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真理承受了太多的剖析。

——古弗雷曼格言

“聖母,您的處境讓我震驚。”伊勒琅說。

她站在囚室門口,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法能一眼測出屋子的大小。它隻有三立方米,就在保羅的城堡下,是用切割機在棕色紋理的岩石上挖出來的一個洞。屋裏有一張做工粗糙的搖椅,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就坐在上麵;一個鋪著棕色床單的墊子,散亂地扔著一副嶄新的沙丘塔羅牌;一個改造過的麵盆,上麵裝有調節水量的龍頭;一間密封水汽的弗雷曼式廁所。所有家具都簡陋而原始。天花板的四個角上分別固定著四盞球形燈,發出暗淡的黃光。

“你帶話給傑西卡夫人沒有?”聖母問。

“帶了。可我不認為她會動自己的長子一根手指頭。”伊勒琅說。她瞥了一眼紙牌,牌麵的故事訴說著有權有勢者如何對受難者的哀告掉頭不顧。“荒蕪的沙地”那張牌下是“聖沙蟲”,這種排列的含義是要人們耐心等待。她心想,這個道理人人皆知,何須塔羅牌的教誨。

伊勒琅知道外麵的衛兵正透過門上的變色玻璃窗口監視著她們,而且還有別的監視器在監視這次探視。來之前她不得不考慮很久、策劃很久。但是,不來同樣有危險。

聖母已經陷入了般若冥思,間或查查塔羅牌。她有一種感覺,自己不可能活著離開厄拉科斯星,但盡管如此,通過冥思,她在一定程度上鎮定下來了。她的預知力量可能很小,但也許仍然可以把水攪渾,幹擾保羅的靈眼。再說,還有貝尼·傑瑟裏特的《對抗恐懼的連禱文》。

這一係列最後導致她被投入這個狹小監室的活動十分重要,但她還沒來得及充分領會其重要性。黑色的疑雲在她心頭醞釀,揮之不去(塔羅牌同樣暗示了這一點)。難道這一切都是宇航公會有意安排的?

那天,一個身穿黃色長袍的齊紮拉在遠航機的艦橋上等著她。他的頭剃得光光的,戴著頭巾;毫無生氣的圓臉上長著一雙又小又圓、晶亮湛藍的眼睛;皮膚曆經沙丘星的風沙和日照。一名恭恭敬敬的隨從正在為他斟上香料咖啡,他從一隻球形咖啡杯上抬起頭來,仔細打量了她一陣子,然後放下杯子。

“你就是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

此時此刻,她仍然清楚地記得這句話,那天的場景曆曆在目。當時,她的喉頭因恐懼而一陣**。皇帝的手下怎麽知道她在遠航機上?

“我們知道你在艦上。”齊紮拉說,“難道你忘了永遠不許你踏上神聖星球嗎?”

“我並不在厄拉科斯上。”她說,“我隻是宇航公會遠航機上的一名乘客,在自由的太空。”

“沒有什麽自由的太空,夫人。”

聲音流露出仇恨和深深的懷疑。

“穆阿迪布的統治無所不在。”他說。

“我的目的地不是厄拉科斯星。”她堅持道。

“每個人的目的地都是厄拉科斯星。”他說。一時間,她擔心他會喋喋不休地談論香客們的朝聖之旅(每條船都裝載了上千名香客)。

可齊紮拉從袍子底下取出一個金色護身符,吻了吻它,用前額碰了碰,然後把它放到右耳邊仔細聽了聽。一會兒過後,又把護身符放回原來的地方藏好。

“有命令,叫你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我到厄拉科斯去。”

“可我要去別的地方!”

她懷疑宇航公會出賣了自己——或者是皇帝及其妹妹的超自然能力發現了她。也許是那個宇航員泄露了他們的密謀。那個褻瀆神明的厄莉婭,她肯定擁有貝尼·傑瑟裏特聖母的魔力。當這種魔力和其哥哥的力量相配合時,後果會怎樣?

“快點!”齊紮拉厲聲催促道。

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喊叫著,不要再次踏上那顆該死的沙漠星球。正是在這裏,傑西卡夫人背叛了姐妹會。也正是在這裏,他們失去了保羅·厄崔迪,這個他們費盡心機尋找了許多世紀、並且把他養育成人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好的。”她同意。

“時間不多了。”齊紮拉說,“皇帝的命令,所有臣民都必須服從。”

這麽說,命令來自保羅!

她想向遠航機的機長提出抗議,可又放棄了。抗議不會有任何用處。宇航公會能做什麽?

“皇帝說過,如果我踏上沙丘的土地就必死無疑。”她說,想做最後一絲努力,“你自己剛才也這麽說。如果你一定要帶我去,就等於宣判我死刑。”

“少囉唆。”齊紮拉命令道,“這件事必將發生,是命中注定的。”

她知道,他們總是這樣說皇帝的命令。命中注定!皇帝本人也這樣說,因為他的眼睛能看到未來。要來的東西一定會來。已經看見了,難道不是嗎?

一想到陷入了一張自己親手編織的羅網,她便異常沮喪。她屈服了。

羅網現在變成了一間伊勒琅可以探視的囚牢。和那次瓦拉赫九號星上的見麵相比,伊勒琅老了點,眼角新添了些憂慮的細紋。好吧……現在正好瞧瞧這位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是否遵守諾言。

“我住過更糟糕的地方。”聖母說,“你從皇帝那兒來嗎?”她讓自己的手指微微動彈了幾下,像驚惶不定時無意間做出的小動作。

伊勒琅讀懂了手指的意思,手指一動,做出回答,嘴裏說:“我一聽說您在這兒就趕來了。”

“皇帝不生氣嗎?”聖母問。手指又動彈起來:專橫、急迫、苛求。

“讓他生氣好了。您是我在姐妹會的老師,還是他母親的老師。他難道認為我也會像她一樣背叛您嗎?”伊勒琅的手語卻比畫出種種借口,懇求她的原諒。

聖母歎了口氣。表麵上是一個囚徒在哀歎自己的命運。可在內心,這聲歎息卻反映了她對伊勒琅的看法。看來,想讓厄崔迪皇帝的珍貴基因模式通過這東西保存下來簡直是癡心妄想。無論外表多麽美麗,公主的缺陷都是顯而易見的。在這個徒具性吸引力的外表下,生活著一隻哼哼唧唧的小耗子,願意誇誇其談,卻不敢采取行動。但盡管如此,伊勒琅畢竟是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專門有一套辦法對付這些意誌薄弱的信徒,以確保她們貫徹執行受領的命令。

她們又裝模作樣地談了些要求,如更柔軟的床墊、更好的食物等。可暗地裏,聖母卻半是勸說半是命令地告訴伊勒琅:必須讓那對兄妹****(伊勒琅聽到這個命令後幾近崩潰)。

“至少應該讓我有個機會!”伊勒琅用手語懇求著。

“你有過機會。”聖母反駁道。她的指示非常明確:皇帝總會對他的小妾不滿吧?他那獨一無二的魔力肯定讓他感到孤獨。為了得到理解,他會把心裏話對誰說呢?顯然是他的妹妹。因為他妹妹和他一樣孤獨。他們之間的溝通會逐漸密切,私下在一起的機會也會隨之增加。必須設法讓他們有更加親密的接觸,而且還必須想辦法除掉他的小妾。悲傷會使人逾越所有傳統的界限。

伊勒琅提出抗議。如果殺死契妮,他們肯定立即會懷疑到她這個皇後。此外還有別的問題。契妮正在吃一種古老的弗雷曼食物,據說它可以提高生殖能力。關鍵是這種飲食能使所有避孕藥丸失效,抑製作用的消失會大大增加契妮懷孕的可能性。

聖母的手指急速劃動著,簡直難以掩飾自己的暴怒。這件事在她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什麽不說?伊勒琅怎麽會如此愚蠢?如果契妮懷孕並有了兒子,皇帝肯定會把這個孩子宣布為繼承人!

伊勒琅反駁說她知道很危險,可這樣的話,他的基因或許不會完全丟失。

真該死,太蠢了!聖母憤怒不已。誰知道契妮那野蠻的弗雷曼血統會帶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姐妹會必須擁有純正的血統!繼承人必須具有保羅的野心,能激勵他鞏固自己的帝國。密謀不能遭受這種挫折。

伊勒琅辯解稱,她無法阻止契妮吃那種弗雷曼食品。

可聖母沒有原諒的意思。伊勒琅得到的明確指示是,想辦法應對這個新的威脅。如果契妮懷孕了,必須在她的食物或飲料裏投放墮胎藥,或者殺死她。總之,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她生出皇位繼承人。

投放墮胎藥、公然殺死這個小妾,這些都是最危險的事。伊勒琅不想幹。一想到要殺死契妮,她就忍不住顫抖不已。

伊勒琅被危險嚇住了?聖母很想知道。她的手語流露出深深的輕蔑。

伊勒琅被激怒了,做手勢說自己是皇族,有特殊的價值。密謀者難道不想利用如此有價值的間諜?難道想甩掉她?除了她,他們還有什麽辦法如此接近皇帝,偵察他的一舉一動?或者他們已經另外派人打入了皇室?真是那樣嗎?她絕望了,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而且是最後一次被利用?

聖母用手語反駁道,在交戰中,所有價值都要重新審視。他們麵臨的最大危險是,厄崔迪家族有了未經姐妹會同意的繼承人,並且用這個繼承人鞏固了皇位。姐妹會不能冒這樣的風險。這已經遠遠不是厄崔迪家族基因模式的問題了。如果保羅家族穩穩地坐在皇位上,姐妹會企盼了好多世紀的育種計劃就會中道而絕。

伊勒琅明白這個意思,可仍然忍不住懷疑她們是不是已經做出了決定,要舍棄她這個皇後以求得某種更大的價值。她是不是應該知道一點那個死靈的情況?伊勒琅冒昧地問。

聖母想知道,伊勒琅是否認為姐妹會的人都是傻瓜?她們什麽時候向伊勒琅隱瞞了她本該知道的情況?

這說不上是一個答案,可伊勒琅還是看出來了,姐妹會並沒有對她開誠布公,她們告訴她的隻是她必須知道的。

她們怎麽能肯定這個死靈可以摧毀皇帝?伊勒琅問。

你還不如幹脆問個更簡單的問題,比如香料是不是有破壞作用。聖母反唇相譏。

伊勒琅發現聖母的這句訓斥另有深意。貝尼·傑瑟裏特素有“以訓斥傳達教誨”的傳統。看來,自己早就應該琢磨出香料和死靈的相似之處。香料是有價值的,可使用者必須付出代價——上癮;香料可以延年益壽,某些人甚至可以因此多活幾十年,可到頭來仍然免不了一死。死靈也是某種非常有價值的東西。

很明顯,阻止某人出生的最好辦法就是殺死可能懷孕的母親。聖母做著手勢,又把話題轉到謀殺上。

那是自然的,伊勒琅想,就像想花錢必須先存夠這筆錢一樣。

聖母那雙香料上癮的眼睛閃爍著深藍色的光,直直地瞪著伊勒琅。她在揣測、等待、觀察細枝末節。

她把我看透了,伊勒琅沮喪地想,她訓練了我,又用訓練我的方法揣測我。她知道我明白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麽。她現在隻想知道我對此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好吧,就按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和公主該做的去做吧。

伊勒琅擠出一絲微笑,挺直身體,心裏默念著《對抗恐懼的連禱文》的開頭一段: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的殺手,是潛伏的小小死神,會徹底毀滅一個人……”

平靜下來後,她想:就讓他們甩掉我吧。我要證明一個公主到底價值幾何,或許我會為他們贏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又進行了一陣無聲的交流後,伊勒琅離開了。

她走後,聖母繼續擺弄塔羅牌,把它們排成一個燃燒的旋渦圖案。她馬上得到了一張“魁薩茨·哈德拉克”,和另一張“飛船八”配成一對,其含意是“女巫的欺詐和背叛”。這可不是好兆頭,說明他的敵人還擁有某種隱藏的資源。

她焦慮不安地扔下紙牌,不知伊勒琅會不會導致他們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