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出門之後羅飛才發現天空中已是雪花彌漫。龍州屬於亞熱帶氣候,雪花落在溫熱的人體上會很快化開,人在雪中略略走一圈,全身上下便濕漉漉地極不舒服。

羅飛負責在東城地區搜尋,他奔波了大半夜卻一無所獲。到淩晨四點多的時候,雪勢越來越大。羅飛進了家通宵營業的便利店,買點速食填填肚子,同時用幹毛巾把身上的雪水胡亂擦了擦。剛剛歇下口氣,手機忽然響起。

羅飛接通了電話,聽筒裏傳來的竟是白亞星的聲音——

“我知道你在找我,到銀陵飯店來吧,我在頂樓的旋轉餐廳等你。”

對方說完這句話便直接掛斷了。羅飛立刻起身直奔銀陵飯店而去,途中則抽空給淩明鼎打電話通報了訊息。

銀陵飯店位於龍州東北部,這是一片新開發的區域,人氣並不旺。不過飯店蓋得倒氣派,共有三十多層,下麵三層是豪華的高檔酒店,往上是五星級客房,最頂層則是一個充滿了異國情調的旋轉餐廳。

到達酒店之後羅飛又給淩明鼎去了個電話,後者答複說尚在半途。形勢緊迫,羅飛決定自己先單刀赴會。

羅飛把手機調到靜音模式,然後登電梯上到了頂樓。旋轉餐廳的入口處站著兩名侍者,他們見到羅飛之後伸手一攔,道:“先生,不好意思,今天有人包場。”

羅飛正要解釋時,餐廳門已然開了。卻見杜娜從門後閃出來,說了聲:“這位是白先生請來的客人。”

侍者連忙向兩側讓開,同時躬身道歉:“對不起。”

羅飛進到餐廳內,杜娜在他身後關了門,說道:“白先生正在等你。”她自己仍舊守在門口,並不上前。

羅飛舉目四顧。燈火輝煌的餐廳內空****的,隻在中心處擺了兩張半圓形的沙發,沙發間包著一張玻璃餐桌,白亞星正獨坐在桌前。

“夏夢瑤呢?”羅飛一邊向對方走去,一邊大聲問道。

“她很好,你不用為她擔心。”白亞星衝羅飛招招手,“來,陪我喝一杯吧。”

餐桌上擺著一瓶白酒,兩隻矮杯。白亞星給兩隻杯子都斟了酒,看到羅飛在對麵坐下了,他便把其中的一隻杯子平平一推,那杯子在台麵上劃了一條直線,準確地停在羅飛麵前。

白亞星端起另一隻杯子,自言自語般說了句:“很久沒喝酒了……”說完他一仰脖,將杯中酒全都灌入了口中。一種熱辣的感覺在他的喉胸之間燃燒著、翻滾著,他閉上眼睛,默默享受。

等那感覺完全退卻,白亞星重又睜眼。在他的對麵,羅飛正襟危坐,麵前的那杯酒未動分毫。

“你不喝?怕我害你?”白亞星嘿嘿笑了笑,又道,“你覺得自己還有值得我害的價值嗎?”

羅飛無言以對。此時正是對壘雙方力量最懸殊的時刻,白亞星占盡上風,而羅飛被停職之後,已和平頭百姓無異。從這個角度來說,他還真是不配被請到這個地方來。

“我叫你來,是想幫你的。”白亞星又端起一杯酒說,“這酒喝不喝,隨便你。”

羅飛猶豫了片刻,最後他終於把麵前的酒杯端起,淺淺地飲了一口。

白亞星讚了聲:“好!”對著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說說吧——”羅飛看著對方問道,“你準備怎麽幫我?”

白亞星答道:“我製作了一份錄音,是我親述的,對那天審訊的事情作了解釋。你隻要拿到這份錄音就可以為自己平反了。”

羅飛“哦”了一聲,他猜不透對方的真實用意,便不冷不熱地追問了一句:“那錄音在哪兒呢?”

“現在還不能給你。”白亞星神秘地一笑,“因為你還沒有覺醒。”

“覺醒?”

“等你覺醒之後,那錄音自然會出現的。到時候你官複原職,我們的事業又多出一份強有力的保障。”

羅飛搖頭道:“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這說明你並不了解自己。而我很了解你。”白亞星端著酒杯,目光幽幽地看著羅飛。羅飛垂下頭,像是在下意識地躲避著什麽。他的心頭有點發毛,感覺極不自在。

當自己被那家夥催眠的時候,到底被對方窺看到多少秘密?

白亞星看出羅飛的窘迫,他趁勢追擊。

“你另有一個強悍的靈魂,但你卻把他束縛了起來。他被丟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十多年無人理睬。”白亞星向前探著身體,加重語氣逼問道,“你是把他忘了,還是沒有膽量再去麵對他?”

羅飛的呼吸變得急促,額頭也滲出了汗珠。

白亞星像是打了勝仗似的,他收回身體往沙發上一靠,悠然道:“不過那個靈魂並沒有湮滅,他的力量足以掙脫任何束縛。即便身為他的創造者,你也無法掩蓋他那炫目的光芒。”

羅飛愕然抬頭:“你什麽意思?”

白亞星瞥了羅飛一眼:“你知道吧,在警界我擁有眾多的追隨者,他們遍布全國各地。”

羅飛點點頭,舉例道:“陳嘉鑫就是其中的一員。”

“河南有個刑警,很有天賦。我一直和他保持著聯係。前不久他的轄區發生了一件很特別的案件——”說到這裏白亞星暫時停住,他把一張照片按在台麵上,向羅飛展示之後才又說道,“你對這東西一定很熟悉吧?”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木質的地板,地板上沾有血跡。看來這是拍攝於某樁血案的現場。而照片的主體部分則是一張紙條,紙條上有幾行字跡,其中最醒目的是五個黑色的仿宋體大字:“死亡通知單”。

羅飛驀然變了臉色,再要細看時,白亞星卻已將照片收了回去。

“這案子……破了沒有?”羅飛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艱難地吐出這句話語。

“當然沒有。”白亞星眯眼看著羅飛,“不過我們都知道那個家夥——他源自於你的內心,卻又掙脫了那些無謂的精神枷鎖。”

羅飛握住雙拳,竭力控製著心中的某些情緒。一個可怕的陰影正踐踏著他的精神世界,他無力麵對卻又無處逃避。

白亞星這邊還有話未曾說完:“我已經和那家夥聯係上了。我們都很欣賞對方,他也會參與到我的事業中來。”

羅飛驚駭地瞪大眼睛,如同聽聞到末日的號角。他不敢想象那個陰影和眼前這個人聯手之後的情形,他隻能喃喃低語:“瘋子……你們都是瘋子!”

“偉大的夢想在實現之前,世俗看來都覺得像瘋子。”白亞星說到酣暢處,幹脆舉起酒瓶嘴對嘴地吹了一口。

羅飛還在與那個陰影殊死搏鬥,最後他終於積蓄起足夠的勇氣立穩了陣腳。

“那家夥到底是誰?他在哪裏?”羅飛衝白亞星嘶喊著,雙拳死死地頂住了桌麵。

白亞星冷眼看著羅飛:“你何必這麽著急?即使你不去找他,他也會來找你的。你們的靈魂早已糾纏在一起,想分也分不開呢!”說完這話他忽又咧嘴一笑,“來再喝一口酒吧,算是表達我的謝意——感謝你創造了他,並且指引我找到了他!”

這次羅飛把杯中酒一口氣幹完了,他當然不是接受對方的謝意,他隻是在發泄心中的憤懣。

白亞星又對著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後他攤開左手看了一眼。此前那隻手一直攥得緊緊的,似乎握著什麽極為重要的物件。

“有了他,還有夏夢瑤……我可以安心地退出了。”他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重又把拳頭握緊,然後他還把拳頭在心口處貼了一小會兒。

退出?羅飛不明白對方為什麽突然說出這話。還有夏夢瑤,她怎麽會和那個可怕的陰影相提並論?

在這個初冬的清晨,羅飛剛剛經曆過極度的震撼,他的頭腦一時間無力思考,隻能向對方投去茫然的目光。

白亞星把酒瓶扔在了桌上,然後站起身一步步向著餐廳的邊緣走去。此時天際已隱隱發白,透過四周的玻璃幕牆,可見漫天雪花飛卷,舞得正歡。

白亞星停在了幕牆前,他側身衝羅飛招了招手:“來,看看這些雪花。”

羅飛彷徨著起身,來到了白亞星的身旁。

“看,多麽純潔,多麽美麗。”白亞星仰起頭,張開雙臂做出擁抱天空的動作,“它們會洗去空氣中的塵埃,淨化這個肮髒的世界。隻要想通了這一點,你又何必去畏懼那一點點的寒冷?”

說完這話,白亞星猛地打開了身前的一扇拉窗,寒風立刻卷著雪花傾湧而入,毫無防備的羅飛被激得打了個冷戰,他下意識地往後一撤,腿是邁動了,但身體卻未曾移開。

正是白亞星拉住了羅飛的胳膊,他把對方拽向窗邊,哈哈大笑著說道:“別躲!感覺它,理解它!”

羅飛一甩手掙脫了對方的糾纏,他瞪著眼睛,露出厭惡的難以理喻的神色。

白亞星和羅飛對視了片刻,然後他用一種預言般的口吻說道:“你會覺醒的,你會加入我們。”

“我?加入你們?”羅飛指著自己的鼻子,啞然失笑。

“你!但不是這裏——”白亞星把羅飛的手拉下來,點在對方的心窩上,“而是這裏:Eumenides[1]!”

最後那個英文單詞如同冰錐般刺進了羅飛的心髒,他的身體晃了晃,臉色蒼白,幾乎無法呼吸。

“記住我的話吧,掙脫束縛,解放你的靈魂!”白亞星鬆開羅飛的手,但他的目光卻更加深入地紮入對方的體內,“你要知道,人生可不會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這句話似乎帶著某種最後通牒的意味,而說完之後白亞星就轉過了視線,他微微抬起頭,目光看向了餐廳的入口處。

羅飛也轉頭看去,有一個女人站在那視線的終點上。

那女人正是杜娜。當羅飛看到她的時候,她剛剛邁開腿往前跨了半步。但她隨即又停了下來,然後就像被閃電劈中一般,身體軟軟地向下跪倒。她的左手捂著嘴,手腕劇烈地顫抖著,像是捂住了整個世界的絕望和悲慟,她的右手則拚命向前伸出,仿佛要拉住一隻已然斷線飄去的風箏。

羅飛猛地把頭轉回,正看見白亞星從那扇打開的窗口中躍了出去。羅飛低喝一聲,撲上前想拉卻拉了個空。他隻能趴伏在窗台上,眼看著白亞星平展雙臂,和漫天的雪花一起向著地麵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