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沙丘救世主》是弗蘭克·赫伯特受到誤解最多的一本小說。其中的原因和這位著名作家本人一樣迷人而複雜。

在一九六九年作為《沙丘》的第一本續作出版之前,《沙丘救世主》一直在科幻雜誌《銀河》上分期刊載。連載的《沙丘救世主》被諷刺雜誌《國家諷刺》評為“年度失望之作”。這個故事早就被《模擬》雜誌[1]的編輯約翰·坎貝爾拒絕了,他和那些諷刺文章作者一樣,喜歡《沙丘》莊重宏偉、英雄傳奇的方麵,而不喜歡續作中與之相反的成分。他說他的讀者想要看到英雄成就偉業的故事,而不想看到故事的主人公有著不為人知的嚴重缺陷。

批評者們不明白《沙丘救世主》是一部橋梁式的作品,聯結了《沙丘》與三部曲中當時尚未完成的第三本。為了起到承前啟後的作用,《沙丘救世主》顛覆了此前精心寫就的保羅·穆阿迪布的英雄神話,並揭示了在《沙丘》中被渲染得十分榮耀輝煌的“救世主傳說”現象的黑暗麵。許多讀者不想要那樣黑暗的現實成分,尤其是在作者已經“殺死”了《沙丘》中讀者們最喜歡的兩個角色——厄崔迪家族忠誠的劍術大師鄧肯·艾達荷[2]和理想主義的行星生態學家列特凱恩斯——之後,不忍再看到他們心愛的、所擁護的“神賜之子”隕落。

但讀者們忽視了弗蘭克·赫伯特在行文中留下的重要線索。在《沙丘》中,當列特-凱恩斯躺在沙漠中奄奄一息時,他的記憶盡頭出現了父親帕多特多年前說過的話:“不要讓你的人民落進某個英雄的手裏,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災難了。”在接近小說尾聲的地方,一處預示性的銘文中,伊勒琅公主從多個角度,甚至用時而相互矛盾的詞語將獲勝的穆阿迪布描述為“既是光明磊落的武士,又是神秘莫測的先知;既是陰險冷酷的魔王,又是悲天憫人的聖徒;既是老謀深算的狐狸,又是天真單純的少年;既有騎士風範,又殘忍無情;他還不是神,卻又不僅僅是人”。在《沙丘》的附錄中,弗蘭克·赫伯特寫道,沙丘星“被一位英雄攪動了”。

《沙丘》中的這些點點滴滴標誌著弗蘭克·赫伯特所設想的方向:將一個烏托邦文明轉變為一個充滿暴虐的惡托邦。事實上,這一係列的第二本書最初暫定的書名是《傻子聖徒》。在確定書名是《沙丘救世主》之前,又經過了兩輪的修改。但在已出版的《沙丘》中,他這樣描寫穆阿迪布:

他是傻子聖徒,

幸運的陌生人,

永遠活在理智的邊緣。

敞開你的心扉,他就在那裏!

作者認為英雄領袖經常犯錯……因大量追隨者被他們的個人魅力蒙蔽了雙眼而導致其錯誤被放大。作為一名20世紀50年代的政治演講稿撰寫人,我父親在華盛頓特區工作過,見證了領導層的狂妄自大和追隨魅力四射而又迷人的政客的陷阱。他在《沙丘》中還埋了一顆有趣的種子,借凱恩斯之口寫道:“據說,在沙漠裏擁有大量的水會使人產生錯覺,最後會因疏忽大意而喪命。”這是對希臘式狂妄自大的重要指涉。很少有讀者意識到,保羅·厄崔迪的故事不僅僅是一個個人和家庭層麵的希臘悲劇式故事,還有另一個更宏大的層麵——弗蘭克·赫伯特警示道:“英雄將帶著整個社會走向毀滅。”在《沙丘》和《沙丘救世主》中,他警告不要傲慢和過分自信,否則就會形成希臘悲劇所描述的自戀情結,這樣的心理總會引人通往極為嚴重的墮落。

在人類曆史上的危險領導者中,我的父親有時會提到喬治·巴頓將軍,因為他那如同天賜的魅力;但他更常舉約翰·肯尼迪總統的例子。圍繞著肯尼迪,一個關於亞瑟王王權和卡梅洛特[3]的神話形成了。這位英俊又年輕的總統的追隨者們並不會質疑他,隻要在他的引領下,他們會去往幾乎任何地方。在阿道夫·希特勒這樣的人身上,我們當然能明顯地看到這種危險——他的強大吸引力帶著他的國家走向毀滅。但在那些本身並沒有精神錯亂或並不邪惡的人身上——比如肯尼迪,或虛構的保羅·穆阿迪布——我們就很難明顯察覺出這種危險。保羅的危險隱含在圍繞他建立的宗教神話結構和人們以他之名所做的事中。

我父親傳達的最重要信息之一是政府為了保全自身而撒謊並做出了愚蠢得讓人難以置信的決定。在《沙丘》出版數年後,理查德·尼克鬆的事是對此最充分的證明。父親說尼克鬆企圖掩蓋水門事件,其實幫了美國人民很大的忙。通過這個錯誤被放大的例子,盡管是無意的,但美國第三十七任總統還是教導了他的人民去質疑他們的領導者。弗蘭克·赫伯特在全國各地的大學校園內接受采訪並作**洋溢的演講時,告誡年輕人不要相信美國政府,告訴他們美國的開國元勳們早已認識到這一點,因而他們試圖在《憲法》中確立一些防範保障條例。

從《沙丘》過渡到《沙丘救世主》,父親運用了巧妙靈活的寫作技巧。他在寫作《沙丘救世主》時,在和《沙丘》一樣凸顯保羅·穆阿迪布英雄行動的同時,也精心安排了背景的劇變,以及由保羅身邊人的陰謀詭計引發的巨大危機。一些人會爭奪高位以便無限接近保羅。在這一過程中,他們會為自己攫取盡可能多的權力,但部分人濫用權力招致了可怕的後果。

在“沙丘”係列走紅後,許多書迷以一種弗蘭克·赫伯特本人並不想要也不欣賞的目光看待他。其中一種描述是將他稱為“科幻小說的宗師”。其他人則用描述英雄般的誇張語言描述他。為了反駁這樣的現象,弗蘭克·赫伯特會用符合保羅·厄崔迪這一人物特性的話語告訴采訪者,他不想被視作英雄;他有時也會用毫無敵意的謙遜語氣說:“我隻是個無名之輩。”

我的父親當然不是無名之輩。在我為他寫的傳記《沙丘夢想家》中,我將他描述成一位傳奇作家。但他在有生之年都試圖避免被戴這樣的高帽子。弗蘭克·赫伯特仿佛會在自己的耳邊低語,不斷地告誡自己他無非是凡人而已。如果他成了一個政治家,無疑會成為一個可敬的人,甚至可能成為美國最偉大的總統之一。如果他決定從政,那也許會獲得高位,或者達成任何其他的崇高目標。但我作為一個科幻小說迷,很高興他走上了創作“沙丘”係列的道路。因為他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他箴言式的話語將永世流傳,並有望影響那些身居要職的人,促使他們采取一些措施來防止領導者和他的追隨者們濫用權力。

當你閱讀《沙丘救世主》時,請盡情享受其中的冒險故事、懸念、不可思議的角色刻畫和異世界設定。然後請你回頭再讀一遍,你將在每一頁中發現一些新的東西,你也會更好地了解弗蘭克·赫伯特其人。

布萊恩·赫伯特

華盛頓州西雅圖市

2007年10月16日

[1] 全稱為《模擬科幻小說與事實》(Analog Science Fiction and Fact),美國科幻雜誌,最初名為《超級科學的驚奇故事》,即《驚奇》雜誌,自1930年以來以各種名稱出版。約翰·坎貝爾是該雜誌著名的編輯,發掘了許多通俗科幻領域的經典之作,引領了科幻黃金時代。——編者注(若無特別說明,本書腳注均為編者注)

[2] 弗蘭克·赫伯特並非對讀者的想法充耳不聞。在《沙丘救世主》中,他用另一種形式將艾達荷複活——一個叫海特的“死靈”,他由死者的細胞克隆而來,成了一個沒有原生記憶的生物。——原注

[3] 亞瑟王傳說中的政治權力中心,亞瑟王朝處於黃金時代的標誌。