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當我決意引領人類走上金色通道時,我承諾將給他們上一課,刻骨銘心的一課。我發現了一條深刻的規律,他們嘴上否認,卻一直在用行動印證。他們聲稱自己在尋求安寧,即所謂和平。就在說這話的當口,他們仍未停止培育騷亂與暴力的種子。倘若果真找到了這種安寧,他們又會在裏麵蠢蠢欲動。他們覺得這一切實在無聊。看看他們吧。看看他們就在我記錄這些文字時的所作所為吧。哈!我賜予他們強製性穩定,這穩定將生生世世不可阻擋地持續下去,盡管他們不顧一切地要重返亂世。相信我,“雷托和平”的記憶將永遠銘刻在他們心中。他們以後若再要尋求安寧,就不得不三思而行了,而且在準備過程中絕不能產生絲毫動搖。

——《失竊的日記》

拂曉,艾達荷很不情願地和賽歐娜並排坐在一架皇家撲翼飛機裏,兩人將被送往一個“安全地”。撲翼飛機朝東方那一弧金色陽光飛去,地平線上平展著一方方綠色農場。

這是一架大型撲翼飛機,足夠搭載一個魚言士小隊和她們的兩位客人。隊長兼機長是個大塊頭女人,自報叫印米厄,艾達荷相信她從來沒笑過。她坐在艾達荷正前方的機長座位上,左右各有一名強壯的魚言士衛兵。另有五名衛兵坐在艾達荷與賽歐娜的身後。

“神帝命我帶您出城。”在中央廣場地下指揮所裏,印米厄走近他說,“這是為了您的安全。我們明早返回,參加賽艾諾克。”

提心吊膽一整夜已讓艾達荷筋疲力盡,他覺得跟“神帝本尊”的命令爭辯是徒勞的。印米厄看起來隻用一條粗胳膊就能輕鬆把他挾走。她把他從指揮所帶到寒夜的露天下,天穹撒滿碎鑽似的星辰。他們來到撲翼飛機旁,艾達荷發現賽歐娜已經等在裏邊了,這時他才對此行的真正目的產生了懷疑。

昨晚,艾達荷漸漸意識到奧恩城內的暴力活動並不都來自有組織的叛軍。他問起賽歐娜的情況,莫尼奧給他傳話說“我女兒不礙事,她沒有參與”,並在最後加了一句:“我把她托付給你。”

在撲翼飛機裏,賽歐娜沒有回答艾達荷的問題。她一直陰著臉坐在旁邊,一言不發。賽歐娜讓他想起自己最早過的那些苦日子,當時他發誓要向哈克南人複仇。他不理解賽歐娜苦在哪裏。是什麽在驅動她?

不知為什麽,艾達荷發現自己正在拿賽歐娜同赫娃·諾裏作比較。要見赫娃一麵很難,不過他還是想法辦到了,盡管魚言士總在固執地提醒他有其他任務要執行。

溫柔,這就是他對赫娃的評價。赫娃的一舉一動全都來自一以貫之的溫柔本性,且以其特有的方式散發著強大力量。他發現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一定要多見見她。

然而現在,他不得不同邊上陰著臉不說話的賽歐娜較勁。好吧……你沉默,那我也不吭聲。

艾達荷低頭望著飛掠而過的景觀。隨著天光漸亮,這兒那兒一座座村莊陸續熄燈。沙厲爾沙漠已經被遠遠甩在了身後,眼下這片土地似乎從來不曾是千裏赤地。

有些東西變化不大,他想,它們隻是離開一個地方,改頭換麵挪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片景觀讓他想起卡拉丹星的蒼翠花園,那座綠色星球是厄崔迪人來沙丘星前生活過無數代的家鄉,現在不知變成什麽樣了。他能分辨出地麵上的細窄道路,分布在那些集市路上的車輛都是由一種六足動物拉運的,他猜那就是馱驁。莫尼奧曾說過,馱驁是針對這類地形專門馴養的一種牲口,不僅是這裏,也是整個帝國的主要役畜。

“行走中的人群控製起來要容易得多。”

他朝下張望時,腦海中響起了莫尼奧這句話。牧場在撲翼飛機前方鋪展開來,平緩起伏的綠色山丘被黑石牆切割成一塊塊不規則形狀。艾達荷辨認出有綿羊,還有幾種體形龐大的牛。撲翼飛機飛過一道依然籠罩在陰暗中的狹窄山穀,穀底隻有一條細細的澗流。陰影裏閃著一點亮光,一縷藍煙嫋嫋升起,表明穀底有人居住。

賽歐娜突然動起來了,她拍拍機長的肩膀,指向右前方。

“那邊不是戈伊戈阿嗎?”她問。

“是的。”印米厄說話時沒有轉頭,語氣果斷,帶著一種艾達荷不熟悉的情緒。

“那個地方不安全嗎?”賽歐娜又問。

“安全。”

賽歐娜看著艾達荷:“命令她帶我們去戈伊戈阿。”

艾達荷隨即說:“帶我們去那個地方。”連他自己也沒弄明白為什麽要聽她的。

印米厄這次把腦袋轉過來了,她的表情艾達荷一整晚都覺得是鐵板一塊,現在竟然流露出了內心的情緒。她抿起嘴顯出不悅之色,右眼角有根神經抽搐了一下。

“我們不去戈伊戈阿,司令。”印米厄說,“有更好的……”

“神帝指定了一個地方叫你帶我們去嗎?”賽歐娜問。

印米厄由於話被打斷而露出氣憤的眼神,不過並沒有直視賽歐娜。“沒有,但他……”

“那麽帶我們去戈伊戈阿。”艾達荷說。

印米厄猛地把目光移回控製台,機身大幅度傾斜,一個急拐朝青山上一處圓形坳地飛去,強大的慣性將艾達荷拋在了賽歐娜身上。

艾達荷越過印米厄的肩膀望向他們的目的地。山坳正中有一座村莊,是由砌圍牆的黑石建造的。村莊上方的斜坡排列著果園,還有一座座花園呈梯台狀朝一個小山口延伸過去,幾隻鷹正乘著當日剛形成的上升氣流滑翔。

艾達荷轉向賽歐娜問道:“這個戈伊戈阿是什麽地方?”

“你會知道的。”

印米厄以一個小角度滑行將撲翼飛機穩穩降落在村莊邊上一片平坦的草地上。一名魚言士打開村莊一側的艙門。艾達荷一下子被攪在一起的各種氣味——踩碎的青草味、牲畜的糞便味、刺鼻的炊火味——衝得頭昏腦漲。他滑下撲翼飛機,抬眼望向一條街道,隻見村民們紛紛走出家門盯著他們這些陌生人。艾達荷看見一位身著綠長袍的年長女子彎腰對一個孩子耳語了幾句,那孩子立刻轉身,沿街道一溜煙跑了。

“你喜歡這地方嗎?”賽歐娜問。她跳落在他身邊。

“看上去挺舒服的。”

印米厄及其他魚言士隨他倆在草地上集中完畢,賽歐娜看著機長說:“我們什麽時候回奧恩?”

“你不回那兒。”印米厄說,“我接到的命令是帶你去帝堡。司令回奧恩。”

“知道了。”賽歐娜點點頭,“我們什麽時候走?”

“明天天一亮就走。我去跟村長落實一下住處。”印米厄大步流星走進村子。

“戈伊戈阿,”艾達荷說,“奇怪的名字。不知道這個地方在沙丘時代叫什麽?”

“我碰巧知道,”賽歐娜說,“老地圖上標為蘇魯齊,意思是‘鬧鬼之地’。《口述史》記載這裏曾犯下嚴重的罪行,直到全體村民遭到清洗。”

“迦科魯圖。”艾達荷低聲道,同時想起了關於盜水者的古老傳說。他舉目四望,尋找沙丘和沙脊的痕跡:什麽也沒有——隻有兩位麵色平靜的年長男子跟著印米厄一起回來了。兩人都穿著褪色的藍褲子和破舊的襯衫,都光著腳。

“你知道這地方?”賽歐娜問。

“隻在傳說中聽到過名字。”

“據說這兒鬧鬼,”她說,“可我不信。”

印米厄在艾達荷麵前停下,並示意兩個赤腳男子等在後麵。“可以借住民宅,條件比較差,不過夠住,”她說,“除非二位不願住一間屋子。”她說著扭頭看賽歐娜。

“我們待會兒決定。”賽歐娜說,她抓起艾達荷的胳膊,“我和司令想在戈伊戈阿轉轉,欣賞一下風景。”

印米厄張口欲言,但忍住了。

艾達荷任由賽歐娜牽著,從直勾勾盯著他們的兩個當地人眼前走過。

“我派兩個衛兵跟著你們。”印米厄喊道。

賽歐娜停下腳步轉頭問道:“戈伊戈阿不安全嗎?”

“這個地方非常太平。”一個男人回答。

“那麽我們不需要衛兵。”賽歐娜說,“讓她們守衛撲翼飛機。”

她轉身繼續領著艾達荷向村子走去。

“行了。”艾達荷說著從賽歐娜手裏掙脫胳膊,“這是什麽地方?”

“你多半會覺得這是個很安寧的地方。”賽歐娜說,“它跟以前的蘇魯齊完全不一樣。非常太平。”

“你在耍花招。”艾達荷大步走在她身邊說,“究竟有什麽事?”

“我一直聽說死靈滿腦子都是疑問。”賽歐娜說,“我也有我的疑問。”

“哦?”

“他在你那個時代是什麽樣子的?我是說雷托。”

“哪一個?”

“好吧,我忘了有兩個——我們的雷托和他爺爺。我當然問的是我們的雷托。”

“他還是個孩子,我就知道這個。”

“《口述史》記載他早年有個新娘就是從這個村子出來的。”

“新娘?我以為……”

“那時他還有人形,在他妹妹死後,他自己開始變成蟲子之前。《口述史》稱雷托的新娘們都消失在帝堡的迷宮裏了,再也沒人看見過她們的真身,隻有全息影像資料傳出來的音容。他已經有幾千年沒娶新娘了。”

他們來到村中心一個約五十米見方的小廣場,廣場中央有一淺池清水。賽歐娜走過去坐在池子的石台上,拍拍身邊的位置邀艾達荷同坐。艾達荷先環顧一下村子,發現人們都在窗簾後麵窺視他,孩子們對著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他轉身站在那裏,低頭看著賽歐娜。

“這是什麽地方?”

“我已經告訴你了。跟我說說穆阿迪布是怎麽個人。”

“他是一個人能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那麽《口述史》說得沒錯嘍,可又把他的王位繼承人叫作‘神的血親’,聽上去有點邪惡。”

她在給我下套,艾達荷想。

他擠出一個笑容,猜想賽歐娜有什麽動機。她像是在等待某件重要的事情,很急切……甚至還帶著懼意……而背後又似乎有點揚揚得意。但沒有更多線索了。她說的那些話都隻能當作打發時間的閑聊來聽,直到……直到什麽?

他的沉思被一陣輕輕的奔跑聲打斷了。艾達荷轉過身,看見一個八歲光景的孩子從一條小巷子裏朝他跑過來。孩子赤著腳踢起一朵朵塵埃。巷子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絕望的喊叫。孩子停在離艾達荷約十步遠的地方,用一種充滿渴望的眼神目不轉睛地抬頭盯著他,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這孩子看上去似曾相識——一個結結實實的男孩,黑色卷發,小臉還沒發育成熟,但已有男人的雛形:顴骨高高的,一道橫紋連起兩條眉毛。男孩穿著件褪色的藍袍子,盡管洗洗曬曬了無數遍,依然能看出是上好的料子,應該是鎖過邊的蓬吉棉麵料,即使邊緣磨破也不會散線。

“你不是我爸爸。”孩子說完,轉身又跑回了那條巷子,在一個拐角消失了。

艾達荷扭頭衝著賽歐娜怒目而視,幾乎不敢問這個問題:那是我前任的孩子嗎?他不問都知道答案——看看那張熟悉的臉龐、那明明白白的遺傳基因吧。正是小時候的我。他心裏空落落的,深感沮喪。我有什麽責任?

賽歐娜兩手捧住臉,聳起肩膀。所發生的一切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感到自己被複仇的欲望出賣了。艾達荷不僅僅是一個死靈、一個無足掛齒的異類。當艾達荷在撲翼飛機裏朝她倒過來時,當艾達荷臉上流露出種種情緒時,她都能感受到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那個孩子……

“我的前任發生了什麽?”艾達荷用平板而又非難的語氣問道。

她放下雙手。從艾達荷的臉色上能看出來他正壓抑著一團怒氣。

“我們不太確定,”她說,“隻知道他有一天進了帝堡,就再也沒現過身。”

“那是他的孩子嗎?”

她點了點頭。

“你敢保證我前任不是你殺的?”

“我……”她搖搖頭,艾達荷的懷疑及隱含的責難都讓她吃了一驚。

“那個孩子,是為了他我們才來這兒的嗎?”

她幹咽了一下:“是的。”

“我該拿他怎麽辦?”

她聳聳肩,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和內疚。

“他媽媽呢?”艾達荷問。

“她和家裏人都住在那條巷子裏。”賽歐娜朝男孩離去的方向點了一下頭。

“家裏人?”

“還有一個大兒子……一個女兒。你想不想……我是說,我可以安排……”

“不!那孩子說得對。我不是他爸爸。”

“對不起,”賽歐娜輕聲說,“我不該這麽幹。”

“他為什麽選擇這個地方?”艾達荷問。

“你是問孩子的爸爸……你的……”

“我的前任!”

“因為厄蒂的家在這裏,她不願離開。大家都這麽說。”

“厄蒂……孩子的媽媽?”

“嗯,嗯,他妻子,按《口述史》裏的古老儀式成的婚。”

艾達荷環顧廣場四周的石砌建築,掃過那些拉著簾子的窗戶和窄小的房門:“那麽他就住這兒?”

“有空就來住。”

“他是怎麽死的,賽歐娜?”

“我真不知道……但蟲子殺過別的死靈。我們肯定!”

“你是怎麽知道的?”他銳利的目光直刺她的臉,逼得她把眼睛轉向別處。

“我不懷疑祖輩們的故事。”她說,“雖然他們說得東零西碎,有時僅有隻言片語,但我相信他們。我父親也相信他們!”

“莫尼奧一點兒也沒跟我提過這個。”

“關於厄崔迪人有一件事你可以放心,”她說,“那就是我們個個都很忠誠,事實就是這樣。我們信守承諾。”

艾達荷張了張嘴,沒發聲就閉上了。當然!賽歐娜也是厄崔迪人。這個想法讓他感到震驚。他早就知道這一點,但內心並不接受。賽歐娜算是個叛亂分子,隻是其行為受到雷托一定程度的默許。雷托未明示其容忍限度,不過艾達荷有所感覺。

“你不能傷害她,”雷托曾經說,“她還有待考驗。”

艾達荷轉身背對著賽歐娜。

“你什麽事也肯定不了,”他說,“東零西碎,全是謠言!”

賽歐娜沒搭腔。

“他也是厄崔迪人!”艾達荷說。

“他是蟲子!”賽歐娜說,幾乎掩飾不住一股怨毒之氣。

“你那該死的《口述史》不過就是一堆古代八卦!”艾達荷不屑地說,“隻有傻瓜才會信。”

“你還在相信他,”她說,“你會變的。”

艾達荷轉身瞪著她。

“你從來沒跟他說過話!”

“說過。在我小時候。”

“你現在也沒長大。他一個人集中了所有死去的厄崔迪人,所有的。很可怕,但我認識那些人。他們是我的朋友。”

賽歐娜一個勁兒地搖頭。

艾達荷再次別過身去。他的情緒跌入穀底,精神失去了支撐。不知不覺中,他走出廣場,步入男孩進的那條巷子。賽歐娜跑過來跟在他身後,他沒理會。

這是條窄巷,兩側是平房的石牆,牆裏嵌著拱門,門都關著。窗戶的樣式跟門一樣,隻是按比例縮小了。他每走過一戶人家,那家的窗簾就會輕微地動一下。

在第一個十字巷口,艾達荷停下來朝右側望去,男孩就是在這裏消失的。幾步遠處有兩個身穿黑長裙和墨綠色上衣的灰發老嫗,正站著交頭接耳。一見艾達荷她倆就不再說話,轉而以毫不掩飾的好奇目光直盯著他。他回視她們,又看看小巷。巷子裏再無一人。

艾達荷又瞧了瞧老嫗,隨後走了過去,最近離她們不足一步。她們倆靠得更近了,轉著頭看他。她們隻瞥了賽歐娜一眼,就重新把視線移回到艾達荷身上。賽歐娜默默地走在他旁邊,臉上現出一副古怪的神情。

這是悲傷?他猜測著,懊悔?還是好奇?

很難說。他對一路經過的門窗更感好奇。

“你以前來過戈伊戈阿嗎?”艾達荷問。

“沒有。”賽歐娜把聲音壓得很低,似乎怕自己聽到。

我為什麽要走這條巷子?艾達荷自問。其實他是知道答案的。為了這個女人,這個厄蒂:是什麽樣的女人把我帶到了戈伊戈阿?

右側一麵窗簾揭開了一角,艾達荷看見一張臉——正是從廣場跑開的那個男孩。窗簾落下時往旁邊一擺,又露出一個站著的女子。艾達荷無言地盯著她的臉,停下了腳步。他隻在內心最深處的幻想中見過這張臉——線條柔和的鵝蛋臉,犀利的黑眼珠,豐滿性感的嘴唇……

“傑西卡。”他咕噥道。

“你說什麽?”賽歐娜問。

艾達荷無法作答。傑西卡的麵容從他心中早已遠逝的往昔歲月裏複活了,這是基因惡作劇——穆阿迪布的母親在新的肉體裏重生了。

女人拉上窗簾,但她的容貌印在了艾達荷的記憶中,他知道自己永遠擺脫不掉這幅視覺殘像了。與沙丘時代共患難的傑西卡相比,她的年紀要大一些——嘴角和眼角都起了皺紋,身材也稍胖……

更具有母性,艾達荷心想,以前那個我跟她說過……她像誰嗎?

賽歐娜扯了扯他的袖子:“想進去見見她嗎?”

“不,這麽做不對。”

艾達荷剛要轉身原路返回,厄蒂家的門猛地打開了。一個小夥子走出來,關上門,轉過來麵對艾達荷。

艾達荷估摸他有十六歲,是誰的孩子一看便知——一頭卡臘庫耳綿羊毛般的頭發,五官分明。

“你是新的一個。”小夥子說,已是成年人的嗓音了。

“是的。”艾達荷覺得難以啟齒。

“你來幹什麽?”小夥子問。

“不是我要來的。”艾達荷說。他覺得這樣回答要容易些,這麽說也是出於對賽歐娜的怨恨。

小夥子看看賽歐娜:“聽說我父親已經死了。”

賽歐娜點點頭。

小夥子把目光轉回艾達荷:“請離開這裏,永遠別回來。你讓我母親痛苦。”

“我保證。”艾達荷說,“我不該打擾厄蒂夫人,請替我向她道歉。來這兒不是我的本意。”

“誰帶你來的?”

“魚言士。”艾達荷說。

小夥子草草點了一下頭,再次看著賽歐娜。“我一向以為你們魚言士受的教育是對自己人更友善一些。”說完,他轉身進屋,重重地關上了門。

艾達荷抓起賽歐娜的胳膊,大步往回走。賽歐娜踉蹌了一下,跟上步伐後,甩開了他的手。

“他以為我是魚言士。”她說。

“當然。你長得像魚言士。”他掃了她一眼,“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厄蒂是魚言士?”

“這好像不重要。”

“哦。”

“所以他倆才會認識。”

到了十字巷口,艾達荷拐上直通廣場的那條小巷,朝來時的反方向快步走到巷尾,從這裏開始村子變成了一座座花園和果園。一連串的震驚讓他感到茫然無措,大量來不及消化的信息使頭腦不堪重負。

前方橫著一道矮牆。他翻了過去,聽到賽歐娜也跟上來了。四周樹木盛開著白花,有深棕色飛蟲圍著橙色花心忙碌。空氣中彌漫著飛蟲的嗡嗡聲和鮮花的芬芳,艾達荷不禁聯想起卡拉丹星上的叢林花。

他登上一座小山丘的頂部,停了下來,轉身俯瞰戈伊戈阿整齊劃一的布局,眼前展現著一片平坦的黑色房頂。

在山頂厚厚的草地上,賽歐娜雙手抱膝坐了下來。

“出乎你意料了,是嗎?”艾達荷問。

她搖搖頭,艾達荷發現她快要落淚了。

“你為什麽這麽恨他?”他問。

“我們沒有自己的生活!”

艾達荷望了一眼下麵的村莊:“這樣的村子有很多嗎?”

“這是蟲子帝國的標準規劃!”

“這有什麽問題呢?”

“沒問題——如果合你意的話。”

“你是說他隻允許這種規劃?”

“這種,外加幾座集市城……還有奧恩。我聽說連星球的首都也不過是一些大村子。”

“我再問一遍:這有什麽問題呢?”

“這是監獄!”

“那麽離開它。”

“去哪兒?怎麽去?你覺得我們隻要登上宇航公會的飛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她朝下指了指戈伊戈阿,可以看見遠端停著撲翼飛機,魚言士坐在附近的草地上,“那些看守不會放我們走的!”

“她們可以離開,”艾達荷說,“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可那是去執行蟲子的任務!”

她把臉靠在膝蓋上,悶聲問:“過去這裏是什麽樣子的?”

“不一樣,往往很危險。”他四下裏望了望將牧場、花園和果園分割開來的圍牆,“沙丘星沒有劃分土地所有權的界線。所有土地都屬於厄崔迪公爵的領地。”

“除了弗雷曼人的。”

“是的,但他們知道自己屬於哪裏——以某道懸崖為界的一側……或者盆地裏沙色與白色交界線的另一頭。”

“他們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

“也有一些限製。”

“我們有些人向往沙漠。”她說。

“你們有沙厲爾。”

她抬頭瞪著他:“就那丁點兒大的地方!”

“長一千五百公裏,寬五百公裏——不算小了。”

賽歐娜站起身:“你問過蟲子為什麽要像這樣把我們關起來嗎?”

“因為‘雷托和平’這條金色通道能確保我們生存下去。這是他的解釋。”

“你知道他跟我父親說什麽嗎?小時候我偷聽過他倆談話。”

“他說了什麽?”

“他說為了削弱我們的凝聚力,他幫我們擋住了大部分危機。他說:‘苦難可以維係民眾,而現在我就是苦難。神可以成為苦難。’這就是他的原話,鄧肯。蟲子叫人惡心!”

艾達荷不懷疑她複述的真實性,但這番話並沒有在他心中掀起波瀾。他轉而想到自己受命殺死的那個柯瑞諾人。苦難。一度統治帝國的那個家族的後裔,結果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一心想重掌大權,忙著耍陰謀搞香料。艾達荷命令一名魚言士把他幹掉了,事後引得莫尼奧連連盤問。

“你為什麽不親自動手?”

“我想看看魚言士的表現。”

“她們表現怎麽樣?”

“很麻利。”

然而柯瑞諾之死給艾達荷平添了一份不真實感。夜幕下的塑石街道黑影重重,一個躺在自己血泊中的小矮胖子隻是其中一層難以辨別的暗影而已。虛幻的場景。艾達荷還記得穆阿迪布的話:“思維強加給我們一個所謂‘真實’的框架。這個變幻莫測的框架往往與我們的感知相悖。”是什麽樣的真實在左右雷托皇帝?

艾達荷看了看賽歐娜,她背後是戈伊戈阿的青山和果園。“我們下去找住處吧。我還是喜歡單住。”

“魚言士會把我們塞在一個房間裏。”

“和她們住在一起?”

“不,隻有我們兩個。原因很簡單。蟲子想讓我跟偉大的鄧肯·艾達荷繁殖下一代。”

“我會自己挑人。”艾達荷吼道。

“我相信有一個魚言士要中頭彩了。”賽歐娜說完,轉身走下山坡。

艾達荷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那具青春之軀如此輕盈,仿佛在風中搖曳的果樹枝。

“我不是他的種男。”艾達荷自言自語,“這件事他必須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