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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工作遲遲沒有進展。我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會一直這樣空虛下去,眼睜睜看著追訴時效將至,看著眾人把案子忘得一幹二淨……誰知在一次漫不經心的癌症篩查中,醫生查出我患有惡性胰腺癌。

胰腺癌不同於胃癌與大腸癌,很難及時發現,等到發現時,往往為時已晚。我也不例外。我讓柏木接任“Media Now”的社長,立即住進了京都大學醫院。

至於從住院到現在的這半年裏發生的事情,我不想多費筆墨。我與大多數癌症患者走過了同樣的路。

起初是不願相信。我多次質問醫生,你們是不是搞錯了?當我確定醫院沒有誤診的時候,恐懼洶湧而來,腳下的地麵仿佛都崩塌了。直到不久前,我甚至還有過想和早紀子、悅夫團聚的念頭,但那些尋死的想法終究不過是想象罷了。當死亡化作極有可能發生的現實逼近眼前時,它是那樣駭人而不可理喻,同時帶來了難以忍受的恐懼。

然後便是憤怒。為什麽要死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為什麽我現在就得死,而不是三十年後再死?對這個世界的憤怒將我生吞活剝。我必須拚命克製,免得把怒火發泄在周圍的人身上。

我隻盼著自己能活得再久一些。我瀏覽了各種醫療網站,隻要是有一線希望的治療方法,我都研究過。哪怕隻是多活一個月,多活一個星期,那也是好的。為此,再可疑的治療方法我都願意找主治醫生谘詢。

當我意識到那些方法都不能延長我的生命時,無底深淵般的憂愁籠罩了我的心。我不再有鮮活的情緒,而是縮在自己的小世界裏。我的人生和我這些年做過的一切,似乎都毫無意義。

糾結過後,我終於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現實,終於平靜地死了心。

在那一刻,世界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明媚光輝。病房窗外的景色、窗外鳥兒的鳴囀、嘈雜的人聲、被陣雨打濕的泥土的香氣——一切都是那樣新鮮,那樣美好,仿佛永恒就凝固在這一瞬間。我就跟初生的嬰兒一樣,為這個世界的麵貌瞠目結舌。

然後,我便意識到了自己該做什麽。那就是記錄自己的所思所想。

死亡最殘酷的意義並非肉體的毀滅,而是所有念想的消亡。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還有對摯愛的思念,都會在死後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一個辦法能夠抵禦這種消亡——把它們寫下來。隻要寫下來,人的念想就能超越死亡與時間,永遠存在下去。

所以此時此刻,我才要敲打鍵盤。隻為記錄下妻兒被無情奪走的悲劇,記錄下我的哀歎與憤怒,記錄下我對他們的愛。

病房窗外的東山山脈披著新綠,在春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院中來往行人的步子仿佛也輕快了幾分。從我開始用筆記本電腦撰寫手記到現在,已經快一個月了。

今天,我請公證人來到病房協助我立遺囑,將我名下的“Media Now”股份、銀行存款、土地與房子都贈予柏木。全部資產的總市值約為五億日元。我的肉體即將消亡,但我傾注心血打造的“Media Now”會繼續存在下去。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繼續活下去了一樣,不是嗎?

我的地獄之旅終於迎來了尾聲。我已經把所有的念想都寫進了這份手記。此刻我的內心是如此平靜,好似母親懷中的嬰兒。唯一讓我擔憂的是,案子還沒有告破。

以岩崎警部補為首的調查組警官們仍會來病房向我匯報調查情況。據說為調查本案,警方共投入了五千人次的警力。但警官們一臉不甘地告訴我,主犯的身份依舊成謎,然後沮喪地咬著嘴唇離開病房。

有時,我會做夢。我打算請柏木和香苗把手記放在網上。也許有朝一日會有人讀到它,從不同於警方的角度重新調查這起案子。到時候,也許就能破案了。但我肯定活不到那一天了。

身體的疼痛與日加劇。癌細胞已擴散至全身,止痛藥已經不起作用了。留給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望向枕邊的照片。那是十二年前的春天,是我與妻兒在鴨川河畔的溫馨一刻。

早紀子、悅夫……我很快就能去陪你們了。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團聚了。

綠樹吐新。

碧空如洗。

能死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季節,我深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