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永不解釋,永不道歉”或許是給政客、好萊塢名流與企業大亨的最好忠告,不過一個作者應該更體諒他的讀者一些。所以,雖然我並不打算為任何事情道歉,但“太空漫遊四部曲”身世複雜,或許需要稍加解釋一番。

這一切都始於1948年的聖誕節——沒錯,1948年!——我寫了一篇四千字的短篇小說,參加英國國家廣播公司(BBC)舉辦的競賽。《崗哨》描述的是月球上發現了一座小型金字塔,那是某個外星文明置放的,用意是等待地球上生活著的物種——人類的興起。在那時,這暗示的是我們實在太原始,引不起人家任何興趣[1]。

BBC拒絕了我卑微的努力,直到幾乎三年後,這個故事才收錄進唯一一期《十篇故事奇集》(10 Story Fantasy)雜誌,於1951年春首度付梓。就像無價之寶《科學小說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Science Fiction)中的挖苦批評一樣,這本雜誌“讓人記得的唯一原因,是算術很爛。因為裏麵一共有三十篇故事”。《崗哨》處在這種過度狀態中超過十年光陰,直到庫布裏克在1964年春天跟我聯係,問我有沒有什麽好點子可以用來拍那部“眾所周知的”(也就是說,還不存在的)“優質科幻小說電影”。我們許多回合的腦力激**,全都記錄於《2001:失落的世界》一書。我們決定,把月球上的耐心守候者當作故事的好開頭。結果它的成就不止如此,因為在製作過程中,這個金字塔演化成了現在眾所周知的黑色巨石板——第穀石板。要想全盤了解“太空漫遊四部曲”,就一定要記住,庫布裏克和我開始計劃當初名為《太陽係征服史》(How the Solar System Was Won)的故事時,太空時代不過七歲大,而離開地球旅行得最遠的人,也不過隻離開地球一百多公裏。肯尼迪總統雖然宣布美國打算“在這十年裏”(1970年底以前)登上月球,但對大部分人來說,那一定還是像個遙遠的夢想。1965年,冷死人的12月29日那天,電影在南倫敦[2]開拍。當時,我們連靠近地球這一麵的月球表麵看起來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還有人擔心,第一個出現的航天員陷入一層如滑石粉般的月塵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會是:“救命啊!”大體而言,我們猜得還挺準的:不過我們的月球景觀比真實月球更崎嶇不平——因為月球表麵經過億億萬萬年來的流星塵吹襲,早就被撫平了。也就隻有這一點,透露出《2001》其實是在“前阿波羅時代”製作的。

我們想象在2001年就會有那些巨大的太空站、繞軌的希爾頓飯店,還有到木星去的探索任務,這在今天看起來似乎很荒唐。但現在或許很難理解,因為在20世紀60年代,就曾認真計劃建立永久的月球基地,並且登陸火星——完成時間是1990年!說實話,當時在CBS的攝影棚中,就在阿波羅11號發射之後,我聽到美國副總統阿格紐(Spiro Agnew)興奮地宣布:“現在我們一定要去火星了!”

結果,他沒進監獄算他運氣好。那件醜聞加上越南的事情與水門事件,不過是那些過度樂觀的理想未曾實現的理由之一。

當《2001:太空漫遊》的電影與小說在1968年問世時,我還沒想到續集的可能。但到了1979年,真的有了木星任務,我們也頭一次能細看這顆巨大行星與其無比驚人的衛星家族。

旅行者號太空探測器[3],當然並未載人,但它傳回來的照片,使得當時即使是在最強力的望遠鏡中也不過是個光點的世界,呈現出了真實——也出人意表的麵貌。艾奧上不斷噴發的硫黃火山、卡利斯托被撞擊得坑坑洞洞的表麵、蓋尼米得如等高線般的詭異地表景觀——簡直就像發現了一個全新的太陽係一樣。前去探索的**簡直無法抵擋,因此,《2010:太空漫遊》也同樣給了我機會,去看看當戴維·鮑曼在那謎一般的旅館房間中醒來後發生了什麽事。

1981年,當我開始寫這本新書的時候,“冷戰”還在進行,而我覺得描述一場美蘇聯合任務,會讓自己身陷險境——當然也冒著被批評的危險。借由將這本小說獻給諾貝爾獎得主薩哈羅夫(Andrei Sakharov),當時還在流放中的蘇聯航天員列昂諾夫(Alexei Leonov),我也強調了自己對於未來合作的期許。當我在“星村”告訴列昂諾夫那艘船要以他命名時,他熱情洋溢地說:“那保證是艘好船!”

當彼得·海姆斯(Peter Hymas)於1983年拍出了絕佳的電影版時,我還是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因為他竟然能用旅行者號拍到的真正木星衛星近攝影像(其中某些經過原始出處“噴射推進實驗室”的計算機處理)。然而,當時我們還期待雄心萬丈的伽利略任務能傳回更佳的影像,因為它將在為期數月的任務中詳細探查所有的主要衛星。對這片新疆界的認識,過去僅來自於短暫的浮光掠影,但這次將能大大拓展我們原先的視野——而我也再沒有借口不寫《2061:太空漫遊》了。

唉——前往木星的途中,卻發生了悲劇。原本打算於1986年自航天飛機上發射伽利略號——但挑戰者號的災難排除了那項選擇,同時我們很快就清楚看出,想要得到關於艾奧、歐羅巴、蓋尼米得與卡利斯托的新信息,至少還要再等十年。

我決定不再等了,而哈雷彗星返回內太陽係(1985年),更提供了一個令人無法抗拒的主題。2061年,彗星將再度出現,那也將是《2061:太空漫遊》出現的大好時機,不過我並不確定自己幾時才寫得出來。我向出版社請求支付一筆頗卑微的預付款。這裏麵有太多感傷,所以容我引用《2061:太空漫遊》中的獻詞:

紀念非凡的總編輯朱迪-林恩·戴爾·雷伊,

她以一塊錢買下本書版權

——但搞不清楚花這個錢值不值得

這一係列四本科幻小說,寫成於科技(尤其是在太空探索方麵)與政治發展最令人屏息的三十年間,顯然很難毫無矛盾。但就像我為《2061:太空漫遊》所寫的引言:“正如《2010:太空漫遊》不是《2001:太空漫遊》的續篇,本書也不是《2010:太空漫遊》的續篇。這幾本書應該說是同一主題的變奏曲,裏麵有許多相同的人物和情節,但不一定發生在同一個宇宙裏。”如果你想看看不同媒體的優秀模擬作品,就聽聽安德魯·韋伯與拉赫瑪尼諾夫對同樣一小段帕格尼尼音符的詮釋吧。

所以這部《3001:太空漫遊》拋去了前輩的許多元素,但發展出了其他的——我希望也是更重要的——而細節也更棒的元素。早期幾部書的讀者,若對這樣的改頭換麵覺得困惑難解,我希望能勸說他們不要寄憤怒的抨擊書評給我,就讓我借用某位美國總統頗親切的評語吧:“別傻了,這是小說嘛!”

而這也全都是我自己的創作,如果你還沒發現的話。不過我更享受與金特裏·李(Gentry Lee)、麥可·庫布-麥道威(Michael Kube-McDowell),還有已故的麥克·麥奎(Mike McQuay)的合作——如果將來我還有什麽大得自己無法掌握的計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找這一行最棒的槍手——但這一本《3001太空漫遊》必須是一項獨力完成的工作。

所以每一個字都是我自己的心血:呃,幾乎每個字。我必須承認自己是在科倫坡的電話號碼簿上找到“席瑞格納納山潘達摩爾西教授”(見本書第35章)這個名字;希望這個名字目前的主人不反對我借用。另外我也從《牛津英語辭典》中借了幾個字詞。而你們可知道——讓我又驚又喜的是,我發現他們從我的書裏引用了超過六十六處,用以解釋某些字詞的意義與用法!

親愛的《牛津英語辭典》,如果你在這幾頁裏發現了什麽可用的例證,再一次地——別客氣,盡管用。

很抱歉,我在這篇文章中小小地吹噓了一番(大概有十項吧!),但它們引人注目的原因似乎太重要了,因而無法忽略。

最後,對於許多我的佛教、基督教、印度教、猶太教還有穆斯林朋友們,我要跟你們保證,不論“機會”賜予你們的宗教為何,宗教對你們心靈的平靜(還有一如目前西方醫藥科學心不甘情不願承認的身體的平靜)所做出的貢獻,我是真心誠意地覺得高興。

神誌不清但快樂,或許要比神誌清楚但不快樂要好,但最好的還是神誌清楚又快樂吧。

我們的後代子孫是否能達到這項目標,將是未來最大的挑戰。事實上,這說不定還會決定我們是否有未來。

阿瑟·克拉克

斯裏蘭卡,科倫坡

1996年9月19日

[1] 在太陽係中搜尋外星產品,應該是絕對合理的科學分支(“地球外考古學”?)。可惜,由於有人宣稱早已發現這類證據,使得這門科學備受質疑——而且還遭到NASA的刻意打壓!竟然有人相信這些鬼話,那才真是不可思議:要說航空航天局刻意假造ET製造的物品,好解決他們的預算問題,那還比較有可能!(交給你了,NASA大老板……)——作者注

[2] 位於謝珀頓(Shepperton)。在威爾斯(H.G.Wells)的經典作品《世界大戰》(War of the Worlds)中,火星人曾在頗具戲劇張力的一幕中摧毀了謝珀頓。——作者注

[3] 這艘宇宙飛船也運用了《2001》書中發現號飛近木星時利用的所謂“彈弓”,也就是“重力輔助”操作。——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