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掠過木星

木星的影像穩定地映在飛行甲板的投影銀幕上,你可以看到許多帶狀的白雲、鮭魚般粉紅色的斑駁條紋,以及像一隻邪惡眼睛瞪著你看的“大紅斑”。影像占整個銀幕的四分之三,但沒有人在看明亮的部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它邊緣新月形的暗區。在那裏,中國的宇宙飛船將越過木星黑夜那麵現身。

這太可笑了,弗洛伊德心想,我們根本看不見四千萬公裏外的任何東西。不過沒關係,無線電會告訴我們想知道的信息。

錢學森號早已在兩小時前將遠程天線收起來,藏在防熱罩的後麵,關掉所有音頻、視頻和數據回路。隻有全向追蹤天線還在傳送無線電波,標示著這艘中國宇宙飛船的位置——它現在正衝向一望無際的雲層。列昂諾夫號的控製室裏隻聽到連續不斷的尖銳的嗶……嗶……嗶……聲,每個嗶聲都是在兩分鍾前從木星那邊發出來的;目前其來源很可能是位於木星同溫層的一團熾熱氣體。

信號慢慢減弱,噪聲逐漸浮現;嗶嗶聲開始扭曲,甚至斷斷續續。這顯示錢學森號逐漸被包圍在一層等離子體裏,所有對外通信即將完全中斷,直到宇宙飛船再度穿出為止——假如它穿得出來的話……

“看![1]”布雷洛夫斯基大叫,“它在那裏!”

起先弗洛伊德什麽也沒看到。接著,在木星亮區邊緣之外,他勉強看出一顆微小的星星,以木星的暗區為背景在那邊發亮——那個位置本來不應該有星星的。

它看起來似乎靜止不動,但他知道它至少以每秒一百公裏的速度在運動。它的亮度越來越大。不久,它看起來不再是個無因次的點,而有點變長。一顆人造彗星正劃過木星的夜空,留下一條數千公裏長的熾熱尾巴。

從追蹤天線發出的信號,終於在最後一聲嚴重扭曲、拖著奇怪尾音的“嗶”聲中完全中斷,隻剩下木星輻射線所發出的、無意義的噝噝聲——宇宙中許多天體都會發出聲音,無關人類或人類製造出來的東西。

錢學森號雖然已經無法發聲,但仍然看得到。他們清楚目睹那變長的亮點橫過木星的向日麵,而且很快將隱入其背日麵。到時候,木星會捕獲那艘宇宙飛船,消除其多餘的速度。當它從巨大的木星背後再次出現時,將會變成木星的一顆衛星。

亮點突然隱沒。錢學森號正在沿著木星的曲率掠過背日麵的上空。現在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直到它再度從陰影中現身——假如沒有意外,那需要一小時的時間。對那些中國人而言,這一小時很難挨。

不過對首席科學家奧爾洛夫和通信工程師科瓦廖夫而言,這一小時卻過得飛快。從觀測那顆小星星所得的數據,他們可以知道很多事情:它現身及隱沒的時間,以及追蹤天線發射之無線電波的多普勒頻移,都提供了錢學森號最新軌道狀況的重要信息。列昂諾夫號的計算機正在消化搜集到的數據,再根據木星大氣層的減速效應相關的各種理論,計算出錢學森號下一次出現的預定時間。

奧爾洛夫關掉計算機顯示器,在旋轉椅上轉過身來,解開安全帶,然後向一旁耐心等候消息的觀眾宣布:

“下次出現的時刻最快在四十二分鍾以後。各位觀眾是否請先去散步一下,好讓我們能專心把所有事情做好?三十五分鍾以後見。去!走開!”

這批閑雜人等很不情願地離開艦橋——但討厭的是,三十分鍾才過,大夥都迫不及待地回來了。當他正在責備大家對他的計算缺乏信心時,錢學森號熟悉的“嗶……嗶……嗶……”聲突然從揚聲器裏冒了出來。

奧爾洛夫嚇了一跳,愣在那裏,但隨即跟著大夥鼓起掌來——弗洛伊德看不清楚第一個鼓掌的人是誰。盡管中國人是他們的對手,但畢竟大家都是同行,都是背井離鄉、千裏迢迢地來到這個以前沒有人到過的地方——聯合國第一次太空條約中,不是尊稱他們為“人類特使”嗎?他們即使不願意讓中國人拔得頭籌,但也不想看到他們遇難。

弗洛伊德不得不想到,其實列昂諾夫號也撈到了不少好處,無形中多了幾分勝算。錢學森號已經證明大氣刹車法確實可行。木星的數據是正確的,也就是說,它的大氣中並沒有包含未知的或致命的因素。

“很好!”奧爾洛娃說,“我覺得我們應該發一封賀電給他們。不過,即使我們發了,我想他們也不會領情。”

有些人還在嘲笑奧爾洛夫,他本人則一直瞪著計算機,一副無法置信的表情。

“我真的搞不懂!”他大叫道,“他們應該還在木星背後才對啊!薩沙[2]——給我錢學森號信號塔的速度讀數!”

經過與計算機一番無言的對話,奧爾洛夫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有些地方搞錯了。原來他們是在一條重力捕獲軌道上——不過這樣一來,他們就沒辦法和發現號會合了。他們目前的軌道會把他們送到艾奧之外——隻要讓我再追蹤他們五分鍾,我會有更準確的數據出來。”

“無論如何,他們至少是在安全的軌道上,”奧爾洛娃說道,“他們可以隨時做調整。”

“也許吧。不過這可能要花好幾天的時間,即使他們有足夠的燃料——這點我很懷疑。”

“如此說來,我們仍然有打敗他們的機會。”

“別這麽樂觀。我們距離木星還有三個星期的路程。在我們抵達以前,他們可以嚐試十幾種軌道,然後選出最適合與發現號會合的那條。”

“老問題——假設他們有足夠的燃料。”

“那當然,這是目前我們研究判斷時的唯一重點。”

上麵這些對話都是又快又急的俄語,弗洛伊德聽得如墜五裏霧中。於是奧爾洛娃好心地向他解釋,說錢學森號已經衝過頭,以至於跑到外圍的衛星群裏去了。弗洛伊德第一個反應是:“他們慘了!假如他們發出求救信號,你要怎麽處理?”

“別說笑了!你想他們會求救嗎?他們最愛麵子了。無論如何,這絕對不可能。而且你也很清楚,我們不可能改變我們的任務流程——即使我們有足夠的燃料……”

“你說的當然沒錯,但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類不懂什麽叫軌道力學,以後你很難向這些人解釋。我們應該開始思考政治層麵的一些複雜問題——假如我們見死不救,我們都會被罵死。瓦西裏,你能不能盡快告訴我他們最後的軌道數據,如果你算出來的話——我要先下去我的艙房做些功課。”

弗洛伊德的艙房——應該說是三分之一艙房——仍然有一部分堆放著物品,其中有些堆放在用布簾隔著的床位上——這些床位是預定給錢德拉和庫努兩人從沉睡中蘇醒後用的。他曾經想辦法清理出一個小小的空間,供自己工作時使用,並且曾被許諾有整整兩立方米的奢侈空間——隻要有人幫他把東西移開的話。

弗洛伊德打開通信設備匣,設定譯碼鍵,然後把華盛頓方麵傳送給他的有關錢學森號的數據調出來。他不太相信艦上的任何人有辦法將它解碼;密碼是用兩個百位質數的乘積編成的,國家安全局(NSA)曾經以其名譽為賭注,聲稱即使利用目前最快速的計算機,想破解這套密碼也要等到“宇宙大收縮”(Big Crunch)結束的時候。這是一個無法證明的說法——隻能反證。

他專心地注視著那艘中國宇宙飛船的清晰照片,那是錢學森號暴露真實身份、即將駛離地球軌道時拍攝的。還有幾張照片是後來拍的——不是很清晰,因為那時候宇宙飛船已經遠離照相機了——剛好在加速衝向木星的最後階段。他對最後這幾張照片特別感興趣,其實比較重要的是該宇宙飛船的分解構造圖及性能說明。

即使在最樂觀的假設情況下,也很難看出中國人想做什麽。他們以瘋狂的高速橫越太陽係,至少必須用掉百分之九十的燃料。除非他們真的在執行自殺任務——老實說不無可能——否則除了他們有低溫睡眠及緊急救援計劃之外,怎麽說都說不通。同時,中情局根本不相信,中國人的低溫睡眠技術已經發展到了可以實際運用的地步。

不過,中情局經常擺烏龍,更經常因為要衡量海量的粗糙情報——他們信息回路中的“噪聲”——而暈頭轉向。在時間這麽緊迫的情況下,他們還能夠對錢學森號下這麽大的功夫,實屬不易;不過弗洛伊德仍然希望他們在傳送數據過來之前能先稍微過濾一下。有些數據顯然是垃圾,與本次任務一點關係也沒有。

然而,當你不清楚你要找什麽數據時,最好是先摒除所有偏見和先入為主的觀念。有些數據乍看之下似乎無關緊要,甚至是毫無意義,結果變成了很重要的線索。

弗洛伊德歎了一口氣,重新掃瞄這份五百頁的資料,一邊盡量讓自己的腦袋放空,一邊注視著在那高分辨率屏幕上迅速滑過的一大堆圖表、照片(有些很模糊,說像什麽都行)、新聞報道、科學大會代表團名單、科技刊物名稱一覽表,甚至還有商業文件。很顯然,有個非常高效的工業間諜係統一直在頻繁運轉;有誰會料到有一大批日本製的全息記憶組件、瑞士製的氣流微控製器,以及德國製的輻射偵測器,會被源源不斷地運往羅布泊——這個前往木星征途中的第一座裏程碑——某個幹涸的河床之中?

有些零組件一定是偶然間夾帶進去的,與這次的任務需求根本不相幹。比方說,假如中國人通過新加坡某家空頭公司秘密訂購一千個紅外線傳感器,那一定是軍事上用的,錢學森號不太可能用到,因為沒有人會用熱追蹤飛彈去追殺一艘宇宙飛船。還有這一件也真的很有趣——阿拉斯加安克雷奇的冰河地球物理公司出品的特殊測量與探勘設備。什麽樣的笨蛋才會想到在深空探險中要用到——

弗洛伊德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一陣雞皮疙瘩爬上他的頸背。上帝啊——他們竟敢這樣搞!但他們就是這樣搞的,至少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

他再次把照片調回屏幕,開始猜測這艘中國宇宙飛船此行的計劃。對了,想想就知道——船身後方的那些凹槽,還有那些驅動器的偏向電極,不剛好正是……

弗洛伊德立刻呼叫艦橋。“瓦西裏,”他說,“他們的軌道你算出來了沒有?”

“算出來了。”奧爾洛夫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回答。弗洛伊德馬上猜到有事情發生了。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推測:

“他們打算跟木衛二歐羅巴會合,對吧?”

那一端不可置信地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該死!你怎麽知道?”

“我不知道——我剛猜到的。”

“不可能搞錯的——我把所有數字都算到小數點後六位了。宇宙飛船的刹車已經依照預定進行,剛好落在歐羅巴的行經路徑上——這絕對不是碰巧的。他們將在十七小時後到位。”

“並且進入軌道。”

“很可能,因為不需太多燃料。但是他們的目的何在?”

“我再大膽假設一下。他們會先做一個快速探測——然後,他們會登陸。”

“你瘋了嗎——或者你知道什麽我們不知道的事?”

“不是——隻是一個簡單的推論。你會因為錯失如此明顯的事情而捶胸頓足的。”

“好吧!福爾摩斯,為什麽有人想降落在歐羅巴?看在上帝的分上,那邊到底有什麽?”

弗洛伊德很得意。當然,他仍然有可能完全猜錯。

“歐羅巴上有什麽?隻有一種宇宙中最珍貴的物質。”

他說得夠直白了。奧爾洛夫不是傻瓜,答案立即脫口而出:

“當然——水!”

“正是。幾十億幾十億噸的水。足夠裝滿所有的燃料罐——足夠周遊各衛星,然後還剩下很多,可以用來和發現號會合,以及返回地球。我很不願意這麽說,瓦西裏——但我們的中國朋友這次又比我們聰明太多了。”

“當然,我們還是要假設他們真的能僥幸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