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傑弗裏·格瑞森這個島民至今未對美學或者科學產生興趣,盡管這是他父母的兩項主業。他真心喜歡聚居地,完全是出於個人的原因。往任何方向走幾公裏都會見到海,而大海讓他著迷。他年輕生命的大段時光在內陸度過,還沒有習慣被大海環繞的新穎生活。他是個遊泳好手,整天騎著車,跟著一群小夥伴,帶著潛水蹼和麵罩去礁湖的淺水灘探險。一開始簡對此不太高興,後來她自己下潛了幾個來回,不再害怕大海和海裏的奇怪生物,也就依著傑弗裏,任他隨意玩耍了。她唯一的條件是不準他單獨下海遊泳。

對這種變化表示歡迎的格瑞森家庭成員還有一位,就是那隻漂亮的金毛獵犬費伊,費伊的主人本來是喬治,但它卻跟上了傑弗裏,兩者難舍難分,白天在一塊兒,要不是簡堅決反對,他們倆晚上也睡在一起。隻有傑弗裏騎車出去時,費伊才留在家裏,無精打采地臥在門前,鼻子伏在兩隻爪子上,用它那濕漉漉的眼睛幽怨地望著下麵的路。這讓喬治很是惱火,他在費伊身上花了大價錢,買了它,又精心維持它的純正血統,看來隻有等三個月後它生出下一代,他才能有屬於自己的狗了。簡倒不這麽看,她喜歡費伊,認為每戶人家養一條狗就足夠了。

隻有詹妮弗·安妮說不清自己是否喜歡聚居地。這倒也不奇怪,她還沒有見過帆布小床的塑料圍欄外麵的世界,也從未懷疑過有這樣一個世界存在。

喬治·格瑞森很少想到過去,他在忙著計劃未來,忙著自己的工作和孩子的事。他的確很少想到多年前在非洲度過的那個夜晚,也再沒有跟簡提起過,雙方默契地避開這個話題。雖然三番五次收到他們的邀請,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拜訪過鮑依斯夫婦。他們一年幾次打電話給魯珀特,編造些理由回絕他,最近他也就不再打攪了。他跟瑪婭的婚姻卻維持得很好,這讓大家十分驚奇。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讓簡完全喪失了涉足那些已知科學邊界之外神秘事物的欲望。吸引她接近魯珀特和他的實驗的那種天真、不加判斷的好奇,現在全都消失了。也許她已經相信了,不需要更多證據。喬治不打算問她,也可能是做母親的操心事驅散了她腦子裏的這類興趣。

喬治覺得沒必要為那些永遠解不開的謎團操心。當然,有時候在某個靜謐的夜晚醒來,他也會空想一番。他還記得在魯珀特家屋頂遇到揚·羅德裏克斯,記得跟這個唯一成功挑戰超主禁令的人說過的那幾句話。喬治想,自那次他跟揚交談後,將近十年過去了,但對這個遙遙遠去的旅行者來說,時間僅僅過了幾天。超自然領域的任何東西都不如這個簡單的科學事實更荒誕、怪異。

宇宙廣闊無邊,但讓他更害怕的不是這一事實,而是其內在的神秘。喬治本不喜歡深究這類事情,但有時他覺得,人類就像躲在一個隱蔽的遊戲場裏自娛自樂的孩子,隔絕於外部世界的殘酷現實的侵擾。揚·羅德裏克斯痛恨這種保護,所以他逃離出去,逃到無人知曉的地方。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喬治發覺自己站在了超主一邊。他不想麵對科學之光照不到的那片無知的黑暗,無論那裏潛藏著什麽。

“怎麽搞的?”喬治不快地說,“怎麽我一在家,傑夫就總是四處亂跑。今天又是去哪兒了?”

簡停下手裏的活兒,抬起頭來。她正在編織,這是一種近期恢複的古老風俗,很是流行,這類風尚在島上像一陣風,來得急,去得也快。編織熱讓島上所有男人都穿上了花裏胡哨的毛衣,白天太熱,日落後穿上它倒很合適。

“他跟幾個朋友去斯巴達了,”簡答道,“他答應晚飯前回來。”

“我本來要回來幹活的,”喬治一邊說,一邊琢磨著,“可今天天氣挺好,我想去遊一會兒泳。你要我帶什麽魚回來?”

喬治從未捉到過什麽魚,礁湖那兒的魚更不好逮。簡剛想說這些,就聽見一種聲音劃破下午的寧靜,甚至在這和平的時代聽上去也讓人膽戰心驚,頭皮發麻。

那是一陣警報聲,聲音傳揚開來,將危險的信息從小島的中心傳到海上。

近百年來,在海底深處的茫茫黑暗中,壓力一直在慢慢增長。雖然海底峽穀在幾個地質年代前已經形成,備受折磨的岩石卻從不打算安於現狀。海水的重壓打破了岩層維持的不穩定平衡,讓它們無數次地開裂、移動。現在它們又準備移動了。

傑弗裏沿著斯巴達狹窄的海灘探究那些滿是岩石的水坑,他對這類地方充滿好奇,研究起來沒完。誰也不知道這裏藏著什麽稀奇古怪的動物,它們在此躲避太平洋席卷過來、最後撞向暗礁的層層巨浪。這兒簡直是兒童的樂園,而現在都歸他一人所有,他的夥伴全都往山上去了。

這一天寧靜平和,一絲風也沒有,連礁石遠處一直傳出的咕隆聲也減弱了許多。烈日掛在半空,但傑弗裏紅褐色的皮膚已不太在乎被它炙烤了。

這兒的海灘是一段窄窄的條形地帶,陡坡向下通向礁湖。透過澄澈的海水,傑弗裏能看到海底的岩石,他已十分熟悉這裏的地形,就跟在岸上一樣。大概十米深的地方有一艘古老的縱帆船,它的龍骨覆滿水草,側翻的船底對著那個兩百年前離開的世界。傑弗裏和夥伴們經常來看這條殘骸,希望找到什麽隱藏的珍寶,但他們最後大失所望,找了很久也隻找到一個上麵爬滿藤壺的指南針。

好像有什麽東西一下子緊緊抓住了海灘,讓它猛地抽搐了一下。震動很快就消失了,讓傑弗裏還以為那是他憑空想象出來的。也許是短時花眼了吧,四周的一切都在那兒好好的,沒有一絲變化。礁湖上波瀾不興,天空寧靜無雲,毫無危險的征兆。但緊接著,非常奇怪的事情就發生了。

海水突然從岸邊退去,比退潮還要快。傑弗裏迷惑不解地看著,一點兒也不害怕。潮濕的沙灘露了出來,閃爍著陽光。他跟著後退的海水,想弄明白是什麽奇跡為他開啟了海底世界。現在,水麵退得那麽遠,就連那殘骸的桅杆都露了出來,指向空中,上麵的水草失去了水的供養,毫無生氣地掛在那兒。傑弗裏快步向前,急於看到接著會出現什麽奇跡。

這時他才注意到礁石的聲響。他以前從未聽過這種聲音,停下腳步想弄清楚,他**的雙腳慢慢沉入濕濕的沙土中。幾米之外一條大魚痛苦地打著滾兒,在做垂死掙紮,但傑弗裏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站在那兒,警覺地聽著礁石那邊的噪音越來越大。

這是一種吮吸的汩汩聲,好像小河奔過狹窄水道發出的聲響。這是大海的怨懟聲,它不甘心丟下自己正當占有的領地,哪怕隻是一小會兒。百萬噸的海水退出礁湖,流過珊瑚優美的枝枝杈杈,流過水下隱藏的無數洞穴,進入廣闊無邊的太平洋。

過一會兒,海水就會回來,它會很快,很猛。

幾個小時後,一支救援隊在一塊抬升至離海平麵二十米高處的巨大的珊瑚礁石上找到了傑弗裏。傑弗裏並沒受到什麽驚嚇,隻是因為自行車丟了有點兒難過。他還覺得很餓,部分堤道被毀,讓他沒法回家。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打算遊回雅典,如果海流不發生急劇改變,這辦法一點兒不成問題。

簡和喬治目睹了海嘯襲擊小島的全過程。盡管雅典較低的地方破壞嚴重,但沒有人喪命。地震儀隻是在十五分鍾前發出了警告,但這些時間足夠所有人逃到安全的地方。現在聚居地已經開始清理創傷,進行恢複工作,搜集當時的各種見聞,這些傳說會越變越可怕,以後好多年都會讓人聽得頭發倒豎。

孩子給送回來的時候,簡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以為孩子肯定被卷到海裏去了。她眼睜睜看著那道頂著泡沫的黑色水牆由遠方地平線呼嘯而來,將斯巴達的底座整個兒壓在一片噴濺的飛沫中。傑弗裏的平安逃脫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傑弗裏自己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也沒人感到奇怪。吃了晚飯,他安安穩穩躺在**時,簡和喬治湊到他的床邊。

“睡吧,親愛的,把這些都忘了吧。”簡說,“沒事兒了,一切都過去了。”

“可那挺好玩的,媽媽,”傑弗裏說,“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那就好,”喬治說,“你是個勇敢的小夥子,你很聰明,及時跑開了。我聽說過這種大潮,很多人就是因為去看退潮的海灘才被淹死的。”

“我就是去看海灘的,”傑弗裏承認道,“我不知道幫我的那個人是誰。”

“你是什麽意思?沒人跟你在一起。別的孩子都去山上了。”

傑弗裏弄不明白了。

“可有個人告訴我快跑。”

簡和喬治麵麵相覷,有點兒緊張。

“你是說,你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哦,快別打擾他了。”簡不耐煩地打斷喬治,但喬治堅持問下去。

“我想把這事兒弄個水落石出。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是這樣,我正在沙灘下,那艘破船旁邊,聽見有人說話。”

“說的是什麽?”

“我記不清了,好像就是‘傑弗裏,快往山上跑,待在這兒你會淹死的’。我肯定他叫我傑弗裏來著,不是傑夫。所以肯定不是我認識的人。”

“是男人的聲音嗎?聲音是從哪兒來的?”

“離我很近。聽起來像是男人的聲音……”傑弗裏遲疑了一會兒,喬治催他快說。

“然後呢?回想一下,比方說你現在正在海灘上,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聲音不像我平時聽人說話的那樣。我覺得這個人一定很高大。”

“那聲音隻說了那些話?”

“是。我就開始往山上爬。然後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你知道懸崖上的那條道嗎?”

“知道。”

“我往那上麵跑,因為這條道最近。這時候,我知道發生什麽事兒了,大浪在後麵追過來了,聲音也大極了。我看見路上擋著一塊大石頭,以前那兒沒有石頭,我越不過去。”

“可能是地震把它震下來的。”喬治說。

“噓!接著說,傑夫。”

“我不知該怎麽辦,這時就聽見那個聲音又到跟前了。然後那聲音說‘閉上眼睛,傑弗裏,用手遮住你的臉’,好像要做什麽好玩兒的事,我就用手遮住臉。接著閃過一道很強的光,我全身都能感覺到。我睜開眼睛時,那石頭不見了。”

“不見了?”

“就是,石頭沒了。我就接著跑,覺得腳底都快燒著了,那條小路燙極了,水衝過來的時候都嘶嘶響,但它已經追不上我了。我已經跑到山崖上去了。就這些。後來我發現自行車沒了,回家那條路也斷了。”

“別擔心自行車,親愛的,”簡說,感激地捏了一下兒子的臉頰,“我們再送你一輛。隻要你平平安安就好,我們不去管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然,這並不是真話。一離開兒子的房間,討論即刻開始,雖沒有討論出什麽所以然來,卻導致了兩種後果。第二天,簡就瞞著喬治,帶兒子去看了聚居地的兒童心理醫生。醫生認真聽傑弗裏重複了他的故事,傑弗裏對陌生的環境一點兒也不害怕。這個毫無疑慮的患者接著去了隔壁房間玩耍,但他拒絕了一個又一個玩具。這時,大夫寬慰地對簡說:“他的檢測卡上看不出任何智力失常現象。你應該記住他剛有過一次可怕的經曆,完好地走了出來,沒留下任何損傷。他是極有想象力的孩子,也許他相信他自己的故事。那麽,就接受它好了,不要擔心,除非再出現別的症狀。一旦發生這種情況,請立即通知我。”

這天晚上簡把結果拿給丈夫看。他並沒有像她期待的那樣放輕鬆些,她覺得這是因為他一直擔心的是自己心愛的劇院遭受的損失。他隻嘟囔了一句“那很好”,就坐到一邊讀最新一期《舞台和攝影場》去了。看起來他對整件事都沒了興趣,這讓簡很是惱火。

三周後,堤道重新開放的那天,喬治迫不及待地騎上自行車去了斯巴達。海灘上仍然到處是一塊一塊的珊瑚碎片,礁石本身也有一處開裂了。喬治心想,不知需要多長時間,耐心的珊瑚蟲才能修複這個裂縫。

隻有一條小路可以登上懸崖的正麵。歇了一口氣,喬治開始攀爬,岩石縫中嵌著不少幹巴巴的海草,標誌著上升的海水曾到達過的位置。

喬治·格瑞森長時間站在孤孤單單的小路上,看著腳下一片熔化了的石頭。他強迫自己相信那不過是早已死滅的火山的一次反常現象,但很快就放棄了這個自我欺騙的念頭。他的思緒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夜,他跟簡參加的那個魯珀特·鮑依斯的可笑實驗。沒有人真正理解當時所發生的一切,可是喬治知道,這兩起奇異事件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相互聯係著。起初是簡,現在是她的兒子。他說不清自己是高興還是害怕,隻能在心底裏默默地發出祈禱:“謝謝你,卡列倫,謝謝你的人為傑夫所做的一切。但是,我希望知道他們為何這麽做。”

他慢慢走下海灘,一群白色的大海鷗圍著他打轉,它們在天上盤旋許久,也沒見他投來一星半點食物,這著實惹惱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