劍受傷的事告訴她,會得到她的顧憐和愛惜。”

“這麽說,他就為挨了這一劍才待在**的?”

“說實話,這一劍真夠他受的。您這位朋友要不是身板結實,怕是早就不行了。”

“您當時在場?”

“先生,我好奇不過,就跟在他們後麵去瞧熱鬧;我找了個地方,打那兒瞅得見他們,可他們卻瞅不見我。”

“事情的經過到底怎麽樣?”

“喔!事情的經過時間不長,這我說話算話。他倆擺好架勢;那陌生人先做了個假動作,然後一個衝刺;因為他動作實在太快,波爾多斯先生剛要招架,胸口已經吃了一劍,劍尖刺進去足有三寸光景。他仰麵倒了下去。陌生人馬上用劍尖抵住他的喉嚨;波爾多斯先生眼看對手完全占了上風,就認輸了。這時候,陌生人就問他叫什麽名字,聽說他是波爾多斯先生而不是達德尼昂先生,就伸出胳膊讓他扶著,把他送回店裏,然後騎上馬走了。”

“那麽,這個陌生人是跟達德尼昂先生過不去囉?”

“看來是的。”

“您可知道他的消息?”

“不知道;我直到現在還從來沒見過他,後來他也一直沒再來過這兒。”

“很好;我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那麽,您是說波爾多斯就住在二樓的一號房間?”

“對,先生,那是小店最漂亮的房間;要不是這樣,這房間我早租出去十回了。”

“哦!您盡管放心,”達德尼昂笑著說,“波爾多斯會拿科克納爾公爵夫人的錢給您付賬的。”

“喔!先生,甭管她是訟師太太還是公爵夫人,隻要她肯打開錢袋,就什麽事也沒有;可她斷然回答說,她對波爾多斯先生的貪得無厭和見異思遷早就受夠了,一個子兒也不會給他。”

“您把這個回音轉告您的房客了?”

“我一點口風也沒露過:要不我們送信的事兒就要給他戳穿了。”

“那他不就老是在等那筆錢了嗎?”

“喔!我的天主,是這樣!昨兒他又寫了封信;不過這一回是他的仆從把信送到驛站去的。”

“您剛才說,那位訟師夫人又老又醜!”

“巴托說起碼有五十歲,先生,而且一點不好看。”

“既然如此,您就放心吧,她的心會軟下來的;再說波爾多斯也欠不了您多少錢。”

“什麽,欠不了我多少錢!已經二十來個皮斯托爾了,還沒算付醫生的那筆費用哩。喔!他可大手大腳呢,唉!我看得出,他這人是舒服慣的。”

“好吧,要是他的情婦把他甩了,他還有朋友哪,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所以,親愛的老板,您一點也不用擔心,還是照樣侍候他,看他需要什麽就給他什麽。”

“先生答應我一個字也不跟他提起訟師夫人和他受傷的事,對不?”

“一言為定;我說話算數。”

“喔!你得知道,要不他會宰了我的!”

“別害怕;他這個人樣子難看,其實並不這麽凶。”

達德尼昂一邊說著,一邊走上樓梯,把店主人留在了下麵,這位店主人好歹也算心寬了一點,因為他念念不忘的無非是兩件事,一是那筆賬得討回來,二是自己性命得保住,而現在看來討債有望,性命也無虞了。

達德尼昂上得樓來,隻見走廊裏最顯眼的那扇門上用黑墨水寫著個大大的“1”字;他敲敲門,聽見裏麵有人叫他走開,便開門進去。

波爾多斯正躺在**跟穆斯克通玩朗斯克內,免得牌藝生疏了;一旁插在鐵扡上的山鶉正在爐火上轉動燒烤,一隻大壁爐的兩邊灶眼上燉著兩隻燒鍋,白葡萄酒燴肉和洋蔥烹魚混合在一起的香氣,陣陣撲鼻而來。此外,櫃式寫字台的台麵和五鬥櫥的大理石麵板上,琳琅滿目地擺了好些空酒瓶。

波爾多斯一眼看見朋友進來,高興得大叫一聲;穆斯克通恭恭敬敬地立起身來,把位置讓給達德尼昂,自己走過去瞅那兩隻燒鍋,他察看起這兩隻燒鍋來似乎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樂趣。

“嘿!真的是您!”波爾多斯對達德尼昂說,“歡迎歡迎,我沒能過來迎接,還得請您原諒才是。不過,”說著他有點不放心地瞥了達德尼昂一眼,“您知道我的事了嗎?”

“不知道。”

“掌櫃的什麽都沒跟您說?”

“我說要見您,然後就徑直上樓來了。”

波爾多斯顯得呼吸順暢得多了。

“您到底出了什麽事,親愛的波爾多斯?”達德尼昂接著說。

“是這麽回事,那天我已經把對手戳了三劍,心想第四劍就結果了他,沒料到一個衝刺過去,腳在一塊石頭上絆了一下,把膝蓋的韌帶扭傷了。”

“真的嗎?”

“沒一句假話!算那個無賴走運,說真格的,本來我是想當場叫他送命的。”

“後來他怎樣了?”

“喔!這我就不知道了;他那會兒已經夠受的了,所以看我絆了一下,馬上拔腿就跑;您呢,我親愛的達德尼昂,情況怎麽樣?”

“那麽,”達德尼昂仍接著剛才的話茬兒說,“我親愛的波爾多斯,您就是為了這點扭傷才待在**的囉?”

“啊!我的天主,對,就為這;不過,再有幾天工夫我就能起床了。”

“那您幹嗎不讓人把您送到巴黎去?待在這兒您會無聊得發慌的。”

“我原本是想那樣做的;不過,親愛的朋友,有件事我得向您實說了。”

“什麽事?”

“是這麽回事,正像您說的,我無聊得發慌,而口袋裏正好又有您分給我的七十五個皮斯托爾,於是為了解解悶,就叫人把一位過路的紳士請了上來,提議跟他玩一把骰子。他同意了,這下子可好,我那七十五個皮斯托爾全跑到他的口袋裏去了,這還沒算上我的那匹馬,到頭來連這匹馬也一起賠了進去。那麽您怎麽樣了,我親愛的達德尼昂?”

“有什麽辦法呢,我親愛的波爾多斯,一個人沒法樣樣都占先不是,”達德尼昂說,“有句老話您也知道:‘賭場失意,情場得意。’您在情場上春風得意,所以在賭場上就得倒運;可是對您來說,破點財又算得了什麽!您這走運的家夥,您不是有那位公爵夫人嗎,她總不會眼看您囊中空空而不來幫您一把吧?”

“嗯,您瞧,親愛的達德尼昂,因為我總是手氣不好,”波爾多斯答話時,用的是世界上最無憂無慮的神情,“我就寫了封信給她,請她給我送五十個路易來,按我目前的處境,這點錢是必不可少的……”

“嗯?”

“嗯,她準是到她的莊園去了,因為她沒給我回信。”

“真的?”

“就是。所以我昨天又給她寫了封信,裏麵的口氣比第一封更急迫;可現在您來了,老弟,咱們就來談談您吧。說實話,我已經有點在為您擔心了。”

“不過看來,這兒的老板對您招待得挺周到的,我親愛的波爾多斯。”達德尼昂說著,指指那兩隻裝得滿滿的燒鍋和那堆空酒瓶。

“馬馬虎虎吧!”波爾多斯答道,“三四天前這個混賬東西居然把賬單拿到我跟前來了,我把賬單和他一股腦兒甩了出去;打那以後,我在這兒就像是打贏了仗,以一種征服者的姿態待在這兒。所以您也瞧見了,我生怕陣地讓人給奪回去,就隨時都全副武裝,嚴陣以待。”

“不過,”達德尼昂笑嗬嗬地說,“我看您也沒少突圍出去哪。”

說著他又指指那些酒瓶和兩隻燒鍋。

“不,可惜啊,那不是我!”波爾多斯說,“那該死的挫傷讓我沒法下床,可是穆斯克通會去四處搜索,把東西帶回來。嗨,穆斯克通夥計,”波爾多斯接著說,“您瞧,咱們有生力軍來了,得補充點食品了。”

“穆斯克通,”達德尼昂說,“有件事得請您幫個忙。”

“什麽事,先生?”

“請把您的菜譜給布朗謝;我說不定哪一天也會被人困住的,到時候我要是能享受到您給您主人準備的美餐,那真是太讓人高興了。”

“呃!我的天主!先生,”穆斯克通語氣很謙遜地說道,“再沒比這更容易的事了。隻要手腳利索就成。我是在鄉下長大的,我父親在空閑的時候,也捎帶幹些違禁打獵、捕魚的營生。”

“其餘的時間他幹些什麽?”

“先生,他幹的那個行當,我一直覺得是個難得的好行當。”

“什麽行當?”

“因為那年頭正好天主教徒在跟胡格諾教徒打仗,他瞧著天主教徒濫殺胡格諾教徒,胡格諾教徒濫殺天主教徒,雙方都是用宗教的名義,就自己發明了一種混合的信仰,按照這種信仰,他可以這會兒是天主教徒,那會兒又是胡格諾教徒。他經常背著一杆喇叭口火槍在路邊的樹籬背後轉悠,見到有單身的天主教徒走過,新教馬上就會在他腦子裏占上風。他把火槍端平瞄準那個過路人;等那人離他隻有十步路的當口,他就開始喊話,每回幾乎都是沒等他喊完話,那過路人就忙不迭地扔下錢包趕緊逃命去了。不用說,當他瞧見過來的是個胡格諾教徒,馬上又會覺得一股天主教的**直往上湧,叫他簡直不明白一刻鍾以前怎麽竟會對我們神聖教義的至高無上有所懷疑。我說我們,先生,是因為我是天主教徒,我父親恪守他的道德準則,讓我哥哥當了胡格諾教徒。”

“這位可敬的先生最後怎麽樣?”達德尼昂問道。

“喔!那可真叫慘嗬,先生。有一天,他在一條低窪的小路上正好堵在了一個胡格諾教徒和一個天主教徒中間,那兩個人都跟他有過麻煩,這會兒又都認出了他;於是兩人聯手來對付他,把他吊在了一棵大樹上;然後他倆來到鄰近村莊的小酒店,把剛幹下的事情吹了個天花亂墜,卻不料我哥哥和我正好也在那兒喝酒。”

“那你們怎麽樣呢?”達德尼昂說。

“我們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講完,”穆斯克通說,“然後,眼看他倆出了小酒店的門往一條大路的兩頭走去,我哥哥就去埋伏在天主教徒的路上,我呢埋伏在新教徒的路上。兩個鍾頭以後就完事了,我倆都把各自的活兒幹了,而且打心眼裏佩服可憐的父親真有先見之明,早就想得那麽周到,讓我們每人信了一種不同的教。”

“確實就像您講的,穆斯克通,我也覺得您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家夥。開頭您是說,這個好人兒在空閑的時候喜歡違禁打獵捕魚?”

“對,先生,就是他教會我打活結套索和放釣魚線的。所以當我看見那個渾蛋老板塞給我們的盡是些隻配給鄉下人吃的老肥肉,像我們這樣兩隻嬌嫩的胃根本承受不了的時候,我就重操舊業,把當年的本事又稍稍露了一手。我一邊在親王先生的林苑裏散步,一邊就在獵物出沒的道上張好了套索;我一邊躺在殿下花園的水池邊上,一邊就把釣線悄悄地放進了池裏。所以現在,謝天謝地,先生您也看得見,我們有的是吃不完的山鶉、兔子、鯉魚和鰻魚,這些都是既清淡又滋補,適宜給病人吃的食物。”

“這個麽,又是又不是。”

“什麽叫又是又不是?”

“是他給的,這沒錯,可是他又不知道他有幸這麽做了。”

“請您給解釋一下,穆斯克通,跟您說話可真讓人長見識。”

“您請聽好了,先生。我在外麵到處遊**的那會兒碰巧認識了一個西班牙人,他到過許多地方,其中包括美洲新大陸。”

“新大陸跟寫字台和五鬥櫥上的這些瓶子能有什麽關係呢?”

“別著急,先生,事情總得一件一件說唄。”

“說得對,穆斯克通;就依您,我聽著哪。”

“這個西班牙人有個仆從跟他一起到過墨西哥。這個仆從是我的同鄉,再加上兩人性格上又挺相像,所以我倆很快就挺要好了。我倆都玩命似的愛打獵,他於是就告訴我,在南美洲的大草原上,那些土著人怎樣把打好活結的套索扔到凶猛野獸的脖子上,靠這簡便的辦法來捕獵老虎和野牛,起先我不相信有人能有這般能耐,在二三十步開外把套索說套哪兒就套中哪兒;可是瞧他當場一試,我就沒法不信他的話了。我這朋友拿一隻酒瓶擱在三十步開外,套索扔過去百發百中。我也下工夫練這手絕活,敢情我這人還有那麽點兒天分吧,到如今我扔這活結套索[4]的功夫跟誰比也差不了。嗯,您懂我意思了吧?咱們的店主人有個地窖,裏麵有的是酒,可鑰匙他總是隨身帶著;不過呢,這地窖有個氣窗。於是,我就打這氣窗裏扔活結套索;現在我已經知道好酒藏在哪個旮旯,所以盡往那兒吊酒瓶。這麽著,先生,新大陸跟這櫃子和書桌上的酒瓶不就有關係了嗎。現在就請嚐嚐這葡萄酒,實話實說告訴我,您覺得味兒怎麽樣。”

“謝謝,朋友,謝謝;可我剛吃過飯。”

“行啦,”波爾多斯說,“把菜端上來吧,穆斯克通,咱們一邊吃著,一邊讓達德尼昂把分手十天來的情況跟咱們說說。”

“好吧。”達德尼昂說。

於是波爾多斯和穆斯克通大嚼大啖起來,波爾多斯就像通常身體剛康複的病人那樣胃口好得出奇,而共患難的處境也使主仆兩人變得親密無間了,達德尼昂一邊瞧著他們吃喝,一邊把一樁樁事情告訴他們,阿拉密斯受傷以後怎麽不得不留在克雷夫格爾,他又怎麽在亞眠丟下了阿托斯,讓他跟四個指責他造假幣的家夥去廝打,而他自己又怎麽不得已把德·瓦爾德伯爵打翻在地,假冒他的名義到了英國。

達德尼昂雖說侃侃而說,可講到這兒也就打住了;他隻是說從英國回來時帶回了四匹駿馬,他自己留了一匹,另外三匹留給他的夥伴一人一匹;最後他對波爾多斯說,留給他的那匹已經拴在旅店的馬廄裏了。

達德尼昂對波爾多斯多少已經有點放心,急於想知道另外兩位朋友的消息,所以就伸手跟波爾多斯告別,對他說自己還要往前趕路繼續打聽他們的下落。不過,因為他還得從原路回來,所以如果一星期後波爾多斯還在聖馬丁旅店的話,他可以順路帶他一起回巴黎。

波爾多斯回答說,看這傷勢,到那會兒十有八九他還不會離開這兒。再說他還得留在尚蒂伊等公爵夫人的回信哩。

達德尼昂祝願他早日收到好消息;接著他叮囑了一遍穆斯克通,要他好好照料波爾多斯,又跟店主人結清了自己的賬目,就帶著布朗謝策馬上路了,這時,布朗謝手裏已經少了一匹備用馬。

[1]在大仲馬時代的一般法國人眼裏,加斯科尼人的性格特征,一是好勇鬥狠,二是愛說大話。輕易許願雲雲即由後一特征引申而來。

[2]巴黎北麵的一個小鎮。

[3]一種紙牌遊戲,十五至十六世紀時由法國雇傭的德國步兵傳入法國。

[4]此處原為西班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