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星期天上午,我們全家一齊到北京最好的醫院,與腫瘤科的癌症專家韓布強醫生見麵。

對我們而言,那是一段恐怖的經曆。

首先,我看到韓醫生給我哥哥做了個支氣管鏡檢查。他把一根末端帶著攝像頭的管子從他的嘴裏塞進支氣管,試圖以此觀察腫瘤的采樣過程。但支氣管鏡看不到哥哥肺裏的腫瘤。所以他後來做了針刺檢查:用一根鋒利的針,在X光的指引下,穿透我哥哥的胸膛,直接刺進腫瘤。上次根據痰中的細胞檢查已經確定我哥哥得了癌症,此次采樣是為了保證不出差錯。

如果腫瘤還未擴散,而且醫生能確切地知道它的位置,它就可以通過手術摘除。但在確定是否值得打開我哥哥的胸腔前還需要做另一個檢查:胸鏡檢查。韓醫生在我哥哥的胸骨上方開了個小口,口子一直開到氣管壁邊。隨後他把一根攝像管塞進開口,順著氣管外壁移動它來檢查兩個肺的淋巴結。這次檢查取走了更多的樣本。

我不敢相信,這些嚇人的檢查有一大半就是在我們全家人的麵前——僅僅隔著一塊玻璃進行的。盡管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了一百遍這是在做必要的檢查,但我還是不敢觀看其中的一些過程。媽媽也跟我一樣。

最後,韓醫生終於告訴了我們他的發現。

我們被這個消息擊倒了——癌已經擴散到了我哥哥的淋巴結,手術治療已經沒有意義。

媽媽聽到這句話的一霎那就捂著臉哭了起來,我和爸爸也接受不了這個打擊,我看到爸爸的身體都有些搖晃起來,盡管他是坐著的,我仍然擔心他會突然栽倒。反倒是哥哥顯得比我們三個人都要堅強和平靜。

“我從不吸煙,為什麽會得肺癌呢?”他問道。

“這個很難說。吸煙不是引起肺癌的唯一途徑。很多因素都是導致肺癌產生的原因。”

“如果不能手術的話,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我們可以試著給你做放射或是化療。”

哥哥把手放到頭上,摸著他的頭發。“有用嗎?”

韓醫生像是在安慰他。“某些情況下,它的效果很好。”

哥哥又問道:“器官移植有用嗎?”

“每年沒有那麽多肺可以用。捐獻者太少了。”韓醫生露出遺憾的表情。“並且,它也可能根本沒什麽好處,因為癌細胞已經擴散了。”

我媽媽流著淚說:“韓主任,我兒子剛剛檢查出來……怎麽就會是晚期了呢?”

“肺癌,”這位腫瘤專家以平靜的語調說著,仿佛在談論最新款手機的某些功能,“是最致命的一種癌症,因為它通常不能在早期發現。當被發現時,它一般已經擴散到了頸部和腹部的淋巴結,肺與胸部之間的胸腔隔膜、肝髒、腎上腺以及骨髓。”

“而且,我不認為您兒子的症狀是最近才出現的。”他望向我哥哥。“我猜你的咳嗽至少已經持續有半年了吧?”

“……是的。”哥哥無奈地承認。

“而且有時還會咯血?”

“……也許吧。”哥哥望了一眼媽媽。

果然,媽媽失控地喊道:“天啊,洛森!這些事你為什麽都沒有告訴我們?”

“我以為,沒有這麽嚴重……”哥哥慚愧地說,“媽媽,你知道,在學校的最後一個學期對我來說尤為重要。”

“那也沒有你的命重要!”一向穩重的爸爸在此刻咆哮起來。“你怎麽這麽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

“其實,上個學期我去校醫那裏看過一次的,但當時可能我和醫生都沒有引起重視……”

看到我爸爸又要發火,韓醫生說道:“請你們保持冷靜。不管怎麽樣,事情已經無法改變了。現在,我希望你們能支持患者積極配合化療。”

“化療究竟會起到多大的作用?”哥哥問。

“病人為什麽會選擇化療,有兩個理由。”韓醫生說,“第一個是希望化療可以治愈癌症。”他先看著我哥哥,隨後又看了看他的父母,最後把目光放在我哥哥身上。“但我必須對你說真話:你的癌症能治愈的概率非常小。年輕人,肺癌很少能被治愈。”

媽媽發出一聲絕望的嗚咽。

“那麽,我不做化療了。”哥哥說,“我不想在剩下的生命裏忍受這種痛苦。”

韓醫生抿了抿嘴。“這當然是你個人的決定。”他說,隨後又望向我們,“你們全家的。但很多人都對化療有誤解。它也可以減輕症狀,這也是第二個為什麽要你考慮它的原因。”

我哥哥的嘴做出了個要發“減輕”這個音的形狀。韓醫生點了點頭。“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你會體驗到極端的痛楚——化療可以減小腫瘤並減輕你的痛苦。”

哥哥想了想。“那麽,化療有什麽副作用呢?”

“你會反胃。還有可能脫發,甚至會全部掉光。”

哥哥沉默著。我的父母像陣風中的樹葉般顫抖不已。我自己也是心如刀絞。

“化療會有效的。它可能不會延長你的生命,但可以使你剩餘的時間過得更有質量。”韓醫生說,“不要急於做決定。仔細考慮一下吧。”

我不知道我們是怎麽回家的。我們一家人的靈魂似乎都丟在了醫院裏。哥哥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整整一個下午沒有出來;媽媽拒絕了所有電視節目的邀請,甚至連手機都關閉了——不希望別人聽到她啜泣的聲音;爸爸一直一言不發地坐在客廳裏,好像一瞬間就蒼老了十幾歲——我就這樣親眼看著我們全家人在殘酷的絕症麵前崩潰了,心痛得難以呼吸。

晚上,爸媽還是逼迫自己調整了情緒——除了堅強地麵對現實,他們別無選擇。在客廳裏,他們和哥哥長談了一次,主要是告訴他不要放棄希望——最後,哥哥在他們的勸說下做出了化療的決定。

就這樣,哥哥放棄了他熱愛的生物研究,住進了醫院的癌症病房。那屋子裏裝滿了鬼魂,也許一年,甚至幾個月之後,我哥哥就會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當時,我們誰都沒有想到,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我哥哥留下來——直到四個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