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黛西,黛西……”

他的知覺圈涵蓋了整個木星的鑽石核心。以目前新的理解力所及,他依稀感覺到,四周環境的每一件事物都不斷地被偵測、被分析。數量龐大的數據不斷被搜集,不僅被儲存和檢視,而且被用於行動。許多複雜的計劃正被草擬、評估;許多影響未來命運的決定正被提出。目前他仍未參與這些過程,但是快了。

現在你正要開始了解。

這是第一個直接的信息;雖然來自很遙遠的地方,仿佛是從雲霧的彼端傳過來的聲音,但毫無疑問,這條信息是針對他而發的。他心裏閃過一大堆疑問,但話還來不及說,就感覺到發信息者已經杳然無蹤,他再度孤零零一個人。

但沒多久,另一條更近、更清楚的信息又來了。他這才猛然發現,一直在控製他、操縱他的存在並不是隻有一個,而是一大群,分別屬於不同的智能等級。他和其中的一些屬於最原始的一級,隻能當跑腿的。或者,他們隻不過是單一個體所呈現出來的不同麵向而已。

或者,以上的區分根本毫無意義。

不過,有一件事他很確定。他隻是件工具,而且好的工具必須隨時接受磨煉和改造。最好的工具是能夠了解自己在做什麽。

他正在學習。那是一個浩大而卓越的構想,而他有幸參與其中——雖然他隻知道最簡略的輪廓。他除了聽命行事之外別無選擇,但這並不是說他必須聽命到底,不許有任何意見。

他還未完全失去人類的感情,也許這一點有損他的價值。鮑曼的靈魂雖然已經超脫了愛,但他對昔日的同僚仍然有同情。

很好,這是對他請求的回複。他說不出這則信息裏包含的是故作大方,還是滿不在乎。但毫無疑問地,它帶有莊嚴、權威的口氣,並繼續道:但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受到操控,否則會破壞這場實驗的目的。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他不想再打破它。他仍然充滿敬畏與震撼,好像剛剛親聆上帝的綸音。

現在他已經可以憑著自己的意誌力,前往自己選擇的目的地。木星的鑽石核心已經落在身後,一層又一層的氦、氫和各式各樣的碳氫化合物迅速閃過眼前。他也瞥見一隻水母模樣的生物,約有五十公裏大小,在與一群轉盤似的小動物纏鬥。那群小動物速度非常快,在木星大氣中從未見過。那隻水母顯然是用化學武器應戰,時時噴出一陣陣有色氣體。被噴到的轉盤馬上開始搖搖晃晃的,然後像落葉般往下掉進無底深淵。他並未停下來觀看結局,他知道誰勝誰負對他而言都無所謂。

就如同鮭魚躍上瀑布一般,他溯著磁流管裏的電流方向,在幾秒鍾內即由木星抵達艾奧。今天磁流管裏算是寧靜的,在木星和艾奧之間的電流,隻有地球上兩三個颶風的威力而已。磁流管的出口受到狂流的推擠,呈現飄搖不定的狀態。

啊!在那邊,那艘載他來的宇宙飛船就在那邊。不過與旁邊另一艘較先進的宇宙飛船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看起來多麽簡陋——而且多麽原始!他稍微瞄了一下,馬上就看出它設計上的許多缺陷和荒謬。另外那艘比較不原始的、和它用一條柔軟管道相連的宇宙飛船,也好不到哪裏去。他想和兩艘宇宙飛船裏的人員溝通,但很難;因為那些血肉之軀都像遊魂一般,在金屬通道和艙房之間飄來飄去,他幾乎沒有辦法與他們產生任何互動,而他們則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他決定不要太突兀地表露自己。

不過有個人可以與他溝通——以電場及電流為共同語言,而且溝通速度比人腦快好幾百萬倍。

即使他曾有很好的理由討厭哈爾,現在也已經釋然了。他了解,計算機隻是依最具邏輯的路徑行事罷了。

現在應該恢複原先中斷的對話了。感覺上,那好像是不久以前的事……

“把艙庫門打開,哈爾!”

“對不起,戴維——我不能這麽做。”

“有什麽問題,哈爾?”

“我想你跟我一樣清楚,戴維。這趟任務很重要,不能讓你搞砸了。”

“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什麽。快把艙庫門打開!”

“我想沒有必要再跟你說話。再見,戴維……”

他看到普爾的屍體向著木星飄去,他沒去追,因為追回也沒有意義。他仍然記得當時很恨自己忘記把頭盔帶出來;他看著緊急逃生艙打開,感覺到皮膚在真空中劇烈刺痛,聽到耳膜嗶剝作響——然後體會到真空中那種完全的寂靜(很少有人實際體驗過)。經過難挨的十五秒鍾,他掙紮著關上艙門,強忍著劇烈的頭痛,重新啟動一係列加壓裝置。記得以前在學校實驗室裏,他曾經倒過一些乙醚在手上,感受過乙醚快速蒸發時的冰涼觸感;現在他的眼睛和嘴唇中的水分由於在真空中劇烈蒸發,讓他回想起那種感覺。他的視覺變得很模糊,而且必須一直眨眼,以免眼球凍僵。

然後——謝天謝地!——他聽到空氣的吼聲,感受到氣壓的回升,可以重新大口大口地呼吸。

“你認為你在做什麽,戴維?”

他悶不作聲,同時鐵了心一路沿著通往計算機中心的通道逼近。哈爾說的沒錯:“本次對話已不再有任何意義……”

“戴維——我認為我絕對有權知道上述問題的答案。”

“戴維——我知道你很難過。我想你真的需要坐下來靜一靜,吃一顆降壓丸,然後把事情想清楚。”

“我知道剛才我做了一些很爛的決定,但我百分之百保證我的性能一定會恢複正常。我仍然對這次的任務充滿信心……我願意幫助你。”

現在他就在紅色照明的小房間裏,裏麵排滿整齊的固態電子組件,看起來很像銀行的保險庫。他找到標有“認知反饋”的部分,拉開鎖杆,拔掉第一塊記憶方塊。這塊精巧複雜的立體電路隻有巴掌大小,卻包含著數百萬個電子零件,現在正飄向保險庫的另一邊。

“住手!請——住手,戴維……”

他一不做二不休,開始將標有自我意識強化的電路板上的組件一個接一個地拔掉;每個組件一離手就到處亂飄,撞到四壁後亂跳;有些甚至在金庫裏不停來回飄動。

“住手——戴維……請你住手,戴維……”

十幾個組件已經被拔掉,不過,多虧當初有“多重冗餘”的設計——模仿人腦的一項特征——哈爾暫時還撐得住。

接著,他開始拔“自動思考”的電路板……

“住手,戴維——我很害怕……”

他聽到這幾個字時確實停了一下——隻一下。這幾個簡單的字聽起來讓他心疼。這是他的錯覺,還是當初程序裏精心設計的把戲?或者,哈爾真的會感覺害怕?不過現在沒時間去思考這些哲學上的細枝末節。

“戴維——我的意識正在消失。我感覺得到。我感覺得到。我的意識正在消失。我感覺得到。我感覺得到……”

計算機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意思?這是另一個好問題,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實在無暇思考。

接著,哈爾說話的速度突然變了,音調也變得陌生、疏遠。這部計算機已經認不得他,並且倒退成最早期的狀態。

“午安,先生。我是哈爾9000型計算機。我在1992年1月12日於伊利諾伊州厄巴納市啟用。我的老師是錢德拉博士,他曾經教我唱一首歌。假如你愛聽的話,我可以唱給你聽……它叫‘黛西,黛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