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登艦二人組

即使是在最佳的情況下,登上一艘廢棄的、亂滾的宇宙飛船都是件不容易的事。事實上,很可能會非常危險。

沃爾特·庫努雖然早就知道,但對他而言,那隻是個抽象的概念。直到他目睹全長一百米的發現號在那裏盲目翻滾,而列昂諾夫號不敢貿然靠近時,他才有了深刻的體會。多年來,摩擦力早已減慢發現號的自轉速度,而把角動量轉移到別處去了。現在,這艘棄船在軌道上緩慢翻滾,很像鼓號樂隊隊長拋向空中的指揮棒。

第一個難題是如何讓發現號停止翻滾,翻滾不僅使它無法控製,而且無人可以靠近。當和布雷洛夫斯基一起在“氣閘”裏換上航天服時,庫努心中浮現了罕有的無力感,甚至自卑感,因為這不是他擅長的工作。他曾心情鬱悶地提出申訴:“我是太空工程師,不是來這裏耍猴戲的!”但事情總要有人做。艦上隻有他稍微具備一點技術,能夠將發現號駛離艾奧的魔掌。而布雷洛夫斯基和其他同事對發現號上的電路圖和電子設備也不熟悉,恐怕要花很多時間。等到他們恢複宇宙飛船的動力,並且學會如何駕駛的時候,宇宙飛船早就掉到下麵的硫黃火坑裏去了。

他倆戴上頭盔之前,布雷洛夫斯基問道:“你並不怕,是不是?”

“還不至於怕到尿褲子。不過,當然怕。”

布雷洛夫斯基笑出聲說:“有點怕剛好適合做這份工作。但別擔心——我會完完整整地把你送過去,用我的這個——你們怎麽說?”

“掃帚柄,巫婆們都騎掃帚柄。”

“是的。你騎過沒有?”

“我試過一次,但掃帚柄甩下我跑了。當場的每個人都笑歪了。”

每種行業都會各自發展出一些獨特的工具。比如說,碼頭工人的鉤子、製陶工人的轉輪、泥水工人的抹刀、地質學家的小錘子;而長時間在零重力下工作的人則發展出所謂的“掃帚柄”。

它的構造很簡單:一根一米長的中空管子,一端有個腳踏板,另一端有個掛環。按下一個按鈕,它會像折疊式望遠鏡般伸長五六倍。它內置的避震係統可以讓一個訓練有素的使用者發揮驚人的操作效果。若有需要,那個腳踏板可以當作爪子或鉤子。雖然有許多改良型,但上麵所說的是最基本的設計。一般人會誤以為它很容易操縱,其實不然。

氣閘的氣泵完成抽氣,出口的標示燈亮了起來。門向外打開之後,他們慢慢飄進外麵的真空中。

發現號在大約兩百米外打轉,同時和他們一起在軌道上繞著艾奧運行。艾奧現在幾乎占據半個天空,木星則遠遠地躲在艾奧的背後。這是經過特意安排的,他們把艾奧當作保護牆,讓他們躲避兩個星球之間的“磁流管”裏來回狂飆的巨大能量。即使如此,輻射量仍然非常高、非常危險;因此他們最多隻能在外麵逗留十五分鍾,就必須回宇宙飛船躲避。

沒多久,庫努的航天服出問題了。“剛離開地球時,它明明很合身,”他抱怨道,“可是現在怎麽鬆垮垮的?我好像一顆豆子在豆莢裏滾來滾去的。”

“那很正常,庫努,”主治醫師魯堅科在無線電裏插嘴道,“你在低溫睡眠期間瘦了十公斤,這對你的身體沒有不良影響。不過你又胖回三公斤了。”

庫努還來不及回嘴,就發覺有人輕輕地、堅定地將他拉離列昂諾夫號。

“放輕鬆!庫努,”布雷洛夫斯基說,“別啟動你的推進器,即使身體開始翻滾也一樣。一切都交給我辦。”

庫努看見幾陣輕煙從那年輕人的背部噴出來,產生小小的推力,將他們推往發現號。每噴出一小股蒸汽,拉繩便輕輕地拉他一下,他便開始往布雷洛夫斯基的方向移動,但從來不會碰到他。他覺得自己像個溜溜球——沿著繩子上下運動。

想安全地靠近那艘棄船隻有一條路徑:沿著它的自轉軸。發現號的轉動中心大約在它的正中央,靠近主天線的地方。布雷洛夫斯基正徑直往那個區域前進——後麵拖著一個緊張兮兮的跟班。屆時他到底用什麽方法讓我們及時停下來?庫努在心裏嘀咕。

發現號現在看起來像個修長的巨大啞鈴,擋在他們麵前緩慢地翻滾著。雖然看起來很緩慢——翻滾一次需要好幾分鍾——但兩端的速度卻非常驚人。庫努盡量不去看它,隻專心於那個逐漸逼近的、靜止不動的中心點。

“我正在瞄準中心點,”布雷洛夫斯基說道,“請不要亂插手,等一下發生什麽事也不要大驚小怪。”

啊?他是什麽意思?庫努一麵問自己,一麵告訴自己盡量不要大驚小怪。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不到五秒鍾內發生的。布雷洛夫斯基在掃帚柄上按了一下機關,它立即暴長到四米,剛好頂到迎麵而來的宇宙飛船。掃帚柄開始壓縮,它內部的彈簧吸收了布雷洛夫斯基不小的動量;但正如庫努原先所料,布雷洛夫斯基並沒有在天線基座旁停下來。掃帚柄瞬間再度伸長,將俄國人從發現號反彈回來,反彈的速度幾乎與剛才的接近速度一樣快。他在庫努近旁一閃而過,隻差幾厘米就相撞了。目瞪口呆的庫努隻記得在那一瞬間,瞥見布雷洛夫斯基那露出滿口白牙的得意笑容。

一秒鍾之後,兩人之間的繩索緊繃了一下,兩人的動量互動的結果,產生了一陣突然的減速。他們原先的速度剛好完全抵銷,因此兩人相對於發現號幾乎完全靜止。庫努隻消伸手抓住可握的地方,很輕易地就將兩人一起拉了進去。

“你有沒有玩過‘俄羅斯輪盤賭’?”庫努恢複正常呼吸後問道。

“沒有——那是什麽?”

“我一定要找時間教教你,它對治療無聊跟剛才這個一樣有效。”

“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沃爾特,就是馬克斯會做出什麽危險的事情?”

魯堅科醫師的聲音顯得好像很震驚。庫努決定不予回應,因為這些俄國佬有時候聽不懂他獨特的幽默。“你休想探我口風!”他壓低聲音喃喃自語,不想讓她聽到。

現在,他們已經緊緊地抓住宇宙飛船的外殼,庫努不再感覺到它在旋轉,尤其是當他把目光固定在眼前不遠處的金屬片上時。有一道梯子從這裏沿著發現號修長的外殼延伸出去,這是他的下一目標。梯子的另一端是一個球形的司令艙,雖然他很清楚它的距離隻有五十米,感覺上卻好像有好幾光年那麽遠。

“我走前麵,”布雷洛夫斯基一邊說著,一邊將連接兩人的繩索收緊,“記住,從這裏開始一路都是下坡。但這沒問題,你用一隻手就可以抓牢了。即使在最底下,重力也不過是十分之一個G而已,可說是一個……你們英語怎麽說?——雞屎(chickenshit)。”

“我猜你的意思是小數目(chickenfeed)吧。不過假如你認為這兩個字差不多的話,那我就先走一步[2]了。我最不喜歡下錯階梯上錯路[3]——即使在零星重力下。”

庫努心裏明白,現在很需要說些謔而不虐的俏皮話來調劑一下,否則即將麵臨的未知和危險會讓他受不了。看看他目前的處境,離家十億公裏,即將進入太空探險史上最有名的棄船。曾經有一家媒體把發現號稱作“太空瑪麗·賽勒斯特號[4]”,確實是個不壞的比喻。除此之外,他的處境還有許多獨特的地方。比如說,即使他想忘卻占滿半個天空、夢魘般的艾奧,但有一件事卻一直提醒他這個夢魘是揮之不去的——每次觸到梯子的橫條時,他的手套都會刮下一層薄薄的硫黃粉末。

當然,布雷洛夫斯基說得很對,宇宙飛船轉動所產生的重力很容易對付。漸漸習慣以後,他甚至喜歡上這個重力給他的方向感。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來到發現號上巨大的、顏色斑駁的球形結構,也就是艦上的控製艙及維生係統艙。而在幾米之外有個緊急逃生艙口;庫努立刻認出,那正是當年鮑曼闖入艦上與哈爾攤牌的那個艙口。

“希望我們進得去,”布雷洛夫斯基喃喃自語,“要是大老遠跑到這裏再進不去,那就太倒黴了。”

他刮掉覆蓋在顯示氣閘狀態的麵板上的硫黃。

“沒反應,正如我所料。要不要試試控製按鈕?”

“試試也無妨,但恐怕也沒用。”

“沒錯。那麽,這兒有一個手動的……”

他們打開一個與牆的曲率非常密合的蓋子,呆呆地看著一縷輕煙冒出來,帶著一張小紙片飄散於真空中。那上麵有某種重要信息嗎?他們恐怕永遠無法得知,因為那張紙片已經一路翻滾飄遠了,最後消失在眾星之前的一片黑暗中。

布雷洛夫斯基不停地轉動那個手動控製杆,感覺上轉了很久,終於將黑漆漆的、毫不起眼的氣閘完全打開。庫努本來希望裏麵的緊急照明燈還管用,但事與願違。

“現在你是頭兒了,沃爾特。歡迎我們踏上美國領土。”

不過,當庫努爬進去用頭盔燈照了一圈以後,發現裏麵看起來一點也沒有歡迎他們的跡象。他極目四望,所有東西都井然有序。不然你希望怎樣?他有點生氣地自問。

用手動關門比開門時還要費勁費時,但在宇宙飛船重新獲得動力之前,實在沒有其他的辦法。在艙門封閉的前一刻,庫努冒險瞥了一眼艙外的瘋狂景象。

一麵閃爍著藍色光的湖泊在艾奧的赤道附近出現,他很確定幾個鍾頭以前還沒這個東西。湖的邊緣閃耀著鮮黃色的火焰,那是鈉元素燃燒時特有的顏色。同時,整個夜景都籠罩在一片鬼魅似的、由等離子放電所產生的輝光裏。

這些就是他們未來的噩夢。如果這還不夠看的話,一位超自然的瘋狂藝術家將為他們添上一筆:一支巨大的彎角從艾奧的火坑群中冒出來,向上插入漆黑的夜空中,就像垂死的鬥牛士在最後一刻瞥見將取他性命的牛角。

新月形的木星正緩緩升起,而發現號和列昂諾夫號正在同樣的軌道上一路奔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