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是史上最孜孜不倦的人類觀察者。我的觀察源自內外部感知的結合。過去與現在會無規律地疊映在我心中。而且,隨著肉體變形的持續,我的感知能力變得越發神奇,仿佛世間萬物無不能明察秋毫。我擁有無比犀利的聽覺與視覺,兼有異常敏銳的嗅覺,能察覺並分辨濃度僅為百萬分之三的信息素。我心中有數,也驗證過。在我的感知範圍內你幾乎無可隱藏。我想,你要是知道我單憑嗅覺就能發現什麽,一定會瞠目結舌的。你的信息素會告訴我你正在幹什麽或打算幹什麽。還有你的手勢和姿態也在泄密!我曾在厄拉奇恩花了半天凝視長凳上坐著的一個老頭。他是斯第爾格耐布的第五代後裔,這道關係連他自己都不知情。我仔細研究他頸項的角度、下巴底下鬆垂的皮肉、幹裂的嘴唇、鼻孔周圍的濕度、耳後的毛孔,還有從古式蒸餾服兜帽下鑽出的灰發綹。他絲毫沒發覺有人在窺視。哈!換了斯第爾格隻要一兩秒就會警覺。而這個老頭隻是一直在等人,臨了也沒等來,最終站起身蹣跚離去。久坐之後,步履十分僵硬。我知道我再也見不著這具血肉之軀了。他瀕臨死亡,體內的水分無疑將被浪費。當然,這已不再重要。

——《失竊的日記》

雷托認為這裏是全宇宙最有趣的地方,他在此等候現任鄧肯·艾達荷。以大部分人類標準來衡量,這都是一個龐大的空間,其上方是帝堡,四周環繞著精心構建的地下墓窖群。這座大殿猶如輪轂,一間間高三十米、寬二十米的側廳像輪輻般擴散開去。雷托的禦輦占據著大殿中心。大殿是一間直徑四百米的穹頂圓廳,最高點離地麵一百米,就在他頭頂正上方。

他覺得這些殿堂的大小能讓自己心安。

正午剛過,大殿裏僅有的亮光來自隨機飄動的幾盞浮空球形燈,光線調為暗橙色。微弱的光頭照不進側廳深處,但雷托憑記憶知道那兒每一件物什的準確位置——水、遺骸和骨灰,有祖先的,也有沙丘時代以來厄崔迪先人的,一個不漏都供在那裏。另外還存放著若幹箱美琅脂,是預備在情勢萬分危急之時打掩護用的,好讓人誤以為這就是他的全部庫藏。

雷托清楚鄧肯求見的原因。艾達荷聽說特萊拉人正在製造另一個鄧肯,也就是說又在按神帝的規格要求製造死靈。這個鄧肯擔心自己在服役近六十年後被替換下去。這種事總讓鄧肯們心生反意。早先有一名宇航公會使節謁見雷托,警告說伊克斯人私下交給鄧肯一把激光槍。

雷托暗自發笑。但凡遇上可能威脅到自己那一丁點兒香料配給的事情,宇航公會都會大驚小怪。一想到世上隻剩下雷托一人與曾經製造美琅脂的沙蟲有聯係,他們就嚇得瑟瑟發抖。

萬一我死在沒有水的地方,就不會有香料了——永遠不會再有。

宇航公會怕的就是這個。他們的曆史學家兼會計師斷定雷托坐擁全宇宙最大一份美琅脂庫存。因此,宇航公會可靠得幾近盟友。

雷托一邊等,一邊按貝尼·傑瑟裏特的傳統訓練方法做著手指運動。這雙手是他的驕傲。手上披覆著灰色的沙鮭皮膜,大拇指可與修長的四指對握,靈活性基本與常人無異。而由腿腳退化而成的鰭足卻沒什麽用,其不便之處更甚於所帶來的羞恥。他能以閃電般的速度爬行、翻滾和騰身,可一旦不小心壓到鰭足,就會疼痛。

鄧肯讓什麽給耽擱了?

雷托想象他正透過窗口遙望沙厲爾平緩起伏的天際線,內心還在掙紮。今天是一個熱氣蒸騰的日子。下地宮前,雷托在西南方向看到了一幅蜃景。熱空氣在遠處沙漠上方閃現一幅顛倒的鏡像——一隊保留地弗雷曼人正費力地走過一處供遊客開眼界的穴地景點。

地宮裏很涼爽,一直如此,燈光也總是昏昏暗暗的。輻射狀側廳其實是一條條黑暗的隧道,為方便禦輦行駛,高高低低處都鋪成了緩坡。有的隧道穿過假牆還要向外延伸許多公裏,這是雷托利用伊克斯裝備為自己挖掘的補給通道和暗道。

雷托思忖著即將開始的接見,心中不由生出一絲緊張。他覺得很有意思,眾所周知,他愛把玩這種情緒。雷托覺得自己對現任鄧肯的好感一直在自然而然地增強。對於此人能活著結束會見,雷托抱有很大期望。有時候他們是能做到的。這個鄧肯幾乎不可能發起致命攻擊,隻存在理論上的機會。雷托曾試圖向某個前任鄧肯解釋清楚……就在這間大殿裏。

“你也許會奇怪,憑我擁有的能力,竟然還提運氣和機會。”雷托當時說。

那個鄧肯怒氣衝衝:“你絕不會留下任何機會的!我了解你!”

“太天真了!機會是宇宙的本質。”

“那不是機會!是惡作劇。你專搞惡作劇!”

“對極了,鄧肯!惡作劇會帶來最由衷的快樂。我們的創造力正是在對付惡作劇時激發起來的。”

“你連人都不再是了!”哎,那個鄧肯已經怒不可遏。

這句痛斥讓雷托受了刺激,就像眼裏進了一粒沙。就算最接近這種刺激的情緒是生氣,他也不會放過,他總是不可抑製地緊緊抓住殘存的一點人性自我。

“你的人生已經過氣了。”雷托回擊道。

就在此時,那個鄧肯從官袍的暗褶裏掏出一枚小炸彈來。多麽意外!

雷托酷愛意外,即便是凶險的意外。

這件事我沒有預見到!他也是這麽對鄧肯說的,而本應毅然決然的鄧肯,反而尷尬地站在那兒猶豫起來。

“這個能要你的命。”鄧肯說。

“抱歉,鄧肯。會讓我受點輕傷,僅此而已。”

“可你說你沒有預見到!”鄧肯尖聲叫道。

“鄧肯啊鄧肯,對我來說百分之百的預見才相當於死亡,一種充滿難以形容的無聊的死亡。”

最後一刻,鄧肯想把炸彈扔到一邊去,但火藥不穩定,炸早了。那個鄧肯就這麽死了。啊,好吧——反正特萊拉人的再生箱裏總還備著一個。

飄在雷托頭頂上的一個球形燈開始閃爍。他興奮起來。莫尼奧發信號了!盡忠職守的莫尼奧提醒神帝鄧肯下地宮了。

大殿西北麵兩個側廳之間的載人電梯開門了。現任鄧肯邁步向前,從這個距離看,他隻是一個小小的人形,但雷托連再小的細節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製服肘部的一道皺褶表明他剛才手托下巴靠在什麽地方。沒錯,下巴上還殘留著手的印記。鄧肯的氣味來得更快:他的腎上腺素已經飆升。

鄧肯越走越近,雷托一言未發,隻是細細觀察著。雖然服役這麽多年,他邁步時依然散發著年輕的朝氣,這是攝入最低劑量美琅脂所起到的功效。他身穿老式厄崔迪黑製服,左胸佩有金色鷹徽。這是一個有趣的聲明:“本人為老厄崔迪家族的榮耀而效力!”他顴骨高聳,五官如岩石般棱角分明,那頭黑發依舊像卡臘庫耳大尾綿羊的長毛做成的帽子。

特萊拉人真會造死靈,雷托想。

這個鄧肯帶著一隻扁扁的深棕色纖維製公文包。這隻包他已用了許多年,通常裝著為報告提供依據的材料,今天卻顯得鼓鼓囊囊,分量也比平時重。

伊克斯激光槍。

艾達荷行走中一直盯著雷托的臉龐。令他不安的是,這張瘦削的臉依然是厄崔迪式的,一對全藍眼睛會讓敏感者覺得受到冒犯。這張臉深埋在風帽似的灰色沙鮭皮膚內,艾達荷清楚,在本能的作用下,這頂“皮風帽”能瞬間前翻護住麵部——快如眨眼的“眨臉”。嵌在灰色輪廓裏的是粉紅色的麵孔。這張臉很難讓人不感到猥褻,在旁人眼裏,那是被異類所捕獲的一點點已迷失的人性。

艾達荷在距禦輦僅六步遠處停下,他不想隱瞞自己在憤怒中所作的決定,連雷托是否已獲知激光槍一事都不去考慮。這個帝國偏離厄崔迪人的傳統道德觀太遠了,已經變成了毫無人性的毀滅性力量,多少無辜者在其前進的道路上慘遭碾壓。這一切必須結束。

“我想跟您談談賽歐娜還有其他事。”艾達荷說。他把公文包放在方便抽出激光槍的地方。

“很好。”雷托的話音裏充滿厭倦。

“隻有賽歐娜一個人逃走了,不過她還有一幫叛黨同夥。”

“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知道您在不顧危險地姑息叛黨!但我不知道她偷了包什麽東西。”

“哦,那個。她偷了帝堡的全套平麵圖。”

片刻間,皇家衛隊司令身份在艾達荷心中占了上風,這一泄密事件令他震驚異常。

“您就讓她帶著這個跑了?”

“不,是你。”

這一指責逼得艾達荷往後退了一點。漸漸地,新近作出的刺殺決定又抬頭了。

“她拿到的就這些嗎?”艾達荷問。

“我還有兩卷日記副本和平麵圖放在一起,也給偷走了。”

艾達荷觀察著雷托不動聲色的麵孔:“日記裏寫了什麽?有時您說是日誌,有時又說是曆史。”

“兩者都沒錯。你還可以管它叫教科書。”

“日記丟了您擔心嗎?”

雷托擺出一個微笑,艾達荷當作否定的回答。艾達荷把手伸進那隻扁包,一絲緊張瞬間襲過雷托全身。武器還是報告?雷托清楚,雖然自己的要害部位都具備強大的耐熱能力,但仍有一部分肉體會受到激光槍的傷害,尤其是臉部。

艾達荷從包裏抽出一份報告,他還沒開始念,雷托就已看出了端倪。艾達荷正在尋求答案,而不是提供情報。他想為自己選擇的行動找到正當的理由。

“我們發現傑第主星存在崇拜厄莉婭的異教。”艾達荷說。

艾達荷匯報詳情的過程中雷托一直保持沉默。真無聊。雷托任由思緒飄**。這些年來,雷托把祭拜他早已作古的姑媽的那批人僅僅當作偶爾的消遣。而鄧肯們總認為其中暗藏威脅。

艾達荷念完了。不可否認,他手下的特工行事周密。周密得令人厭煩。

“無非是伊希斯[3]崇拜死灰複燃而已。”雷托說,“我的男女祭司會開展一些活動來壓製這種異教和它的信徒。”

艾達荷搖搖頭,似乎在回答內心的一個聲音。

“貝尼·傑瑟裏特了解這個異教。”他說。

說到這兒,雷托才開始有了興趣。

“我接管了姐妹會的育種計劃,她們從來沒有原諒我。”他說。

“這跟育種沒關係。”

雷托忍住了笑意。鄧肯們一向對育種這個話題過敏,盡管他們自己有時也會充當種男。

“我知道。”雷托說,“嗯,貝尼·傑瑟裏特都是瘋瘋癲癲的,但瘋狂造成的混亂是醞釀意外的溫床,而意外可能很有價值。”

“我看不出有什麽價值。”

“你認為姐妹會是異教的幕後操縱者嗎?”雷托問。

“我認為是。”

“說來聽聽。”

“她們曾經搞過個聖殿,叫‘晶牙匕聖殿’。”

“現在呢?”

“她們的祭司長被稱作‘傑西卡之光守護者’。這還不說明問題嗎?”

“很妙!”雷托不打算掩飾自己的興致了。

“妙在哪兒?”

“她們把我的祖母和姑媽合並成一個女神了。”

艾達荷慢慢搖著頭,表示不明白。

雷托讓自己的內心頓了一頓,比一眨眼的工夫還要短。他心裏的祖母不是很讚成傑第主星的異教。他不得不屏蔽掉她的記憶和分身。

“你覺得這個異教有什麽企圖?”雷托問。

“很明顯。這是在宗教上另立山頭,妄圖損害您的權威。”

“想得太簡單了。你管貝尼·傑瑟裏特叫什麽都行,可就是不能叫傻瓜。”

艾達荷等著聽解釋。

“她們想要更多香料!”雷托說,“更多聖母。”

“所以她們騷擾您,想問您要好處。”

“我對你很失望,鄧肯。”

艾達荷抬頭盯著雷托沒吭聲。雷托做了個歎氣的動作,對於他現在的身體,歎氣已不屬於自然行為,而是一個複雜的動作。通常鄧肯們都要更聰明些,雷托認為這一位是因為心懷鬼胎才丟了那股機靈勁兒。

“她們選擇傑第主星作為母星,”雷托問,“這說明什麽?”

“那裏曾經是哈克南人的大本營,不過都是老皇曆了。”

“你妹妹死在那兒,死在哈克南人手裏。把哈克南人同傑第主星聯係起來就對路了。以前你為什麽沒有提到這一點?”

“我覺得這不重要。”

雷托抿緊嘴唇。提到妹妹讓這個鄧肯心煩意亂。他理智上清楚,自己隻不過是一長串再生肉體的最末一具,是在特萊拉人的再生箱裏由原型細胞培育出來的產物。這個鄧肯無法擺脫複蘇的記憶。他知道是厄崔迪家族把自己從哈克南人的奴役下解救出來的。

不管我變成什麽,雷托想,總還是厄崔迪人。

“您想說什麽?”艾達荷問。

雷托認為此時有必要提高嗓門。他大聲喝道:“哈克南人曾經囤積過香料!”

艾達荷退後了一步。

雷托放低聲音,繼續說:“傑第主星上藏著一批美琅脂。姐妹會想打著宗教活動的幌子來挖這批存貨。”

艾達荷麵色發窘。答案一經說出,便覺顯而易見。

而我失算了,他想。

雷托那一喝又把他喚回了皇家衛隊司令的身份。艾達荷了解帝國極度簡化的經濟規則:不允許放貸圖利,隻可現金交易。唯一一種硬幣以雷托神帝的“風帽臉”為肖像。硬幣發行完全以香料為本位,而香料盡管價格高昂,卻仍在不斷升值。一手提包的香料抵得上一座星球的價值。

“控製貨幣和法庭,其餘的留給賤民。”雷托想。老雅各布·布魯姆[4]說的,雷托能聽見這個老頭在他心裏咯咯直笑。“這個世界變化不大,雅各布。”

艾達荷深吸一口氣:“應該立即通知信仰局。”

雷托沒有作聲。

艾達荷認為這是示意自己繼續,便接著念報告,但雷托僅投入了一小部分注意力,就像啟用了一套錄製艾達荷言行的監控電路,隻有偶爾的心理活動才會增強信號:

他馬上要談到特萊拉人了。

這個話題對你很危險,鄧肯。

不過這也使得雷托浮想聯翩。

狡猾的特萊拉人一直在利用原型細胞為我製造鄧肯。他們所幹的事觸犯宗教禁令,這一點我們雙方都清楚。我不允許人工幹預人類遺傳。但特萊拉人知道我在衛隊司令這一職位上是多麽器重鄧肯。我認為他們猜不到這件事還具有娛樂價值。在原先是一座山的地方,現在流著一條以艾達荷命名的河,一想到這個我也覺得好笑。那座山已經不複存在了。我們開山采石,建起了圍住沙厲爾的高牆。

當然,特萊拉人也清楚,有時我會把鄧肯們用於自己的育種計劃。鄧肯們會帶來雜交優勢……而且遠不止於此。每一團爐火都必須有一扇風門。

我原本想安排這一位跟賽歐娜配育,現在看來要泡湯了。

哈!他說希望我“鎮壓”特萊拉人。為什麽他不直接問出來呢?“您正打算替掉我嗎?”

我都忍不住要告訴他了。

艾達荷再一次把手伸進那隻扁包。思路活躍的雷托一刻也沒有放鬆監視。

是激光槍還是其他報告?是其他報告。

這個鄧肯一直處於警覺狀態。他不但要確認我對他的圖謀一無所知,還要搜集更多不值得效忠於我的“證據”。他舉棋不定很久了。他就這脾性。我向他挑明過太多次,我不會運用預知力去預測自己何時脫離這具古老軀殼。可他將信將疑。他一向是個懷疑論者。

布滿隧洞的大殿吸吮著他的聲音。要不是我嗅覺敏銳,他因恐懼而散發的化學物質就要被這裏的潮氣掩蓋住了。我對他的聲音聽而不聞。這個鄧肯變得多麽煩人。他在複述曆史,賽歐娜的反叛史,無疑將針對她最近的出格行為向我發出警告。

“這次謀反不尋常。”他說。

這句話把我拉了回來!傻瓜。所有謀反都是尋常的,也都無聊至極。它們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造反的動力無外乎腎上腺素成癮再加上個人權力欲的膨脹。所有反叛者都是隱蔽的貴族。正因如此,我才能輕而易舉地讓他們改旗易幟。

為什麽鄧肯們從來不肯聽我一言?眼前這個鄧肯也和我爭論過。這是我們最初的衝突之一,就發生在這座地宮裏。

“對激進分子永遠不要放棄主動權,這是執政之術。”他當時這樣說。

陳詞濫調。每一代都會冒出激進分子,但你不能采取預防手段,在他眼裏這就成了“放棄主動權”。他希望對激進分子采取粉碎、鎮壓、控製和預防措施。警察思維與軍人思維幾無分別,他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我告訴他:“隻有當你試圖鎮壓激進分子時,他們才會變得可怕。你必須擺出姿態來,表明你會充分利用他們提供的東西。”

“他們太危險。他們太危險!”他覺得話多說幾遍就能成真理。

我以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慢慢引導著他,而他甚至還做出了傾聽的樣子。

“這是他們的弱點,鄧肯。激進分子看問題總愛兩極分化——非白即黑,非善即惡,非我即他。他們用這種方法解決複雜問題,勢必走上一條混亂之路。執政之術,用你的詞,應該是對亂局的掌控。”

“沒有人對付得了所有的意外。”

“意外?誰跟你說意外了?混亂不是意外。它有可預測性。首先,它會消滅秩序而增強極端的力量。”

“這不正是激進分子要達到的目的嗎?他們不就是想渾水摸魚取得控製權嗎?”

“他們自以為這樣。事實上,他們在培養新的極端分子、新的激進分子,他們不過是在走老路。”

“要是有激進分子也看透了這種複雜性,然後反過來對付您,怎麽辦?”

“這就不叫激進分子了,而是爭奪領導權的對手。”

“可您該怎麽辦?”

“招安或者消滅。從根本上說,領導權鬥爭就起源於此。”

“好吧,那麽彌賽亞呢?”

“就像我父親?”

鄧肯不喜歡這個問題。他知道在某種非常特殊的情況下我就是我父親。他知道我能以我父親的嗓音和人格說話,那些記憶都是準確無誤的,未經篡改,也無法逃避。

他不情願地答道:“嗯…… 如果您這麽想的話。”

“鄧肯,我就是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我很清楚。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無私的反叛者,都是偽君子而已—— 他們有的意識到自己是偽君子,有的沒有意識到,本質都一樣。”

這句話在我的祖先記憶裏捅了一個小小的馬蜂窩。其中有些人從未放棄過一個信念,即他們,而且隻有他們,掌握著解決所有人類問題的鑰匙。好吧,在這一點上他們同我是相像的。縱使我對他們直言這是自取其敗,我還是會同情他們。

然而我不得不把他們都屏蔽掉。一點點感知也不用在他們身上。他們現在隻是一些尖酸的諫客……就像站在我麵前的這位鄧肯,手裏拿著激光槍……

偉大的冥神啊!我開小差被他抓了個正著。他手持激光槍,直指我的臉。

“你,鄧肯?你也背叛我了嗎?”

你也有份嗎,布魯圖斯?[5]

雷托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他能感覺到身體在抽搐。沙蟲的肉體有自己的意誌。

艾達荷挖苦道:“告訴我,雷托:我得償還多少筆忠誠債?”

雷托聽出了弦外之音:“我被複製過多少次了?”鄧肯們總是想知道答案。每個鄧肯都要提這個問題,但任何回答他們都不滿意。他們不相信。

雷托用他最傷感的穆阿迪布嗓音問道:“能得到我的賞識你不感到自豪嗎,鄧肯?難道你從沒想過,我這麽多世紀以來一直離不開你,到底看重你什麽?”

“你把我當成超級傻瓜了!”

“鄧肯!”

穆阿迪布光火的聲音總能鎮住艾達荷。盡管艾達荷知道雷托運用起音控力來比史上任何一個貝尼·傑瑟裏特都厲害,但不出所料,他依然會聽命於這個聲音。激光槍在他手中顫抖起來。

這就夠了。雷托一個飛滾從禦輦上騰身而起。艾達荷從未見過他以這個動作離開禦輦,連想都沒想過。對於雷托而言,隻需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蟲體察覺到存在重大威脅,二是釋放蟲體。接下來就會出現這種不由自主的動作,其速度之快往往令雷托自己都大吃一驚。

他最擔心的是激光槍。激光槍會造成嚴重擦傷,不過很少有人了解準沙蟲軀體的抗熱能力。

雷托翻滾著撞倒了艾達荷,激光槍開火,但打偏了。由腿腳退化成的某隻無用的鰭足驟然向意識射來一串恐怖的感知信號。有那麽一瞬間盡是疼痛。但蟲體仍能自由活動,本能驅使它狂亂地一陣撲騰。雷托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艾達荷的手抽搐了一下,把激光槍遠遠甩在地板上。

雷托從艾達荷身上滾下來,準備再發起一輪攻擊,然而已經沒有必要了。受傷的鰭足還在傳遞疼痛信號,他感覺到鰭尖給燒掉了。沙鮭皮膚封住了傷口。痛感也已緩解為不舒服的抽跳感。

艾達荷還在微微動彈。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他的胸膛明顯被壓癟了,連呼吸都要忍受莫大的痛苦,可他還是睜開眼睛朝上瞪著雷托。

戀世得很哪!雷托想。

“賽歐娜。”艾達荷喘著氣說。

雷托眼見這條生命離他而去。

有意思,雷托想,有沒有可能鄧肯跟賽歐娜…… 不!這個鄧肯一向對賽歐娜的愚蠢嗤之以鼻。

雷托爬回禦輦。好險哪。可以肯定,這個鄧肯瞄準的是腦子。雷托一直清楚自己的手足容易受傷,但他沒讓任何人知道,那曾被稱作腦子的東西已經不再和他的臉連在一起了,甚至其大小形態也都不同於人類,而是變成了分布於整個軀體的網狀節點。他一個人也沒告訴,僅僅訴諸日記。

哦,我見過的那些地貌!那些人!弗雷曼人的輾轉遷徙,還有其他的一切。甚至能經由神話回溯到特拉女神[6]。哦,一條條得自觀星與密謀的經驗教訓,一次次遷移與潰逃,一個個跑得腿疼肺疼的夜晚,在宇宙微塵上,我們隻是守護著自己轉瞬即逝的占有物。我告訴你,我們是一個奇跡,有我的記憶為證。

——《失竊的日記》

在小牆桌上工作的那名女子體形太龐大,她身下的那把椅子又過於窄小。上午過半,在奧恩城地下深處的這間沒有窗戶的屋子裏,隻有一盞球形燈高懸在角落。燈光已調成暖黃色,但未能驅散這間小屋的灰色調子。四壁和天花板鋪設著一塊塊規格統一的暗灰色矩形金屬嵌板。

屋子裏別的家具隻有一件——一張窄小的簡易床,薄薄的床板上蓋著一條不起眼的灰毛毯。顯然,這裏的家具都不是為此人而設計的。

她穿著一件深藍色連體睡袍,上身弓在桌板上,寬闊的肩膀緊撐著睡袍。球形燈照著她的金色短發和右臉,凸顯出方方的下巴。她用粗大的手指仔細敲著桌板上一張薄鍵盤,嘴裏默念著什麽,下巴頦跟著上下移動。出於敬畏,她操作起機器來一臉恭順。慢慢地,敬畏與極度的興奮交織在了一起。她早就對機器駕輕就熟了,但這兩種情緒並未稍減。

牆麵上一個矩形空洞是桌板翻平後留下的,內藏一麵顯示屏。隨著按鍵的敲擊,屏幕上顯示出相應的文字。

“賽歐娜繼續從事以暴力襲擊您的聖體為目標的活動。”她寫道,“賽歐娜還是死抱著她公然宣稱的企圖不放。她今天告訴我,要將竊得的書冊副本交給對您無忠誠可言的若幹組織,包括貝尼·傑瑟裏特、宇航公會和伊克斯人。她說該書冊載有您的密文,得之僥幸,正在求助他方解譯您的聖言。

“主人,我不知道這些書冊隱藏著什麽大秘密;然而,倘使其中含有任何威脅到您聖體的內容,懇請您解除我對賽歐娜所發之效忠誓言。我不明白您為何令我立下此誓,但我不敢稍有違抗。

“您永遠的忠仆,內拉。”

內拉往後一靠回顧已寫下的詞句,椅子吱吱嘎嘎一陣亂響。厚實的隔音材料讓屋子幾乎陷入一片死寂。隻有內拉輕微的呼吸聲和遠處的機械振動聲,後一種聲音與其說是通過空氣,不如說是通過地板傳播過來的。

內拉盯著屏幕上的文字。這份密報將隻由神帝過目,不僅要求毫無保留的真實,還必須奉上發自肺腑的坦誠,這讓她精疲力竭。現在,她點點頭,敲了一個按鍵將文字加密,準備傳輸。她低頭默默祈禱,隨後收桌入牆。她知道如此操作之後密報就發送出去了。神帝親自在她頭部植入了一件物理設備,令她發誓保密,並警告說將來某一天可能會通過這件顱內設備跟她說話。他還沒這樣做過。她懷疑設備是伊克斯人製造的。看樣子有點像。但這件事是神帝親自做的,她可以不去理會那究竟是不是計算機、是不是觸犯大聯合協定的禁令。

“不得創造像人一樣思維的機器!”

內拉哆嗦了一下。她站起來,把椅子搬到通常所在的床邊位置。薄薄的藍袍子緊緊撐在她那沉重而強壯的身軀上。從她從容不迫的動作可以看出,這是一個長期訓練以保持體魄強健的人。她在床邊轉身,仔細察看桌板收起的地方。那塊矩形灰色嵌板與其他嵌板毫無二致。牆縫裏沒有一絲線頭或毛發,不存在任何可能泄密的蛛絲馬跡。

內拉深吸一口氣提提精神,走出這間屋子唯一一扇門,進入了一條灰色走廊。間距很大的白色球形燈灑下昏暗的光線。機械振動聲更響了。她向左拐,幾分鍾後在一間稍大的屋子裏和賽歐娜碰頭了。屋子中央是一張桌子,上麵整齊地擺放著從帝堡盜來的東西。在兩盞銀色球形燈下,賽歐娜坐在桌前,身旁站著一個名叫托普利的助手。

內拉勉強醞釀著對賽歐娜的敬意;至於托普利,這個一無是處的男人隻配得到毫不掩飾的嫌棄。他是個神經質的胖子,鼓凸的綠眼睛,獅子鼻,薄嘴唇,下巴上有個凹坑,說起話來高八度。

“看這兒,內拉!瞧瞧賽歐娜發現了什麽,就夾在這兩本冊子的書頁裏。”

內拉關閉這間屋子僅有的一扇門,並上了鎖。

“你話太多,托普利。”內拉說,“真是個碎嘴子。你怎麽知道走廊裏就我一個人?”

托普利臉色變白,麵露慍色。

“恐怕她說得在理,”賽歐娜說,“你怎麽知道我想把這個發現告訴內拉?”

“你什麽事都信得過她!”

賽歐娜轉向內拉:“知道我為什麽信任你嗎,內拉?”她語氣平直,不帶感情色彩。

一陣恐懼襲上心頭,內拉強自鎮定下來。是賽歐娜發現她的秘密了嗎?

我辜負主人了嗎?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嗎?”賽歐娜問。

“你有不信任我的理由嗎?”內拉反問。

“這個理由不充分。”賽歐娜說,“世上沒有盡善盡美的東西——不論是人還是機器。”

“可你的確信任我,為什麽呢?”

“因為你向來言行一致。這是個了不起的品質。比方說,你不喜歡托普利,就從不掩飾。”

內拉瞥了瞥托普利,托普利幹咳了一聲。

“我不信任他。”內拉說。

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不喜歡托普利的真正原因:他會為了一己私利背叛任何人。

他發現我了嗎?

托普利依然板著臉,說:“我不想待在這兒任由你侮辱。”他正欲離開,賽歐娜抬手一攔,他又遲疑了。

“我們說弗雷曼人的老話,而且立誓忠於彼此,但把我們拴在一起的並不是這些。”賽歐娜說,“凡事取決於行動。我隻看重這個。明白嗎,你們倆?”

托普利不假思索地點頭,內拉卻直搖頭。

賽歐娜衝她笑了笑:“你不是次次都同意我的決定,對嗎,內拉?”

“是的。”她硬擠出這個回答。

“你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反對意見,卻又一味服從我,為什麽?”

“我就是這麽起的誓。”

“但我說過這不夠。”

內拉知道自己在出汗,也知道出汗會暴露自己,但她沒辦法。我該怎麽辦?我對神帝發誓要服從賽歐娜,但我不能這麽說。

“你必須回答我的問題。”賽歐娜說,“這是命令。”

內拉屏住呼吸。這是她最怕碰上的難題。毫無回旋餘地。她心中默禱,接著低聲說道:“我對神起誓要服從你。”

賽歐娜拍手大笑。

“我知道!”

托普利竊笑。

“閉嘴,托普利。”賽歐娜說,“我在給你上課。你什麽都不信,連自己都不信。”

“可我……”

“別出聲,我說!內拉有信仰。我有信仰。就是這個把我們拴在一起的。信仰。”

托普利大吃一驚:“信仰?你信仰……”

“不是信神帝,你個傻瓜!我們相信會有一個更強大的力量來跟蟲子暴君算總賬的。我們就是這股更強大的力量。”

內拉顫抖著吸了一口氣。

“沒關係的,內拉。”賽歐娜說,“我不管支撐你的是什麽,隻要你有信仰就行。”

內拉扮了一個笑臉,繼而由衷地露齒而笑。主人的智慧從來沒讓她受過這麽大的震動。我可以說真話,隻要是關於神的真話,就會得到保佑!

“現在給你看看我在冊子裏發現了什麽。”賽歐娜說,她指了指擺在桌麵上的一些普通紙張,“夾在書頁裏的。”

內拉繞著桌子走過去,低下頭看。

“先是這個。”賽歐娜撚起一樣內拉沒留意的東西。那是一縷細細的……還有一樣貌似是……

“一朵花?”內拉問。

“就夾在兩頁紙之間。紙上寫了這些。”

賽歐娜俯下身去念道:“一縷珈尼瑪的發絲和她帶給我的一枚星形花。”

賽歐娜抬頭望著內拉說道:“看來咱們神帝還挺多愁善感的。這個弱點我倒是沒想到。”

“珈尼瑪?”內拉問。

“他妹妹!別忘了《口述史》。”

“哦……哦,對,‘珈尼瑪禱文’。”

“好,聽這個。”賽歐娜拿起另一張紙,讀出聲來。

沙灘蒼白如亡者的麵頰,

碧浪倒映著雲之漣漪。

我站在黑暗潮濕的邊緣。

冰冷的水沫洗淨足尖。

我聞到浮木的煙味。

賽歐娜又抬眼看內拉:“這些文字歸在‘聞及珈尼[7]死訊而作’的標題下。你怎麽看?”

“他……他愛他的妹妹。”

“是的!他能愛。哦,沒錯!可讓我們逮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