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星期後。2月21日星期五,晚上8點多。四人再次相會於峰原家的書房。

殺害室崎純平的凶手已經被逮捕歸案,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今日的聚會就是為了聽峰原詳細講述他是如何鎖定凶手,了解案件真相的。慎司已經通過凶手的口供知道了大概過程,明世和理繪卻連凶手是誰都還一無所知,早已好奇得百爪撓心。

“峰原先生,那天您讓我密切監視鬆尾大輔的一舉一動,可您是怎麽懷疑到他身上的啊?”

麵對慎司的疑問,峰原用平靜的語氣講述道: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鬆尾大輔的行為舉止著實有些出格。據說他不守規矩,自說自話,從來不把同事放在眼裏,不聽從仲代館長的指示。不僅如此,他還淨挑館長來的時候請假。

“為什麽他敢在美術館為所欲為?要知道,他的工作單位是一家私立美術館。私立不比公立,職員也不是公務員,並不是有身份有保障的鐵飯碗。解雇一個員工再容易不過了,都是館長說了算。難道鬆尾就一點都不擔心館長會開除他嗎?”

“我明白了!”明世兩眼放光,“鬆尾手裏肯定有仲代的把柄。所以鬆尾再無法無天,仲代也不敢開除他。”

峰原微微一笑。

“噢……這也是一個思路。可鬆尾要是真有仲代的把柄,為什麽專挑仲代來的時候請假呢?既然他可以毫無顧忌地為所欲為,當著館長的麵耍威風不是更痛快嗎?無論自己如何蠻橫霸道,仲代都隻能默默受著,一聲都不敢吭。這難道不比嘲諷幾個同事更讓人舒爽嗎?”

“嗯……有道理。”

“想著想著,我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假設。”

“大膽的假設?”

“仲代哲誌和鬆尾大輔其實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明世和理繪異口同聲地驚呼。

“沒錯。鬆尾大輔之所以淨挑仲代哲誌來美術館的時候請假,正是因為仲代和鬆尾是同一個人。當他以仲代的麵目示人時,鬆尾當然不可能同時存在。鬆尾平日裏無法無天,正是為了突出自己與仲代的不同。溫文爾雅的仲代和目中無人的鬆尾——演出兩種截然相反的人格,隻為了強調兩者不是同一個人。

“還有其他線索指向‘仲代=鬆尾’這一猜測。案發第二天早上,鬆尾一見到探員們就走上前去,對大槻警部說‘聽說你想見我來著?抱歉啊,久等了’。但是細細一想,就會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哪裏不對勁了?”

明世一臉茫然。

“探員們都穿著便裝,沒有佩戴職級章。而且大槻警部年近五十,身材瘦小,他的下屬森川巡查部長卻是年近花甲,身材高大,眼神犀利,怎麽看怎麽像刑警。不了解情況的人應該會把森川巡查部長當成搜查組的領導。鬆尾明明與他們素未謀麵,卻從一開始就知道大槻警部才是領導。為什麽呢?隻可能是因為他已經以仲代哲誌的身份見過警部了。”

“啊……”

“據說鬆尾案發第二天早上來到美術館以後打了好幾個哈欠。鬆尾給出的理由是‘昨晚女朋友不讓他睡’,其實不然。真正的理由是他以仲代的身份接受了警方的問詢,熬到那天淩晨才走,所以才困倦不堪。

“鬆尾把勞力士手表戴在左手上,可見他慣用右手。然而在案發第二天早上,他在特殊藏品室用左手拿起了青銅鏡。明明慣用右手,為什麽要用左手拿東西呢?當然,慣用右手的人也會用左手拿東西,但那畢竟是放在特殊藏品室的貴重文物,照理說應該會下意識地用慣用的右手去拿,免得磕著碰著,可鬆尾卻用左手拿了起來。這是因為鬆尾就是仲代,而仲代扭傷了右肩,所以他不敢用不方便的右手拿貴重物品。”

“可仲代和鬆尾不是長得完全不一樣嗎?仲代腮幫子鼓鼓的,頭頂禿得不剩一根頭發,還留著胡子。鬆尾卻留著齊肩長發啊。”

“想讓臉頰鼓起來,往嘴裏塞些棉花就行了。鬆尾本身肯定是禿頭。扮演館長的時候把頭露出來,作為鬆尾現身時再戴上假發。胡子是貼上去的假胡子。鬆尾四十歲上下,隻要往臉上畫些皺紋和色斑,就能讓自己看起來像五十多歲的人。

“‘仲代七年前因喉癌手術切除了聲帶無法說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外貌還可以通過喬裝打扮在某種程度上改變,唯獨聲音是改不了的。普通人無法視情況改變自己的聲線,除非是專業的配音演員。為了不讓旁人察覺‘仲代 = 鬆尾’,才給仲代安排了無法說話的人設。

“仲代說被害者室崎純平是個‘誠實禮貌、做事踏實的人’,鬆尾卻說‘他可不是什麽好人,表麵一本正經,背地裏偷偷摸摸各種算計’。故意給出截然相反的評價,也是為了讓人覺得評價者個性迥異。

“仲代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明明深更半夜,卻規規矩矩打了領帶,可見著裝風格非常穩重。鬆尾則穿了水洗牛仔衣褲,還戴著金項鏈,怎麽看都不像個研究員。形成鮮明對比的著裝,也是為了防止人們發現仲代和鬆尾是同一個人。”

明世和理繪仍一臉茫然。

“聽起來是有些難以置信,但事實就是如此,”慎司插嘴道,“我們搜查組按峰原先生說的緊盯鬆尾大輔。盯到第四天的時候,我們看著鬆尾回到位於中野區的公寓,結果一個小時過後,仲代從樓裏走了出來。我叫了他一聲‘鬆尾先生’,他起初還想否認,但很快就點了點頭,大概是死心了。”

“如果仲代先生和鬆尾先生是同一個人……那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理繪眨巴著眼睛問道。

“據說仲代將美術館的運營工作都交給了職員,每月隻來兩三次。這麽看來,鬆尾大輔才是他的真麵目。他一人分飾兩角,塑造出了‘仲代哲誌’這個人物。鬆尾平時是以真麵目前去美術館上班,每個月喬裝成仲代哲誌兩三次,以館長的身份出現。館長現身的時候,鬆尾自然是非缺勤不可了。”

“那仲代先生觸摸F係統的傳感器時……”

“F係統將他認作鬆尾,打開房門。”

“那就意味著……‘仲代先生的指紋’其實是別人的吧?”

“沒錯。一旦搞清這一點,‘三名嫌疑人都不可能作案’的謎團就很容易解開了。

“在鬆尾大輔、仲代哲誌、神穀信吾這三名嫌疑人中,鬆尾不可能行凶,因為他在驗屍官推測的死亡時間之後才進入案發現場。而神穀有尖端恐懼症,無法實施犯罪。剩下的仲代則是右肩扭傷,也沒有作案能力。

“但我們現在知道了,仲代哲誌就是鬆尾大輔。扭傷右肩的是鬆尾,而不是仲代哲誌指紋的所有者。排除仲代哲誌嫌疑時使用的前提條件,也就是‘右肩扭傷’並不適用於仲代哲誌指紋的所有者。換句話說,誰提供了仲代哲誌的指紋,誰就是凶手。”

“那仲代先生的指紋到底是誰提供的呢?”

“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人宣稱自己同時見到了鬆尾大輔和仲代哲誌。”

“誰啊?”

“香川伸子。她是這麽說的對吧——‘鬆尾老師在昨晚9點40分左右來過館長室,跟館長和我打了個招呼才走的。’

“她顯然在撒謊。簡而言之,她是鬆尾的同謀,知道‘仲代 = 鬆尾’這個秘密。既然如此,那她會不會就是仲代哲誌指紋的提供者呢?而提供指紋的人——就是凶手。”

慎司再次為峰原的智慧由衷感歎。他竟能從搜查組都沒注意到的細微字句出發,迅速揪出本案的真凶。

明世問道:“室崎純平把‘沉睡的斯芬克斯’拿給同事們,讓他們瞧瞧有沒有問題,那又是為了什麽呢?”

“他是想通過雕像采集指紋啊。”

“采集指紋?”

“大概是室崎因為某些蛛絲馬跡起了疑心,懷疑仲代哲誌和鬆尾大輔是同一個人。要想驗證這種猜測,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比對指紋。

“據說‘沉睡的斯芬克斯’由青銅製成,表麵光滑,所以是很容易留下指紋的。室崎把雕像交給同事,采集了他們的指紋。雖然他隻需要采集仲代和鬆尾的指紋就可以達到目的,可要是隻找他們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啦——那就太可疑了,所以他才會讓其他同事也看一看,加以掩飾。

“室崎靠這個辦法確認了仲代就是鬆尾。這時,他產生了新的疑問——仲代的指紋是誰提供的呢?他立刻想到了香川伸子。

“想必香川伸子之前說過‘鬆尾在自己和館長一起工作的時候來過’之類的話。室崎想起了那些話,意識到伸子在撒謊,猜出她是鬆尾的同謀,仲代哲誌的指紋十有八九是她提供的。站在伸子的角度看,她說那些話是為了強調仲代和鬆尾是兩個人,結果卻是自掘墳墓。

“1月26日晚上8點多,室崎把香川伸子叫到特殊藏品室門口,把她的手指強行按在F係統的傳感器上,打開了房門。室崎就此確認仲代哲誌的指紋的確出自伸子。為了不讓旁人看見,他把伸子拽進房間,百般威脅。伸子一時衝動,用房中的一件藏品——15世紀的土耳其刀具捅死了室崎。事後回過神來便扔下刀,恍恍惚惚地離開了特殊藏品室。

“F係統的記錄顯示,仲代哲誌在26日晚上8點34分進入特殊藏品室,56分離開,但那其實是香川伸子的出入記錄。”

慎司補充道:

“根據香川伸子的供述,當晚室崎脅迫她跟自己交往。室崎肯定是算準了伸子會為了袒護鬆尾犧牲自己。要說鬆尾和伸子誰更容易屈服,那肯定是伸子啊。”

“原來是這樣。伸子肯定在離開特殊藏品室以後向鬆尾大輔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而鬆尾決心要保護她。

“他決定先查看一下案發現場,便進了特殊藏品室。所以F係統中留下了‘鬆尾在晚上9點11分進屋,18分離開’的記錄。當時鬆尾肯定四處檢查過,看看現場有沒有留下能讓人看出伸子是凶手的線索。也許刀上的指紋也是他擦掉的。

“伸子在晚上8點34分進入特殊藏品室,56分離開,而在F係統的記錄中,這條記錄屬於仲代哲誌。因此仲代哲誌必須出現在美術館。如果仲代明明不在美術館,卻在係統裏留下了記錄,那就非常可疑了。於是鬆尾進了館長室,喬裝成仲代哲誌——聽說警方在館長室發現了喬裝工具是吧?”

慎司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我們找到了館長的西裝、襯衫和領帶等衣物,還有塞進嘴裏、好讓腮幫子鼓起來的棉花,以及假胡子和化妝品。那些東西貌似是常備在館長室的,以便鬆尾能在緊急情況下喬裝成仲代哲誌。”

“喬裝成仲代哲誌後,鬆尾在晚上10點出現在神穀信吾麵前,假裝請他喝茶,並告訴他自己是晚上7點多來的美術館,一直跟香川在館長室工作。如果他再提一嘴,說自己在8點34分到56分之間去過特殊藏品室,那就更完美了。神穀說他一直在自己的辦公室工作,所以他不可能知道館長是不是真的做過那些事,於是便輕易相信了館長的說辭。

“與此同時,他還要營造出鬆尾回家了的假象。他決定告訴大家,鬆尾在9點40分左右來過館長室,然後就走了。

“香川伸子當著警官們的麵用手機給鬆尾大輔打了個電話,演了一出好戲。電話當然沒有撥給任何人,都是她演出來的獨角戲。警方想找鬆尾大輔問話,但鬆尾正扮演著仲代哲誌,無法立刻現身。於是伸子決定裝出打電話的樣子,謊稱鬆尾和一個壓根就不存在的女朋友在一起,要等到早上才能來。到了那個時候,仲代哲誌應該已經結束了問話,可以回家了,這樣他就可以用鬆尾的身份再次登場了。

“鬆尾一定是料到警方會找他問話,所以提前囑咐伸子用手機混淆視聽。”

明世感慨萬千地說:

“鬆尾是鐵了心要袒護伸子啊,甚至甘願冒著讓自己成為謀殺案事後從犯的風險。既然他肯做到這個地步……莫非他們倆是戀人關係嗎?”

“沒錯,”慎司回答道,“鬆尾和伸子上高中時談過戀愛,後來因為一些小事分了手,上了不同的大學,各自結婚,就這樣過了好多年。五年前,他們在許久未開的高中同學會上重逢了。當時鬆尾的妻子因意外去世了,伸子則因為丈夫出軌離婚了。於是兩人重歸於好,又成了一對戀人。他們大概是真的深愛著對方,直到現在還在互相維護,想包庇對方呢。”

“鬆尾大輔怎麽會想到要一人分飾兩角,扮演仲代哲誌的呢?”

“鬆尾十年前去美國旅行的時候認識了真正的仲代,兩人一見如故。聊著聊著,他們萌生出了靠仲代的資產在日本建一座美術館的夢想。為了實現夢想,仲代在五年前回到了日本,誰知回國不久他就突然去世了。據說他的心髒原本就不太好,突發了心力衰竭。問題是,仲代沒有留下遺囑。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仲代的資產就會被國家沒收。於是鬆尾便決定一人分飾兩角。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計劃,但愣是讓他蒙混過去了,因為仲代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多年,除了鬆尾之外,他和日本的所有親友都斷了聯係。據說鬆尾半夜開車把仲代的遺體運到奧多摩的深山裏埋了。鬆尾說他一直在心裏向仲代道歉,他也不忍心把仲代埋在那種地方,但一切都是為了實現他們共同的夢想,隻能暗暗懇求他原諒了。

“美術館建成後,需要在F係統中登記仲代哲誌的指紋,於是伸子就提供了自己的指紋。‘仲代哲誌’這個人是用鬆尾的身體和伸子的指紋撐起來的,是他們共同創造出來的。”

“那27日午夜0點整的那通報警電話又是誰打的呢?”

“是鬆尾。至於目的,是為了讓警方盡可能推測出準確的死亡時間。發現遺體的時間越晚,驗屍官推測的死亡時間就越不準確。要是死亡時間的範圍擴大到了鬆尾進出案發現場的時間,鬆尾便會失去將自己排除出嫌疑人名單的條件。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他有必要讓警方盡可能準確地推測出死亡時間。”

“可他為什麽要等三四個小時,在午夜0點準時報警呢?再早點打不是更好嗎?”

聽到明世如此發問,理繪點了點頭:

“就是啊。那天您說‘他要是不這麽做就會立刻暴露自己’,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品著茶香的公寓房東放下茶杯,微笑著回答:

“凶手明明需要盡快打電話,為什麽非要等到案發後三四個小時才打呢?因為他希望警方在‘27日’開始之後開展調查。”

“——希望警方在‘27日’開始之後開展調查?”

“你想呀,仲代哲誌一旦碰觸F係統的傳感器,就會留下鬆尾的出入記錄。等警察來了,仲代哲誌這個館長肯定要帶他們去案發現場,到時候他當然需要掃描指紋。如果這一幕發生在案發當天,也就是26日呢?

“警方必然會調查26日進出特殊藏品室的人員記錄。然後他們就會發現,仲代哲誌帶警察來到現場,碰觸傳感器的那條記錄被安在鬆尾名下。到時候,仲代等於鬆尾這件事就瞞不住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他必須讓‘仲代哲誌帶領警察到現場並掃描指紋’這件事發生在27日。警方隻關注26日的記錄,如此一來便不會察覺到異樣。所以凶手才要在行凶後等待三四個小時,直到午夜0點過了才打電話報警。”

[1] 格倫·古爾德是加拿大鋼琴演奏家,有一些廣為人知的古怪習慣,比如他總在演奏時喃喃哼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