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被害者的煙?”

明世、理繪和慎司注視著峰原。之前的兩起案件都是峰原一語道破了真相,所以他們對峰原的推理自是百分百信賴。

峰原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按你們剛才的描述,千歲百合子在和你們談話的時候掏出了煙,正要點,卻因為怕你們介意作罷了,對吧?”

“對。”

“聽到這段描述的時候,我產生了一個念頭——千歲百合子真的是怕你們介意才不點煙的嗎?”

“為什麽啊?”

“當時明世老師對她說,‘您抽吧,不用顧忌我們的’。你們都明確表態了,千歲百合子大可不必客氣,本該隨意抽煙的,可她到頭來還是沒有抽。這是為什麽呢?這一點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她為什麽不抽呢?”

“大概是因為她想抽卻抽不了吧。”

“想抽卻抽不了?”

“‘想抽卻抽不了’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沒有煙,另一種則是沒有點煙的工具。千歲百合子顯然有煙,所以她是沒火。也就是說,她的打火機沒油了。她本想抽煙,卻想起打火機沒油了,所以才停下了吧。”

“打火機沒油了……”

“千歲百合子之所以問‘你們抽煙嗎’,並不是在婉轉地問‘我能不能抽煙’。如果你們抽煙的話,她就會開口借打火機一用了。當你們回答‘不抽’的時候,千歲百合子顯得有些失落,那也並不是因為她無法在不抽煙的人麵前抽煙,而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借不到打火機了。

“千歲百合子上船之後在陽光廳抽了兩根煙,然後便發現打火機沒油了。船上畢竟不是家裏,所以她手頭沒有補充液。四位高管都不抽煙,自然不會帶打火機,也沒法問他們借。於是她就在船上逛了逛,看看能不能買到一次性打火機或者火柴什麽的。根據目擊者的證詞,船剛離港,千歲百合子就出來四處閑逛了,而且邊走邊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人,我想她大概是在找賣打火機或火柴的地方吧。可惜她找了一圈都沒找到,隻得決定在航行期間忍著不抽。順帶一提,千歲百合子在露天甲板跟你們搭話的時候,應該正在船上四處尋找點煙工具。”

慎司恍然大悟:

“原來陽光廳的煙灰缸裏之所以隻有兩根煙蒂,並不是因為被害者死得早,也不是因為凶手故意取走煙蒂混淆行凶時間,而是因為打火機沒油了,所以她沒法再抽更多的煙了啊!

“沒錯。千歲百合子用自己的打火機灼烤桌布,留下了形似C字母的死前留言。但打火機如果真的沒油了,那肯定是打不著火的,所以照理說她無法留下那個C字母。

“而且帝王廳的四位高管都不抽煙,所以他們也沒有打火機。所以,千歲百合子不可能在遇害前不久借用打火機,用有油的打火機留言。

“既然如此,那就說明桌布上的C不是用打火機寫的,而是用別的東西寫的。可千歲百合子卻緊握著打火機,就好像她是用那隻打火機寫了C字母似的。換句話說,那一幕是凶手偽造的。凶手想製造出‘千歲百合子用打火機寫下字母C’的假象。這意味著實際情況恰恰相反——C不是用打火機寫的,也不是千歲百合子寫的。”

明世等人聽得一臉茫然。峰原的推理瞬間推翻了案件的前提。

“不是千歲百合子寫的,難不成是凶手寫的?可凶手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唯一說得通的解釋就是嫁禍,但正如我們之前討論過的那樣,C適用於所有嫌疑人,無法將黑鍋扣在任何一個人頭上啊。如果C真是凶手寫的,那我就不明白他這樣做有什麽意義了。而且四個嫌疑人都不抽煙,所以也沒帶打火機。凶手又是怎麽寫下那個C的呢?”

峰原點了點頭:

“正如你指出的那樣,我剛才的推論會催生出兩個謎團。不過當我意識到寫下C的是打火機之外的某件物品時,那兩個謎團便也迎刃而解了。”

明世歪著腦袋問道:

“寫下C的是打火機之外的某件物品……除了打火機,還有其他東西能燒焦桌布嗎?”

“有。答案就隱藏在‘陽光廳’這個名字裏——那就是從天而降的陽光。陽光經透鏡聚焦,不是就能烤焦桌布了嗎?”

“可陽光廳哪來的透鏡啊?”

“不一定要正宗的透鏡,隻要是作用等同於透鏡的東西就行。”

“作用等同於透鏡的東西?陽光廳有那種東西嗎?總不會是玻璃窗吧?玻璃窗又不能折射光線。”

“陽光廳裏隻有一件可以折射光線的東西,那就是被用作凶器的玻璃花瓶。玻璃花瓶的瓶身輪廓是有弧度的曲線,所以入射角度湊巧的話,它應該就能起到透鏡的作用。”

“花瓶也許是能起到透鏡的作用……那麽是凶手把玻璃花瓶用作透鏡,在桌布上寫下了C嗎?”

“不,我並不覺得凶手知道什麽樣的入射角度能讓那玻璃花瓶起到透鏡的作用。”

“啊?那……”

“我認為玻璃花瓶聚焦陽光烤焦桌布,並非凶手故意所為,而是純粹的事故。當時花瓶還好好擺在桌上。到了傍晚時分,太陽西下,於是陽光照射到了放置花瓶的地方。”

“可焦痕看起來像個C啊!要形成那樣的焦痕,總得有人拿著玻璃花瓶移動吧?如果這一切純屬意外,為什麽焦痕會是C形的呢?”

“那是因為案發現場本身發生了轉動,所以放置玻璃花瓶的桌子隨之轉動,而桌布上的焦點也以花瓶為中心逐漸移動,軌跡呈弧形。在這個過程中形成的焦痕,看起來不就像是字母C了嗎?”

“案發現場本身發生了轉動?為什麽啊……啊,我明白了!”

峰原麵露微笑。

“明白了吧?要知道案發現場並不在紋絲不動的地麵,而是在一艘正在行駛的船上。如果當陽光聚焦於桌布時,拉維妮婭號來了個大轉彎呢?而在拉維妮婭號的航線上,確實有一處需要大轉彎的地方——行駛到海螢的時候,原本朝東南方向行駛的遊輪順時針轉向,掉頭向北。當時,拉維妮婭號繞海螢轉了大約225度。這使得案發現場的桌子隨之轉動了225度,桌布上的焦點也繞著玻璃花瓶畫出一道約225度的弧線,於是便有了那道C形的焦痕。”

“啊……”

明世想象著當時的情景,不禁感歎那場麵是何等宏大。

“如果是小船的話,轉彎花不了多少時間,桌布上的焦點會迅速移動,來不及把桌布烤焦。而拉維妮婭號是總噸位高達一千九百三十二噸的大船,掉頭需要很長時間,再加上它本就是遊輪,為了讓乘客們近距離觀賞海螢的景色,轉向速度就更慢了。於是桌布上的焦點也移動得比較緩慢,形成了C形的焦痕。順便一提,C的頂部之所以比其他部分焦得更厲害,是因為頂部是陽光最先通過玻璃花瓶聚焦的位置,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遊船才開始轉彎,所以這一部分的桌布被灼烤的時間比其他部分更久。

“一旦想通桌布上的C是這麽來的,‘凶手寫C毫無意義’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因為留下那個C的不是凶手,也不是千歲百合子,而是自然現象。”

“自然現象……原來C沒有任何含義啊……”

這時,明世又注意到了一個可以反駁的地方。

“不對啊……桌布一旦被烤焦,千歲百合子應該會立刻聞到焦味,在形成C形焦痕之前拿開花瓶的吧?”

“因為她的鼻子出問題了,所以沒注意到桌布被烤焦了啊。”

“鼻子出問題了?”

“你們之前說過,千歲美妝每年11月都會推出千歲百合子親自挑選的香水,這個係列也被稱為‘百合子甄選’,今年卻沒有新品上市。她告訴你們,她準備以後少拋頭露麵,以便讓接班人更好地開展工作,但我懷疑真正的原因是她的鼻子出了問題,無法再挑選香水了。這恐怕是發現四位高管中有癮君子的壓力所致。根據日記中的記載,千歲百合子是在7月8日發現興奮劑的,考慮到香水的最終選定很有可能就安排在那段時間,時機也對得上。”

“啊,原來是這樣……”

“遊輪繞著海螢轉彎時,千歲百合子大概一直盯著窗外,沒往玻璃花瓶那邊看。再加上嗅覺失靈,便沒有立即注意到桌布被烤焦了。等到遊船完成轉向,收回視線,她才注意到這個情況,趕緊拿起花瓶,這才沒有讓桌布繼續受陽光的灼烤。”

理繪插嘴道:

“C形焦痕有沒有可能在海螢以外的地方形成呢?”

“不可能的,回憶一下拉維妮婭號的航線就知道了。從日出碼頭出發,向東南方向直走,繞過海螢,掉頭向北,最後再往西,望著右側的東京迪士尼度假區回到日出碼頭。除了海螢那一段,船的轉彎幅度再大也不過90度而已,而90度的轉向是不會在桌布上形成C形焦痕的,隻有非常大幅度的轉彎才行。而這樣的轉彎隻出現在海螢處,當時遊船繞海螢順時針轉向,從東南掉頭往北去了。”

“啊……對哦……”

“然後‘玻璃花瓶在桌布上弄出C形焦痕’這件事顯然發生在凶案之前。因為在凶案發生後,玻璃花瓶碎了,能夠聚焦陽光的透鏡也就不複存在了。換句話說,凶案發生在玻璃花瓶弄出C形焦痕之後——也就是遊船繞海螢掉頭之後。那麽遊船是在什麽時候掉頭的呢?”

“是5點吧,”明世回答道,“就在我和理繪喝茶的時候。我還記得自己看了看表,暗暗感歎遊輪如期行駛到了既定地點,特別準時。”

“如果遊船是5點繞海螢掉頭的,那就意味著凶案發生在5點到6點之間。也就是說,凶手是5點到6點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誰符合這個條件呢?”

“千裏·奎恩特和千曲悟郎,”慎司回答道,“兩個人分別在5點10分左右和5點30分左右離席上洗手間。”

“對,所以凶手就是其中之一。那麽究竟是誰呢?我們不妨再研究一下桌布上的焦痕。凶手製造了‘被害者臨死前用打火機留下C字母’的假象,以掩飾桌布上的焦痕。但仔細一想,我們就會意識到凶手本可以直接拿走桌布的。也就是說,凶手麵前有兩個選項,要麽用打火機偽裝,要麽直接拿走桌布,而凶手選擇了前者。

“由此可見,凶手並不知道打火機沒油了。因為他要是知道,就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而是會直接帶走桌布。

“千裏·奎恩特在3點58分帶著服務員去過陽光廳。在警方問話的時候,她親口表示自己當時注意到了煙灰缸裏有兩根煙蒂。如果她是凶手,再次進入陽光廳行凶時,應該也會注意到煙灰缸裏還是隻有兩根煙蒂,並由此意識到千歲百合子在這段時間裏一根煙都沒抽——這是因為打火機沒油了。

“我之前也說過,凶手是不知道打火機沒油的人。因此千裏·奎恩特不是凶手。既然不是她,那就隻剩下一個人了——千曲悟郎才是本案的凶手。”

這是何等精彩的排除法。事到如今,明世不禁再一次為峰原的聰明才智驚歎。

“千曲悟郎在玻璃花瓶弄出C形焦痕後來到陽光廳,與千歲百合子發生了爭執,掄起花瓶砸死了她。行凶後,他注意到了那道C形的焦痕。也有可能是在兩人爆發爭執之前,他就聽千歲百合子提起了‘玻璃花瓶烤焦了桌布’這件事。對千曲悟郎來說,這是一道致命的焦痕。因為焦痕顯然形成於遊船大轉彎的時候,而在當天的航線中,遊船隻在海螢掉過頭,這說明用玻璃花瓶砸死被害者這件事發生在遊船繞海螢掉頭之後,因此案發時間在下午5點以後。

“千曲悟郎應該已經注意到了大廳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警方看過錄像之後,就會意識到隻有身在帝王廳的四位高管有可能行凶。要是再加上‘案發時間在5點以後’這個條件,警方就會知道有機會行凶的隻有千曲悟郎和千裏·奎恩特。嫌疑人瞬間從四名減少到了兩名。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千曲悟郎決定把C形焦痕偽裝成千歲百合子留下的死前留言。於是,他把屍體搬到可以寫出C的位置,又把打火機塞進被害者的右手。他肯定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那隻打火機竟然沒油了。站在千曲悟郎的角度看,他的運氣著實不太好。

“說到運氣不好,也許千曲悟郎的黴運就是從‘在案發當天坐船’開始的。因為幫我們鎖定他就是凶手的決定性證據是玻璃花瓶聚焦陽光形成的焦痕,而那個玻璃花瓶是案發當天剛擺進陽光廳的。如果他們早一天坐船,玻璃花瓶還沒有被布置在陽光廳裏,自然就不會形成焦痕,我們也就無法通過焦痕鎖定凶手了。如果他們晚一天坐船,遊船公司就會發現花瓶弄出了焦痕,肯定會把花瓶撤掉,到時候還是無法鎖定凶手。換句話說,正因為他們是在案發當天坐的船,我們才得以確定千曲悟郎就是真凶。”

明世不由得歎了口氣。

“說句聽著有點老套的話,整件事還真有些命中注定的感覺呢——現在就隻剩下作案動機之謎了。千曲悟郎之所以殺害千歲百合子,大概是因為他吸毒的事情在船上被社長發現了吧?”

“十有八九是這樣的。”

“可千歲百合子是怎麽發現的啊?她是在船上撞見千曲悟郎吸毒了嗎?還是說她像當初發現四位高管中有癮君子那樣,撿到了千曲悟郎不小心掉出來的興奮劑紙包?”

“我覺得你的這兩種猜測都不對。哪怕千曲悟郎真要在船上吸毒,那也會選擇衛生間這種隱蔽的地方,應該不至於被千歲百合子撞見。而且,千曲悟郎丟過一次紙包了,恐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那千歲百合子是怎麽發現的呢?”

“除了吸毒時被人撞見、不小心弄丟紙包,還有另一種會讓癮君子暴露身份的情況。那就是被人目擊到毒品交易現場。”

“被人目擊到毒品交易現場?您的意思是,千曲悟郎在船上買了毒品?”

“對。我認為有人在船上建立了一套毒品交易機製。”

慎司往前靠了靠。

“事關重大,我得趕緊聯係厚勞省[1]的緝毒部門。毒販子是誰啊?”

“那個女服務員啊。買家上拉維妮婭號,對前來點單的服務員報出暗號。然後服務員在送茶點和晚餐的時候偷偷交貨——船上恐怕存在這樣的毒品交易機製。在本案中,服務員在不到4點的時候來到皇家套房送茶點。當時,她把興奮劑的紙包貼在托盤背麵,想趁機交貨。藏有興奮劑紙包的下午茶套餐本該端到千曲悟郎麵前,卻陰差陽錯到了千歲百合子手裏。”

“陰差陽錯?怎麽會搞錯呢?”

“因為千歲百合子碰巧報出了毒販和買家之間的暗號。”

“暗號?”

“千歲百合子問服務員‘有伯爵夫人嗎?”,服務員回答‘非常抱歉,我們隻有大吉嶺、阿薩姆、威爾士王子,以及蘋果茶和伯爵茶這兩種風味茶’,於是千歲百合子回答‘那我要阿薩姆’,對吧?買家問起菜單上沒有的紅茶品種,毒販服務員回答說沒有,買家再點阿薩姆——這一定就是買家向毒販表明身份的暗號。而千歲百合子碰巧報出了暗號,於是服務員便誤以為她就是買家。

“在千歲百合子報出暗號的時候,千曲悟郎剛好離席去給明世老師和理繪大夫取口紅了,對此毫不知情。回來以後,他也對服務員報了暗號。想必服務員也是一頭霧水,畢竟有兩個人報了暗號。”

明世忽然想起,千曲悟郎點完單後,服務員微微蹙眉,也不知是為什麽。原來是因為她聽到兩個人報出暗號,不知如何是好啊。

“服務員大概猶豫過,不確定哪個才是買家,但她認定最先報出暗號的千歲百合子是買家,於是把紙包貼在給她的下午茶套餐上。千歲百合子在喝茶的時候發現了貼在托盤上的紙包。7月8日,她在公司會議室發現了興奮劑的紙包,請認識的藥劑師分析過粉末成分,所以她一看到貼在托盤上的紙包就反應過來了。但她沒有通知船上的工作人員。她早就懷疑四位高管中有人吸毒,立刻意識到紙包本該被送到那個人手裏的,隻是中途出錯到了自己這兒。要是通知了工作人員,‘千歲美妝有高管吸毒’這件事就瞞不住了。這對她白手起家建立的千歲美妝是非常可怕的打擊。她害怕事態失控,所以沒有通知工作人員,而是苦苦思索吸毒的是哪個高管,今後又該如何應對。她的茶水、司康餅和水果蛋糕幾乎沒有動過,這是因為她在為高管涉毒發愁,哪裏還有心情吃吃喝喝啊。

“而千曲悟郎發現紙包沒有出現在自己的下午茶套餐中,意識到出了差錯,貨到了別人手裏。但他沒法立刻查出是誰拿到了貨。因為千歲百合子碰巧報出暗號的時候,他並不在場。茶山詩織和千裏·奎恩特分別點了大吉嶺和蘋果茶,肯定不會送到她們手裏。但奧村智頭雄要的是阿薩姆,所以服務員是有可能把貨給他的。千曲悟郎拐彎抹角地打聽出奧村智頭雄起初並沒有點菜單上沒有的茶。直到5點多,他才意識到貨沒有被送到其他高管手裏,而當時距離交貨出錯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不是高管,那就隻可能是千歲百合子了。千曲悟郎假裝去洗手間,前往陽光廳查看情況,而發現了興奮劑的千歲百合子當麵質問了他。千曲悟郎一時衝動,動手行凶,然後拿回了興奮劑。”

[1] 全稱為“厚生勞動省”,日本中央省廳之一,相當於福利部、衛生部、勞動部的綜合體。——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