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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3點不到。明世與理繪在JR目白站下車,沿著目白大街向西走去。

天氣晴好,萬裏無雲。四周盡是夏日午後的燦爛陽光。明世全身被悶熱的空氣籠罩,沒走幾步便已大汗淋漓。她本想跟平時一樣穿T恤衫和藍色牛仔褲,隻是考慮到要參加茶話會,這麽穿實在不合適。今天的她打扮得很是規矩,穿了米色的直筒褲,搭配白色上衣。理繪則選了一條白色的長款連衣裙。明世熱得氣喘籲籲,理繪卻是一副淡定的樣子,麵露溫文爾雅的微笑,沐浴在陽光下的長發如瀑,光彩熠熠,連明世這個同性看著都覺得分外動人。

沿著目白大街走了幾百米後,兩人往右拐進一條小路。車站周邊的喧囂驟然遠去,寧靜的住宅區映入眼簾,直叫人懷疑這裏還是不是市中心。四周還零星分布著幾棟大概有數十年曆史的洋房。

其中一棟洋房正是珠美的住所。房屋加院子的總占地麵積恐怕有一千坪[1]左右,周圍砌著紅褐色的磚牆。珠美是翻譯家,但她不必為糊口而工作,基本上隻把翻譯當成一種愛好。

洋房對麵的空地上立著黃黑相間的柵欄。挖掘機正在柵欄後方挖地。告示牌上寫著,這裏將建起一棟高層公寓。

兩人推開以唐草紋裝飾的大鐵門,踏入院中。黃楊樹叢間的小道鋪著小石子,筆直向前延伸。小路盡頭便是兩層高的磚砌洋房,正對著來客。新藝術風格的華麗裝飾隨處可見。窗戶是老式的上下推拉窗。從窗戶的大小便可以看出洋房的天花板相當高。牆壁和周圍的地麵不見一根藤蔓、一棵雜草,足見院子有人精心打理。

黃楊樹叢的兩側是寬廣的庭院,栽有各種花草樹木。洋房正麵朝南,前方便是庭院,所以洋房的陰影不會落在院子裏,全天陽光充足,草木長勢自然好。不過等對麵的高層公寓造起來了,它的影子肯定會影響到院子的。明世不禁有些擔心。

時節正好,滿園的紅玫瑰、紫玫瑰與白玫瑰爭奇鬥豔。兩人邊走邊欣賞眼前的美景。

“簡直跟電影裏的豪宅一樣呀。”理繪邁著優雅的步子,邊走邊說。要是她打著陽傘到院子裏走一走,那就更是人景合一、相映成趣了。畢竟她本人看起來與電影裏的人物一般。

“是吧!你聽說過‘西川物產’嗎?那是一家中等規模的貿易公司,昭和四十年(1965年)前後被大型貿易公司合並了,所以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珠美姐姐的爺爺是那家公司的老板,聽說他大概在昭和十年(1935年)的時候建了這座宅子。珠美姐姐就是在這裏出生長大的。宅子是她引以為傲的寶貝,稍微挑點毛病都會惹她不高興的,說話時可要小心點哦。對了,我要怎麽介紹你的職業啊?總不能實話實說吧?”

“要不說我是汽修工吧?”

“汽修工?”

理繪莞爾一笑,說:“我從小就愛擺弄機器。”

“駁回。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汽修工好吧。”

“那就說我是畫家吧。”

“你很會畫畫嗎?”

“有一次我對著南瓜畫素描,結果別人看了以為我畫的是番茄。”

“別鬧!就說你是幼兒園老師吧,看著還挺像那麽回事的。”

兩人沿著碎石小路走了二十多米,便來到了洋房的玄關。房門用厚重的橡木製成,裝有青銅的獅子頭敲門器。明世拿起把手敲了敲。

片刻後,保姆富樫加壽子開門迎客。她的年紀在四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身材微胖,長了一張圓臉,神情略顯憔悴,或許是女主人的懷疑令她備受煎熬。

“歡迎光臨。”加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隨後說道:“這邊請。”說完便開始為兩人帶路。

走進玄關便是門廳,清涼的空氣包裹全身。門廳深處有一座通往二樓的寬大樓梯。木製的樓梯散發著蜜色的光澤。不過安裝在樓梯邊的小型升降機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珠美在十年前遭遇了一場車禍,下肢癱瘓,不得不坐輪椅,而升降機就是給珠美上下樓用的。她視這棟洋房如珠如寶,起初非常不願意安裝升降機,但是為了日常生活的便利,她終究還是妥協了。

加壽子打開門廳東側的雙扇門,請兩人進去。門後便是餐廳,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圓形的木桌,四名男女圍坐於桌旁。

“明世呀,可把你盼來了!”

四人之中的珠美發出高亢的喊聲。她身材豐滿,坐著輪椅,將在今年迎來五十五歲生日。

“這位是我的朋友,竹野理繪。我們住同一棟公寓。”

明世將理繪介紹給大家。珠美一看到理繪便誇張地歡呼起來。

“大美女啊!明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把這裏當自己家吧!”

接著,她又用做作的手勢指了指在場的另外三人。

“給竹野小姐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法律顧問,古澤清吾律師。”

古澤清吾年過六旬,西裝筆挺,顯得十分穩重。他打量了理繪一眼,然後隻說了一句“你好”。

“這是我侄子,真一。他在綜合醫院當內科醫生,也是我的主治醫生。”

真一個子很高,四十歲上下。他長得頗為英俊,但一副驕傲自大的樣子就擺在臉上。隻見他將視線轉向理繪說道:“真沒想到明世老師還有這麽漂亮的朋友。你是演員嗎?還是做模特的呀?”

理繪嫣然一笑。

“我在幼兒園當老師。”

“幼兒園老師?整天跟小朋友打交道肯定很辛苦吧?”

“不辛苦,可有趣啦。小朋友腦子裏總有各種各樣的妄想,沒有一刻會覺得無聊。”

“妄想?”真一露出訝異的表情。明世連忙用手肘戳了戳理繪,讓她少說兩句。

“然後這一位是我的外甥女,福島芳子。她開了一家家居用品店。”

福島芳子身材微胖,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一條沒什麽品位的橙色連衣裙。

“你們有沒有參觀過這棟洋房的室內裝潢呀?簡直太美了。每次來做客,我都要任意地參觀一番,能學到很多東西呢。”

說到這裏,她轉向了珠美。

“話說回來,我剛才去二樓的一間客房瞧了瞧,卻發現地毯不見了,怎麽回事啊?”

珠美看了加壽子一眼,用分外冷淡的聲音問道:“加壽子阿姨,怎麽回事啊?”

“對不起,我在打掃衛生的時候弄髒了地毯……已經送去洗了。”

“小心點啊,你也不是頭一年在我家幹活了——你該去準備茶點了。”

“好的。”

加壽子走向餐廳隔壁的廚房,又推著小餐車走了回來。換作以前,放在餐車上的大概是皇家道爾頓的茶壺與茶杯,但今天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卻是一個冰桶。加壽子把它放在桌上。

冰桶裏鋪著碎冰,冰塊中插著罐裝的原味茶、奶茶與檸檬茶,每種各有兩三罐。接著,加壽子又將盛有麥芬的大盤子從餐車挪到桌子上。麥芬來自珠美很喜歡的一家麵包房,就開在不遠處。既然不是加壽子做的,珠美大概也就不懷疑它們有毒了。

“正好是夏天,來點冰茶剛剛好。偶爾喝喝罐裝紅茶也不錯嘛。大家別客氣,喜歡哪種隨便拿。”

珠美環視眾人說道。明世不禁在心裏歎了口氣。看來珠美的被毒妄想症並沒有好轉的跡象,但她又不能貿然插手。珠美滿口牽強的借口,一心想掩飾對“加壽子可能下毒謀害自己”這件事的恐懼。如果明世逼得她不得不將這份恐懼示人,對她而言定是奇恥大辱。

“偶爾喝喝罐裝茶也挺好的。”

明世諂笑幾聲,拿了一罐檸檬茶。理繪選了奶茶。茶罐冰鎮得恰到好處,表麵掛著水珠。

真一、古澤和芳子貌似都已經通過加壽子得知了珠美有被毒妄想症一事。他們若無其事地將手伸向冰桶,沒有一個人開口詢問珠美“為什麽要喝罐裝茶”。真一挑了檸檬茶,古澤選擇了原味茶,芳子則拿了奶茶。最後,珠美拿起了原味茶。

“那就讓我們享用紅茶吧!”

在珠美的示意下,眾人一齊拉起拉環。古澤愁眉苦臉,真一麵帶苦笑,芳子的表情一本正經,理繪麵露溫婉的微笑。

在場的所有人舉起茶罐,將紅茶灌進喉嚨,然後又一齊把茶罐放在桌上。這景象著實荒唐,惹得明世險些笑場。她心想:用杯子喝茶,我還知道怎麽喝看起來文雅,但這是罐裝紅茶啊,怎麽喝才算斯文呢?真想引用《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一句台詞——“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愚蠢的茶話會!”

這時,明世察覺到珠美正在偷偷環視眾人。她正強顏歡笑著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身邊的來客。她在想什麽呢?莫非她懷疑某位客人要下毒害死自己嗎?照理說,珠美的被毒妄想症應該僅限於加壽子啊,難道懷疑對象擴大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