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題記

《2001:太空漫遊》這本小說撰寫於1964至1968年間,並於1968年7月出版,剛好在電影版發行之後不久。我在《2001:遺失的世界》中曾經提到,小說和電影是同時進行,並且相互回饋。因此我經常會有奇特的經驗,就是看過先前版本拍出的毛片之後,再回來修改故事的劇情——雖然很刺激,但用這種方式寫小說成本可相當高。

因此,這部小說和電影之間的聯係比一般的同類情況更緊密,但也有一些不小的差異。在小說裏麵,發現號宇宙飛船的目的地是土星最神秘的衛星——土衛八伊阿珀托斯。前往土星必須經過木星:發現號先飛近木星,利用其巨大的重力場產生所謂的“彈弓效應”,將宇宙飛船沿著第二段旅程方向加速。1979年旅行者號探測器就是使用這個操作模式,首度詳細探測太陽係外圍的巨大行星。

不過,在電影裏麵,導演庫布裏克很有技巧地安排人類和巨石板在木星的衛星群中做第三次接觸,而將土星從劇本中完全刪除。但後來另一位導演特朗布爾(Douglas Trumbull)在其影片《宇宙靜悄悄》(Slient Running)中,則運用其擅長的攝影技巧,拍出了有環狀結構的土星。

回顧20世紀60年代中期,沒有人會想到探測土衛的行動僅是十五年後的事,而不必拖到21世紀。同時,也沒有人想過,那邊的世界竟是如此神奇——當然,我們相信將來有一天,一定會有更出人意料的發現,遠遠超越兩艘旅行者號的成果。當初我在撰寫《2001》的時候,即使用最高倍的望遠鏡觀察,木衛一、木衛二、木衛三和木衛四都隻是小小的光點,但現在,它們都自成一個世界,其中,木衛一還是太陽係中火山活動最劇烈的星球。

大致說來,電影和小說中的描述跟這些新發現頗為符合:將電影裏木星的一連串畫麵與旅行者號攝影機所拍攝的畫麵相比較,其相似程度令人拍案叫絕。當然,今天假如要撰寫有關木星的情節,必須將1979年的探測結果一並考慮才行。如今,木星的眾衛星已經不再是未知領域了。

這裏有一個較微妙的心理因素要加以探討。從現在來看,《2001》撰寫的年代是在人類曆史一個“大分水嶺”——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的那一刻——的彼端,而我們因這個大分水嶺與《2001》的年代永遠隔開了。當庫布裏克和我正開始構思一部“眾所周知的優質科幻小說電影”(庫布裏克語)時,那個大分水嶺——1969年7月20日——還是五年後的事呢。而現在,曆史和幻想已經糾纏不清了。

“阿波羅任務”的航天員們在前往月球之前,都已經看過這部影片。阿波羅8號的人員在1968年的聖誕節成為第一批目睹月球背麵的人類,他們告訴我說,當時他們很想發無線電訊回地球,說發現了一塊巨大的黑色石板。唉!謹慎還是占了上風。

後來又發生幾件事,都是“大自然模仿藝術”的最佳範例,其中最令人稱奇的是1970年阿波羅13號探險任務時發生的。

為了討個吉利,他們將艦上的指揮艙命名為“漫遊號”。在氧氣罐爆炸造成任務取消之前,艦上正在播放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主旋律(現在這首交響詩已經普遍與這部電影聯係在一起了)。宇宙飛船失去動力之後,航天員傑克·斯威格特(Jack Swigert)立即用無線電聯絡任務控製中心:“休斯敦,我們出了一個問題。”這跟哈爾在類似情況下向航天員普爾說的話很像:“抱歉打擾你們的歡會,不過我們有了一個問題。”

阿波羅13號任務報告出版之後,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主任派恩(Tom Paine)曾經送了我一本,並且在斯威格特所說的那句話下麵加注:“你向來所言不虛,阿瑟。”直到現在,每次想起這一連串事件,我心裏還是覺得怪怪的——好像我要負一部分責任似的。

另一個回響沒這麽嚴肅,但同樣令人印象深刻。影片裏有一段技術極其炫目的連續鏡頭,表現航天員普爾沿著一個巨型離心機的圓形軌道裏跑圈,離心機自轉所產生的人造重力讓他不會亂飄。

幾乎在十年後,相當漂亮成功的天空實驗室(Skylab)也采用類似的幾何設計,也就是在太空站內部,將一係列的艙房接成圓形的一串。天空實驗室本身並不自轉,但這難不倒太空站裏的那些聰明人:他們發現可以在圓形軌道上繞著跑,好像鬆鼠籠裏麵的一群鬆鼠,因而產生了與《2001》中一模一樣的效果。他們將整個運動過程通過電視轉播傳回地球(我不用說出配樂的曲名吧)並加入旁白:“庫布裏克應該看看這個。”他當然看了,因為我送了他一份拷貝。(他還沒還我;他的檔案庫像個黑洞,一進去就別想出來。)

還有一件將影片與現實聯係起來的,就是“阿波羅—聯盟測試計劃”(Apollo-Soyuz)指揮官列昂諾夫(Alexei Leonov)所繪的《近月》(Near the Moon)。我第一次見到這幅畫是在1968年,當時《2001》在聯合國和平利用外層空間委員會(COPUOS)做展映。影片放映一結束,列昂諾夫就跟我說,他的觀念﹝見列昂諾夫與索科洛夫(Leonov-Sokolov)合著《眾星正在等候》(The Stars Are All Waiting Us)第32頁,莫斯科,1967年〕與影片片頭畫麵不謀而合:地球由月球彼端升起,而太陽又在這兩者的彼端升起。他那幅親筆簽名的素描現在就掛在我的辦公室裏。詳見本書第12章。

也許現在是個合適的時機,來介紹一下本書中另一位不太為人所知的人物——錢學森。錢博士於1936年與偉大的馮·卡門(von Karman)和馬利納(Frank J. Malina)共同創立了加州理工學院古根海姆航天實驗室(Guggenheim Aeronautical Laboratory of the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GALGIT)——位於帕薩迪納鼎鼎大名的“噴氣推進實驗室”(Jet Propulsion Laboratory)的前身。他也是加州理工學院第一位戈達德教授,在20世紀40年代對美國的火箭研究貢獻良多。後來,在美國那段不堪回首的“麥卡錫時期”,當他希望回到中國時,卻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逮捕。在過去的二十年中,他是中國火箭計劃的領導人之一。

最後談到《2001》第35章裏敘述的“伊阿珀托斯之眼”。我在書中描述航天員鮑曼在伊阿珀托斯上麵發現一個很奇怪的東西:“一個長約四百英裏、寬約兩百英裏的明亮白色橢圓形……極為對稱……邊界極為鮮明,看起來好像……畫在這顆小衛星的表麵。”再靠近一看,鮑曼發現“相對於那顆衛星黑黝黝的背景,那光潔的橢圓是一隻巨大而空洞的眼睛,注視著他一路接近……”後來,他注意到“正中央有一個小小的黑點”,正是那塊石板(或是其分身之一)。

嗯,當旅行者1號傳回第一批土衛八的照片時,確實顯示有一個大大的橢圓形,中央也有個小黑點。卡爾·薩根(Carl Sagan)立即從噴氣推進實驗室寄來一張照片,並且附了一句高深莫測的話:“一想到你就……”但後來的旅行者2號卻沒拍到同樣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失望。

總而言之,你將要閱讀的故事要比隻是上一本小說——或電影——單純的續篇,要複雜得多。至於在小說與電影情節的不同之處,我則大致是以電影為依據續寫的。不過,我更關心的是讓本書自成一個體係,並且根據目前的科學知識,做到盡可能的準確。

當然,到了2001年,這些知識恐怕又要過時了……

阿瑟·克拉克

斯裏蘭卡,科倫坡

198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